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盧振川的交往緣起于舅舅。解放戰(zhàn)爭時期,他倆是親密戰(zhàn)友,在灤縣工作期間,曾同住一個房間達一年之久。舅舅說,盧振川是一個酷愛讀書的人,只要有點空閑,就拿起書本,馬列、經(jīng)史子集、筆記、小說都讀,而他自己則自愧不如。
大概正是因為這樣的勤奮,使他成為黨內(nèi)沒有學歷的知識分子。1955年,盧振川帶領(lǐng)幾名記者深入遵化縣(現(xiàn)遵化市)西鋪村,調(diào)查那里的合作化情況,最后由他執(zhí)筆形成了題為《書記動手,全黨辦社》的調(diào)查報告。這篇文章被收入《中國農(nóng)村的社會主義高潮》一書。毛主席在為此文所加的“按語”中寫道:“這篇文章寫得很好,值得作為本書的第一篇向讀者們推薦……我們要感謝這篇文章的那位沒有署名的作者。他用滿腔的熱情,生動的筆調(diào),詳盡地敘述了一個區(qū)的合作化過程,這對于全國的合作化事業(yè)會有不小的貢獻。”這件事最早也是聽舅舅講的。我至今記得舅舅講這件事的興奮表情,他由衷地為有這樣的戰(zhàn)友而自豪。
時間到了1970年,我在農(nóng)村接受“再教育”。那時,《河北日報》、《唐山勞動日報》都重視在農(nóng)村培養(yǎng)通訊員,俗稱“土記者”。為《唐山勞動日報》寫稿的愿望由此萌生。當時的盧振川已經(jīng)被“解放”,重新?lián)巍短粕絼趧尤請蟆返目偩庉?。我給舅舅寫信,希望盧振川給我以指導和關(guān)照,實則想走走“后門”。不久舅舅回信,措辭十分嚴厲:年紀輕輕就不走正道。盧振川為人正派,從來不發(fā)人情稿,不過你去見他,只要說是我的外甥,他肯定管飯。這無疑給我澆了一頭冷水,只好認真琢磨選題、認真寫作修改。后來,從寫成的3篇中挑出一篇文藝隨筆,寄給《唐山勞動日報》。殊不料兩個多星期過去,稿子竟然見報。不走“后門”也能發(fā)稿的事實,無疑增添了我的自信。以后雖幾次到《唐山勞動日報》開會,但一次也沒有去見盧振川。1972年,我到唐山辦事,住到了報社招待所(那里對通訊員免費),無意中見到文藝組的編輯趙香仁。交談中才知道,我的那篇稿子是他編發(fā)的。后來談及此事,盧振川微笑說:假如當時我給你開了“后門”,你就不會有今天的進步。
1983年,也就是大學畢業(yè)后的第二年,我從河北省文化廳的《河北戲劇》“跳槽”到河北省文聯(lián)的《文論報》。當時的省地方志辦公室和省黨史研究室也都暫借文聯(lián)的房子辦公。盧振川就是省地方志辦公室主任。而我的辦公室和盧振川的辦公室恰好是隔壁,這就自然有了來往。當時,我、盧振川還有黨史研究室的副主任劉銳(也是盧的老戰(zhàn)友),都在辦公室里住“單身”。不久,省文聯(lián)為我配給了一個煤氣罐,于是我們?nèi)说耐盹埍?ldquo;自力更生”。通常是劉銳做飯,我洗碗,盧振川出錢不出力。有一天,劉銳對我說:“我快成了你們倆的媳婦了。”當時笑得我眼淚都流了出來。1984年春,我愛人帶著小女兒來探親。來的第一天,愛人去菜市場買了一兜小魚,準備做貼餅子、燉小魚。這時,盧振川走進來,眼睛一亮,說:“這頓飯不能少了我和劉銳。”從此,做飯、洗碗就由我愛人獨自承包。兩位老人很喜歡我的小孩,一有空就逗她玩兒。這時的盧振川也不再作“甩手掌柜”,總是往菜市場跑,不斷地買魚買肉。我和劉銳都很明白,他為的是這個孩子。一個星期過去,我們已親如一家,其樂融融。愛人說:不知不覺就把兩位當成自己的老人了。連零食也不好意思獨吃,好像背著老人偷吃了東西,有一種不孝的犯罪感。于此可見兩位老人的親和力。
上世紀80年代的我,有些血氣方剛,喜歡爭論,而不管對方是本省的還是外地的,名氣小的還是名氣大的。這未免招致一些同志反感,可我們的主席徐光耀卻喜歡。只要說得通,你反駁了別人,他高興;反駁了他自己,他同樣高興。主席的“縱容”、“支持”,無疑助長了我的“氣焰”。1986年秋,北京的一位大戲劇家來文聯(lián)講學。他在談到魏明倫的劇本《潘金蓮》時說:像武大那種人,一個三寸丁谷樹皮,潘金蓮把他毒死也不算什么。當時我雖保持了克制,沒讓這位名家難堪,可剛一宣布散會,就在人群里嚷了起來,指責這種說法不講人權(quán),不尊重弱者,還說了更難聽的話:我看他的個頭、相貌比武大郎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他的那個漂亮夫人也有了奸情,也要把他毒死,他還會這樣說么?吃晚飯時,我又向兩位老人發(fā)泄一通。當時盧振川一句話沒說。待我洗完碗,才叫我到他的房間,拿出蘇軾的《留侯論》,語重心長地說:我知道你讀過,但希望你再讀一遍。干嘛那么沖動啊!像你這樣情緒化,能干成什么事呢?壓得住火氣才算成熟。我不是讓你放棄原則,而是讓你學會寧靜,寧靜才能致遠。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拇?,我雖本性難移,但畢竟收斂了許多。
有一天,我寫了一篇雜文,叫《辛棄疾罵子》。其主要材料是辛棄疾的一首詞,詞牌《最高樓》。在這首詞的“序”中,辛棄疾寫道:“吾擬乞歸,犬子以田產(chǎn)未置止我,賦此罵之。”我把辛棄疾稱其子為“犬子”也理解為斥罵。文成后去找盧振川請教。他說:“犬子”二字最好回避。古人對外稱自己的兒子為“犬子”,多屬謙稱,含罵義的也有,但極少。從辛棄疾的“序”中不好判定“犬子”二字是含罵義還是屬于謙稱。這一番話,說得我心悅誠服,不禁略帶調(diào)皮地說:您不是我的“一字師”,而是“兩字師”。
在半個甲子的交往中,老人家之于我,既是長輩又是良師,然更多的是忘年交的朋友??鬃诱f:“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老人家就是我的直友、諒友與多聞之友。自老人家故去至今,其音容笑貌總是浮現(xiàn)在我眼前,難去難收,需要靠極大的毅力才能勉強投入工作。奈何!夫復奈何!謹以此文宣哀致誠,老人家于九泉之下,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
(作者系中國紅色文化研究會會長、求是雜志社原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