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聞陳涌先生逝世的噩耗,我很悲痛!還是在春節(jié)前夕,我原本打算去給他拜年。家里人告訴我,他在北京醫(yī)院住院。我又趕到醫(yī)院,其時先生已聽不清別人講話,便用小黑板交談。我寫:“您很快就會康復,至少要活到150歲。”先生雖沉疴在身,依然不改幽默、放達,微笑著在小黑板上寫道:“那不是人,是妖”。殊不料此一見竟成永訣,“彼蒼者天,曷其有極”!
陳涌從延安時期即投身于文藝理論研究,半個世紀以來,為中國化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建設作出了卓越貢獻。特別是到了晚年,即通常所說的改革開放以后,他的學術成就達到了最為輝煌的高峰,他的堅貞品格也得到了紫電青霜一般的表現。學習他的品格,繼承他的遺產,把他未竟的事業(yè)繼續(xù)下去,應當說是對先生的實實在在的懷念。
忠貞不渝的戰(zhàn)士情懷
陳涌是著名文藝理論家,又是無產階級戰(zhàn)士。凡是接觸過他,或讀過他的書的人,都可以感覺到他的那種極為鮮明的黨性原則。應當說,在社會主義文藝事業(yè)處于高潮的時候,在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取得節(jié)節(jié)勝利的時候,表現出這樣的傾向并不難,甚至某些不是無產階級戰(zhàn)士的人也能表現出這樣的傾向,恰如在辛亥革命勝利時,連假洋鬼子也可以稱黎元洪為“洪哥”一樣。但是,待到社會主義文藝事業(yè)遭受挫折的時候,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遇到八面挑戰(zhàn)的時候,再表現出這樣的傾向,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眾所周知,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反馬克思主義的思潮在中國愈演愈烈,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也遭到前所未有的譖毀。而某些在黨內身居要津的人物居然三番五次地對此采取姑息、縱容甚至支持的態(tài)度。壓迫既到,于是乎,一些人像鴕鳥將頭埋進沙堆一樣,對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退避三舍以求保全自我;一些向來以資深革命文藝戰(zhàn)士自居的人,則一改五六十年代“左”的面孔,恓恓惶惶地披上五彩斑斕衣,成為取悅“新潮”的現代老萊子;一些所謂“理論家”或“作家”,則紛紛隨波逐流、曲道詭行,直至成為走在西方權勢者鐵騎面前媚惑中國民眾的小驢……正是在這“滔滔者天下皆是”的關頭,陳涌披堅執(zhí)銳,挺身而出,與反馬克思主義的思潮進行了毫不妥協的斗爭,從而成為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最忠實、最堅決、最熱忱的捍衛(wèi)者。
大詩人李白說:“受屈不改心,然后知君子。”(《贈韋侍御黃裳二首》)如果我們聯系陳涌早期的個人遭遇來看他晚年的理論實踐,對其忠貞不渝的戰(zhàn)士情懷的理解也許會更加深刻。陳涌曾于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生活在西北達20年之久。平反以后,如果他從個人的名譽、地位出發(fā),憑借這一“資本”向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反戈一擊,本可以成為獨領一時風騷的人物。果真如此,那么,扛“摩登”大旗的,就不是現代老萊子,更不是當時才露尖尖角的“新潮”風云人物,而非陳涌莫屬。據我所知,某些“新潮”代表人物也確曾動過拉陳涌作虎皮的念頭。但是,陳涌卻拒絕了鮮花和掌聲的誘惑,而向著一條充滿荊棘和坎坷的道路義無反顧地走去。大家知道,陳涌在新時期所寫的堅持馬克思主義的文章,無論在發(fā)表的當時還是以后,都不會給陳涌帶來流行意義上的榮譽,而只能招致鋪天蓋地般的怨恨、攻擊和謾罵。但是,陳涌卻漠然視之、淡然處之,不改其樂而不知老之已至。
這種不計個人得失,不管身前身后毀譽的義舉,充分體現了一位無產階級戰(zhàn)士無私無畏的磊落情懷。這是在洞徹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基礎上對于自身使命的自覺確認,這是在與人民群眾血肉相依的聯系中對于自我主體性的自由揚厲,這是在超越可憐的一己私欲后對于一種充斥宇宙的大幸福、大快樂的實際體驗。它應當成為每一位熱血尚存者的主動自覺的人生選擇。
獨立不倚的學術品格
從陳涌的文章中,從平日與他的接觸中,我得到一個非常深刻的印象,就是他沒有絲毫的庸人氣息。他從不因為某些觀點在社會上流行便盲從附會,從不為了照顧對方的情緒而去曲意逢迎,也從不為了某種學術以外的考慮而去犧牲自己的學術立場,縱使是在那位號稱黨內理論家的人物面前,也無視其巍巍然,敢于指出其理論觀點上故意曲解經典原意以曲意媚上的錯誤。不唯上、不唯書、只唯實,一個人在一時一事上做到這一點并不難,而數十年如一日地執(zhí)著于此,就不能說不是最難的??!
我想,最能印證陳涌這一品格的,是他頗有戲劇性的人生遭遇。早在50年代,由于種種復雜的原因,在相當的范圍內,極左思潮逐漸得以滋長和蔓延,機械目的論和機械反映論風行一時。表現在文藝領域,則是文藝為政治服務的口號被簡單化、片面化和庸俗化。文藝創(chuàng)作這一復雜的精神勞動,被視為按圖索驥的工藝性操作;文藝作品這一帶有極強的精神個體性的形式,被當作直來直去的政治傳聲筒。陳涌痛感這一錯誤傾向對于年輕的社會主義文藝的破壞作用,接連在會上發(fā)言并撰寫文章,大聲疾呼文藝的真實性和藝術性,試圖給逐漸發(fā)熱的錯誤思潮降溫??墒钦l曾料到,他的這一堅持真理的正義行動,竟然被一些宗派主義思想嚴重的人所利用,成為將他打成“右派”的一條重要罪狀。進入80年代以后,文藝領域又變成另外一副形容。否定整個革命文藝的歷史,主張文藝回到純審美自身,叫嚷毀滅文藝的功利性,宣稱文藝就是表現自我,一時間成為這時尚。于是,陳涌又一次不避風險,頂著來自某些權勢者的壓力,宣傳馬克思主義的反映論、價值論和意識形態(tài)論,因而被誣為代表僵化保守勢力的“左派”。真是右也陳涌,“左”也陳涌。“左派”得意時他是“右派”,右派摩登時他是“左派”。聰明乖覺的人是左右逢源,而陳涌卻是左右逢冤。然而,這與其說是命運的捉弄,毋寧說是陳涌自己的選擇。
這種選擇的主動性來源于為真理獻身的崇高愿望。因為陳涌堅持的真理與他所追求的共產主義價值目標是完全一致的,所以在他那里,堅持真理就不是手段而是目的本身。這種建立在高度理性認識基礎上的自覺,使他的內在生活變得極為堅強,足以抵御一切消極社會定勢的誘惑,在必要時,甚至可以為了真理而犧牲個人的生命。
放眼今日文壇,競進貪婪者與隨波逐流者如過江之鯽。有的把理論當作發(fā)財致富的手段,或者獲取榮譽地位的敲門磚。他們以鄉(xiāng)愿的處世方式在文藝圈子討生活,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圓通自在,取悅百家,更有甚者則朝扣富兒門,暮隨洋人塵,殘杯與冷炙,便可賣自身。若問他持何種文藝觀點,則無絲毫的確定性,唯隨行就市而已矣。有的則如楊花柳絮,隨風飄搖而不計歸處。東風來了,他便是振振有詞的東風派;西風來了,他便是慷慨激昂的西風派。在變化的關節(jié)處,他甚至可以來一點“自我批評”,什么“我這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好反復”呀,其誠懇之態(tài)可掬,然而言猶在耳,他又隨風“反復”了。所有這一切市儈行為,玷污了學術的圣潔,踐踏了真理的尊嚴,損害了理論工作者在人民群眾中的威信。這些人如若尚存些許良心,難道不應將陳涌作為自己的一面鏡子么?
雍容深沉的大家風度
陳涌是學者型的戰(zhàn)士,或者說是戰(zhàn)士型的學者。他進行戰(zhàn)斗,不是靠捶胸頓足的宣泄,不是靠聲嘶力竭的辱罵和恐嚇,更不是靠學術以外的勢力壓人,而是靠理論魅力和文化魅力去傾倒讀者、戰(zhàn)勝論敵。讀陳涌文章,可以鮮明地感覺到,他與論敵之間總是保持著相當的距離。正是這種距離,表明他排除了一切狹隘、偏執(zhí)和急躁,顯示了主體精神的優(yōu)越;正是這種距離,表明他視野高遠,顯示了置論敵于股掌之中的實力;正是這種距離,表明他對于辯證法的充分尊重,顯示了一定原則基礎上的包容精神。
理論素養(yǎng)的臻于化境,使他在論辯時得心應手、舉重若輕。例如他反駁王若水對于列寧的批評(《也論現實主義和反映論問題》)。王若水說列寧的反映論是“直觀反映論”。他以桌子為例:“我面前這張桌子,當然是獨立于我對它的感覺而存在的……但是,如果沒有造這張桌子的人,如果沒有人的需要,人的意志,人的勞動,這張桌子就不會出現。”這就是說,物質并不總是第一性,有時也可以成為第二性的。對于一班拘泥于繁瑣思辨而不知變通的論者來說,駁倒這一觀點是需要多道推導程序的。而陳涌卻是單刀直入,以其人之“桌”反駁其人之論,即用桌子的產生和演變,說明人對桌子的觀念依賴于一定的物質生產的發(fā)展。寥寥一段文字,便揭穿了王若水論點的唯心主義本質。這種說理方式,對于那些經院氣十足的人來說,不失為一個極好的教訓。
廣博的學識使他以一位智慧老者的形象出現在讀者面前。當你為現實中的某個難題困惑不解時,他往往拈出一件相關的往事,使你在興味盎然中得到理論認識上的啟迪。在《一個理論工作者的手記(二)》中,針對現實中存在的否定文藝傾向性的觀點,陳涌指出:“這并不是什么新鮮的話題。早在30年代,魯迅就曾批評過朱光潛的這一觀點。朱光潛以古希臘阿波羅雕像為根據,說文藝的極致是‘靜穆’。魯迅則從土財主將周鼎擦光的笑話引申開去,說明這些古代文物在制造當初并不靜穆,極風趣又極有力地反駁了朱光潛的觀點。”陳涌援引這一史實來回答今天的問題,其效果是長篇的思辨性文字所不及的。這種深入淺出、平易近人的論述方法,是群眾觀點在學術研究中的體現。與陳涌相反,一些“新潮”人物則是故弄玄虛、故作高深,專以讓他人不懂為樂,借荼毒讀者以抬高自己。他們自以為得計,殊不知適足暴露其貴族老爺式的淺薄和無聊。
與上述治學方式、方法交相輝映的是他獨特的文風。陳涌的文章,語言不尚華麗、不事雕琢,構思謀篇不循舊法、不拘一格。筆調從容,如行云流水;意味醇厚,如陳年佳釀。于汪洋恣肆中見淳謹,于素樸古拙中見靈秀。讀其文如見其人,我們仿佛靜坐在一位思想深沉、睿智豁達而又和藹可親的老者面前聆聽教誨,令人陶醉其間,流連良久而不忍離去。
風度即人。獨具魅力的人品、學品和文品的統(tǒng)一,構成了陳涌雍容深沉的大家風度。應當感謝反馬克思主義的各種思潮。正是它們的挑戰(zhàn),鍛煉了陳涌,成就了陳涌,使他成為中國文藝理論界的脊梁。記得陳涌先生《在新時期面前》一書中曾引述當年高爾基的感慨:1907年到1917年,是俄國知識分子最為可恥的10年,接著便同樣感慨地說:“這對近年我們那些悲觀失望、頹廢頹唐以至動搖變節(jié)的知識分子來說,也是適用的。”但是,就在這些人使中國知識分子蒙受恥辱的時候,陳涌和其他許許多多正直、愛國的知識分子卻為中國知識分子贏得了尊嚴。他們以對惡勢力的不屈抗爭,向全世界宣告: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是中國知識分子性格的本質方面。任何惡勢力在他們身上打的任何算盤,到頭來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面對陳涌及其《在新時期面前》,我們深感榜樣之高與行路之難。我們必須努力,我們必須奮勇向前。即使無力將前輩的事業(yè)發(fā)揚光大,至少也要做到不頹唐、不落荒、不變節(jié)。前輩在先,來者在后,我們豈能因我們而讓整個隊伍蒙受恥辱,我們又豈能因我們而斷送整個事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