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丹
1936年4月，我父親劉志丹在東征前線犧牲。我對他的懷念并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而有所減弱，相反隨著我自己斗爭經(jīng)歷的增長，我對他的認識就越來越深刻了。
渭華起義失敗后，父親回到陜北重搞武裝斗爭。到1934年初，陜甘紅軍壯大了，有了陜甘邊根據(jù)地。國民黨對此十分惱恨，派大軍“圍剿”紅軍和根據(jù)地。對于紅軍的家屬他們也是不放過的。剛過舊歷年不久，國民黨軍隊開到保安縣蘆子溝村抄我們的家，多虧鄉(xiāng)親們報信，敵人來前，我們一家人跑了。撲了一空的敵人氣急敗壞，他們燒了我們家的房子，挖了我們家的祖墳，還到處抓人，禍及九族，竟把我家族中兩個叔叔和我的二姑父抓去殺了。
▲北伐戰(zhàn)爭中的劉志丹
那時我們一家躲進了深山梢林之中，我奶奶、二嬸剛生孩子，怕孩子哭，暴露全家，就忍痛把他們丟在山洞中(兩天后鄉(xiāng)親們偷著把孩子送回給我們)。為了減小目標，全家人不得不分開躲藏。我和媽媽藏在大渠溝的山水洞中，八天八夜不見天日，餓了媽媽喂我一點炒面糊糊，她自己八天八夜不見五谷，只靠喝點雨水度日。母親那時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婦女，帶著一個尚在吃奶的我，在深山里又驚又怕，不知要躲到何日。
不久，陜甘邊蘇維埃政府主席習(xí)仲勛叔叔知道我們遭了難，派游擊隊找我們，把我們一家人接到了根據(jù)地一一南梁。
在南梁我媽媽才知道，父親知道我們家被抄了，一家人四處逃散。但他沒有講過這件事。當部隊的一些同志聽到后要派紅軍去救我們一家時，他不讓去，他說打擊敵人對根據(jù)地的“圍剿”更重要。習(xí)仲勛叔叔把我們接到根據(jù)地后，他還不知道，突然見了面，父親當然是喜出望外。媽媽不禁淚流滿面訴說敵人的殘酷。父親安慰說：“遭難的人很多，咱們?nèi)胰四馨踩鰜砭褪侨f幸了。”爺爺訴說敵人殺人的罪行時，父親說：“這筆血債一定要討還!”爺爺在家時，條件好，受全家人照顧。到了部隊，條件差，父親過意不去，親自招呼爺爺吃飯，問寒問暖，爺爺說：“我知道創(chuàng)業(yè)難，你們搞革命就更艱難了，這些苦我能吃。”媽媽本來有一肚子的委屈要向父親訴說，但是看到父親為公忘私?jīng)]明沒夜為革命操勞，她也受了教育，感到和父親這樣的人生活是有意義的。
▲習(xí)仲勛為渭華起義烈士紀念碑題詞
媽媽到根據(jù)地不久，父親就讓她給紅軍戰(zhàn)士縫補衣服，他常對媽媽說，紅軍戰(zhàn)士離家在外，出生入死為革命，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有同志犧牲了，要多多關(guān)心他們。還說，你現(xiàn)在出來了就是參加革命了，要盡力為革命多做些事，眼下你文不能，武也不能，縫縫補補做針線、做做飯總是可以的。媽媽參加了被服廠的工作，組織農(nóng)村婦女做軍裝、軍鞋、軍旗。媽媽性急好強，她總怕誤了公事，任務(wù)一來就白天黑夜地趕活，顧不上管我。我獨自整天在黃蒿草林中玩耍。一次我受風(fēng)寒了，發(fā)高燒。有人說是傷寒，媽媽非常著急。父親知道后勤部長楊在泉叔叔是個中醫(yī)，請他來看。他看后開了個方子，當?shù)貨]有藥店，要出去買，但敵人封鎖著根據(jù)地。楊在泉叔叔說，后勤部有包給牲口的藥未用完，看看能不能找出幾樣來。他一找果然有幾樣能用，給我煎了，病果然就好了。父親對媽媽說：“以后記著，不要叫她亂跑，得場病事小，叫山上的狼吃了，怎么辦?”
1935年初，敵人“圍剿”南梁，我們隨根據(jù)地的黨政軍機關(guān)轉(zhuǎn)移，先在永坪住了幾個月，后轉(zhuǎn)移到瓦窯堡。行軍路上，我一般是用帶子拴在媽媽的背后，坐在馬屁股上。有一次我不知道怎么得到機會獨自騎了一匹馬，不意馬驚了，它嘶叫著奔跑到一個西瓜地里，所有的人都驚慌起來。父親敏捷地跑到馬跟前，一把抓住韁繩，驚喜地說，真是我的女兒!這么點人，能牢牢趴在馬背上不掉下來!叔叔們笑著說，這都是在馬屁股上練出來的功夫。
▲美國記者斯諾到訪延安時為劉力貞和母親同桂榮拍攝的照片(中國醫(yī)科大學(xué))
在瓦窯堡，我們住在沙家巷的一個不足十平方米的小房里。父親在外打仗，我和媽媽非常想念他，但是我們的生活并不孤獨。叔叔阿姨們經(jīng)常來看我們，給我們送這送那。突然有一天，有人對媽媽說，老劉回來了，被押進了監(jiān)獄。母親聽了大吃一驚，不敢相信，向一些同志打聽，果不其然。母親愁鎖雙眉，不知怎么是好。不久，媽媽也和一些同志被打入了“生產(chǎn)隊”。不少人對媽媽說：“你把心放寬，老劉是革命的，他們不能把他怎么樣!”一些同志知道我們?nèi)背缘?，就偷偷送米送面?？諝庠絹碓骄o張了，聽說不少人已被殺害，父親也要被活埋。媽媽百思不得一解，父親為了革命，走南闖北，出生入死，置身家性命于不顧，他怎么就成了反革命?他心里不住地呼喊：“老天爺快睜睜眼吧，不要叫自己人再整自己人了!”
▲劉志丹舊居
幸虧黨中央、毛主席、周副主席到了陜北。他們知道父親被捕的消息后，立即命令放人，父親被釋放了。許多人到我們家來報喜，唯獨不見他本人回來，原來他已在為瓦窯堡的警備工作和新的征兵任務(wù)到處奔波去了。他所要的東西是靠警衛(wèi)員來回傳遞，謝文祥叔叔送來了他的破爛不堪的臟衣服和被腳鐐磨破帶血痂的裹腿讓媽媽洗補?？吹竭@些東西，媽媽不由得流下了眼淚。一天夜晚，父親終于回來了，在昏暗的油燈下，我看到他明顯地消瘦了，那雙炯炯有神充滿慈愛的眼睛沉陷了。他一上炕就抱起我，撫摸我。母親詢問他被放出來的情況，他說：“現(xiàn)在好了，黨中央、毛主席來了，一切事情都好辦了。”后來聽同志們講，逮捕他的密令誤送到他手中，為了顧全大局，他只身回到瓦窯堡，束手就擒。出獄后，在中央召集的干部會上，他說：“不要抱怨什么，教訓(xùn)大家都應(yīng)該接受。在中央領(lǐng)導(dǎo)下，我們應(yīng)該團結(jié)一致，共同戰(zhàn)斗!”許多同志對于他的寬廣胸懷，深表欽佩。
又有一次父親回來，還沒有坐穩(wěn)就對媽媽說，你趕快收拾點布給毛主席做雙棉鞋，要做厚點，他們南方人，沒有過慣咱們這兒的寒冷氣候。千萬要快些，他現(xiàn)在還穿得那么單薄。媽媽說：“你放心，我一定照辦。”媽媽趕忙剪裁，納底做幫，整整忙了兩天趕出一雙棉鞋給毛主席送去。
▲劉力貞
1936年剛過春節(jié)，父親帶領(lǐng)紅二十八軍東征。臨行前，他對媽媽說，你帶孩子去送送我們?？墒堑脚R行時，不知什么事情把我們絆住了，沒有送成。我們?nèi)f萬沒有想到這竟是永別。4月下旬，正當媽媽患傷寒躺在醫(yī)院的時候，父親陣亡的噩耗傳來，這猶如晴空霹靂，重病的媽媽立刻昏了過去。父親的遺體未讓她看，追悼會也未讓她參加，只是入葬的時候用擔架把她抬到了墓地。這是一個果園，當時園里的梨樹正開滿潔白的花，我總覺得這圣潔的白花與父親的人品有著某種聯(lián)系。到了下葬的墓穴，媽媽在擔架上呼天號地的令人心碎。她喊著要跟父親一塊去，周圍的同志沒有不落淚的。媽媽17歲嫁到劉家，父親是個知識分子，他從來沒有嫌棄過這個未讀過書的農(nóng)村婦女，他敬重她，體貼她，幫助她。媽媽沒有文化，他得空就耐心地教她認字，給她講許多革命道理，引導(dǎo)她走上革命道路。父親從事革命斗爭，難得回家，每次回來不是有病，就是失敗了回家暫避一時。他一回來，媽媽總是盡心盡意地服侍他，替他保管要緊的東西，幫他銷毀文件。他一走，媽媽就日夜心懸，怕他出事，擔心有個三長兩短。好不容易盼到根據(jù)地建立，我母女到了紅軍部隊，又遇到“圍剿”“肅反”……生活的磨難，日日夜夜的提心吊膽，又有喪子(我的弟弟病死于1935年)，疾病的折磨，這一切她都能承受，唯獨父親的浙世，使她難以承受。但是她畢竟承受下來了。她要繼承父親遺志，革命到底。
▲東征的劉志丹(陜甘邊革命根據(jù)地照金紀念館)
父親犧牲后，軍委派人把父親的遺物送到我家，那是一個伴隨他經(jīng)歷了不知多少次戰(zhàn)斗的舊軍用皮包和一支手槍，還有他的戰(zhàn)馬。這些東西對我們說來是無比珍貴的，但是媽媽沒有留下，她說，這都是戰(zhàn)斗中最需要的東西，留給其他同志用吧。1943年給父親遷靈柩時，母親收拾他的遺骨，才發(fā)現(xiàn)他穿的仍然是她為他做的那件舊軍大衣。父親犧牲了，他清清白白地去了，他的一生光明磊落。他雖然沒有留給我們?nèi)魏挝镔|(zhì)財富，但給我們留下了無限的精神財富：這就是不屈不撓的革命精神和寬廣無私的坦蕩胸懷。他使我懂得人生的價值在于奉獻，而不在于索取。他毫無保留地把自己一切奉獻給我們的人民和無產(chǎn)階級的壯麗事業(yè)。黨和人民給了他高度的評價，直到今天人民還在深深地懷念著他。
▲毛澤東為紀念劉志丹同志題詞“群眾領(lǐng)袖，民族英雄”(劉志丹烈士陵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