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時間的人》
作者：王計兵（53歲，外賣員）
從空氣里趕出風(fēng)
從風(fēng)里趕出刀子
從骨頭里趕出火
從火里趕出水
趕時間的人沒有四季
只有一站和下一站
世界是一個地名
王莊村也是
每天我都能遇到
一個個飛奔的外賣員
用雙腳錘擊大地
在這個人間不斷地淬火。
楊麗萍，一名資深新聞工作者，
自2020年初開始，深入外賣站點，
調(diào)研了全國100多位外賣員，
采訪紀錄超過一百萬字，
并寫成非虛構(gòu)作品《中國外賣》。
中國現(xiàn)在有700萬名外賣員，
兩年的跟蹤隨訪中，
楊麗萍看到了他們不同的人生選擇。
出身貧困的小夫妻，
靠送外賣，跑出了城市里的兩套房；
堅韌隱忍的女外賣員，
為了給孩子攢醫(yī)藥費、上學(xué)錢，
跑單量超過站點里的200多位小哥；
熱愛寫詩的中年男人，送外賣積累創(chuàng)作素材，
他筆下的外賣員們詩意又浪漫：
“一個外賣小哥在雨水里穿行，
天藍色的外賣裝像一小片晴空。”
一條聯(lián)系到楊麗萍，
以下是她的講述。
自述：楊麗萍
接下這個選題是2020年的大年初三，武漢“封城”的第五天。當(dāng)時廣州是疫情比較嚴重的一個城市，我們家視野很空曠，往下看街道空空蕩蕩，人都封在家里，能夠看到的就是穿著藍色、黃色工裝的外賣員。
于是我開始關(guān)注這個群體，一直到2022年的二月份，我的書稿才全部完成，采訪了浙江、廣東、北京、湖北、江西等地的100多位外賣員。
路口等紅燈的外賣員們 攝影：絲絨隕
趙彬
32歲，來自河南南陽
他的夢想是當(dāng)一名攝影師，所以特意選在湖北美術(shù)學(xué)院附近當(dāng)外賣員，一邊送餐，一邊去大學(xué)聽課，賺到錢了，就去買昂貴的攝影設(shè)備。
劉海燕
40歲左右，來自黑龍江
“520”那天，她送了一天的玫瑰花，但一點也不嫉妒收到玫瑰的人，她更喜歡老公送的禮物——一輛座椅寬大的新電動車。
楚學(xué)寶
32歲，來自安徽蒙城
他一直記得一句電影的臺詞：“窮就是你的錯。”小時候上學(xué)，他沒有書包，拎的是一個裝大米的編織袋，一直等到初二輟學(xué)了，都沒盼來書包。所以他那么搏命，搏命到一天跑七八十單，累得連飯都吃不下，犯惡心，只能喝水。
李偉
41歲，來自上海
他是上海土著，華東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之前在事業(yè)單位上了六年班，后來選擇離開。抱著要做管理崗的想法開始送外賣，兩個半月就成了“明星騎手”，四個月成小隊長，第二年當(dāng)了站長，現(xiàn)在是上海城市經(jīng)理。
阿龍
33歲，來自江西南昌
小時候發(fā)燒，燒壞了腦子，被判斷是一級智力殘疾，30歲才有了人生第一份工作：送外賣。有人聽說了他的故事，要給他捐錢，他都拒絕了：“要你們的（錢），那還要我干什么。”
小于
31歲，來自河北衡水
他說，送了兩個月外賣，把31年沒說的“對不起”都補上了。有一次客人地址寫錯了，他好心提醒，對方說：“你是不是想跟我要錢。”從那出來之后，他一個人在馬路伢子邊自我療傷療了好久。
路邊的外賣員，正在聯(lián)系客人 攝影：絲絨隕
胡超超
30歲，來自河南光山
河南人喜歡抱團，胡超超一個人做外賣，最后把全村的人都帶過來了，讓他們趕快來賺錢。他們不是親戚就是發(fā)小，都住在一起。送外賣時互相幫襯，沒事就聚在一起煮飯、聊天、打牌。
匿名
來自杭州
他是一個拆二代，因為想要一份實實在在的工作，就當(dāng)起了外賣員，一到暴雨惡劣天氣，其他外賣員都不想出去，他就會出來跑單。但當(dāng)平臺有補貼，大家都希望多跑的時候，他就會讓給別人去跑。
王建生
41歲，來自四川達縣
左腿萎縮，從家鄉(xiāng)出來后流浪了十幾年，當(dāng)過乞丐，撿過垃圾，最后在杭州成為外賣員。
在他眼里，商家和顧客愿意把餐食交給自己，代表了對自己的信任。天冷的時候，他會把自己的沖鋒衣內(nèi)膽脫下來，把餐盒包起來，怕它涼了。他說，我要對得起這份信任。
鄒小容
47歲，來自重慶
兒子患了尿毒癥，她跑了5年外賣，騎行13萬公里，最終賺了30萬，給兒子換了腎。
馬路上隨處可見飛馳的外賣員
趙盈盈
22歲，來自河南周口
妹妹患了白血病，她放棄了考研，當(dāng)外賣員給妹妹賺醫(yī)藥費。她給妹妹講歐·亨利的小說《最后一片葉子》，鼓勵她要振作起來。
王濤
34歲，來自湖北黃岡
一家四口住月租金500元的房子，給孩子報了4300元的英語培訓(xùn)班。
黃遠義
35歲，來自湖北恩施土家族
錢是賺不完的，但是一家人要在一起。老婆和女兒在老家留守，他每到臘月二十二準時回家過年。老婆生孩子的時候，他回老家待了三個月伺候月子。2021年，老婆和孩子執(zhí)意來到杭州，黃遠義就會早點下班，回家陪她們。
李幫勇
42歲，來自云南昭通
單親爸爸，出過事故，右手被絞進機器里殘了。為了養(yǎng)活女兒，2018年當(dāng)了騎手，送外賣的時候都要帶著女兒。
宋家三兄弟
來自安徽碭山
三兄弟同住2100元的宿舍，把鑰匙放在門縫里，誰回家誰取。他們的終極夢想是開個飯店。
……
過去我和很多人的想法一樣，認為外賣是一個簡單機械的工作，門檻比較低，只是一個求生的手段。
但根本就不是那么簡單，對他們來說，這份工作其實寄托了很多的東西在里邊。
我最早也是新聞記者出身，不夸張地說，這是我職業(yè)生涯中做過最艱難的采訪。
因為外賣這行業(yè)和別的不一樣，他的收入是一單一單跑出來的。所以在他們的眼里，我這人有時候挺煩的，沒完沒了地糾纏他們。
我也會考慮到這一點。他們跑單的高峰時期一般是上午的10:45到中午的13:45，晚上的5:00到7:30。我都會避開這個時間段，寧可多跑兩趟，也不要讓他們太辛苦。如果采訪的時間長了，我也會支付他們一些“誤工費”。
送鮮花是外賣業(yè)務(wù)中相對輕松的 攝影：絲絨隕
有時候我是守在大街上，或者蹲守在大商圈，跟等著接單的外賣員搭訕?；蛘咴谙掠晏禳c份外賣，等外賣員送到了，趁他等電梯的間歇，隨便跟他聊幾句雨天送外賣的感受。
也有人覺得你做的事是有意義的，愿意幫助你。外賣員說是每天在跟人打交道，但是沒有人真的了解他們。他們把餐遞過去，說“祝你用餐愉快”，對方接了，門“砰”地一聲就關(guān)掉了。有的說“你掛在門口，不要打我的電話”，人都看不到。
這時候有一個人突然出現(xiàn)，愿意傾聽他們，了解他們的內(nèi)心，其實他們也有這種需要。
李幫勇，楊麗萍的采訪對象
他是單親爸爸，送外賣都會帶著女兒。
每采訪一位外賣員，我都想讀得透一些，了解他們不為人知的一面。
有時候我會租輛電動車，從早晨7點開始一直到晚上10點，跟蹤他們?nèi)〔退筒汀Ｖ灰芙佑|到他的家人、親友和同事，我都是不遺余力地去采訪。哪怕只是在電話中聽他們講一兩句話，感受一下語氣、語調(diào)都好。
如果足夠幸運，能夠獲取外賣員的信任，他們就會把家門向你打開。因為他們住得不是太好，家里也沒有人打理，很多人自尊心是非常強的，他們不愿意展示這一面。
宋北京是為數(shù)不多邀請我去家里的。他們?nèi)值芏荚诤贾菟屯赓u，住的是群租房里的一個房間。他們把鑰匙藏在窗戶縫里，這三兄弟誰回來誰拿。也不是從單元樓的大門進去的，是從陽臺的門進去的。
那個出租屋已經(jīng)被隔得看不出原來幾室?guī)讖d了，他們的房間最大，每個月租金2100元。
房間里都是男人的味道，特別亂，地上亂七八糟放著外賣箱、電飯煲、啤酒箱，床頭柜上堆滿了保溫杯、剃須刀、掛面，茶幾上有沒洗的碗筷和酒杯，到處都是雜物，坐都沒地方坐。
正在做飯的宋遠行和宋遠杰兄弟
我正采訪的時候，老大宋遠行和老二宋遠杰回來了。他們倆進門就開始做飯，兩個人一個洗菜，一個切菜，配合得特別好。
哥倆特別有意思，個頭差不多，都穿著餓了么的短袖T恤，一個后背上寫著“知道網(wǎng)商銀行了么，很多餓了么小店靠它開新店。”另一個是“困了么，上餓了么點咖啡下午茶。”
像這些內(nèi)容，我在寫作過程中自己是很得意的，全部來自于貼身的觀察。如果他們不信任你，這種生活的場景你看不到。
正在接受小隊長訓(xùn)話的外賣小哥們
攝影：絲絨隕
外賣員也是可以升職的，但是多數(shù)人其實沒有升遷的想法，更在意賺了多少錢。
勤快的外賣員，跑外賣收入可能一個月一萬多，甚至達到兩萬。
比如我采訪的“牛人老曹”，他白天在寫字樓做專星送，晚上跑餓了么，每個月至少賺1.5萬，已經(jīng)買了兩套房，買咖啡的白領(lǐng)都不見得比他賺得多。
我很多采訪都是選在星巴克，有的外賣員看到服務(wù)員遞過來的小票，說這么貴。但是老曹就不一樣，他是主動選擇了星巴克，自己就把點單什么的搞定了。
我特別喜歡他和我說的這句話：“有人問我，你送外賣不感覺丟人嗎？我說我送外賣怎么了，我又沒偷人家、搶人家、坑人家的，我靠自己的勞動去賺錢，有什么丟人的，為什么丟人？我現(xiàn)在送外賣，不說別的，我屁股下面兩套房了。”
我這一段文字全部整理自錄音，沒有一個字的修改，那種對自己處境的滿意和得意，每次跟別人重復(fù)他這句話，我都覺得特別揚眉吐氣。
外賣員宋北京，身上帶著送外賣的必需品：口罩、墨鏡、手機、充電寶、金嗓子喉寶
但這不代表他們沒有別的夢想和愛好。比如在橫店就有一些橫漂，平時是群演，兼職送外賣。也有脫口秀演員兼職送外賣，把送外賣的經(jīng)歷編成段子。
“外賣詩人”王計兵是非常典型的一個。他是開雜貨店的，隔壁就是一個外賣的站點。他有天過去湊熱鬧說這個東西怎么弄，人家就幫他注冊了一個。注冊完他不小心一點，一個單就冒出來了，別人告訴他如果不跑就要罰錢，然后他就去跑了。
他一開始也沒把這當(dāng)正事兒，就是覺得整天守著雜貨店有點無聊，出來跑跑挺開心的，還有錢賺。
同時王計兵是一個非常癡迷寫作的人，原來寫過小說，也寫過詩，但沒有發(fā)表。跑外賣的過程中，他相當(dāng)于有了更多的生活體驗。那些偏僻的、犄角旮旯的地方?jīng)]人接，他就去跑，他認為這是一種難得的體驗，有助于自己寫詩。
一位外賣小哥正在和交警交涉 攝影：絲絨隕
有一天突然下暴雨，他正好手里沒單，到橋下避雨，看到有一位餓了么小哥冒著雨騎行，他就寫了一首詩：
《陣雨突襲》 王計兵
一個外賣小哥
在雨水里穿行
天藍色的外賣裝像一小片晴空
一小片晴空在雨水里穿行
像一段鏡頭被不斷地打著馬賽克
而雨水是徒勞的
藍色的工裝越濕
天空就越明亮
澄明的天空貼在他的肋巴上
就像貼在大地起伏的山脈上
陣雨突襲
一個外賣小哥和我并肩騎行
讓我感覺雨衣是多余的
雨水不停地拍打雨衣
像什么人不停地叫門。
王計兵做外賣以后，他的詩才開始發(fā)表。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53歲了，還在送外賣，每天堅持干12個小時。
他有一句話也是非常打動我，他說作為一個普通人，你很難進入別人的家庭，但做外賣就不一樣，哪怕客人只把門開一條縫，或者你隔著門聽到他家的爭吵，都會成為創(chuàng)作的素材。
整個外賣群體里，女外賣員只占到10%左右，我對她們天然會有特別的關(guān)注。
出來做外賣員的女性，很多家里都是有特殊情況的。比如天津和山東的兩位母親，她們的孩子得了惡性腫瘤，為給孩子治病選擇了做外賣。
也有的是為了供孩子讀書。我采訪過一位女外賣員，丈夫出了車禍，原來是開鮮花店的，生意不景氣，兒子中考報錯志愿，進了貴族學(xué)校，每學(xué)期的學(xué)費要幾萬元。為了供孩子讀書，她改做了外賣。
還有人是看中了送外賣時間靈活。為了方便接送讀小學(xué)的孩子，辭了職，利用小孩上學(xué)的時間去送外賣。
上海封控期間，一位正在送貨的女外賣員
攝影：徐翔
我印象很深的是深圳的一個外賣員劉海燕，她以前是養(yǎng)豬的，后來碰到豬瘟，豬全死了，欠了幾十萬的外債。為了還錢，她就和丈夫一起到深圳賺錢。
我采訪她的時候，正好碰到了一個來投奔她的小姑娘良菊。良菊是四川的一位瑜伽教練，疫情之后練瑜伽的人少了，她正好看到劉海燕的視頻號，就想跟著她送外賣。
劉海燕的站點里兩三百個外賣員，加上良菊只有5個女性。站點沒有女生宿舍，女外賣員只能自己租房子。她們也很照顧彼此，良菊在城中村里迷路了，打電話給劉海燕求助，劉海燕就趕過去接她，晚上還帶她回自己家吃飯。
如果遇到大型小區(qū)，有好幾個門的，她會利用休息時間，把里邊全跑一遍，然后制作一個小區(qū)地圖出來，發(fā)在站點的群里，供大家使用。
你會發(fā)現(xiàn)，這些女性外賣員往往比男性更堅韌，更吃苦耐勞。劉海燕的業(yè)績在整個站點都是前十的。我采訪的有那么兩三個女外賣員，她們的丈夫也在做外賣，都跑不過她們。
她們很少抱怨，對外賣這個工作心存感恩，因為這份工作切實地解決了她們的困境，改變了她們的生活處境。
我采訪的外賣小哥中，除非是在做外賣前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如果想在送外賣的時候找個女朋友，成個家，非常不容易。
他們雖然收入不少，但是拼的是體力，賺的是辛苦錢，屬于高危行業(yè)。我聽說過一種說法：“兩種人不能嫁，一是泥瓦匠，二是快遞（外賣）小哥。”
疫情后，服務(wù)行業(yè)有20%的人流到外賣業(yè)做外賣了。還有一些大學(xué)畢業(yè)生，如果暫時沒有找到工作，他們也會進入到外賣行業(yè)。所以我們會看到外賣員越來越年輕化，學(xué)歷也逐漸走高，大學(xué)生整體占比接近二成。
外賣員李幫勇接受我采訪的時候，他說感覺到外賣員明顯變多，飯點的時候商場里都是在那等餐的。分到每個人頭上的單少了，提成也在減少。
一箱啤酒扛到八九層樓，原來有補貼，現(xiàn)在也沒了，配送范圍從3.5公里擴大到4.5公里。李幫勇的月收入從五六千元降至四千多元，接下來也許會更少。
楊麗萍采訪的一位外賣員張男杰，畢業(yè)于酒店管理專業(yè)
攝影：李頎拯
與此同時，外賣員整體的素質(zhì)也越來越高了，一代比一代強，我是有切身的體會?，F(xiàn)在的90后、00后，他們的受教育程度和個人素質(zhì)，是超過我們這代人的。
他們平時最在意的，就是客人是不是尊重他。
之前有一個調(diào)查，只有27%的外賣員覺得自己受到了尊重。有小哥說：“送外賣讓我變得越來越自卑。”
外賣員的準入門檻不高，但不是誰都可以收入過萬。我接觸了很多“單王”，他們的智商或情商都是非常高的。同時這些人又非常善良，比如黃遠義，放在平時分秒必爭，但如果有人跟他問路，他都很耐心地停下來，指點清楚了，然后才往前走。
我們經(jīng)?？吹叫侣剤蟮勒f，小孩從高空中落下來，外賣員伸出手把他接?。挥腥寺渌?， 外賣員跳到河里把他救出來；煤氣罐要爆炸了，外賣員沖上去……這些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真是一點都不奇怪。
路邊休息的外賣小哥 攝影：絲絨隕
哪怕是在國家出現(xiàn)危機的時候，他們都是一群有擔(dān)當(dāng)?shù)娜?。我了解到一個數(shù)字，疫情期間，一個外賣員的出行，可以讓25個家庭不必冒風(fēng)險走出家門。
武漢疫情剛開始的時候，趙彬看到空蕩蕩的城市，他的眼淚就會流下來。另一個外賣員王濤，他原來是一個施工隊的頭頭，因為事故賠光了身家，只能來送外賣。自己都很慘了，但是他還是有非常強烈的責(zé)任感，在武漢“封城”的日子里跑了800多單。
不管城市接不接納他們，他們對所在的城市都有很深的感情和責(zé)任感。
所以這個群體，我越是深入采訪他們，對他們越是尊重。不論處境多么艱難，他們都可以說是站著做人。也希望更多人理解他們，對他們多一份尊重，少一些不必要的差評。
題圖攝影師：李頎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