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50多年前,一場聲勢浩大的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不僅改變了一代人的命運,對中國的社會也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當(dāng)中國的現(xiàn)實赤裸裸地擺在城市青年們面前,他們不得不從基本的生活技能學(xué)起,也自此學(xué)會了凡事腳踏實地、實事求是。用作者的話說:“不再用以往飄浮的心態(tài)看待人生和世界,我們放下了所有的優(yōu)越感。有人說蹉跎了歲月,可相比長眠在農(nóng)場的人和世代生活在那方土地的人,又怎能說蹉跎?”
1968年6月27日10時38分,列車已經(jīng)開啟,前來送行的人們還緊緊拉著我們的手,道珍重。望著人頭攢動的北京火車站,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和我同車前往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的同學(xué)們,都記住了那個終身難忘的時刻。
初到北大荒
那個盛夏,北京各中學(xué)的900多名學(xué)生乘坐著知青專列前往黑龍江農(nóng)墾總局八五三農(nóng)場(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三師二十一團)。那趟列車的終點站是黑龍江的迎春鎮(zhèn),是距離八五三農(nóng)場最近的火車站—150公里。因是臨時加開的專列,所以火車開了三天兩夜,路上走走停停,還有若干次臨時停車。直到6月29日晚上9點半,列車才抵達迎春。
八五三農(nóng)場派來了幾百輛解放牌大卡車,在站外排成一個大半圓迎接我們,場面煞是壯觀。我們在迎春待了四個半鐘頭,然后分乘各個分場的大卡車,向八五三進發(fā)。
150公里的路,走了五個鐘頭,才終于到達我們的新家—六分場二隊。
被分到二隊的一共10個人,五個女生都是我們?nèi)舜蟾街械?,五個男生是123中的。五個女生中,我們四個同進退、最要好的同學(xué)都是66屆初三的,還有一個小吳是66屆高三的。大概是希望高中生發(fā)揮更大作用吧,分場招生的人有意把她們幾個高中同學(xué)分開,一個隊一個。
我們隊里,在已經(jīng)蓋好的知青集體宿舍中,給我們準(zhǔn)備好了房間。我們五個和兩個當(dāng)?shù)剞r(nóng)場子弟被安排在一間宿舍,上下鋪都是新做的。等安頓下來,已經(jīng)到了隊里開午飯的時間,圍觀我們的大人、孩子才散去。食堂和我們宿舍就隔著橫穿隊里的唯一一條大道,有老職工告訴我們,隊里為我們準(zhǔn)備了午飯。

作者(左)和關(guān)力在北大荒
雖然各自都帶了很多吃食,但我們認(rèn)為到北大荒后的第一頓飯,就應(yīng)當(dāng)去隊里的食堂吃。
走進食堂,我們吸引來了不少目光。這食堂也兼作隊里的“大會堂”。“座椅”是一條條搭在磚頭上的木板,豎排一共兩溜,每溜十幾個橫排,兩溜中間是過道。在這些“座椅”后邊靠近打飯窗口的地方,支起兩張大圓桌,上邊擺了一些碗筷,還有菜。那必定是為我們準(zhǔn)備的!我們很大方地朝其中一張圓桌走去。正零零散散坐在橫排木板上用餐的老職工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目光追隨著我們直到那餐桌。我們還以為他們是驚訝我們的大方和灑脫,所以都很得意。在老職工們驚訝的目光中,我們得意洋洋地開始大快朵頤。正吃著,又有幾位老職工走進了食堂。這下,輪到我們驚訝了。只見剛進來的幾個老職工先在“座椅”前邊的空地站好,然后面向正面墻上掛的毛主席像,掏出“小紅書”,開始敬祝“萬壽無疆,永遠健康”,接著又念一段毛主席語錄,然后才去打飯。這一幕看得我們目瞪口呆,怪不得人家拿異樣的眼光看我們!

1994年作者回農(nóng)場時拍攝的農(nóng)場樺樹林
可是,這完全是庸俗化啊!在北京的時候,聽說過有這樣的事,但是我們誰也沒有親眼見過,更沒有身體力行過。到北大荒的第一天,竟然就碰到這種事,我們覺得難以容忍。
那頓飯,我們囫圇吃過。回到宿舍,馬上商討對策。我們選擇去北大荒的動力之一,是那里有食堂,我們吃飯沒有問題??墒菦]想到,到了北大荒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居然就是“吃飯問題”。我們四個初中生,尤其是我,慷慨激昂,絕不愿認(rèn)同這樣的行為。我們準(zhǔn)備下一頓飯照舊不敬不祝。小吳到底年長我們幾歲,比我們成熟。她說:我也不認(rèn)同這樣的形式,但是我們剛來這里,不能太脫離群眾吧?是不是可以先走一走這個形式,同時向領(lǐng)導(dǎo)反映這樣做是不妥當(dāng)?shù)?,北京都不這樣搞,建議他們?nèi)∠@個形式?小吳說服了我們。于是大家決定,先入鄉(xiāng)隨俗。但是我們選擇念的語錄一定要不同凡響。挑哪段語錄呢?我們幾個不約而同想到了一條。當(dāng)天晚上,我們故意挑食堂里人最多的時候進去,匆匆“敬祝”之后,以最響亮的聲音發(fā)自內(nèi)心地念出:“世界上什么問題最大?吃飯問題最大!”后來我們認(rèn)真地向隊、分場領(lǐng)導(dǎo)提出了取消敬祝儀式的意見。當(dāng)時恐怕不只我們一個隊的知青提了意見,所以兩個月后那個儀式就取消了。
為到撫遠寫血書
到北大荒最初的勞動就是“鋤大地”—在大田除草。那時候北大荒的農(nóng)業(yè)機械化程度不算低,除草是有機器的。但是時值7月中,麥?zhǔn)占磳㈤_始,機器都要檢修,又沒什么別的活計給我們干,隊里就讓我們?nèi)斯こ?。這可讓我們領(lǐng)略了北大荒的大和我們的小。站在地這頭望不到地那頭,半天的功夫能鋤一個來回就不錯了。干了十多天,在第二批北京知青到來之前,隊里把我們分到農(nóng)工班,成為農(nóng)場的正式職工,全天干活兒。沒多久,傳來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在撫遠組建六師的消息。撫遠位于烏蘇里江和黑龍江的交匯處,在三江平原的東北角,也是共和國的東北角,正處在共和國版圖的“雞冠尖子”。就是這個“雞冠尖子”的位置,最吸引我。
上級決定由我們八五三和八五二這兩個老農(nóng)場,也就是兵團三師的二十一團和二十團,共同組建一個向陽團。向陽團所在位置是“73號點”,號稱“邊疆的邊疆,第一線的第一線”。我所在的八五三農(nóng)場六分場,即二十一團六營,負(fù)責(zé)組建一個連,就是后來的向陽團第五連。當(dāng)時流行的口號很多,我最喜歡的一個是“胸懷祖國,放眼世界”。這八個字在我心目中的實際意思是:周游祖國,周游世界。當(dāng)時世界離我太過遙遠,無從周游;而周游祖國,我覺得還比較現(xiàn)實。祖國的那個雞冠尖子,如果不借重這個進軍撫遠的機會,我覺得很難游到。所以,我說什么也要到那里去。
那個時候,在年輕人中間還有一句流行的口號,叫作:“站在最前線。”撫遠絕對就是最前線啦。至于那里生活條件要比老農(nóng)場艱苦,一切都要白手起家之類,我倒不在乎,反而覺得挺新鮮、挺刺激。
可是撫遠并不是誰想去就能去的。要自愿報名、領(lǐng)導(dǎo)批準(zhǔn),要“根紅苗正”、表現(xiàn)突出……我們六營當(dāng)時有兩千多號壯勞力,名額卻只有60個。報名的人太多了,而我真是不夠具有競爭力。尤其是到北大荒之后,一直沒有“突出”的表現(xiàn)—別的知青一下子就扛起180斤的糧包上囤的時候,我才晃晃悠悠扛到120斤。雖然后來也扛到了180斤甚至200斤,可那表現(xiàn)早已經(jīng)說不上突出啦。那會兒我可真后悔自己不夠“革命”。想去撫遠的人都寫了決心書,之后聽說很多人還寫了血書,這讓我們幾個非常不喜歡形式主義的家伙有些惶惶然。本來我們表現(xiàn)就不冒尖,如果再因為我們不屑走這形式而被拒絕,那不是虧嗎!于是我們四個“閨蜜”決定也一起寫份血書。照著曾經(jīng)讀過的一些小說里的描述,我們在宿舍里用針扎左手的中指,可我們?nèi)齻€人的血,才寫了幾個字,就流不出來了。再扎、再擠,可寫了幾個字就又沒了。只有包包的血量可觀,最后我們用她一個人擠出的血寫完了四個人的“血書”,真有點兒吸血的感覺。出乎意料的是,我們的血書是淡淡的褐色,完全不是鮮紅的。血書交上去了,可是連里批沒批準(zhǔn),一直不透風(fēng)。元旦之前,第一批去撫遠建點的隊伍就上去了,六分場去了20人,由我們隊長王云輝帶隊。第一批一律不要女生。

連長王云輝在撫遠
1969年,我們在北大荒的第一個春節(jié),過得熱熱鬧鬧。大年初三,2月19日,突然消息傳來,我被批準(zhǔn)可以去撫遠了。2月20日,連里正式公布名單,2月22日,我們的行李就要集中到營部。2月23日,也就是大年初七,我們開拔!一切都很倉促。連里的老職工們非常熱心地前來幫我們洗洗涮涮、縫縫補補,那勁頭,真像戰(zhàn)爭年代老百姓送子弟兵上戰(zhàn)場。我們心里暖烘烘的。
然而,我們一起來北大荒的四個“閨蜜”,卻被一劈兩半,我和關(guān)力去撫遠,包包她們兩個留下。分手那天,走的留的都哭成了淚人—離開北京都沒有那么傷心??梢簧下?,我們就收起了眼淚,初探荒原的新鮮感取代了好朋友分手的傷感。
初到撫遠,我們向陽五連全連60人,住一頂棉帳篷—這是先上來的第一批人搭建的。帳篷后邊是一片林子。40個男生,20個女生,統(tǒng)統(tǒng)睡通鋪。沒有條件鋪木板,通鋪是用砍下的楊樹枝一根根排列搭在架子上,橫頭釘上幾根方木壓著這些樹枝,樹枝上面鋪上我們的鋪蓋,就算床了。因為只有一頂帳篷,空間實在有限,所以通鋪也分上下鋪。帳篷是東西向,里面南北兩排上下通鋪,中間的過道上,放兩個大油桶做的爐子,燒木柴。女生的鋪位緊著西頭南北兩排的上下鋪,挨著連隊伙房。兩排通鋪的男生和女生之間,只隔著一領(lǐng)葦席,靠女生這頭葦席的下鋪,分別是連長和指導(dǎo)員的。那時候的連隊干部,真是一點特殊待遇也沒有。連長王云輝當(dāng)時已經(jīng)42歲,是連里年紀(jì)最大的。順便提一下,老王和后來成為國防部部長、軍委副主席的遲浩田上將是老鄉(xiāng),他倆同年入伍,同連當(dāng)兵。
雖然中間的過道沒有遮擋,但是我們女生還是會在我們的通鋪上方拉根繩子,一溜掛了一排塑料布當(dāng)簾子擋著。盡管如此,睡覺也基本上是和衣而臥。
歡樂的伐木生活
到撫遠的第二天,我們就開始伐木。因為白手起家首先是要蓋房子。60號人,以后還要來人,不能總住在棉帳篷里。蓋房子的主要建材,就是林子里生長的樹木。我們那片荒原,都是次生林,主要的樹種是楊樹和樺樹。樺樹長得漂亮,但不適合當(dāng)建材,楊樹也不是好材料,可總歸比樺樹好一些。我們伐木主要是伐楊樹。
在老場,伐木基本上是男生的活兒。但是在撫遠,一個連就60號人,所以不論哪個連,伐木的活兒男生女生都要上。
伐木的場地是連長他們事先踏勘好的,離我們住的帳篷還有好幾里地。因為距離遠,所以中午都不回來吃飯,而是由炊事員挑著擔(dān)子送。林子里的積雪往往沒膝,我們都要在棉褲外打上綁腿。走進林子,后邊的人踏著前邊的人留在雪地上的腳印,否則很不好走??墒且粭l路剛踏出來,我們伐木的地方可能又轉(zhuǎn)移了,又得踏出新路,真實地體會到一點兒林海雪原的感覺。
次生林的樹沒有太粗的,所以也不需要油鋸之類,都是兩個人合拉一把大鋸。老職工們心疼連長老王年紀(jì)大,示意我們不跟他搭伴,讓他落單就能歇著,可他就用斧頭砍樹,并不休息。
知青大都沒有伐過木。連里只有幾個有經(jīng)驗的老職工,也不夠一對一地帶我們,又沒有時間培訓(xùn)。連長就給大家講了講要領(lǐng),讓大伙去“實踐出真知”。其間,連長和有經(jīng)驗的老職工會插空個別現(xiàn)場指導(dǎo)一下。
伐木首先要判斷樹往哪個方向倒。簡單說,有坡度的地方,樹一般會往下坡方向倒。但是如果朝上坡方向的一側(cè)枝葉特別茂盛,那也會往上坡方向倒。枝葉茂盛的一側(cè)如果和山坡平行,就是或左或右橫著倒。在緩坡或平地,主要根據(jù)枝葉茂盛的一側(cè)來判斷樹倒的方向。判斷了樹倒的方向,還要注意那個方向不要有遮擋的樹,確保樹順利倒在地上,然后從倒向的一側(cè)的樹干根部靠上一點開鋸。鋸到樹干橫截面的三分之一左右,把鋸拔出來,再從另一側(cè)鋸。兩邊茬口高低不同,絕不可以一般高,以免夾鋸。兩邊茬口接近的時候,把鋸拔出來,輕輕一推,樹就倒了。樹倒之前,必須喊出樹倒的方向,提醒周圍人躲避。往下坡方向倒,要喊“下山倒”,反之是“上山倒”,橫向則是“順山倒”或者“橫山倒”。兩個人拉鋸,一開始我們總配合不好。鋸齒切不進樹干,卻把我們的棉褲膝蓋處拉出一條口。待到大家拉順了時,我們棉褲的膝蓋部分都很襤褸了。

知青炊事員(王仞山攝)

李津生畫的抬木頭圖
以往和高高的大樹相比,我們是何等的渺小,可當(dāng)我們相互配合自如,看到一棵棵大樹被我們放倒,一種莫名的自豪感又油然而生,仿佛在樹倒下的一剎那,我們成了這森林的主宰,好不痛快。這時,我們這些年輕人就開始犯淘氣了。因為知道大家散得很開,我們旁邊肯定不會有人。就在樹倒之前,大喊:“滿山倒—!”然后就開懷大笑。于是,林子里此起彼伏的都是“滿山倒”的喊聲和嘻嘻哈哈的笑聲。有時氣得連長王云輝瞪起銅鈴般的大眼吼我們:“胡鬧!”
但是有一樣活兒,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沒本事干。那就是“打掛”。偶爾,樹沒有倒到林子里的地上,而是搭到了別的樹上,那就是“搭掛”了。如果不處理,在附近作業(yè)會很危險,因為樹隨時有可能砸下來,傷到人。處理這個事兒,就是“打掛”,把搭在別的樹上的那棵樹“打”下來,常常連同被搭的樹一起放倒。我們剛?cè)グ宋迦痪茫陀斜本┣嗄瓿鍪鲁鲈诖顠旌痛驋焐?mdash;沒打好,樹砸下來,活活把人砸死。所以,打掛這活兒,是有一定危險性的,要膽大心細(xì),也要有技術(shù)。
我們連打掛最在行的,除了連長和幾個老職工,就是我們女生排的排長、雙鴨山知青關(guān)玉萍,我們叫她關(guān)萍。她帶著女生伐木,一遇搭掛,我們就喊她過來。關(guān)萍看看搭掛的樹,拿把斧子,把周圍的樹三劈兩砍,問題就解決了。有時,她也會指揮我們把搭掛周圍的樹鋸倒。她把著風(fēng),一點問題也沒有。在撫遠,我們?nèi)珗F都沒有因伐木出過死傷事故。
放倒了的樹,打了枝枝叉叉之后,就要攏到一起,叫集堆。這是力氣活。做檁條用的原木,比較細(xì),我們一般一個人就能扛起。粗一點的,兩個人扛。做大梁用的原木最粗,就要四個人用掛鉤抬。特別粗的,還有用兩副掛,八個人抬。抬掛鉤,雖然是四個人或八個人一起,也是沉甸甸地壓得很。所以特別要求四個人的步調(diào)一定要一致。為此,就要喊號子。我們連隊喊號子喊得最好的是老職工劉福義。我第一次抬掛鉤,被照顧走在前邊抬小頭,聽老劉在后邊喊號子唱得很響亮也很好聽,我卻只是聽著不響應(yīng)。老劉就把我唱到號子里:“前邊的那一位,怎么不吭氣?”我只好跟著他們張開嘴,“嗨喲嗨喲”地應(yīng)和老劉。這一應(yīng)和,確實感覺負(fù)擔(dān)輕了些。老劉的詞都是觸景生情現(xiàn)編的,很有趣??上]有記下來,只記得通用的開頭兩句:“哈腰掛了那個—嗨,挺起了腰那個—嗨!”
在北大荒干過的活兒中,我對伐木情有獨鐘,包括抬掛鉤。伐木伐得上癮,以至于那年夏天回北京探親的時候,跟媽媽走在長安街上,我一路老是抬著頭看路邊的樹。我媽很奇怪,問我:“這些樹有什么好看的?”我說:“我在看要是伐這些樹,它們該往哪兒倒!”
開春時節(jié)的水荒
眼看要開春了,連長老王一臉愁云慘霧。因為我們連的井還沒打出來,吃水成了大問題。
剛到撫遠的時候,各連用水都是靠別拉洪河的冰。團里有專人在別拉洪河鑿取冰塊,再派拖拉機拉著爬犁裝上這些大冰塊送往各連。一爬犁冰塊拉回來,在冰天雪地里放著,隨用隨在我們的大油桶爐子或伙房的灶上燒化成水。聽說我們連離那條河有25里。3月中,別拉洪河開了江,不僅不能再拉冰回來,而且我們囤積的冰塊也眼瞅著不保了,吃水將成問題。除了別拉洪河,我們連乃至向陽團附近都再沒有別的水源。所以在井被打出來之前,我們還得指望別拉洪河。冰已經(jīng)化了,就從河里取水回來。
從河里取水還是由團里統(tǒng)一負(fù)責(zé),將河水裝到大水罐里,仍是用拖拉機拉爬犁馱著,輪流送到各連。全團只有一輛這樣的水罐車,裝滿水好像也不如冰化的多,供應(yīng)也不是很方便。我們的用水立馬緊張起來。水罐車?yán)瓉淼乃珜氋F了,只供做飯和飲用。其余用水,均不保證。記得用水最緊張的時候,我們只能三四個人用一茶缸水刷牙,每人總共只有兩口水漱漱口,用牙刷干刷一下,不敢用牙膏。而且一天只能刷一次。
老王帶著一幫男生天天忙著打井,他為此很是焦慮。向陽的地質(zhì)表層黑土很淺,下面有流沙,井板鑲不住,因此井很不好打。地下水位倒是挺高,但是水質(zhì)并不好,不適宜飲用。打深井要有機器,當(dāng)時團里請來的專業(yè)打井隊還沒到我們連。很難想象,在生機盎然的春天,在到處是森林和水草甸的二撫平原,我們竟然鬧起了水荒。
只是即使水快斷了,我們還是嘻嘻哈哈,因為老王打發(fā)我們?nèi)プ龅氖聝?,太可樂了。他把全連的伐木工作停了下來,除了打井的人和炊事班的,其余的人手發(fā)一條麻袋,到樹林子里去找雪,收攏到麻袋里,再背回來。和剛來向陽時林子里積雪沒膝的情景大不相同,此時的林子里,雪都快化光了。只有林子深處,那些背陰的大樹根部,還有些殘雪。我們那兒的次生林,林子雖然大,卻沒有什么野獸,挺安全的。大家拎著麻袋,滿樹林子去搜集那些殘雪。感覺特別像電影《地雷戰(zhàn)》里那些個偷地雷的日本兵,而且這活兒太輕省了,滿滿一麻袋雪,好像也沒有一斤重,背著輕飄飄的。滿林子的嬉笑聲,與連長的焦慮形成鮮明對比。
不過,雪化水,真是不出數(shù)。我們在帳篷外的空場上架起兩口大鍋,下面燒起火。把背來的雪一袋袋倒進鍋里,堆得冒尖兒,等化成水,卻勉強只有小半鍋。
3月底,我們連終于勉強打出一口井。雖然出水的情況不是很理想,水質(zhì)也不好,但是全連都很興奮。老王一展愁眉,和很多人捧起從井里打出來的黃泥湯子就大口喝,如飲甘泉。再后來,團里又請來專業(yè)隊,給我們打出了機井。而那個春天拎著麻袋滿林子收集殘雪的場景,成了我永久的記憶。
我一直覺得一場上山下鄉(xiāng)的經(jīng)歷,還是蠻寶貴的。經(jīng)歷了上山下鄉(xiāng),也開闊了眼界和胸懷。特別是去黑龍江農(nóng)場的知青來自全國各地,讓我們看到了不同地域的文化培養(yǎng)出來的優(yōu)秀人才。而知青給當(dāng)?shù)厝藥淼奈幕瘺_擊,使他們看到了另一種生活樣式,有了更廣闊的視野和更高層次的追求。至于那是否“蹉跎歲月”,我認(rèn)為全在于個人。想一想長眠在農(nóng)場的那些人,想一想幾輩子生活在那里的人,我們畢竟只在那里待了幾年,如因此而怨氣沖天,實在太沒意思。有人說記憶是個篩子,知青生活被我篩剩下的好玩的事兒比較多。
(作者系新華社特稿社原副社長,本文原載《炎黃春秋》2023年第4期,作者授權(quán)紅色文化網(wǎng)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