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舞臺上的國話
──看《失明的城市》
黃紀蘇
一
《失明的城市》講了一個關(guān)于人類社會的寓言：有一天城里人紛紛瞎了，后來全都瞎了；城市一片混亂，亂成了侏羅紀公園；而侏羅紀公園，不正是這個世界的本相么？寓言對于社會，有點像《紅樓夢》里瑞大叔對于鳳姐，最愛干的就是用極端手段扒下褲子看明真相。當舞臺的人世被扒到一絲不掛時，舞臺下穿著戴著描著畫著的世人估計會有些人跟我一樣，覺得赤身裸體雖然爽，但已經(jīng)有點涼了。
戲劇改編自薩拉馬戈的小說《失明癥漫記》。薩拉馬戈是一位葡萄牙共產(chǎn)黨員，那種國家的這種黨員寫的小說，一般都有強烈的現(xiàn)實參與意識和社會批判氣質(zhì)，不像我們國家許多黨員非黨員所從事的文藝，與之最相近的行業(yè)左邊是象牙微雕，右邊是異性按摩。這樣內(nèi)容這樣氣質(zhì)的一部作品，千里迢迢運到中國的戲劇舞臺，會不會把原來的精氣神運丟了呢——發(fā)站時一車挺然高唱的雄雞，到站后一只只沉默寡言，全都在懷念故鄉(xiāng)的雞窩，故鄉(xiāng)的黎明，甚至故鄉(xiāng)的周扒皮？
搬演外國作品，文化的轉(zhuǎn)換或水土的適應是一個普遍的問題。就戲劇生產(chǎn)鏈而言，首先面對這個問題的環(huán)節(jié)是策劃，也就是劇目的選擇。這個環(huán)節(jié)需要找到那出戲和這方水土的聯(lián)系，找準它在新家里的位置。劇目的選擇在我們這里有相當?shù)碾S意性甚至盲目性。那邊一部戲火了或是獲了（獎），這邊就立即上馬。這比較符合八十年代的社會心理和價值標準，那時的中國和西方在文化上基本屬于上下游關(guān)系或上下級關(guān)系——上頭的精神，上頭的動靜，便是下面的選擇。但中國是一塊上升的大陸，升了二十年，已經(jīng)今非昔比了。這種隨意性似乎還包含了一層接受主義美學：既然一千個觀眾一千種理解，那還選擇什么劇目，無為就無不為了。這種美學的基礎(chǔ)也是盛行于八十年代的個人主義價值觀。不過市場一登場，這兩樣東西的下場就明擺著了，因為市場就是要通過規(guī)模效應追求最大利益，也就是說，市場喜歡一個聲音，不喜歡見仁見智。以搬演外國作品為主業(yè)的國家話劇院，在劇目的選擇上瞄準了“經(jīng)典”，這是一種負責任的態(tài)度，有了“經(jīng)典”這道門坎，外國的武大郎還有開襠褲就知難而退了。但的確國話和非國話的一些經(jīng)典讓人看了會懷疑它們怎么就是經(jīng)典，并進而懷疑經(jīng)典就又怎么了。所以，初選來的經(jīng)典還需再經(jīng)過精選，精選是對兩種文化進行比較分析的過程，是一個尋找轉(zhuǎn)世靈童的過程。在這方面，國話肯定還有不小的改進空間。應該說，《失明》在國話的劇目中算是一個不差的選擇。但舞臺上的那個世界與舞臺下的這個世界之間，的確感受不到那種兩手握緊、一見如故的聯(lián)系。
還有，這部作品的寓言本色和過于寫實的表演形式不能融洽，這造成了節(jié)奏上的拖沓和層次上的瑣碎?！妒鳌凤@然應該更寫意，更靈動，更干凈一些。還有，主要演員從頭到尾聲嘶力竭，這幾乎是話劇舞臺的通病。所有人都知道不該這樣，但到頭來，真沒幾個不是這樣。知與行之間還隔著一路的跋涉。
二
通過這出戲，我們還看到了另一出戲，一出關(guān)于戲劇的戲。在那出戲里，政府、市場、商業(yè)、西方、意識形態(tài)、藝術(shù)、制作、評論、媒體、營銷各色人等像問號一樣在舞臺半明半暗的弱光中時隱時現(xiàn)，飄移不定，上演著中國戲劇的未定之天。那種混沌的局面很像失明的城市，失明的原因則是中國社會由計劃到市場的劇變，劇變相當于上帝閉上眼睛暫不視事。舞臺上亂局中的眾多角色里，我們看到了國話。相對于流變不居時代背景，這是一個穩(wěn)健而稍嫌遲緩的身影。當別家把張人臉一縮再縮，縮成小狐貍的三角臉，再配上一雙會招手的眼睛，她卻是那張平鋪直的“國”字臉；當別家都快把褲衩取消了，她還在放褲腿、熨褲線；當別家像熱鍋里的耗子，臺上臺下呆哪兒都覺得不對，恨不得改當飛鼠，她卻走得不緊不慢，基本上是“一步一個腳印”那種走法。就這樣，幾年下來，國話在中國戲劇的變局中扮演了一個常量。這個常量無論是主動選擇的，還是被動傳承的，都在客觀上為中國戲劇的未來維持了一道值得維持的傳統(tǒng)，即“知識分子戲劇”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進劇場不是去東直門簋街一醉方休，而是參與社會、探討文化。這個傳統(tǒng)興起于國難方殷的上世紀初，衰微于社會生活全面市場化的上世紀末。但它自有生生不息的理由：只有在中華民族徹底完成現(xiàn)代化重生再造的歷史任務之后，知識分子才會轉(zhuǎn)型為五行八作的專業(yè)人士，知識分子戲劇才算走完自己的歷史行程，變成一門純粹的娛樂。這個知識分子戲劇的傳統(tǒng)，對于國話這樣的體制內(nèi)院團來說，實在有些勉為其難，為各種“一”——除了“六一”——張燈結(jié)彩才是她的應當應分。國話的劇目，從《狂飆》到《薩利姆女巫》到《哥本哈根》到《失明的城市》，都是知識分子所關(guān)心的話題，都跟日益龐大的消費主體新市民階層的錢包岔著道。誰跟錢也無冤無仇，國話自不例外。但她卻以本分實在的行動，撐起了一塊誰也不愿意去撐的天地。有了這塊天地，戲劇的未來舞臺才不致被錢堆得滿滿的，堵得死死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