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劍3》的崩壞，根子還得從《亮劍》說起
劉夢龍
亮劍3翻車了，披抗戰(zhàn)皮的偶像劇這些年不少，但像亮劍3這樣突破天際的，確實驚人。不過，亮劍3 最惹眼的還是它屬于亮劍系列作品。應該說，亮劍，亮劍2，亮劍3，一蟹不如一蟹，這個系列發(fā)展到亮劍3已經(jīng)和亮劍沒什么關系了。
但從根子上說，亮劍本身就有相當?shù)膯栴}，不過瑕不掩瑜，在當時是成功的。問題是，它好的一面沒有獲得繼承，相關題材創(chuàng)作上卻出現(xiàn)了錯誤的傾向，最后整出這么個笑話來。
亮劍這部作品當然是成功的，但對他的評價其實一直都很兩極化。亮劍本身無疑是一部看起來很過癮的作品，尤其是結合他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作為影視劇，它是很成功的。亮劍的成功可以歸結為兩點，緊湊的劇情，爽點密集而恰到好處，打破當時定式的人物形象，使人眼界一新。但亮劍一直為人詬病的一點，就在他的人物形象創(chuàng)新上。
亮劍最成功的人物形象是李云龍，李幼斌老師把一個充滿了農(nóng)民式狡黠的草莽英雄演活了。但這個人物是不符合高度強調(diào)組織紀律性，真實歷史上人民軍隊指戰(zhàn)員形象的，甚至可以說是站在了一個反面。像李云龍這樣的人物，在中國近代革命史不是沒有，乃至還不少，但往往是作為反面教材和改造對象出現(xiàn)的。最典型的一個例子大概是44年投日的傳奇人物單德貴。直白說，從三灣改編起，我軍歷史上歷次大的整頓，這些人都是改造的重點，大浪淘沙，他們要么改變，那么就成為革命隊伍的掉隊者。
說穿了，亮劍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不是基于歷史的人物形象，而是那時許多人想象中的軍人形象。李云龍與其說是一個革命干部，不如說是某種具有鮮明時代特點，有脾氣也有辦法的能人。類似的情形也出現(xiàn)在趙剛，楚云飛等人物身上，他們是形象是成功的，但和歷史上的真實人物又是背反的。
亮劍的電視劇比起原作其實已經(jīng)有了進步，這部影視作品，其實是一流的編劇和演員挽救了一部并不出色的傷痕文學，但先天不足是不可避免的。而這個問題不能完全歸結于創(chuàng)作者。這只能說明，當時在整個社會氛圍里，對近代中國革命的敘事已經(jīng)有了普遍而重大的偏差，一些黑白已經(jīng)長期顛倒，并成為人們腦中固化的形象。
當然，亮劍到底還是一部瑕不掩瑜的作品，尤其在當時，人民軍隊的形象受到廣泛抹黑污蔑的大背景下，它是起了正面意義的。只能說，在當時，它身上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了諸多后來影視作品不斷加劇的問題。至于像亮劍3這種和一代亮劍沒有一毛錢關系的純商業(yè)衍生物，出再大的問題，也不能怪到一部十多年前的作品身上。這些問題發(fā)展到后來匪夷所思的地步，想必也是原來的創(chuàng)作者始料未及的。問題的關鍵，還是為什么好的東西得不到繼承，錯誤的方向卻愈演愈烈。
表面的問題很好理解。就像一開始就說的，亮劍3就是一部套皮青春偶像劇，它和小時代的的血緣關系可比亮劍近多了?？箲?zhàn)劇的火熱背后是以抗戰(zhàn)為背景，各種題材電視劇的涌入，相應的就是各路創(chuàng)作者在借著這個皮套來發(fā)揮自己原來的特長。需要沉淀和投入成本去復原歷史的嚴肅作品既不符合他們創(chuàng)作的慣性，也不符合流量時代賺快錢的市場要求。其實我們看到的抗戰(zhàn)劇，換一個架空背景也沒有任何問題。不外乎是抗戰(zhàn)這個標簽在當代中國，代表著安全又有一定熱度，自有其商業(yè)價值，但也就值一個標簽的最低投入。這種對歷史高度實用主義的做法，在當代中國很普遍。
更一進步說，也不完全怪創(chuàng)作，這和受眾也有關系。如今，看電視劇的到底是那些人?肯定不是那些對近代史熟悉，喜歡在網(wǎng)上給各種穿幫挑刺的一小撮軍事和歷史愛好者。這些人看似聲音大，消費力并不強，還要求多，嘴巴刁的很。這些作品講的是以量取勝，它的受眾是你們年長退休后，沒事在家里看電視解悶的老父母，是愛看小鮮肉和大長腿的粉絲。為什么亮劍3要喝咖啡，抹發(fā)膠，他的重點就不是革命或者打仗，而是俊郎靚女們，爭奇斗艷，這本來就是它的核心。
相應的，我們也不難理解，為什么亮劍好的一面沒有被繼承，它的缺點卻被不斷放大。對這些量產(chǎn)的模式化作品來說，任何深入的挖掘和細節(jié)的考究，都是在增加成本和浪費時間，只有最簡單的套路才是最實際的。也正因為這種學習是生硬而膚淺的，最后不免就出現(xiàn)了守株待兔和刻舟求劍，乃至于邯鄲學步。
文藝創(chuàng)作上，這種問題不是今天才有的。早在八十年前，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就講了一些當時存在的問題，“我們在相當多的文學藝術作品中看見這種東西。……對于工農(nóng)兵群眾，則缺乏接近，缺乏了解，缺乏研究，缺乏知心朋友，不善于描寫他們;倘若描寫，也是衣服是勞動人民，面孔卻是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他們有時也愛這些東西，那是為著獵奇，為著裝飾自己的作品，甚至是為著追求其中落后的東西而愛的。”
對此主席也談了自己的看法，“立場問題。我們是站在無產(chǎn)階級的和人民大眾的立場。……我們知識分子出身的文藝工作者，要使自己的作品為群眾所歡迎，就得把自己的思想感情來一個變化，來一番改造。沒有這個變化，沒有這個改造，什么事情都是做不好的，都是格格不入的。”
八十年后，我們再來看，我們恐怕要承認這一點。我們?nèi)缃竦脑S多創(chuàng)作，問題和當年并無不同，而很多人走的道路則正好與當年提出不斷的辦法背道而馳，不出問題才是奇怪的。
所以也沒必要給亮劍3上綱上線，你說它解構了中國近代革命的苦難與輝煌，它雖然起到了一點微不足道的作用，但人家壓根也沒那個想法。可怕的說不定倒是這種集體無意識，很多人已經(jīng)不把近代革命的艱苦歷程當一回事了，在相當多的人群中，這根弦已經(jīng)不是松，是沒了。
所以，亮劍3并不可笑，它自有自己的邏輯和贏利點。這件事之后，想必它的創(chuàng)作者也不會有大的改變。和他相比，那些是不那么可笑的東西被人們習以為常，這才可怕。說到底，經(jīng)過多年來，有意識和無意識的灌輸，中國近代的歷史敘事已經(jīng)被扭曲的面目全非。革命者的形象，反動派的形象，都已經(jīng)極度淡化了，而另一些完全不符合歷史實際的東西則被硬塞進人們的腦子里。
真實的國軍什么樣呢?畏敵如虎，上下慣于推諉扯皮，45年5月還被人打掉戰(zhàn)區(qū)司令部，拉壯丁來的士兵普遍夜盲，瘦如麥稈，作戰(zhàn)動輒殺良冒功，為求財不惜把軍糧倒賣給日本人?，F(xiàn)在我們一想起國民黨軍隊是什么樣呢?筆挺軍裝的正規(guī)軍，嚴肅刻板，抗戰(zhàn)主力;真實的八路軍，新四軍什么樣呢??機智靈活，令行禁止，延安當時書報的閱讀發(fā)行量堪比上海南京，士兵行軍還不忘在背包上掛上生字學文化。共產(chǎn)黨的軍隊是當時中國唯一有刷牙喝開水習慣的軍隊，哪怕餓到吃榆樹葉，也不準在村莊周圍和老百姓爭樹葉。
現(xiàn)在我們一想起八路軍，新四軍是什么樣呢?衣裝襤褸，游擊習氣，要么匪氣十足，要么呆氣十足。真實的敵后斗爭，深入工人農(nóng)民，同吃同勞動，一支駁殼槍就敢開辟一個縣的根據(jù)地，一年犧牲三個縣長?，F(xiàn)在我們一想起敵后斗爭呢，就是大上海的燈紅酒綠，衣著光鮮的飲食男女。真實的國共斗爭，進步和落后的斗爭，現(xiàn)在我們一想起國共斗爭呢?那就是各為其主的爭天下。
老話說，軟刀子割肉不覺疼，如今，這些刀子已經(jīng)劃得很深了。所以我們才說，輿論就像陣地，你不占領，總有人會去占領。甚至，本該去占領陣地的人不但不去占領，還和敵人吃一鍋飯，把那些試圖自行抗戰(zhàn)的普通人看做是無事生非，打算搶飯碗的礙事者，嚴防死守。亮劍3的誕生，除了娛樂至死，更有這種無所作為，乃至推波助瀾。
開玩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講正經(jīng)話被人當做開玩笑，甚至讓人如臨大敵，那整個風氣才是讓人窒息的。高尚的事業(yè)怎么樣讓它失敗?首先就要讓它失去高尚。對近代革命正義性和理想色彩的磨滅，與對大眾的馴服是相輔相成的，其最終目的，是在人們不知不覺間完成社會道德與意識形態(tài)的偷梁換柱。
亮劍3的翻車，是好事，說明人們對歷史的態(tài)度還是尊重的，對人民軍隊和中國革命還是認同的。但如果始終是知而不改，那么這種尊重和認同在娛樂至死的時代，還能維持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