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布斯》VS《中國合伙人》：區(qū)別在哪?
★郭松民
蘋果教父史蒂夫·喬布斯駕鶴西去已經(jīng)快兩年了。喬布斯身后，蘋果頓失靈魂，iPhone 5S和iPhone 5C推出后，市場反饋大不如前，蘋果股價在5個交易日內(nèi)就暴跌10%，損失相當(dāng)于兩個諾基亞總市值。果粉們舉起了寫有“No jobs，No iphone”、“喬布斯至今未瞑目”、“蘋果已死”字樣的標語牌在各地的蘋果旗艦店前抗議。在這種氛圍中，人們倍加懷念天縱英才的喬幫主。而電影《喬布斯》正好在這個時候上映，算是滿足了果粉的心理需求。影片將喬布斯在ipod之前的經(jīng)歷講述了一遍，有點像流水賬，缺乏真正的高潮和激情，但也不失為兩個小時內(nèi)了解喬布斯的一個好素材。
《喬布斯》的開端頗為講究。導(dǎo)演用追拍的方式，跟隨著喬布斯的視線和腳步，走進ipod發(fā)布會現(xiàn)場，俯瞰著臺下歡呼的人群，仿佛他是一位從天而降的彌賽亞。艾什頓·庫徹扮演的喬布斯十分驚艷，非常像喬幫主本尊。然而在一個驚艷的開端之后，后面就有點平鋪直抒了。故事回到了1974年，大學(xué)退學(xué)后的喬布斯光著腳丫依然徘徊在校園里，他和友人沃茲(喬什·蓋德飾)共同創(chuàng)建了蘋果電腦。然而隨著蘋果的成功，喬布斯和董事會的矛盾無法調(diào)和，憤而請辭。影片對他另立山頭，創(chuàng)立NEXT的經(jīng)歷一筆帶過，直接過渡到1997年，在“還有90天蘋果公司就要破產(chǎn)”的陰影中，喬布斯重回蘋果君臨天下。最后片尾走字幕時有和本人對比的照片，就像《逃離德黑蘭》一樣。
不過，雖然電影在敘事上可以說是平常，但有賴庫徹的出色演技，還是在一定程度上把喬布斯的偏激、瘋狂、固執(zhí)、冷靜、不顧一切、毅然決然的性格特征比較傳神地表現(xiàn)出來了。在影片中，喬布斯專注于自己開發(fā)新電腦的思路，對自己努力的一切有著近乎宗教式的狂熱，他執(zhí)著于冒險，瘋狂開拓，粗暴對待研發(fā)人員，無情掃除一切在他看來對他構(gòu)成障礙的人。用影片最后喬布斯給蘋果廣告配音的話就是：“獻給瘋狂的人、不合群的人、反叛的人、制造麻煩的人，那些方形孔里的圓形釘子們……那些看待事物與眾不同的人們，他們不喜歡規(guī)則，他們厭惡墨守成規(guī)。你可以認同他們，反對他們，神話或者妖魔化他們，但你就是不能無視他們，因為他們能夠改變事物，他們推動人類向前。就算別人把他們當(dāng)做瘋子，我們看到的是天才。因為只有那些足夠瘋狂到相信自己能夠改變世界的人，才是真正改變世界的人。”
“活著就是為了改變世界”——這是喬布斯廣為人知的名言?，F(xiàn)在看來這句話多少有點浮夸，不錯，喬布斯開創(chuàng)了PC電腦的新潮，重新定義了手機，憑空創(chuàng)造出了平板電腦這么個東西……從企業(yè)和消費的角度來看，這些都是了不起的成就，但如果說這就叫改變世界，仍然相當(dāng)勉強，世界沒有因此而改變，但的確因此變得更加豐富多彩，或者有趣好玩了。
不過，無論如何，在一個缺乏英雄的時代，喬布斯是一個當(dāng)之無愧的商業(yè)英雄或者叫企業(yè)英雄，而支撐他取得如此成就的主要心理動力，應(yīng)該就是這種“改變世界”的沖動或者自信，這驅(qū)使他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永不安寧，只有在不斷進行的創(chuàng)新活動中才能讓自己獲得稍許平靜。
看《喬布斯》，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中國合伙人》。有趣的是，網(wǎng)上曾有人將喬布斯創(chuàng)立蘋果的成功之路與俞敏洪等人創(chuàng)立新東方的成功之路做了對比，編成故事的情節(jié)居然有很多相似之處。而《中國合伙人》的原型們顯然也自認就是中國的喬布斯，比如在艾什頓·庫徹來華宣傳《喬布斯》時，徐小平、王強就和他進行了公開對話，意在讓公眾分享“中美合伙人”的成功經(jīng)驗。但在我看來，把新東方比作中國的蘋果，或者任何有意無意的類似聯(lián)想，其實都是一種“高級黑”。其最根本的區(qū)別在于，喬布斯一直在夢想著改變世界，而“中國合伙人”卻只想賺錢，不想改變世界，他們只是想改變自己去適應(yīng)這個世界。在《喬布斯》和《中國合伙人》中，兩位男主角都很傳神地表現(xiàn)了他們的不同：庫徹飾演的喬布斯，眼神一直銳利而自信，而黃曉明飾演的成東青，眼睛里卻始終充滿了猶豫和躲閃。
雖然同樣是賺了大錢，但蘋果和新東方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喬布斯和蘋果公司靠著創(chuàng)意、技術(shù)、“科技和藝術(shù)的結(jié)合”開發(fā)出了高科技產(chǎn)品獨步天下，而新東方，正如在《中國合伙人》中所充分展示的那樣，卻只是利用人們對美國幻想賺錢而已，他們甚至連民國時代教育家“教育救國”的理念都沒有。如果說喬布斯的所獲得的巨大財富是他“改變世界”努力的衍生品的話，那么對“中國合伙人”來說，錢就是目的本身。在《中國合伙人》中，成東青和王陽在賺取了“第一桶金”后，把成捆的百元大鈔拋向空中，然后伸開雙臂沐浴在紛紛落下的“錢雨”中，如癡如狂地高呼“我有錢了!”我們很難想象喬布斯也會這樣，能讓他如癡如狂的，更可能是一個“完美的”電腦或iphone。
筆者晚上在中關(guān)村散步，舉頭望見新東方霸氣的總部大樓和大樓頂端在夜空中閃耀的霓虹燈，不由得苦笑：這樣一個帶有明顯的買辦性、依附性，并且一點也不“科技”的企業(yè)占據(jù)著中國最著名的高科技園區(qū)的中心位置，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但又何嘗不是一種真實的寫照呢？
美國的成功偶像是立志“改變世界”的喬布斯，中國的成功偶像是“只想改變自己”的成東青(或者說是俞敏洪)，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差別?原因我們可以找出很多，但背后深層次的因素，恐怕還是一個文化自信問題。就中國的具體情況而言，伴隨著文革的失敗，1980年代甫一打開國門，面對西方令人眼花繚亂的消費社會，中國的知識、文化精英在精神上陷入了嚴重的失敗主義情緒，并直接導(dǎo)致了對中華文明本身的懷疑。誠如當(dāng)年風(fēng)靡一時的《河殤》所斷言的那樣：“黃色文明”不行了，變身為“藍色文明”才有出路。“中國至少要當(dāng)300年殖民地才有希望”之類瘋瘋癲癲、自輕自賤的“論斷”雖然在官方話語里受到屏蔽，但卻在許多知識、文化精英的內(nèi)心深處卻獲得了共鳴。建國后激勵了整整一代人的“胸懷祖國，放眼世界”、“解放全人類”的口號，在主流話語中受到無情的嘲笑，不少中國人，尤其是知識精英相當(dāng)自然地認為，改變世界與自己無關(guān)，甚至改變世界的想法本身就是一種愚妄，中國需要改變的僅僅是自己。
在《中國合伙人》中，“不想改變世界，只想改變自己”的主題反復(fù)出現(xiàn)，謝曉駿在紐約談判時為了獲得美方的認同，推心置腹地說：“中國在改變，但是你們一直沒變”。由于缺乏自信，所以“中國合伙人”們感到，他們在中國獲得的成功并不能算是成功，只有獲得美國的認證，才能算是一種真正的成功。誠如孟曉駿所言：“只有我們站在紐約證交所揮槌的那一刻，他們才能真正看到你，認可你，尊重你。”“中國合伙人”成功后，成東青所作的最讓他們自己感動的一件事，就是向曾經(jīng)蔑視過孟曉駿的美國實驗室捐一大筆錢，條件是這個實驗室改名為“孟曉駿實驗室”。那一刻，孟曉駿的眼睛里滿是淚水，王陽和成東青的臉上則寫滿了欣慰。
這里的邏輯非常簡單：由于中國人不配改變世界，那么對中國人來說，賺錢就是唯一可行的選擇。然而對喬布斯來說，賺錢根本不是目標，“改變世界”才是目標。實際上，1980年蘋果剛一上市，25歲的喬布斯就已經(jīng)是億萬身家了，錢對他來說根本不是問題。但到2007年，他還是拖著病體，推出劃時代的iPhone，徹底改變了智能手機行業(yè)。盡管喬布斯出身寒微，是個私生子，有一半阿拉伯血統(tǒng)，但美國那種自命“山巔之城”，“負有拯救人類責(zé)任”的文化自信，卻使他毫無自卑心理，可以大言不慚“改變世界”。喬布斯正是美國文化的產(chǎn)兒，在一定意義上說，喬布斯之成為喬布斯，有偶然性，但美國之出現(xiàn)喬布斯，卻有必然性。而中國如果不能清算1980年代以來形成的自認文化低劣的意識，卻只能產(chǎn)生“中國合伙人”，甚至賺了錢也仍然沒有自信，只能到美國人那里去買一個認同。不解決文化自信的問題，中美之間的差距將很可能被鎖定在《喬布斯》和《中國合伙人》的差距上。
現(xiàn)在我們可以看的很清楚，中國在1980年代再次陷入失敗主義情緒，其實是當(dāng)時的知識精英對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乃至世界近現(xiàn)代歷史誤讀的結(jié)果，東西方文化是兩種有著很大區(qū)別的文化，但絕不是有著根本優(yōu)劣、高下之分的文化。
重建的中國文化自信，需要社會各界，尤其是文化界的積極努力。但遺憾的是，中國文化精英們的思想，似乎還停留在1980年代。比如陳可辛拍《中國合伙人》，主角們把賺錢及獲得美國認同視為人生最高追求，這未嘗不是當(dāng)年一種普遍存在的真實的社會心理，但陳可辛完全從欣賞、贊美的角度再現(xiàn)這一切，就暴露了他認知的局限性，乃至僵化——中國現(xiàn)代化的巨大成就以及中國思想界的最新成果，完全沒有納入他的視野。而《中國合伙人》成為金雞、百花獎的最大贏家則表明，文化失敗主義情緒仍然占據(jù)著文化界的主流，這使我們對重建中國的文化自信，就更不能輕易樂觀了。
●作者為《國企》雜志社研究部主任，著有《電影的戰(zhàn)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