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歷史批評與美學批評
李云雷
最近圍繞著電影《色戒》,出現(xiàn)了不少評論,這些文章大體可以分為兩個傾向,一是在藝術上加以肯定,認為這部片子寫出了“人性”的復雜與永恒,是2007年度最佳“華語片”,或成為“票房冠軍”,這是在主流媒體上經(jīng)常見到的聲音;另一方面,則對電影、以及張愛玲的原著小說對鄭蘋如烈士的污蔑而憤慨,將這部片子定位為政治電影或“漢奸文藝”,認為它觸犯了中華民族的民族情感,有激進者甚至呼吁對這部影片加以禁映。
如果作為一個“文化研究”的個案,我們還應該注意到有關這一影片的其他事實:在2007年威尼斯電影節(jié)上,這部影片獲得了金獅獎,這是否意味著它在“藝術”上獲得了承認,而這藝術又是一個怎樣的標準?這部影片在美國被列入NC—17級,并被拒絕作為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是否意味著它在情色上的大膽突破不被美國人接受,或者它的“藝術”不被奧斯卡接受?在臺灣首映時,國民黨2008年參選人馬英九“熱淚盈眶”,這與70年代小說《色戒》在臺灣發(fā)表時青年學生的反應大向徑庭,這是否意味著國民黨已經(jīng)在向民進黨的“殖民史觀”靠攏?在大陸放映時,該片被刪減了7分鐘,主要是三次男女主人公的激情段落,但也有一處將關鍵的“快走,快走”改為“走吧,走吧”,模糊了女主人公放走漢奸的事實,這是否意味著色情的禁忌更重于意識形態(tài)的禁忌?可以說,圍繞著《色戒》這部電影、小說及其所由來的歷史事實,在政治、性、藝術與商業(yè)各個層面的張力中,我們可以窺見一種復雜的情態(tài)。
1、歷史、小說與電影
在鄭蘋如烈士刺殺汪偽特務丁默村這一歷史事實,與張愛玲的小說《色戒》、李安的電影《色·戒》之間,存在著巨大的縫隙,我們首先應該進行區(qū)分,哪些是張愛玲的加工,哪些是李安的再加工,只有在這個基礎上,我們才可以進一步分析這些加工意味著什么。
張愛玲的小說《色戒》,在對鄭蘋如烈士的故事原型改動之間,雖然故事的內(nèi)核“刺殺”沒有改變,但有三處重要的改動,一是故事的結局,由鄭蘋如烈士的壯烈犧牲,轉(zhuǎn)變成王佳芝放走敵人、叛變事業(yè);二是主人公的身份,小說將職業(yè)特工轉(zhuǎn)換為了一個女大學生;三是故事的色調(diào),從一個慷慨激昂的刺殺故事,轉(zhuǎn)變成了一個世俗的情愛故事。
《色戒》并非張愛玲小說中的重要作品,但正如有人指出的那樣,這部創(chuàng)作時間逾20年的作品,確實體現(xiàn)了她自我認同的一種焦慮,小說中的王佳芝與其說像鄭蘋如烈士,不如更像一種她想象中的“自我”,是她釋放內(nèi)心焦慮的一種想象性解決。此外,我們還應該意識到,張愛玲之所以創(chuàng)作這樣一篇作品,不僅與她的世界觀有關,也與她的藝術觀有關。她更重視“人生安穩(wěn)的一面”而不重視“飛揚的一面”,她所擅長的便是在社會動蕩中描繪世俗生活中兒女情長的心思,小說《傾城之戀》所寫的,便是香港淪陷成全了一對互相算計愛情得失的男女,在這個意義上,《色戒》則可以說是“傾國之戀”,在民族國家與世俗生活之間,或者說在民族大義與世俗情愛之間,張愛玲天然地傾向于后者,這構成了她藝術上獨有的特色,也形成了她的局限,當處理像《色戒》這樣涉及到民族節(jié)義的題材時,就難免逾越了必要的界限。
而李安的電影與張愛玲的小說又有不同,一是李安強化了小說中性的作用,二是李安強化了對汪偽特務頭子“易先生”這一角色的認同。這使此部影片在性與政治兩方面都挑戰(zhàn)著當代中國人的禁忌。
張愛玲的小說雖然對性有所暗示,如“權勢是一種春藥”,“通往女人的內(nèi)心的路通過陰道”,但并沒有具體的性描寫,李安則以出人意料地將性愛場面直接呈現(xiàn)了出來,這使得有人批評李安展現(xiàn)的不是“人性”而是“動物性”,龍應臺也指出,“如果王佳芝背叛了她的同志,是由于她純純的愛,她還可能被世俗諒解甚至美化,但是,她卻是因為性的享受,而產(chǎn)生情,而背叛大義,這,才是真正的離經(jīng)叛道,才是小說真正的強大張力所在。”她以贊賞的口吻肯定“導演完全看見了性愛在這出戲里關鍵的地位”,其實是一種雙重誤解,她誤解了李安,而李安也誤解了張愛玲,或者說李安在張愛玲的故事中加入了他的理解。性在張愛玲的小說中并不是一個中心話題,她所關心的是世俗小男女在愛情上的算計與得失,而李安則不同,從《喜宴》到《斷背山》,性的焦慮與認同一直是他關心的焦點,即使在《冰風暴》這樣描寫中產(chǎn)階級兒女的“成長電影”中,或者在《臥虎藏龍》這樣描寫江湖恩怨的“武俠影片”中,情與欲,或理智與情感——的沖突,都是他所集中表現(xiàn)的。
對“易先生”角色認同的強化,我們可以舉一個例子,在張愛玲的小說中,王佳芝只去過一次首飾店(在鄭蘋如烈士的故事原型中,則是皮衣店),是與易先生一起去的,而在李安的電影中,則先寫了王佳芝單獨去,而后是兩人一起去,而在王佳芝單獨去之前更鋪敘了一些細節(jié)與謎團(送一封信),這些增加的細節(jié)與鋪排,加強了易先生“重情重義”的形象。日本酒館里的唱歌與流淚也是如此。
敘述視角上的轉(zhuǎn)換也是一個可以注意的問題,在電影前面的大部分,敘述的視角都是王佳芝,以她的眼光來看周圍的世界,隨著她不斷向易先生靠近,敘述的重心也在向易先生轉(zhuǎn)移,最后當她死后,則重點表現(xiàn)易先生的心理,電影的視角與易的視角完全融為一體,觀眾的同情也完全在易這一邊,而這是很有沖擊力的。如果最后的視角轉(zhuǎn)向鄺裕民(王力宏)的角色,則會完全是另外一個故事,另外一種感情。而電影的政治性或意識形態(tài)性,也正是通過這些來實現(xiàn)的
2、政治、“人性”與藝術
然而僅僅指出影片的意識形態(tài)性是并不夠的,與《色戒》在張愛玲小說中的位置不同,電影《色戒》在李安的電影中是頗為重要的一部,因而我們應該做更為深入的分析。
在我看來,《色戒》在藝術上是一部較為成功的電影,這主要體現(xiàn)在:1)影片在自身故事的邏輯之內(nèi)“很妥貼”,沒有讓人覺得有過火或不到的地方,故事講得很自然、流暢,人物性格鮮明,內(nèi)在的感情世界也挖掘得比較深,并具有節(jié)奏感與層次感;2)影片是以一種隱蔽(或者說“藝術”)的方式來傳達其觀念的,是“莎士比亞化”而并非“席勒化”的,也即是通過對人物、場景、故事、細節(jié)以及敘述角度的選擇,來闡釋、暗示個人的歷史觀或世界觀,而并非將簡單地藝術作為傳達個人理念的傳聲筒;3)李安對“世道人心”、“人情世故”有所體貼,能夠進入并理解影片中人物的內(nèi)心,不僅主要人物是這樣,一些次要人物也是如此,同時他對人物之間的關系也有恰如其分的把握,這在當代的中國導演里是很少見到的,很多人只注重個人觀念的表達,卻似乎缺乏理解他者(影片中人物)的能力,在張藝謀、陳凱歌到姜文最近的電影中都是這樣,但李安似乎能進入他人的世界,這也是一種難得的能力。當然這也是相對而言。
在這里,引起爭議的是所謂的“人性”,與張愛玲相似,李安似乎對人類情感中曖昧、幽微、細致的一面頗感興趣,正是在這一點上集中了不少人的贊揚與批評,譽之者認為他寫出了真的“人性”,而批評者則認為這些與民族大義是對立的而加以撻伐。筆者認為,探索人類情感的豐富復雜性及其幽微細致處,不獨是張愛玲、李安的專利,而是一切藝術都應該追求的,張愛玲、李安的錯處不在于表現(xiàn)了人性的幽微,而在于將之與“殖民史觀”的意識形態(tài)聯(lián)系在了一起。
一切優(yōu)秀的藝術作品都在探索“人性”,左翼文藝亦不例外,比如瞿秋白的《多余的話》中彷徨、無奈而又毅然赴死的內(nèi)心矛盾,加繆《局外人》中莫爾索開槍時的那一“恍惚”,以及路翎《初雪》、《洼地上的戰(zhàn)役》等作品中體現(xiàn)出的情感與使命矛盾的細微曲折處,最能打動人心,也最能見出作者的藝術功力,如果我們忽略了這些,以為文藝只能表現(xiàn)“民族大義”,或者將革命與“人性”簡單地對立起來,必將會走到公式化、概念化的道路上,正如胡風當年所預言的那樣。
但現(xiàn)在的問題在于,一些“人性”論者往往以“人性”為唯一尺度,以此抹殺了民族性、階級性與性別差異,他們以為“人性”探索沒有必要的邊界,挑戰(zhàn)的禁忌越多,描寫的情感越離奇古怪,越具有“藝術性”,這同樣,甚至是更加不對的,對《色戒》極力肯定者,往往逾越了作為一個中國人必要的邊界。
另一種說法認為,小說在古代是一種“野史”,或者按巴爾扎克的說法是“一個民族的秘史”,既然是“野史”、“秘史”,正應該與“正史”有所區(qū)別,那么小說、電影《色戒》所呈現(xiàn)出來的歷史觀,也應該有其存在的理由。然而現(xiàn)在,首先不是是否允許《色戒》的歷史觀存在的問題,而在于《色戒》是否還允許其他歷史觀存在的問題,這部影片在歐洲、臺灣、大陸風靡一時,超高的票房、鋪天蓋地的贊揚幾乎淹沒了一切,以政治、性或藝術的名義,獲得了商業(yè)上的巨大成功,只有少數(shù)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加以批評。其次,這部影片正是體現(xiàn)了臺灣、美國主流歷史觀或中國觀的一部作品,并占據(jù)了輿論與文化的領導權,并不那么“野”,也不那么“秘”,而是文化政治的一種現(xiàn)實體現(xiàn)。
3、歷史批評與美學批評
然而我們不能將鄭蘋如烈士的事跡,簡單地作為批評《色戒》的理由,在歷史原型與藝術作品之間,應該有一個中介,一個相對獨立的藝術空間。作為一種意識領域的復雜現(xiàn)象,我們應該對藝術加以審慎的分析,并力求將歷史分析與美學分析結合起來。
雖然《色戒》由鄭蘋如烈士的原型改編而成,但既然是改編,必然融入了作者個人的思想感情,而這種融入,不僅體現(xiàn)在某一兩個人物上,而體現(xiàn)在更多人物以及人物的相互關系之中,我們不能將作品中主要人物中體現(xiàn)出來的思想情感,簡單地認為是作者的,就《色戒》來說,易先生、王佳芝等人固然體現(xiàn)了李安的部分思想,但鄺裕民和他的上級、同志也體現(xiàn)了李安的部分思想,乃至打牌的幾個闊太太和她們的閑言碎語,也體現(xiàn)了他的部分思想。這幾種思想相互沖突,我們可以說李安的同情更多在于王佳芝、易先生,但并不能因此就認為李安對鄺裕民、闊太太沒有理解與同情。一個典型的例子是,電影中鄺裕民的上級對王佳芝斥責的那一段話(“他殺了我全家,我還可以和他隔著桌子吃飯!”),就很鮮明地將這個人物忍辱負重而又刺殺心切的心態(tài)塑造了出來,忍辱負重是通過他說的內(nèi)容,而刺殺心切則是通過他的語速、語調(diào)表現(xiàn)出來的。有人認為李安將革命者“小丑化”,我認為這樣的說法有些簡單,我認為他對汪偽的邏輯、革命者的邏輯、世俗者的邏輯都有較為充分的理解和表現(xiàn),而問題只是在當這三種邏輯相互沖突時,他更傾向于認同汪偽的邏輯,而并沒有以更開闊、深刻的眼光表現(xiàn)出真正的悲劇。比如以鄺裕民的角度看待整個事件,將會是一個更大的悲劇,如果增加鄺裕民的分量,將鄺裕民的悲劇與易先生的悲劇、王佳芝的悲劇更深入地融合在一起,影片將會成為一種“大悲劇”,顯然正是在這里,影片的意識形態(tài)性傷害了其藝術性。
如果說在影片呈現(xiàn)的故事中,鄺裕民的角度是缺席的,那么在抗戰(zhàn)時期的整個歷史中,缺席的不只是鄺裕民,還有共產(chǎn)黨。整個故事,我們可以說是一個“國民黨特務刺殺汪偽特務頭子”的故事,而與共產(chǎn)黨無關,這自然與鄭蘋如烈士的原型以及張愛玲的小說有關,但作者認同于這一故事本身,就與其歷史觀有著密切的關系。按照馬歇雷的說法,一個作品的意識形態(tài)性不只在于它表現(xiàn)了什么,更在于它省略了什么。無疑,就李安投入的程度以及影片呈現(xiàn)出的歷史觀來說,他更加認同于汪偽,其次是國民黨,而共產(chǎn)黨是不在其中的。這與李安在臺灣的成長環(huán)境、海外華人導演的身份及其所蘊育的思想意識有關。
但如果我們聯(lián)系到這部影片在威尼斯獲獎(張藝謀任評委會主席),以及馬英九“潸然淚下”,即可看出在歐洲、大陸與臺灣,“殖民史觀”占據(jù)著主流,而這種美化與認同則挑戰(zhàn)著國共兩黨的合法性,可以說更接近于臺灣民進黨的主張。這在李安或許是無意識的,但從占據(jù)媒體主流的溢美性的評論來看,這些吹捧者顯然并沒有意識到影片的政治意識,而只是為其故事、“人性”或演員的表演所打動。我并不否定影片在藝術上的一些成功之處,但單純從所謂“藝術本身”是無法理解、認識這部影片的。
如果從激進左派(而不是“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視角來看,影片呈現(xiàn)的故事不過是蔣汪之間“狗咬狗的斗爭”,而在民族主義者看來,則忽略了刺殺者的黨派差異,是“一個革命者刺殺民族的背叛者”的故事,目前黃紀蘇、祝東力、王小東等人對《色戒》所持的批評態(tài)度,更接近于民族主義的立場。我對于他們打破烏云遮天一樣的“輿論一律”表示欽佩,但對他他們以歷史直接批評藝術,而忽略了藝術“相對的獨立性”則持不同的意見。
在這里我所批評的兩種傾向,一是將藝術視為與政治無關的一種消費與娛樂,二是將藝術直接等同于意識形態(tài)的傳聲筒,而希望在“相對獨立的藝術空間”內(nèi),使討論能讓我們更深入地了解世界、藝術以及我們自身。我們不應該只停留于簡單的批判,而應該探討如何將歷史批評與美學批評結合起來,形成一種較為辨證的藝術觀,如何將相關各方的反應容納進來,使具有“時代癥候”性的精神事件得以凸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