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言
我小時候,家鄉(xiāng)河北省平鄉(xiāng)縣的人們說起抗戰(zhàn),說起共產(chǎn)黨縣長王東初,都會提到劉坤西。他的故事深深地烙進我的心里??墒?/span>,不論編史修志,還是紀念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當?shù)?/span>縣志、報紙上都沒有提到過這個人。
劉坤西是我大舅,是個不識字的農(nóng)民。我是他外甥,是個史志工作者,年逾古稀要奔八十了。良心驅使我不要沉默,把個人記憶留存于世,補正歷史真相的殘缺和真假的混存。
童年體驗:紅紅火火一家人
我兄弟姐妹七個,只有我是在日本侵占時期降生的。沒出滿月,娘就抱著我“跑日本”,躲避日本掃蕩。有一次,怕我的哭聲招來日本鬼子,娘用衣服把我緊緊地包住,差一點被悶死。
我一歲零七個月的時候,娘生了妹妹,顧不上我,把我送給大妗子撫養(yǎng)。
我家和姥娘家相距五里地,漳河從中間穿過。大舅大妗子只有一個閨女,名叫淑彩,比我哥哥大四歲,比我姐姐大六歲,比我大13歲。我從小體弱多病,長到四歲還不會說話,別人叫我“二啞巴”。大妗子依然喜歡我。
我雖然嘴里不會說,但心里明白,記憶力好,大妗子說兒歌講故事我都能記住。我兩歲時的春天,害了紅眼病,早晨醒來睜不開眼,大妗子抱我到家東面的水坑給我洗眼睛。姥娘村的水坑比我家房后的水坑更寬更大,也長著茂密的蘆葦和蒲草,也有野鴨游來游去。我看見四條腿的青蛙領著一群兩條腿的蝌蚪在游,很好奇。大妗子看出了我的心思,說:“蝌蚪是青蛙的孩子。剛生下來沒有腿,現(xiàn)在長了兩條腿,長大后變成四條腿。”——大妗子的話給了我信心,我堅信長大了也能說話。
我和二舅、三舅及西院叔伯舅舅家五六個孩子差不多大小。我們在一起玩耍,一起上小學。姥娘整天忙,顧不上我們這群小孩子,我們也不怕她。二舅、三舅和三個妗子都很和氣。只有大舅整天繃著臉,沒有笑模樣。我們一看見他,就像老鼠見著貓似的,規(guī)規(guī)矩矩。雖然大舅厲害,但他跟所有舅舅、妗子一樣,跟姥娘說話總是和聲細語。每天早晨都給姥娘請安,干完一天活,晚飯后圍著姥娘坐著說一會兒話,給姥娘道了晚安再回自己屋子。
姥娘和奶奶不一樣。姥娘的身材沒有奶奶那樣苗條,臉也沒有奶奶白。雖然也曾裹腳,但不像奶奶那樣小,算是半大腳。奶奶早晨起來第一件事是燒香磕頭,晚上睡覺前最后一件事也是燒香磕頭。姥娘早晨睜開眼睛就干活,晚上睡覺前還是干活。
姥爺走得早。姥娘不光管全家二十來口人的吃喝和家務,還管三個妗子紡花織布做針線活。
早晨天一亮,姥娘就打開院子東南角的水井蓋子,打一水筲水,和一團面,點著柴火,給三個舅舅每人烙一張餅,餅上攤著一個雞蛋。三個舅舅扛著鋤頭邊吃邊下地干活去了。三個妗子各自把大孩子叫起來,讓大孩兒照顧小孩兒,自己該干啥干啥。
三舅的南屋里有臺織布機,不論白天黑夜從不停機,三個妗子和大舅家的淑彩、三舅家的淑月姐姐輪流織布。全家人忙忙碌碌,有條不紊。
那時候,經(jīng)過土改,家家有房住有地種,老百姓喜氣洋洋,姥娘這個大家庭的日子紅紅火火。由于姥娘處事大氣,合乎情理,全家團結得像一個人一樣。
姥娘家在漳河西岸有一片菜地。三個舅舅早晨去菜地干活時,大舅把姥娘給他的烙餅掰給我一塊,三舅把我抱上馬背,扶著我,二舅小心地牽著馬,讓馬緩緩地走。漳河里有魚也有船,岸上有樹也有草。草叢里有螞蚱,樹上有飛鳥和鳴蟬。農(nóng)閑的時候,大舅忙公事,二舅是瓦匠幫別人蓋房,三舅去山西拉大鋸。
大舅先是大葛村村長、后來當楊村鄉(xiāng)副鄉(xiāng)長,領導農(nóng)民勞動生產(chǎn),多交公糧,多紡花織布,支援國家建設和抗美援朝。他還從縣里找來醫(yī)生給鄉(xiāng)親們治病,也給我治尿頻的病。那位醫(yī)生名叫霍寶印,王固村人,是大舅參加縣大隊抗日時候的戰(zhàn)友,吃住在大舅家里,看病不要錢。淑彩姐姐給他打下手,后來成了村里的赤腳醫(yī)生。
交公糧是盡義務,鄉(xiāng)糧站驗質過秤記在每戶的公糧證上。賣棉花、棉布、衣服、鞋襪是做貢獻,鄉(xiāng)供銷社到各村驗質論數(shù)給現(xiàn)錢。妗子、姐姐和鄰家的婦女們坐著蒲墩,端著針線簸籮,白天圍在樹蔭下,夜里坐在月光里,有的搖紡車,有的縫針線,手里忙著,嘴里哼著小曲兒,說說笑笑。我們小孩子仨一群倆一伙,在旁邊玩耍。姥娘從村東頭走到村西頭,這兒瞅瞅,那兒看看,夸夸這個人,說說那個人,讓大家早起點、晚睡點,干快點,把活做細點,多往供銷社交貨。鄉(xiāng)政府對各村搞評比,大葛村人心齊,總是得第一。
少年耳聞:大舅入黨,全家支前

王東初烈士像和簡介(邯鄲烈士陵園)
1937年七七事變后,日本侵略者占領了我的家鄉(xiāng)。
我在十年前應邀為母校平鄉(xiāng)縣一中校志作序時,曾經(jīng)引經(jīng)據(jù)典簡要介紹家鄉(xiāng)的山水形勝、文化傳統(tǒng),被許多人引用。這里地處華北平原南部,京廣、京九鐵路之間。自古得山水形勝之勢,為“一方要沖”。早在公元前11世紀,殷紂王在縣境王固一帶筑沙丘宮。武靈王餓死于該宮,秦始皇東巡駕崩于該宮。歷史上著名的“巨鹿大戰(zhàn)”發(fā)生在今平鄉(xiāng)鎮(zhèn)南一帶,成語“破釜沉舟”也源于此。著名的黃巾起義領袖張角和唐朝名相魏征都是此方人士。
這里是燕趙故地,崇文尚武,多慷慨悲歌之士,是梅花拳的發(fā)祥地。河北梆子、絲弦等戲曲盛行。各村都有一些人通過戲曲、故事等形式傳誦著名人軼事和傳統(tǒng)美德。
1939年,大妗子的娘家人李常德介紹我大舅加入了共產(chǎn)黨。李長德是我縣地下黨負責人。1940年,肥鄉(xiāng)人王東初來當縣長后,認識了我大舅,二人結為拜把子兄弟。縣大隊經(jīng)常到我姥娘家休整、補充給養(yǎng),王縣長住在我姥娘家,管我姥娘叫大娘。姥娘領導三個妗子、我娘、我姨和村里的婦女們給他們烙餅、蒸干糧,做衣裳、做鞋襪。就連當時才十來歲的淑彩姐姐,也當起了交通員。有一次,王縣長把一張寫著字的紙,縫在她衣兜里,讓她去油召橋村橋頭的小飯館里,找一個名叫連橋的人,交給她。那個小飯館是共產(chǎn)黨的地下交通站。淑彩姐姐走了六七里路,找到了連橋。淑彩姐姐說,沒想到連橋跟自己的年齡個頭差不多,從此倆人成了好姐妹,我小時候在大舅家里見過她。
初中老師讓寫作文《我最敬愛的一個人》,我寫的是大舅。內容是聽我娘說的,除了上面的一些內容,還有大舅帶領民兵天黑前往任縣西扒京漢鐵路,早晨天亮前再趕回來。二舅、三舅、我爹都參加。1942年冬天,王縣長和我大舅帶人從劉家屯去河西李莊征收糧食。天快亮的時候,被從老平鄉(xiāng)城和武士村來的日本鬼子和偽軍包圍。雙方交火,敵人勢力大,警衛(wèi)員豆莊的竇慶懷被打死,王縣長不幸被打傷。我大舅和戰(zhàn)友背著他順著滏陽河往北跑。王縣長說:“我不行了,別管我了。你們快跑吧!”我大舅堅決不肯。王縣長不愿連累戰(zhàn)友,給自己補了一槍。大舅他們把王縣長的尸體藏在一個水井里。后來被日本鬼子撈出來吊在老平鄉(xiāng)的城墻上。那是日本在平鄉(xiāng)縣的老窩,有一個班鬼子和幾百個偽軍把守。我大舅帶著十幾個縣大隊隊員和本村民兵賀禮貴、賀二申、游春祥、賀丙堂等,都是忠實可靠的。在老百姓掩護下,通過內線,深更半夜冒死把王縣長尸體偷回來,藏進大舅家南面鹽場水井里的地道。新中國成立后,大舅找到王縣長老家邯鄲專區(qū)肥鄉(xiāng)縣勒馬臺村,送他回歸了故里。
日偽統(tǒng)治時期的華北地區(qū),到處有日軍,有偽政權,我村西南12里遠的油召橋就有日本崗樓。國民黨、共產(chǎn)黨也有自己的地下組織和武裝力量。斗爭形勢異常復雜。既有陰陽兩面人,也有假抗戰(zhàn)真漢奸。這三種勢力中的一些人,也有的暗中勾連。姥娘家遺留著好幾處夾墻和地道暗倉,就是那種復雜斗爭形勢下的防范工事。我和舅舅家的孩子們捉迷藏時,經(jīng)常從北屋大立柜鉆到村北的灌木叢,從東屋炕洞爬進村東的蘆葦蕩。哥哥說他小時候去大舅家南邊鹽堿疙瘩那兒玩,淋小鹽的大場里有個水井,水井里有地道。我聽后恍然大悟,怪不得不讓我們去南面的鹽場玩耍,原來水井的地道里藏著王縣長尸體。
青年感知:大舅心里堵得慌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我上初中三年級、高中二年級時,兩次入團都沒有入上。據(jù)說是社會關系有問題。
我縣高中離我家12里地。我星期六下課后走回家,星期天下午背著一星期吃的干糧走回學校。從姥娘房后邊路過時,經(jīng)常去看望她老人家。這時候,姥娘已經(jīng)八十歲了,三個舅舅各過各的日子。姥娘住在三舅院子的東屋,自己做飯自己吃。每次去,姥娘總是給我一個熟雞蛋,大舅給我兩個摻了黑豆面的窩窩頭,比我家里純高粱面的窩窩頭松軟好吃。可是,我從沒有說過我入團沒有入上的事。
高中畢業(yè)前,有一次我去姥娘家沒見著大舅——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等著給我窩窩頭。
我禁不住問姥娘:“大舅忙啥呢?”
姥娘生氣地說:“你大舅讓人家算計了。他要去邯鄲找王縣長的閨女,我不讓他去給人家找麻煩,他不聽。”
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姥娘生氣。吃驚地問:“怎么算計了?”
“人家說他自動脫黨。他不服,要去找。我說,王縣長死了多少年了,還去找什么!日本鬼子趕跑了,當不當黨員能咋的!”過了一會兒,姥娘接著說:“要是王縣長活著,就不能有這一出兒了。”停頓了一下,姥娘又說:“你大舅撿了條命。知足吧!”
我再次路過姥娘家見到大舅的時候,他耷拉著臉,簡單地給我講了事情原委:
“我是大葛村最早的黨支書。王縣長和我比親兄弟還親。他犧牲了,日本鬼子打跑了,各種各樣的人都成了革命的。我知道底細,所以有人怕我。我當楊村鄉(xiāng)副鄉(xiāng)長,黨的關系還在村里。黨支部開會故意瞞著我,我去的時候總是沒有人。后來說我自動退黨了。我去找支書賀玉懷說理,他說我超過了六個月,是上邊定的,他說了不算。我又找縣里的孫清田、黃玉海,跟他們生氣。你姥娘知道了,也跟我生氣。我怕你姥娘、妗子氣個好歹的,就,就……”
大舅又說:“連我介紹的老黨員賀禮貴、賀二申都對我說,你要是再不服,連我們都得挨收拾。你又不識字,沒文化,好好過日子吧。”
這時候,我不但不懼怕大舅,反而覺得他有些可憐了。此后,我沒有詢問大舅的黨籍問題,家里也沒人再提這些事。
直到我大學畢業(yè)在錦州五中當教師,把后進班帶成先進班,經(jīng)常在全市上公開課。工宣隊長溫師傅找我談話,說:“你各方面表現(xiàn)都很好,出身又好。怎么不要求入黨啊?”
其實,我有一塊心?。?/span>“連團都入不上,哪敢想入黨呀!”
1973年春,我當選為全市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寫了入黨申請書。后來,黨支部組織委員馬老師和干事郭老師對我說:“我們去你家外調了,那里真窮。你村崔增虎書記把你家都夸到天上去了。”
我試探著問:“我的社會關系有問題嗎?”
她倆說:“都很清白。你大舅還是老黨員、抗日英雄呢!你檔案里怎么沒有說呀?你姥姥他們全家都抗日。真是了不起!”
我一連九年沒有回家。再次探親是1980年夏天,我35歲,姥娘去世三年了。
大舅有些蒼老,更不愛說話了。寒暄之后,我沒話找話,問大舅:“那一年你去邯鄲見著王縣長閨女了嗎?”大舅這才把憋在心里的話說出來:“不是我去找她,是雨子寫了好幾回信找我。她在邯鄲專區(qū)衛(wèi)生局工作,王縣長安葬在邯鄲烈士陵園了,讓我去看看。我在她家住了兩天就回來了。你看,墻上貼的照片就是她給的。”
為了證明不是他去找王縣長閨女,大舅補充說:“不光王縣長閨女給我寫信。好幾位老戰(zhàn)友都找我。邢臺專區(qū)組織部長謝培成過去是縣大隊的戰(zhàn)友,負責落實政策,也到家里來過。那個貪占王縣長烈士撫恤金的小子后來當過任縣縣長,還來了呢。我沒有屌他!”
大舅從關老爺的佛龕上拿出兩封信遞給我:“這是接任王縣長的程縣長來的。他是北京管鋼鐵的。”我看到發(fā)信的地址是北京市木須地9號樓和三里河一區(qū)10號,落款都是程煥星。內容是好多年沒有見面,非常想念。
大舅說“我不會寫信,也沒臉給老戰(zhàn)友回信。”
我這才感悟到,一個威武不屈、富貴不淫、貧賤不移的硬漢子,屈從于親情、友情,把窩囊氣憋在心里是多么難忍!急忙把話題岔開:“大舅,你領我去姥娘墳上看看吧!”
大舅停了老大一會兒,低沉地說:“不用去了。都成了灰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撲通”一聲跪在大舅腳下,邊哭邊說:“姥娘沒有成灰,姥娘升天了!”
后記
我姥娘1977年去世,享年93歲。大舅、大妗子1994年去世,享年84、89歲;二舅、二妗子2007、2002年去世,享年90、85歲;三舅、三妗子2012、1961年去世,享年91、44歲;母親2011年去世,享年99歲;姨2018年去世,享年95歲。那一輩的人都走了。我這輩分的淑彩姐2012年80歲時辭世了,是走的最早的一個。她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
我寫這篇回憶錄時,問三個舅舅的直系親屬:“縣志辦、記者找過你們嗎?”回答說:“找過。”我問:“你們把自己知道的情況說了嗎?”他們有的說“沒啥說的”,有的說“不想說”。我問:“家里保存著過去的材料、信件、照片嗎?”回答說“沒有”。我問:“日子過得怎么樣?”都回答說:“挺好。”我問:“孩子們怎么樣?”都回答說:“挺好。”
回憶錄寫就,已是2020年元旦凌晨。下樓登蓮花山,旭日高照,脫口流出四句小詩:
肩挑云煙身披風,只身奮力攀山峰。
旭日高掛東海上,赤心與之比誰紅。
(2020年元旦于大連市西崗區(qū)文城巷2號樓)
附:作者簡介
齊紅深,1945年5月生,河北省平鄉(xiāng)縣人。原遼寧省教育史志編纂委員會常務副主編兼辦公室主任、研究員?,F(xiàn)任大連市老百姓口述歷史研究中心主任、中國記憶項目中心特聘顧問、大連理工大學兼職教授。主要著作:《東北地方教育史》《滿族教育史》《日本侵華教育史》《抹殺不了的罪證:日本侵華教育口述史》《流亡:抗戰(zhàn)期間東北流亡學生口述》《黑暗下的星火:偽滿洲國文學青年及日本當事人口述》《日本侵華殖民教育口述歷史》(十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