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岡數(shù)子：感動中國的日本老人
全根先
2019年3月14日，大連外國語大學多功能廳，學生們正在聚精會神地聽一位身材嬌小瘦弱的老太太作報告：《“在滿少國民”的自述》。
“在滿少國民”是日語，意思是“侵略中國東北時的日本軍國主義少年”。這位老人的名字叫吉岡數(shù)子，今年已87歲，她是日本退休小學教師。今天，她不顧昨晚剛從日本飛到大連、上午又參加“日本殖民教育史暨口述史國際學術研討會”的舟車勞頓，主動提出為青年學生增加了晚場報告，用自己的親身經歷揭露日本侵略中國的罪惡行徑。
講臺前擺滿了她從日本帶來的教科書等實物，兩旁還掛著一些歷史圖片。為了參加今天的會議，在女兒的幫助下，她特意從家里帶來了四大箱子展品，全都展示出來。細心的學生可能會注意到，她拿教鞭的手已經變形。
吉岡數(shù)子在給大連外國語大學學生作報告，幾位學生主動到臺前協(xié)助。
吉岡數(shù)子當天上午在“日本殖民地教育史暨口述史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發(fā)表學術論文《日本侵占支配中國東北的再檢證》。
吉岡女士用一生的精力，自費收集日本殖民時期的教科書、宣傳品等各種資料，進行田野調查和實證研究，揭露當年日本軍國主義的侵略罪行。她在家里辦起了博物館和展室，珍貴藏品多達近萬件，并且到處作報告、辦講座，為還原歷史真相和中日兩國人民的友好交往盡自己的綿薄之力。
而今天，則是她時隔12年、第50次到中國進行實地考察，并作關于日本侵略歷史反思的報告。
動力源自內心
二戰(zhàn)后，德國徹底否定了希特勒、納粹，日本政府卻對當年的侵略罪行遮遮掩掩、諱莫如深。而這位普通的小學女教師，不顧右翼分子的搗亂破壞，堅持不懈地進行日本侵略罪行的查證工作和宣傳教育，她的動機和毅力來自哪里？
吉岡女士說，她在日本侵華時期，是生活在中國東北年少的“皇國”國民。她父親從東京帝國大學農學專業(yè)畢業(yè)后進入官場，曾在朝鮮總督府農業(yè)部工作。1937年，她5歲時跟著父母來到中國東北。
她的父親是為日本侵略的“國策”需要被派到中國東北的，曾擔任偽滿洲國“拓殖會社”新京（長春）所長兼“滿洲國”參事，由于“開拓”偽滿洲國農業(yè)有功而官運亨通，做到四等敕任官，授五等勛。然而，就在他1944年生日那天，天空下著很小很小的雨，卻在自己的書房里被“雷電”擊中猝然離世。
那時，日本軍國主義敗相明顯。
這一突然變故，給生活富裕的吉岡造成極大的心靈震動。她想起前天夜里睡夢中，聽見父親對母親說：“這是存款，我死后，你帶著孩子們回國去吧！”
父親被認為是對“皇國”不忠的“非國民”。
他們的回國自然是灰溜溜的。然而，與千千萬萬個日本“開拓民”家庭比起來，他們又是何等的幸運！
日本戰(zhàn)敗后，父親的同事被蘇軍押送到西伯利亞，其部下的家屬成為“遺留婦人”和“遺孤”……
父親臨終前對母親的囑托和日本“開拓民”的境況，一直縈繞在吉岡數(shù)子的心里，成為她以己推人、反思歷史的內在動力。
毅力，來自歷史責任
吉岡數(shù)子跟著母親第一次回到故鄉(xiāng)日本松山那年，已經是12歲的小學六年級學生了。
她和戰(zhàn)敗后日本的普通百姓一樣，經受著困窘的生活。與昔日在朝鮮和偽滿洲國“高官”家屬的生活相比，真是天上和地下。
受到的教育也不一樣。她在偽滿洲國“新京櫻木小學”和“哈爾濱白梅國際學校”上學時，學習課本是“南滿洲教育會教科書編輯部”專為在東北的日本學生編寫的《満州補充読本》（滿洲補充讀本）、《満州官製教科書》（滿洲官制教科書）、《満州唱歌》（滿洲唱歌）。教科書充滿殖民主義色彩，課本里洋溢著“皇國民”的優(yōu)越感和做未來統(tǒng)治者的使命感。有的老師卻在教學中流露出對日本軍國主義的不滿，她也常常目睹被殖民的中國人的悲慘生活。
回到日本后，日本戰(zhàn)犯受到國際法庭的審判，軍國主義政策被廢止。使用舊教科書時，老師便領著學生把不合時宜的軍國主義內容用墨筆涂抹掉。
……到處充滿著矛盾，激發(fā)她進行獨立思考和自我反思。盡管她只是一個孩子，卻勇敢地為國家承擔起反思歷史的“偉大責任”。
日本戰(zhàn)后使用的涂抹教科書。（節(jié)自吉岡數(shù)子的研究資料）
吉岡數(shù)子說：“父親身為日本侵略的幫兇，我雖然是個孩子，但也享受到戰(zhàn)爭加害者的富貴，只有我的家人才在戰(zhàn)爭失敗前夕平安歸國。這種自責和想要贖罪的思想，促使我艱難地擔當起把日本對朝鮮、中國進行侵略的歷史證據(jù)化的責任。”
吉岡數(shù)子回憶錄《“在滿少國民”的20世紀（和平與人權）》，株式會社解放出版社，2002年出版。
吉岡數(shù)子和二女兒合著《教科書語境中的戰(zhàn)爭》，大阪公立大學共同出版社2015年出版。
歷史擔當：把侵略罪證具體化、形象化
身為小學教師的吉岡女士，可以說對日本教科書的內容了如指掌。她說：“日本對亞洲進行侵略戰(zhàn)爭和殖民統(tǒng)治。受害國戰(zhàn)后的教科書理所當然的記載了日本侵略的事實，但日本的教科書卻毫不涉及。在內容審核中，以各種各樣的借口對侵略歷史進行了隱瞞、修改、刪除。”
在此種形勢下，她勇敢地擔當起“正視歷史、反思戰(zhàn)爭”的責任。
吉岡數(shù)子將“殖民地統(tǒng)治的真相和實地調查的史實，在綜合教學中講授，納入教材之中”；“在上國史、地理、修身、國語等科目時，指出教科書中被篡改的部分”，“不讓孩子們學習被篡改的歷史”。
1988年，她在自己家中設立了“和平人權兒童中心”，作為民間活動的據(jù)點。
1991年，她用自己的退休金設立了教科書資料館，以“教科書所傳遞的戰(zhàn)爭”為主題，將日本侵略戰(zhàn)爭期間的教科書和亞洲各國的教科書進行復制，做成展板。將眾多資料中記述的“教科書講述的‘日之丸’（日本國旗）‘君之代’（日本國歌）的歷史”進行復制，制作展板，進行展示和解說。
吉岡數(shù)子收集資料的展示（局部）。
她的所作所為，當然會遭到日本右翼勢力的攻擊和威脅。
但是，她沒有停下自己所從事的工作，堅持不懈地自費搜集日本侵華相關資料，長期深入進行田野調查，努力把日本軍國主義侵略罪行教材化、畫報化、檔案化。為此，她制作了《友好與侵略：日本對鄰國》《日本侵華歷史畫報》《侵略東北與殖民統(tǒng)治傷痕的田野調查畫報》《強征中國勞工田野調查畫報》《七三一部隊與毒氣戰(zhàn)展覽畫報》等資料專輯，舉辦了《戰(zhàn)爭時期教科書》《偽滿洲國的虛構之光與侵略之影》《強擄中國勞工》《靖國神社與歷史教育》《日本侵華與戰(zhàn)爭犯罪毒氣戰(zhàn)》《七三一部隊》《教科書訴說的20世紀》等主題展。
吉岡數(shù)子作報告，前面擺滿了她從日本帶來的各種資料。
感動中國：鐵肩弱女擔道義
這些年，吉岡數(shù)子在中國的每一場報告都有許多聽眾，每一場報告都會引起很大的反響。
大連外國語大學日本語學院崔學森教授說：“日本長時間選擇性的教育、宣傳和傳媒導向，導致許多日本人對過去的歷史真相和中日關系有著很大的認知錯誤。經過長時間的沉淀，日本老年民眾對當年的真相也就越來越模糊，甚至是遺忘。而新一代青年在這種歷史缺失中成長，對歷史的認識也必然是不全面的，久而久之在他們內心深處也會對中國產生隔閡、疏遠的距離感。吉岡老師作為戰(zhàn)爭的親歷者，真實地感受到過日本帶給中國的動蕩和人民的苦難，她歷盡畢生心血周轉于多個國家和地區(qū)，收集日本犯下罪行的第一手史料，只為了能夠還原那段歷史真相，為了能夠正視當年的錯誤，解除中日雙方的隔閡。真的令人肅然起敬。”
吉岡老師在中國的“粉絲”無數(shù)。何競銘、馬英楠等許多同學聯(lián)系自身實際，談聽后感，贊揚吉岡老師的正義和善良。張惠荃說：“吉岡老師是日本侵略歷史的經歷者、見證者，也是還原者、講述者。她有勇氣擔此重任，不但是對歷史的敬畏，也是對中日韓三國人民的尊重，對和平發(fā)展共贏未來的向往。”李佳文說：“吉岡老師讓我們了解了日本普通民眾的內心世界，這是非常有意義的。當互相了解成長環(huán)境和教育環(huán)境的差距之后才能明白對方與自己的不同，才能更好的去理解對方的言行，才能去開始一段國際友誼。”李雅軒說：“耄耋之年的吉岡老師忘我地向年輕一代傳承歷史記憶，讓我看到日本人民秉持正義、堅持和平與中國友好的行動。”
吉岡老師在日本、韓國也有許多“粉絲”。一些日本學者自愿幫助她整理資料開展研究。
吉岡老師的報告剛結束，出面邀請她來大連參加會議的齊紅深先生和東北淪陷史研究著名專家孫玉玲研究員走到臺前，鄭重地把事前準備好的書法作品贈送給吉岡女士。書法是孫教授的作品，內容是齊紅深先生寫的四句詩，用精煉的語言概括了這位可敬的日本老人的一生：
昔日在滿少國民，
今朝反戰(zhàn)留記憶。
藏書萬卷昭后人，
弱女鐵肩堪奇跡。
今年74歲的齊紅深先生是在中日兩國享有盛譽的研究日本侵華殖民教育的學者。35年來，他和他的民間團隊自費收集到三千多人的口述歷史和上萬件實物資料。他和孫玉玲研究員的舉動出人意料，吉岡女士感動得向齊先生撲去，與他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過了兩三分鐘，似乎仍平靜不下來！中日兩國學者看到這一情景，大家激動地蜂擁而上，與他們合影留念。
齊紅深、孫玉玲向吉岡數(shù)子贈送贊揚她正義之舉的書法作品后，吉岡和女兒北島順子表示衷心感謝。
2019年3月14日，日本殖民教育口述歷史國際學術討論會在大連外國語大學召開。中日兩國學者與吉岡母女合影。前排左起：日本大東文化大學教授田中寬，遼寧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孫玉玲，日本殖民地教育史研究會前會長宮脇弘幸，遼寧省教育廳原研究員齊紅深，日本私人殖民地教科書博物館館長吉岡數(shù)子，副館長北島順子，國家圖書館中國記憶項目中心研究員全根先。后排左起：日本明治學院大學教授張宏波，日本愛媛大學副教授伊月知子，長春師范大學教師、博士謝麗，華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劉曉麗，旅順日俄監(jiān)獄舊址博物館收藏部主任崔在尚，大連外國語大學教授崔學森，遼寧師范大學副教授莊君，大連外國語大學日語學院教師、博士齊膺軍、旅順日俄監(jiān)獄舊址博物館館員李虎。
那一剎那，中日兩國人民的真情厚誼沖破了任何界限和阻力，迸射出火與熱。
中國、朝鮮等是被侵略國家，是受害者，而日本人民也是軍國主義的受害者。“國相交，民相親，心相家通”，一衣帶水的中日兩國人民，愿意世世代代友好下去。
吉岡數(shù)子在大連外國語大學向師生作報告，用自己的親身經歷揭露和反思日本發(fā)動的侵略戰(zhàn)爭。中國學者孫玉玲、齊紅深向她贈詩和書法：“昔日在滿少國民，今朝反戰(zhàn)留記憶。藏書萬卷昭后人，弱女鐵肩堪奇跡。”吉岡數(shù)子將它懸掛在自費建立的日本侵略時期教科書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