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朔一生追求光明與真理，使他走上革命的道路；他一生愛好文學，致力于小說與散文的創(chuàng)作，這又使他成為著名的小說家與散文家。他的文學道路與革命道路幾乎是交合在一起的。惟其如此，他與毛澤東也就有了兩度的文學情緣。
1929至1936年期間，小學畢業(yè)后的楊朔在哈爾濱一家英商洋行打工，一邊自學國文和英語。日本帝國主義占領東北之后，他目睹侵略者在中國土 地上橫行霸道，不愿當亡國奴、“悲秋客”，故而懷著滿腔愛國熱情南下。他說過：“當前首要的是喚起全國人民同心抗日。我決心用筆來戰(zhàn)斗。”(楊玉瑋《自有 詩心如火烈——憶楊朔同志》)并以詩明志：“黃鶴樓頭雁夜征，紫羊湖畔月孤明。誰知邊塞悲秋客，賦到江南竟絕情。”他在上?；I辦北雁出版社，出版進步書 籍。七七事變后離滬至武漢，輾轉(zhuǎn)廣州、桂林、重慶等地，并創(chuàng)作中篇小說《帕米爾高原的流脈》，在廣州的《救亡日報》上連載。這期間，楊朔提議，并得到愛國 詩人臧云遠與知名小說家孫陵的積極支持，在武漢創(chuàng)辦一個綜合性抗戰(zhàn)文藝刊物《自由中國》。為此，他專程從武漢奔赴延安，擬請毛澤東為該刊題詞。此前，楊朔 求助時在陜北公學任校長的成仿吾同志安排此事，因為關系到國統(tǒng)區(qū)抗戰(zhàn)文藝的大事，故而得到成仿吾的大力支持。適逢陜北公學請毛澤東講演，成校長就借此機 會，在講演結(jié)束之后，在校長室將楊朔介紹給毛澤東。
后來，楊朔這樣回憶說：“按照原來的約定，我跟著走進去，由成仿吾校長把我介紹給他。”(《毛澤東特寫》)。楊朔向毛澤東報告在國統(tǒng)區(qū)開展抗日 救亡工作的情況，還報告準備在武漢創(chuàng)辦《自由中國》，并請為該刊題詞。毛澤東欣然命筆，于1938年2月1日寫下了“一切愛國人民團結(jié)起來為自由的中國而 斗爭 為《自由中國》雜志題 毛澤東”的題詞。其實，那時楊朔還不是共產(chǎn)黨員(1945年入黨)，只是一位志在抗戰(zhàn)、拯救祖國的熱血文藝青年，是成仿吾對楊朔的絕對信任，楊朔才順利得 到毛澤東的題詞。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延安解放區(qū)抗戰(zhàn)領袖對成仿吾的絕對信任，毛澤東才可能讓其引見楊朔。為《自由中國》創(chuàng)刊題詞，表現(xiàn)了毛澤東對國統(tǒng)區(qū)抗 戰(zhàn)的文藝工作的真心的支持。
題詞由楊朔從延安帶回武漢。經(jīng)過楊朔、臧云遠、孫陵等人的積極籌劃，1938年4月1日終于出版了《自由中國》的創(chuàng)刊號。因從刊名上看，充滿了 鮮明的政治色彩，如果把毛澤東的題詞放上去，這在當年的武漢很可能引起軒然大波，以至影響刊物的生存。故而創(chuàng)刊號采用了郭沫若的題詞：“要建設自由的中 國，須得每一個中國人犧牲卻自己的自由。每一個中國人把自己奉獻給祖國的解放。中國得到自由，則每一個中國人也就得到了自由。”毛澤東的題詞手跡，則推延 到第二期扉頁上發(fā)表。后來《自由中國》移至桂林，由孫陵主編，并改名為《文學雜志》。改刊之后又再次發(fā)表過毛澤東這個題詞，不過為客觀環(huán)境之故，故意沒用 手跡，還隱去了“毛澤東”的名字。
毛澤東的題詞手跡記錄著楊朔與毛澤東之間第一度的文學情緣。為著紀念與領袖的交往，楊朔向辦刊同仁提出獨自珍藏。時隔不久，他急赴香港，在戰(zhàn)亂 時期不便攜帶，遂請桂林生活書店的廖邦昌同志代為保管。經(jīng)過多少年的南征北戰(zhàn)，楊朔再也沒有機會拿回手跡。據(jù)《桂林抗戰(zhàn)文化史》的作者魏華齡先生記載：題 詞手跡一直由廖邦昌妥善保存。在全國征集毛澤東著作手稿之時，他于1977年將這幅手跡寄給了黨中央的征集部門，也是了卻被“四人幫”迫害致死的楊朔之最 終珍藏的心愿。
《自由中國》的第二期上，刊發(fā)了郭沫若、老舍、潘梓年、夏衍等談《抗戰(zhàn)以來文藝的展望》，潘梓年的《繼承“五四”的光榮傳統(tǒng)》，周揚的《略談愛 國主義》，邢桐華的《東京獄中漫憶》，賀綠汀的《游擊隊歌》(歌曲)，湘潮的《長征的故事》(連載)等20余篇。僅從這些文章和文學作品來看，表現(xiàn)抗戰(zhàn)政 治文化的色彩十分強烈。值得注意的，在這一期上還發(fā)表了楊朔更具政治色彩的《毛澤東特寫》。他根據(jù)親見毛澤東和延安解放區(qū)的采訪，寫成了這篇特寫。主要內(nèi) 容是紀實毛澤東在陜北公學為該校畢業(yè)生而做的講演。作者不僅在800多人的講演現(xiàn)場，而且自始至終聽完這位中國人民抗戰(zhàn)的真正領袖講演的全過程。毛澤東主 要講了“能否克服當前的困難”與“全國的團結(jié)能不能更進一步”兩個問題。楊朔把領袖講演的過程、會場熱烈的氣氛、個人深切的感受，描述得真切而且生動。年 青散文家以靈動的筆墨和擅長的細節(jié)描寫，把領袖風范及其音容笑貌描述得栩栩如生。
《毛澤東特寫》，是最早真實描寫毛澤東的報告文學，也是中國抗戰(zhàn)時期很早描寫中國共產(chǎn)黨主要領導人的一篇作品，無疑是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文獻。這篇 特寫在第二期《自由中國》上配合毛澤東給該刊的題詞一并發(fā)表。今天看來不僅記錄著楊朔與毛澤東的文學情緣，而且永遠為抗戰(zhàn)文學史與現(xiàn)代文學史留下一道歷史 的履痕，其歷史文獻價值和文學本體價值是不言而喻的。對于楊朔個人來說，這段情緣使他樹立了自己“為自由的中國而斗爭”的理想，為他最終選擇奔赴延安解放 區(qū)，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做好了前期的思想準備。
楊朔與毛澤東的第二度文學情緣，發(fā)生在新中國成立后的1961年。
新中國成立之后，毛澤東很關心文藝工作。批評性的“批示”比較多，如關于《武訓傳》《紅樓夢》、“胡風材料”、文藝的“兩個批示”等等，都是批 評性的；通過“政令”的途徑，演繹成一次又一次的文藝批判運動。但他對少數(shù)作家或尊重、或辯難、或點贊，則完全不是批評，是“引導性”的正面支持。如點名 請趙樹理參加農(nóng)業(yè)問題的座談會，是尊重?！锻强铡吩獾脚袝r為郭小川正名，稱其“中國的馬雅(馬雅科夫斯基)”，應給“公民、黨員、老戰(zhàn)士以絕對的自 由”，是辯難。“點贊”，則是指對楊朔的《櫻花雨》。這個鮮為人知的文壇掌故，筆者在另一篇文章里是這樣敘述的：“1961年4月29日，《人民日報》上 發(fā)表了楊朔的《櫻花雨》，每天讀報的毛澤東在看完之后，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興趣，隨即在標題旁邊批云：‘江青閱，好文章。閱后退毛’”。毛澤東要求江青“閱 后退毛”，表明他對這篇散文格外的欣賞，且要保存以備繼續(xù)思考這篇作品的妙處。江青遵囑退還，后來毛澤東也確實把這份手批的報紙予以珍藏。惟其如此，35 年之后關于楊朔《櫻花雨》的“批語”才得以編進了公開出版的《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9分冊；于是，它作為一個寶貴的歷史文獻正式面世，被永久地保存了下 來。
1961年3月，由巴金任團長、冰心、劉白羽任副團長、楊朔任秘書長的中國作家代表團，參加了在東京舉行的“亞非作家東京緊急會議”。會后，楊 朔等作家有機會到日本民間訪問，后多人寫了游記，楊朔則寫了《櫻花雨》。其內(nèi)容從一個因小見大的視角，描寫日本人民抵制、反對當時日本與美國的統(tǒng)治者結(jié)成 “美日聯(lián)盟”即簽訂《日美共同合作和安全條約》(通稱《新日美安全條約》)而舉行的罷工斗爭。這篇散文題材內(nèi)容的特殊性，是毛澤東很感興趣予以“點贊”的 原因之一。然而，被“點贊”的最主要的原因：它是一篇精致的美文，比之《從鐮倉帶回來的照片》(巴金)、《櫻花贊》(冰心)、《櫻花漫記》(劉白羽)等， 都更要精致。而這一主要原因，特別值得我們?nèi)ミM行細究性的解讀。
《櫻花雨》在藝術表現(xiàn)上的精致，是創(chuàng)造了詩性與典雅的風格。因為，從1959年開始，楊朔執(zhí)著于詩化散文的藝術訴求——“好的散文是一首詩” (《海市》小跋)，進行了自己的藝術探索；而在這篇散文中很典型地也很出彩地進行了詩性的呈現(xiàn)。通過因小見大的點的放大，去管窺波瀾壯闊的罷工斗爭；通過 君子罷工前后由懦弱到勇敢的判若兩人的描寫，生動地傳達出日本社會底層人民心靈里反美、反政府的正義呼聲；通過櫻花雨的詩意象征，把政治抒情變得曲迂而清 新。在50年代后期至60年代初期散文創(chuàng)作出于為政治服務的“工具化”、“輕騎化”，離“五四”之后“美文”訴求越來越遠的時候，楊朔的《櫻花雨》《海 市》《荔枝蜜》等等作品別致的、獨樹一幟的風格，對散文簡單化服務于政治的空洞說教、粗疏浮躁的通病進行逆襲，從而為散文創(chuàng)作園地吹進來一股求異、創(chuàng)新的 空氣。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連毛澤東也敏感地發(fā)現(xiàn)了楊朔在《櫻花雨》中的“詩化”訴求，因為受到深深的感動以至進行“點贊”。細究個中原因，是毛澤東、楊朔 兩位詩人在詩學與散文詩學上的一次“對話”與“碰撞”。
作為詩人兼散文家的毛澤東在致陳毅的一封信中曾說：“詩要用形象思維，不能如散文那樣直說，所以比、興兩法是不能不用的。賦也可以用，如杜甫之 《北征》，可謂‘敷陳其事而直言之也’，然其中亦有比、興。‘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作為詩人與論說文的大家， 他認為詩要用形象思維，故用“比興”(象征比附)；而散文多是“直說”的，未必一定使用“比興”。可是當讀到楊朔這篇散文時，他的“點贊”恰恰表現(xiàn)了他對 自己的散文理念產(chǎn)生了質(zhì)疑，對楊朔在《櫻花雨》中成功地把在日本作惡多端的美軍勢力比作摧殘櫻花的風雨，而把反美的日本人民比作在風雨中開放的櫻花，用 “君子”這個人物在罷工前的膽怯與罷工后的振奮，隱喻、象征日本人民的幡然覺醒等“比興”的運用與詩性的呈現(xiàn)，避免“直說”的“味同嚼蠟”，毛澤東則表示 了極大的認同。以上分析，是筆者第一次破譯個中奧秘，堅信是合乎事理邏輯的——從學理性上看，這是毛澤東“點贊”楊朔的深度驅(qū)動機制之所在。
毛澤東“點贊”與批評性的“批示”不同，無須通過“政令”途徑下達執(zhí)行。但他作為黨和國家的最高領導人的一言一行，為其左右的黨政工作人員所密 切關注，當然他們會嚴守“機密”甚至做到“絕密”。但好事傳千里，“點贊”楊朔是好事，自然會不脛而走，尤其在文藝領導機構(gòu)的上下部門也會心照不宣，在悄 無聲息中演繹為一道非正式的“政令”而流布執(zhí)行。相信當時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擔任外文委領導的楊朔本人也會心知肚明，對自己的“詩化”實踐更增加了自信。自 《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之后，毛澤東關于文藝問題的話語包括“批評性”與正面“引導性”的意見，建立了絕對的權威性。因此，他對楊朔的“點贊”產(chǎn)生 了“于無聲處聽驚雷”的深刻影響。
直接影響之一，是官方以政治色彩正式炒作楊朔。據(jù)浩然在《我是農(nóng)民的子孫》(2008年3月4日《中國文化報》)一文中回憶，就在“點贊”之后 的10月份，中共中央機關刊物《紅旗》以最快的速度補配文藝編輯，并從北京文聯(lián)把他調(diào)進擔任此職；他到崗后即聯(lián)系“我崇敬的真正作家”楊朔，組稿并編發(fā)的 第一篇文學作品便是《雪浪花》(當年10月份出版的第20期)，使楊朔平添了“被政治化”的色彩。直接影響之二，是楊朔被評論界熱捧激賞，掀起“楊朔 熱”，儼然尊為60年代散文的第一名家。《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大公報》《文匯報》《中國青年報》《文藝報》等等大報名刊連續(xù)發(fā)表評論文章，權威學術 刊物《文學評論》也發(fā)表了潔泯《談楊朔的幾篇散文》的長篇論文。老一輩作家冰心、曹禺、周立波等也撰文對其散文擊節(jié)贊賞。最重要的間接影響，是毛澤東對楊 朔的“點贊”，演繹為當時一次詩化散文的思潮。散文作家把楊朔散文作為典范而趨之若鶩，包括比他年長的名家如曹靖華、吳伯簫，比他年輕的名家如劉白羽、秦 牧、碧野、郭風、陳殘云、菡子、魏鋼焰、袁鷹等等，加上更多的年輕作者，紛紛以文為詩，訴求散文藝術表現(xiàn)的詩性。惟其如此，把散文“當詩一樣寫”，成為 20世紀60年代初期散文作家的共識與共同尋求的美學目標。于是，形成了60年代初期散文持續(xù)繁榮的局面。正如散文評論家佘樹森在《中國現(xiàn)當代散文研究》 一書中所說：楊朔與他同時的散文家，“……選擇了一條‘詩化’的道路，來謀求自身的審美建構(gòu)。回顧50年代末及60年代的中國散文界，尋求‘詩意’已構(gòu)成 散文創(chuàng)作的主要傾向”。
綜上，毛澤東對楊朔的“點贊”，是一件極其偶然卻頗具文學史意義的事件；日理萬機的領袖在無意中當了“推手”，楊朔也在無意中被定為一尊。但事 件本身又充滿必然性因素，困擾的散文必然會在沉寂中尋求逆襲、改革的出路，作為導火索的這一事件激活了當時散文創(chuàng)作的一度復興和繁榮。以史識的眼光即歷史 唯物主義的眼光看，引發(fā)的“詩化”散文思潮，在當時還是一件充滿著正能量的文學事件。然而，毛澤東對楊朔由“比興”主要手法創(chuàng)造詩風格的肯定，強化了楊朔 的自信，導致其在實踐中出現(xiàn)了模式化傾向，以至影響了“詩化”思潮——“革命”加“詩意”的價值取向。今天看來，這一方面又是值得我們?nèi)フJ真反思其正負兩 面經(jīng)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