怎么說呢,今年的杏花開過后,忽然又下了一場雪,雪下得很大,但化得也很快,才半天,地上的雪就全沒了,村里村外,是到處一片泥濘,又起了霧,遠(yuǎn)遠(yuǎn)近近一片模糊,走近了,要喊,才會知道對方是個誰。人們這幾天都很忙,忙著種蔥的事。吳婆婆家的人是該回來的都從外邊匆匆忙忙趕回來了,吳婆婆再也下不了地了,誰讓地那么滑,吳婆婆滑了一跤就去了。這種事情,家里人即使離得再遠(yuǎn)也是要往回趕的。在鄉(xiāng)下,娶媳婦和死人是最大的事,還有什么事能比這個大?吳婆婆的小兒子,也終于帶著他在外邊娶的四川媳婦趕回來了,都已經(jīng)三年了,婆婆的小兒子總說是等過年的時候一定會來把媳婦帶給婆婆看,但他總是忙,孩子不覺已經(jīng)一歲了,兩歲了,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三歲了,婆婆忽然一下子就不在了。現(xiàn)在好了,婆婆的小兒子三小帶著媳婦和已經(jīng)三歲了的孩子從外邊趕回來了。他一回來,先是去了村南那個家,路上都是泥,很滑,他是跌跌撞撞,他的媳婦因為抱著孩子,就更加跌跌撞撞。村南那個家沒人,三小和他媳婦抱著孩子又去了村西那個老屋,老屋頂上堆的那幾垛草都黑了,像是一頂爛帽殼子,一見老屋,三小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三小的媳婦從來都沒見三小這樣過,在外邊再難再苦也沒見過他這樣過。她連聲說:“三小,三小,三小,”三小是連走帶跑,幾步就搶進(jìn)了院子,那口棺材已經(jīng)彩畫過了,上邊是既有荷花也有牡丹,就停在院子正當(dāng)中的棚子下,棺材前邊的供桌上也是花花綠綠,一盤子饅頭,一盤子梨,還有一盤香煙,婆婆抽煙嗎?婆婆哪會抽煙。但人客來了是要抽的,點支煙,上支香,磕個頭,就算是和吳婆婆道別了,是永遠(yuǎn)的道別。三小從外邊進(jìn)來了,一只胳膊朝前伸著,往前搶著跑,像是要夠什么東西,但那東西他是永遠(yuǎn)也夠不著了,他跪下,往棺材那邊爬。屋里忙事的人猛地聽到有人從外邊闖了進(jìn)來喊了一聲“媽——”,接著就是“嗚——”的一聲,是三小?屋里的人馬上都白花花的跑了出來,可不是三小,還有,那是個誰?能不是三小的四川媳婦?三小的四川媳婦,瘦瘦的,而且黑,抱著兒子,跟在三小后邊,人們便都明白她是誰了,“三小,三小。”有人在喊三小,是三小的大嫂,這幾年老了也胖了。她這時把早已經(jīng)給三小準(zhǔn)備好的孝服孝帽拿了出來,三小和三小媳婦還有三小的兒子馬上穿了起來,穿好孝服,三個人又都齊齊跪下,地下鋪的是草秸,院里又馬上騰起一片哭聲。三小的兒子呢,也就是婆婆最小的孫子,卻不哭,也不跪,東望望,西望望,把一個手指含在嘴里。這時婆婆的大兒子出現(xiàn)了,把小弟從地上拉起來。怎么說呢,這么一拉,三小就又大哭了起來,頓著腳。棺材剛剛油漆過,還有些黏手。三小的大哥又拉三小,要三小進(jìn)屋,卻忍不住“呀”了一聲。三小回轉(zhuǎn)身來,用另一只手緊緊攀住了他哥。三小的大哥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啊呀三小?”停停,聲音顫得更加厲害:
“你這條胳膊呢?啊,這條胳膊呢?啊,三小?”
因為有霧,天很快就黑了下來。燈在霧里一點一點黃了起來,有人從外邊進(jìn)來了,又有人從外邊進(jìn)來了。有人從屋里出去了,又有人從屋里出去了。有人又來商量唱戲的事,但這事早就定下來了,這人喝過茶,便客客氣氣告辭了。最忙的是廚房那邊,幾個臨時過來幫忙的親戚和鄰居都在那里洗的洗涮的涮。廚房和緊貼廚房那間屋的地上都是大盆子小盆子,有的盆子里是潲水,有的盆子里是要洗的菜。鄉(xiāng)下人過日子,是,這一天和那一天一樣,是,這一個月和那個月也一樣。是,這一年和任何哪一年也沒什么兩樣。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吳婆婆沒了,像吳婆婆這樣的老婆婆,只有在她沒了的時候人們才會想到她曾經(jīng)的存在,想到她平時怎么說話,想到她上次還拿出幾個干桂元給人們吃,說是三小從外邊捎回來的。吳婆婆的侄子也來了,這幾年是更加的少言寡語,人長得雖很俊,但就是沒什么話,因為長年做木匠活,手粗不說,背也有些駝,不是駝,是總朝前彎著那么一點。他是上午來的,來送祭饃,現(xiàn)在不時興送饃了,送來的是十二個很大的面包,面包紅彤彤的,已經(jīng)擺在了那里,還有五碗菜,都是素菜,這地方的講究,人一死,就只能吃素了。吳婆婆的侄子來了,代表娘家人,禮數(shù)到了,這也是最后一送。這個侄子是吳婆婆一手拉扯大的,他放下送來的饃就蹲到棺材后邊去了,點了一支煙,沒人能看到他的臉上都是淚。按規(guī)矩他要在姑姑這里住到姑姑出殯,但他心里還惦著明天往地里送蔥苗的事。他蹲在那里抽煙,他看到了院墻下邊的那頭羊,是準(zhǔn)備“領(lǐng)牲”用的,被人用繩子絆了腿,此刻正在那里吃地上的草秸,不是吃草秸,是嘴頭子一動一動在找散落在草秸里的豆子。吳婆婆的侄子這時想得倒是他的父親,死了許多年了,在地里打煙葉,一下子就倒下了,直到吳婆婆去世,人們都不敢把這消息告訴吳婆婆。這下好了,吳婆婆的侄子在心里說,就讓姑姑和父親在地下相見吧,說不定,他們此刻已經(jīng)見了面,正拉著手,說著多年不見互相想念的話。吳婆婆的侄子要哭出聲了,鼻子酸,但他怕自己哭出聲,他用拇指和食指一下一下抹眼角的淚。這時有人在喊:“連成,連成。”他應(yīng)了一聲,眼淚就更多了,他把一只手捂在臉上。在心里,埋怨自己,上次來送紅薯,怎么就沒和姑姑多待一會兒,多說一會兒話?為什么自己總是忙?他朝棺材那邊看了一眼,這時有人一邁一邁,過來了,“咯吱咯吱”,踩著地上的草秸,這地方的規(guī)矩,孝子到了晚上都要睡在棺材四周的草秸上。
“連成,就等你了。”是大小,三小的大哥。
三小的二哥呢,是個啞子。“呀呀呀,呀呀呀,”他只會“呀呀呀。”所以背后人們都叫他鴨子。
“鴨子哪去了?”有時候家里人也這么說。
“鴨子鴨子!”有時候吳婆婆也會這么叫,但鴨子聽不到,小時候生病發(fā)燒把耳朵給燒壞了。
堂屋里的晚飯已經(jīng)擺上了,熱菜熱飯騰起的汽團(tuán)團(tuán)的都在燈泡周圍,因為辦事,屋里特意換了大燈泡,白刺刺的懸在頭上。無論出什么事,人們總是要吃飯。因為三小,這頓飯?zhí)匾舛嗉恿艘粋€肉菜,照例是燉肉。鄉(xiāng)下辦事,自家的三頓,不過是豆腐粉條白菜,如果來了人客,或再加一點點肉,肉都是早就燉好的,無論做什么菜,舀一勺子攪到菜里就是。連成比三小大一歲,小時候一起玩大。他們都坐下來,挨著,這樣的晚飯,多說也不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但因為有酒,人們的話才慢慢多起來。端碗拿筷子前,先是,三小站起來,把放在自己面前的那碗燉肉用一只手端起來放在大小的跟前,緊接著是大小亦站起來,把那碗肉又端起來往弟弟三小這邊放過去,這便是鄉(xiāng)下的的禮。然后一家人才開始動筷子吃飯。雖是一家人,也是先連喝三杯,然后是三小敬大哥大嫂,然后是,大哥大嫂再敬過三小。三小是用一只手拿起瓶子倒酒,然后放下酒瓶再用這只手端起酒杯敬酒,一只手來一只手去,讓人看著很難過,三小把能喝酒的家人一一敬過,也敬過啞子二小,然后坐下吃菜。啞子二小只盯著三小看,忽然“呀呀呀”地叫起來,被大小用手勢打住。但啞子二小還是用手指著自己的胳膊“呀呀呀”地喊,一桌的人都明白,啞子是在說三小的胳膊,大小又把他喊住,用手勢告訴他別喊,“吃飯!”連成也是喝了酒,忽然,在旁邊,抬起手,摸了一下三小的空袖筒:“三小,三小,三小。”想說什么,卻又不說話了。“你那一份媽還給你留著呢。”三小的大哥忙又在一旁說,是接著剛才的話說,吳婆婆自己養(yǎng)的豬,去年殺了,給兒子閨女每人一份。三小的那份吳婆婆都用鹽和八角揉好吊在那里,現(xiàn)在還掛在灶頭上,紅彤彤的。三小的大哥說完這話就不知再說什么,筷子在盤里挾了一下,卻什么也沒挾,收回來,卻又去端酒杯。一家人,忽然團(tuán)團(tuán)坐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但忽然,又會找不出一句話要說。三小只是話少,人們都小心翼翼著三小胳膊的事,一條胳膊,怎么會忽然就不見了?發(fā)生了什么事?三小受了多大的苦?怎么回事?誰都想知道,但誰都不敢問。忽然又說起種蔥的事,今年春天的大蔥貴的不得了。村里許多人家都準(zhǔn)備多種些,但又怕到了秋天沒人下來收。“這幾天城里五塊錢也只買三根大蔥。”三小的大哥又有話了,他拿煙來比蔥,“蔥比煙都貴!”三小的大嫂把話接過來,說,“這幾天村里人都去我娘家那邊接小蔥去了。”三小的大嫂是山東那邊的人,“種蔥其實是個苦事,要不停地攏,不停地攏,攏到后來地里的蔥要比人還高,不這樣哪有好蔥白?”三小的大嫂接著說,說到后來不用再攏的時候還可以在蔥垅里再種一茬小白菜,到時候,蔥和小白菜一起出地頭,因為有蔥,小白菜又會不長蟲子。這話,其實人人都知道,三小的大嫂這是沒話找話。
“去,看看香完了沒有?三小的大哥對三小大嫂說。
三小已經(jīng)站起身,一邁腿,跨過凳子,搶先出去。
人們都略靜一靜,外邊草秸“咯吱咯吱”響。
三小的大哥忽然放低了聲音,趁三小出去,他想問問三小胳膊的事。
“三小怎么這么大的事也不告訴家里?”
三小的媳婦忽然低了頭,用指甲摳桌上的飯粒,飯粒摳了放嘴里。“溫州人。”三小媳婦說那個廠是溫州人開的,做膠鞋的,剛剛開起,他也沒多少錢,三小出事只給了八千塊錢。三小媳婦又停停,說:“三小他咋能回來?咋也不能回來。”三小媳婦的聲音很低,廚房里的人都過來圍攏了聽,三小媳婦又不說了,停片刻,又說:“三小他咋能回來,錢也沒了,胳膊也沒了,什么都沒了。”又說:“那溫州小張人其實挺好,他也沒辦法,他也沒錢。”三小的媳婦忽然笑了一下,笑得很苦,嚼了一口菜,把菜再喂到到孩子嘴里,說三小現(xiàn)在還在那廠里,給人家看門,還養(yǎng)了一只羊,是奶羊,給孩子擠奶吃。又說,還在房后開了一小片地,種菜,給自己吃,現(xiàn)在,有菜吃了。三小媳婦不再說話,旁邊的人,不知誰輕輕“唉”了一聲,白刺刺的燈下,一張張臉都很白很緊。三小的大哥把自己筷子伸過去,有些抖,他挾菜,挾準(zhǔn)了,筷子沒收回來,卻送到三小媳婦的碗里。三小大嫂也跟著挾菜了,挾一塊肉,也沒收回來,也送在三小媳婦的碗里,又挾一筷子,想想,放在三小的碗里,然后放下筷子出去了,“三小,三小,進(jìn)來吃飯。”三小大嫂的聲音從外邊傳了進(jìn)來,聲音只是顫,只隔片刻,三小大嫂的聲音忽然變成了哭聲。這時候哭,沒人會有什么意見,但人們知道她此刻在哭什么,她進(jìn)這屋的時候,三小才三歲。有時候下地,她后邊背著三小,前邊抱著自己的兒子,也就是三小的侄子。三小的侄子也大了,長得英挺漂亮,去年秋天剛剛辦過事,媳婦肚子里已經(jīng)有了。因為懷孕,又屬蛇,所以她不能過來,三小的侄子現(xiàn)在在廚下,這幾天飯菜全靠他,他學(xué)廚子已經(jīng)有一年多了。師傅說他那么高的個子學(xué)廚子是活受罪,整天哈著個腰,上灶的活兒個兒不能太高。“活在這個世上就沒有不受罪的。”三小的這個侄子說。三小的侄子從小和三小一起玩大,三年不見,見了卻沒話,叫一聲“小叔”,把一盒留著總舍不得抽的好煙遞過來。
外邊,三小的大嫂住了哭,對三小說:“進(jìn)屋吧,香還得一陣子。”她要三小進(jìn)家,自己卻忽然又哭起來。想說什么,卻再也說不出來,在她心里,三小簡直就和自己兒子一樣。三小雖叫三小,但要是吳婆婆生在三小前邊的那幾個孩子沒死,三小應(yīng)該是七小或八小。三小的大哥比三小整整大出十六歲。
啞子二小,這時候從屋里“呀呀呀”地出來了,他過來,一手把住三小的那只空袖筒,急切地叫起來。從記事起,三小就沒見啞子二小哭過,急了就是叫,再急了就是一頭一臉的汗。啞子二小現(xiàn)在是一頭一臉的汗,“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吳婆婆七十二了,生日是端午節(jié)那天,現(xiàn)在呢,卻是清明還沒到,端午節(jié)還遠(yuǎn),但按陽歷算,說七十二也對。七十二在村里是個好歲數(shù),算得上是喜喪。所以要唱戲,現(xiàn)在村里的日子也好了,死人的排場也就是活人的排場。墳地那邊該做的已經(jīng)都做了,好在政府現(xiàn)在管的不是那么嚴(yán)了。地里,油菜花已經(jīng)開得黃黃的一片,下過那一場雪,油菜花像是開得更滿了,春天的花開得滿秋天的菜籽就結(jié)的好。出殯的日子也都看好了。“二宅”原先定的日子是要在家里停十四天。村長王寶地不高興了,取出一支煙遞給“二宅”,“你怎么連這都不明白了?誰現(xiàn)在不是地里家里一大堆事!”“二宅”是本村的,明白村長王寶地的意思,便再看,這回看好了,吳婆婆在家里停七天即可,第八天出殯,“二宅”說“八”就是“發(fā)”。
“吳婆婆出殯占個八字,后人一定好發(fā)。”
“媽的!”村長王寶地說,“你這張嘴,對不對吧,你這樣說也好聽!”
王寶地這幾天有事沒事總要過來一下,村長王寶地是大小的同學(xué),現(xiàn)在村里辦什么事都要他說話。三小的大哥大小對村長說“領(lǐng)牲你來吧。”村長王寶地馬上說“天光日月星,我算哪一顆?”王寶地的意思是,主持“領(lǐng)牲”這種事還是要村里歲數(shù)最大的來做,“也不走樣。”村長說現(xiàn)在做什么事別說做好做賴,不走樣就是好。這地方的鄉(xiāng)俗,出殯的前一天要“領(lǐng)牲”,領(lǐng)過牲,那頭羊宰割了,白事也就到了高湖,也就要結(jié)束了,是個交待。
“那就麻煩王伯。”大小說。
王伯是村長王寶地的父親,事情就這樣定下。雖然王寶地的父親不是村里輩份最大的,也說的過去。村長說“我父親在村里輩份不低,也不是為你那一份頭蹄。”大小說“咱弟兄一場你說什么?”大小和王寶地說話的時候,那只羊,還在那里吃,它是不停地吃,只要地上有,它就吃。羊和豬,來到這世上,像是只知道吃,把自己吃肥,吃得渾身都是肉,像是在那里說,來啊,來啊,來把我殺了吃我的肉。王寶地忽然笑了一下,對大小說:“世事難得公平,挨這一刀的都是公貨,還不知道配過沒配過?”大小低聲說:“瞎說,哪頭公羊不是早早給閹過,還不都是不公不母。”大小說話的時候,那只羊歪了頭朝這邊看,猛然打了個嚏噴,又打了一個,聲音很響。王寶地憋住,看定了大小,這不是笑的時候。大小卻笑了一下,也看著那只羊,它又開始吃,找地上的豆子。大小在心里想,這兩天兩夜,吃了那么多豆子也不知能長幾兩肉?
“唉,三小。”村長王寶地說,“要不是辦這事,誰能知道三小胳膊的事?”
“三小可憐,都不知他現(xiàn)在拉過屎怎么系褲子。”大小說。
“四川媳婦不賴,就是黑。”村長王寶地說。
三小的媳婦這時候正在廚房幫著擇菜,三小的大嫂抱著三小的兒子在疊元寶,疊好,再“浮浮浮浮”吹鼓。
“黑了我讓我爸過來。”村長王寶地站起來,往外走,說什么事都是高了就要低,都這么種蔥不對頭,到秋天出不去還不抓瞎?王寶地這么說,但他也沒辦法,“到秋天麻煩更多。”院門口的香椿樹上,那只鳥還在跳來跳去,可能是想做窩了。香椿芽已經(jīng)頂出來了,筆頭大,紫紅嬌艷,再過一夜,那香椿芽就會變成兩筆頭,到長到三筆頭,人們就會把它們摘下來。春天里的萬物是一天一個樣一夜一個樣。
“這場雪下的好。”村長王寶地說。
“沒這場雪我媽也去不了。”大小說。
“都是命,怨不得雪。”村長王寶地說雪是好東西,又說劉國跨媳婦要生了,這一胎是小子。
天黑后,王伯打著手電過來了,按規(guī)矩,先坐下吃過飯,也不喝酒,然后廚房那邊收拾了,便開始領(lǐng)牲。
吳婆婆的子女和該來的親戚也都準(zhǔn)備好了。大小去讓兒子把院門關(guān)了,那只羊也給牽了進(jìn)來,吳婆婆的晚輩子女都在堂屋地上跪下,白花花的一地。羊現(xiàn)在沒的什么可吃了,站在白刺刺的燈下,猛然又打了個嚏噴,脖子上的那兩個垂下來的肉鈴鐺這時候看去可真像是鈴鐺了。水壺和酒碗都拿過來放在了王伯身邊,王伯坐下來,面對著羊,羊眼睛又大又亮,仔細(xì)看呢,卻又讓人想笑,羊的眼睛仁兒卻是一條豎著的縫。王伯他要和羊說話,這時候和羊說話并不是和羊在說話,而是在和吳婆婆說話。所以一屋子的人心都收緊了,都只覺得吳婆婆已經(jīng)站在那里了,白刺刺的燈下,一屋子的人都看著羊。王伯做這事也不是一次,知道該從什么地方說起,知道該怎么做。羊卻是從來都沒見過這種場面,一下子給拉到屋子里,羊的脾性就是穩(wěn)重,要是豬,便會不安,便會“吱吱”亂叫,便會亂拱,而它是羊,就站在那里,看著滿屋子白花花跪在那里的人,頭頂上的燈從上邊照下來。羊的兩只眼睛里,那兩條豎著的縫,真是有那么點好笑。但沒人笑。王伯開始問了。問之前,吳婆婆的親人對著這只羊把頭磕過,人人都明白,此刻,這羊便是吳婆婆。
“墳地呢,”王伯對羊說,“你也看過了,你滿意不?”
王伯這一問,人們就都看羊的反映,羊沒動,沒人把王伯的話翻譯成羊們的話,羊當(dāng)然不懂。
“材呢,厚也夠畫得也好。”王伯又說。“牡丹西番蓮,好著呢。”
羊站在那里不動。吳婆婆的家人都定定地看著羊。
“家里的事你就放心,戲也請下了,人們都來看了,都說好呢。”王伯說:“請的都是名角兒。”
羊這回動了,動了動后蹄子,像是要往后退,卻朝前邁了一下。
“知道你愛看戲。”王伯說你是咱這村里最會看戲的人。
羊又動了一下,這回是把頭掉到了一邊,正對著三小。
“你是在看三小呢?”王伯說“三小遠(yuǎn)天遠(yuǎn)地地趕回來了,三小的媳婦也趕回來了,你是個福氣人,你小孫子你也看到了,你高興不?”王伯看定了羊,羊卻又不動了。
“你娘家人也都來了,你也看到了,他們也都好,你就放心吧。”
羊呢,卻又把頭掉過去了,又朝著三小那邊,三小嘴張大了,頭往后仰,卻又忍住,把嘴緊緊珉了。
“你又看三小呢?三小可好呢,好著呢,錢也能掙下,日子也過得好,你就放心,三小媳婦也好。”
羊呢,忽然朝前走了一步,正對著三小。就差喊出“三小”這兩個字來。
三小忽然又張大了嘴,這一下怕是三小要忍不住了,三小把臉伏在了地下。
“你想三小了吧,知道你想他呢,他是你最小的兒子你能不想,三小都好,你也看到了。”王伯繼續(xù)說。
羊卻又不動了,正對著伏在地上的三小。
“唉,”王伯唉了一聲,“你就放心吧。”
羊這時猛然把頭一甩打了個嚏噴,這個嚏噴一打,羊身子就跟上抖了一抖。
“好好好,你滿意就好。”王伯說。
這時的三小,已經(jīng)哭出了聲。
王伯說:“你看看三小,三小也想你呢。”
三小的四川媳婦也是淚流滿面。
“你看看三小媳婦,多好的媳婦,你滿意了吧?”王伯說。
這時候,羊卻開始了走動,好像是,又要找吃的東西了,地上跪的都是人,它也沒多大可以走動的地方,它又走到三小的身邊,又站住了。這就讓人們又重新緊張起來,它開始在三小的身上聞,屋子里的人開始流淚。三小大嫂哭出了聲。二小“呀呀”了兩聲。領(lǐng)牲的事,他不明白,別人也很難用手勢告訴他。
“放心吧你就。”王伯說:“你放心吧你就。”王伯停停,又把剛才的話重復(fù)了一遍,“三小在外邊好著呢,錢也能掙,身體也好,他媳婦也好,你孫子也好,房也買下了,電視冰箱都有,啥都不缺。到了秋里,三小還要在外邊買房呢,你就放心吧。”王伯想想,又說,“你也都看到了,電冰箱,電視機(jī),小汽車,樣樣都給你準(zhǔn)備下了,你要什么也都有什么,你就放心吧。”王伯轉(zhuǎn)轉(zhuǎn)身子,把身邊的水碗端起來,端平了,平到了羊頭的上邊,一屋子的人,此時聲息全無,都定定地看著王伯手里的水碗,水從碗里澆了下來,羊驚了一下,猛然搖起頭來。
“好啦,好啦,你滿意高興放心就好。”王伯說。
水澆到了羊的頭上,羊把身子猛地抖過,領(lǐng)牲也就算完了。羊被牽了出去,屋子里的人才紛紛從地上起來,才開始小聲說話,像是才一起又回到這個世界。“這種事準(zhǔn)的很。”王伯對屋里人說,既然那羊已經(jīng)被從屋里牽了出去,既然吳婆已經(jīng)隨著羊離開了,王伯說剛才你們也看到了,吳婆最不放心的就是三小,這回好了,她知道三小回來了。你看它看三小的樣子?王伯說這種事準(zhǔn)得很,剛才領(lǐng)牲,看那羊走得那幾步,走一圈兒,把你們都看到,最舍不得的就是你們。
大小陪著王伯說話,把茶又換了一回,說趁王伯在,讓好梅她們妯娌把我媽的箱底收拾了。
大小的媳婦叫好梅,按這地方的規(guī)矩,妯娌齊了,要看看箱里留下沒留下值錢東西,當(dāng)著老者,當(dāng)著全家,把東西都收拾過,誰也沒有閑話。
吳婆婆的那屋里,一進(jìn)屋靠左手是兩個黃漆漆的衣箱,衣箱很老了,都裂了,糊著紙條。衣箱上放著梳妝用的鏡子,是吳婆婆當(dāng)年的陪嫁,梳妝鏡旁邊是一個毛主席的瓷像,瓷像裂了,用紙又糊好,擦來擦去,瓷是白的紙是黑的,是黑白分明,瓷像旁邊又是一個佛像,是什么佛呢,誰也說不清,吳婆婆嫌燒香供佛浪費(fèi)錢也從不供他,靠進(jìn)門北邊的地上是一架縫紉機(jī),蝴蝶牌的,早就不能用了,蒙著一塊花布,上邊是一個盆子,盆子里是豆子,縫紉機(jī)雖早就不能用了,但吳婆婆一直把它放在那里。正對著門的那地方呢,是個黃油漆的立柜,是大小他們的舅舅也就是連成的父親的手藝。是鄉(xiāng)下木匠的手藝,樣子雖笨卻厚氣,厚墩墩的,柜上的鏡子早就什么也看不清了,但還是擦拭的干干凈凈,立柜上是兩個柳條笸籮??恐⒐瘢闶菂瞧牌诺哪菑埓?,床靠著窗子,原來這地方是沒床的,是一條炕,炕什么時候拆的呢?是大小娶媳時候拆的,那時候時興床,大小就非要把炕拆了睡床,那床亦是大小他們舅舅的手藝,兩個人睡在床上,一點點聲響都不會有。吳婆婆本來不喜歡床,但既是弟弟做的,大小他們后來蓋了新房搬走,吳婆婆便又睡了這張床。大小的兒子有一陣子和奶奶睡這張床,大小的兒子睡床頭,電燈繩扯過來拴在床頭上,他那時看《瓦崗寨》《說岳全傳》入迷,一看就看到半夜,婆婆會說,“再不睡,小心把腦子看壞了。”有時候看書看得睡著了,又要吳婆婆去把燈關(guān)掉,吳婆婆又會把被子給孫子從上到下掖一遍,被子小人大,吳婆婆會在孫子的腳下再加張舊褥子。孫子蒙蒙朧朧中不要,兩只腳,蹬蹬蹬,蹬蹬蹬。吳婆婆說,“小時你腳這么小,我一把握得住,你現(xiàn)在大了。”大小的兒子,也就是吳婆婆的孫子,閉著眼,人卻已醒了,這話讓他的眼睛一熱。
人去了,屋里便靜了,一世界都像是靜了。大小的媳婦領(lǐng)著二小和三小的媳婦把吳婆婆的屋子收拾了一遍,把箱子開了。箱子里塞得滿滿的,舊衣服,盒紙子,一本書,書里挾著照片。再一個盒子,盒子里是衣服扣子或是一紙片暗扣。一個包,又一個包,小孩子的衣服,大小穿過二小再穿,三小又穿的舊衣服,吳婆婆的媳婦們不知道吳婆婆留著這些舊衣服做什么?再有,舊鞋子,大小他們父親的舊鞋子,家做的,穿舊的,而又洗干凈的,壓在箱子底。另一個箱子里有許多個紙包,打開包,一陣霉氣沖起來,是種籽,煙葉的種籽,還有別的什么的種籽,這個豆種,那個豆種,不知什么時候放在箱里,有了蟲了,連包種籽的紙包都給蟲子咬了洞,再一個盒子,里邊都是線,紅線綠線黑線藍(lán)線,一軸一軸,一團(tuán)一團(tuán),還有針,插在線團(tuán)上,這些東西吳婆婆多年不用了。還有那個頂針,還有那個銅把子錐子,都在這里了。再翻,居然還有鞋樣子,紙的,鞋面和鞋底子,夾在一本書里,不是一個,是許多鞋樣子,有大小的,也有二小的,還有三小的,當(dāng)然,誰也分不清了,只有吳婆婆自己能分清。大小的媳婦眼紅了,想哭一聲,卻突然叫了起來,一個包,被翻了出來,用吳婆婆的舊頭巾包著,那頭巾是煙色的,大小的媳婦還記著當(dāng)年吳婆婆包著這個頭巾的樣子,這個頭巾包被打開了,妯娌三個同時都“呀”了一聲,包里是錢。妯娌三個,一時眼睛都是亮的。三小的大嫂是有主意的,她們待在里邊不動,請王伯馬上進(jìn)來,還有大小二小三小,要他們都進(jìn)來。因為收拾吳婆婆的箱底,屋里的燈也換過了,白刺刺的,角角落落都亮。
王伯和吳婆婆的兒子們都進(jìn)到里屋來,其他人不許進(jìn)來。
“王伯來數(shù)。”大小說,聲音有些抖。
王伯亦有些激動,屏著聲氣,把錢在白剌剌的燈下數(shù)過。
屋里的人就更激動,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想不到,吳婆婆省吃儉用,會攢下一萬五千八百塊的錢在這里。大小的媳婦先哭出來。想起吳婆婆常年就飯的那碟子鹽豆,吳婆婆只說是吃齋,是從不吃肉,但兒子孫子們的碗里剩飯,即使是葷菜,吳婆婆也會打掃的干干凈凈。她原是吃葷的,為了生活,吳婆婆原是入過一個鄉(xiāng)里的民間教門,這個教門只教人吃素,當(dāng)年日子過的艱苦的人,差不多都入了這個教,只為了不吃葷,吃菜畢竟省錢。現(xiàn)在日子好了,信這個教門的人也就少了。吳婆婆信這個教,吳婆婆的弟弟也就是三小他們的舅舅也信這個教,他們吃飯,最好的菜也就是菜里加個豆腐,或雞蛋。這個教門在鄉(xiāng)下就叫“不吃肉教”。白刺刺的燈下,算王伯也在里邊,心里都難受。鄉(xiāng)下的人都明白,吳婆婆這些錢都是從嘴里摳出來的。
三小的大嫂先哭了出來。
“看你。”大小說。
三小的大嫂便止了哭。
三小的大哥大小說:“趁王伯在給咱們做個主,這錢咋辦?”
這便是吳婆婆最后這場事的最后一件事,外邊的戲還在唱著,但聲音一下子像是變遠(yuǎn)了,遠(yuǎn)在了天邊。
辦完吳婆婆的事,院子門口那株香椿樹上的葉子都張開了,因為今年沒人去摘它,那只鳥的窩也有樣子了。三小說什么都要走,也終于帶著他的四川媳婦和兒子走了,三小和媳婦惦著那邊的羊和菜地。家里人雖不愿三小走,但心里也好受了一些。吳婆婆留下的那些錢,大小一家同意,二小一家也同意,全都給了三小。三小走了,坐了天天來一趟的那個永遠(yuǎn)是灰土土的中巴,泥里霧里,一點一點開遠(yuǎn)了。直到吳婆婆過了七七,這天中午,啞子二小突然在家里“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叫了起來,連帶著他那個啞子媳婦也在叫。隔壁大小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急忙忙地過來。啞子二小手里拿著那個包兒,是吳婆婆的那個頭巾包,大小記起了那天晚上三小說的那句話。“可憐我二哥是個啞子,老來老去比我都可憐。”
大小沒說什么,打著手勢要啞子二小把錢趕快放起來,放在誰也看不到的地方。
“放好放好!”大小打著手勢,“放在誰也看不到的地方。”
然后,大小去打香椿了,香椿芽雖然長開了,城里人還是喜歡吃。三小的大嫂是個厚道人,什么也沒說,把大小打下來的香椿,一小捆一小捆扎好。他們合計好了,明天要進(jìn)趟城,再買些菜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