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麗丹 譯
譯者注:隨著經濟危機的不斷深化,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日益暢銷,在西方出現(xiàn)了一個馬克思主義再度興起的場景。2012年7月4日英國《衛(wèi)報》發(fā)表文章《馬克思主義為何再度興起》,對這一現(xiàn)象進行了粗淺的分析。作者指出,危機中富人得到救助,其余的人卻不得不在危機造成的困境中掙扎,這種情形的出現(xiàn)正好印證了馬克思主義階級斗爭學說、馬克思主義對經濟危機分析的真理性。“歷史終結論”不得不終結于危機面前,所謂“中產階級”的幻象也在危機中破滅了,這使得西方左翼青年對馬克思主義的真理性堅信不疑,但西方泛濫的議會主義、“和平長入社會主義”的思想對這些青年的影響也是不言而喻的。資產階級右翼對馬克思主義的興起又怕又恨,把馬克思主義說成是“巨大苦難和痛苦的來源”、把蘇聯(lián)社會主義歷史污蔑為“造成的死亡比法西斯主義和納粹主義還多”而無視蘇聯(lián)是抵抗法西斯、拯救人類文明的中堅力量的歷史事實。這種看法在西方思想界是占主流的,作者也深受其影響,因此他對馬克思主義持一種矛盾的態(tài)度:馬克思主義講出了真相,但卻是“左翼極權主義”,就像過時的手搖紡織機一樣,對于現(xiàn)代社會而言已經過時了。可是,資本主義無法解決自身的矛盾,這使作者也不得不贊同“我們的未來取決于我們自己及我們?yōu)槎窢幩龅臏蕚?rdquo;,資本主義掘墓人“無產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本文未能對馬克思主義何以能在危機深重的今天重新引領人類前進的方向進行深刻思考,不過卻提供了一幅關于西方各界人士形形色色馬克思主義觀的素描,對于我們了解馬克思主義在西方再度興起的背景提供了一個參考的視角。
全世界的資本主義陷于危機之中――但是究竟什么才是另一種選擇?好吧,19世紀某位德國哲學家的思考怎么樣?是的,卡爾•馬克思正在成為主流――天知道它何時才會終結。
階級斗爭再次顯得如此單刀直入。在位列歷史最暢銷圖書第二名的《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和恩格斯寫道:“資產階級首先生產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它的滅亡和無產階級的勝利是同樣不可避免的。”(順便指出,歷史最暢銷圖書是《圣經》)
法國馬克思主義思想家、巴黎第八大學教授賈克•洪席耶說道,“幸運的是,期待一個比如今的世界少些荒謬、多些公正的世界還是可能的。”
這個期待,或許解釋了我們這個經濟上災難深重的時代另一個不大可能的事實――對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思想興趣的復歸。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杰作《資本論》自2008年以來銷量激增,《共產黨宣言》和《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的銷量也是如此。它們銷量增加之時,正值英國工人救助了銀行,以維持這個墮落體系的運作,讓富人的拱嘴還能牢牢地保有他們的食槽,而我們其余的人卻只能在債務、無保障工作或更糟的情況中掙扎。甚至還有一個叫何念的中國導演將《資本論》的再次流行“資本化”了――他把《資本論》排演成了一部載歌載舞的音樂劇。
或許卡爾•馬克思這位大胡子革命理論家一生命運中最令人愉快的轉變,就是最近被德國儲蓄銀行開姆尼茨的客戶們從十位候選人中挑選出來印在新版萬事達信用卡上。
在共產主義東德,從1953到1990年,開姆尼茨被稱為馬克思城。顯然,在柏林墻倒塌二十多年后,前東德并沒有將它的馬克思主義歷史用油漆噴掉。路透社2008年報道說,一項對東德人的調查發(fā)現(xiàn),52%的人認為自由市場經濟是“不合時宜的”,43%的人說,他們希望能恢復社會主義???bull;馬克思也許去世了并埋葬在海格特公墓,但他卻在信貸饑渴的德國人中間活著,而且活得不錯。馬克思會欣賞他的形象被用在一張讓德國人陷入更深債務的卡片上這一具有諷刺意味的事情嗎?你想想看。
本周末在倫敦,數(shù)千人將參加由社會主義工人黨組織的為期5天的“馬克思主義2012”節(jié)。它是一年一次的慶典,但是讓組織者約瑟夫•楚納拉驚訝的是,近年來參與其中的年青人怎么越來越多。楚納拉說:“馬克思主義興趣的再次流行,尤其在年青人中的流行,是因為它提供了分析資本主義尤其是資本主義危機――我們現(xiàn)在就身陷其中――的工具。”
鼓吹馬克思主義的相關書籍一直過剩。英國文學教授特里•伊格爾頓去年出版了一本名為《馬克思為什么是對的》的書。法國毛主義者、哲學家阿蘭•巴迪烏出版了一本小紅書:封面上有一顆紅星的《共產主義猜想》(很毛主義、很當下)。他在書中召集信徒去開創(chuàng)共產主義思想的第三個紀元(前兩個一個是從法蘭西共和國建立的1792年到巴黎公社大屠殺的1871年,另一個是從1917年到毛澤東文化大革命失敗的1976年)。這難道不是一種妄想嗎?
馬克思備受尊崇的思想對我們的用處難道不就像拿手搖紡織機來支撐蘋果公司的創(chuàng)新聲譽一樣嗎?難道關于社會主義革命和共產主義社會的夢想在2012年不是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情嗎?不管怎樣,我對法國大哲學家雅克?朗西埃說,資產階級沒能培養(yǎng)出自己的掘墓人。但朗西埃拒絕悲觀,“資產階級已經學會讓被剝削者為它的危機買單,并利用他們解除對手的武裝。但我們絕不可推翻歷史必然性的思想并斷定現(xiàn)狀是永恒的。掘墓人――那些朝不保夕的工人――依舊存在,就像遠東地區(qū)那些遭過度剝削的工廠工人。今天希臘或其它地方的大眾運動也表明,存在一種不讓我們的政府和銀行家把他們的危機強加給人民的新的意愿。”
至少,這是一位年過七旬的馬克思主義教授的觀點。那么有馬克思主義傾向的年青人的觀點又如何呢?我問賈斯溫德•布萊克韋爾-帕爾(倫敦戈德史密斯學院的一名22歲、主修英語和戲劇的學生,她剛剛完成本科學業(yè)),她為什么認為馬克思主義思想仍是至關重要的?
“關鍵是,撒切爾當政或馬克思主義還與蘇聯(lián)聯(lián)系在一起的時候,年輕一代還沒出世。”她說,“我們更傾向于把馬克思主義看作是一種理解我們正在經歷的事物的途徑。想想埃及發(fā)生的事情。當穆巴拉克下臺時是如此令人鼓舞。它打破了如此多的陳見――如民主不被視為穆斯林世界人民應該爭取的事情。它證明了革命是一個過程而不是一次事件。因此埃及發(fā)生了革命、反革命和反反革命。我們從中學到了組織起來的重要性。”
這想必就是理解馬克思主義在西方復興的關鍵:對年青人而言,它沒有被斯大林的勞動營所敗壞。對年青人來說,弗朗西斯•福山在1992年《歷史的終結》中的必勝信念――資本主義似乎是不容置疑的,它的終結是不可想象的――對他們想象力的扼制并不像對他們長輩產生的那樣多。
布萊克韋爾-帕爾周四將就切•格瓦拉和古巴革命問題在馬克思主義節(jié)上發(fā)表演講。她緊張地說:“這將是我第一次馬克思主義的演講。”但是,在今天和當代思考格瓦拉和卡斯特羅有什么意義?暴力社會主義革命與今天的工人斗爭肯定沒有關聯(lián)了吧?“完全不是!”她回答道,“英國現(xiàn)在發(fā)生的事情非常有趣。我們有一個陷于內訌的非常非常弱的政府。我認為,如果我們能真正組織起來就能趕走他們。”英國能有它的解放廣場(指埃及動蕩的中心,開羅的塔利爾廣場――譯者注)、類似于卡斯特羅的“7•26運動”嗎?讓一個年輕婦女去夢想吧。但經過去年的騷亂到今天多數(shù)英國人反感內閣中的富人,只有傻瓜才會排除這種可能。
為了得到不同觀點,我找到歐文•瓊斯,27歲的新左派標志性人物,2011年最暢銷政論書籍《工人階級的妖魔化》的作者。他在開往布萊頓的火車上去團結會議演講。他指出:“在英國不是將要發(fā)生一場流血的革命,但建立一個勞動人民當家作主和為勞動人民服務的社會是有希望的。”他說,實際上,19世紀60年代,晚年馬克思曾設想過這樣一個不用暴力手段贏得的后資本主義社會。“他的確看到了擴大的選舉權和其它實現(xiàn)社會主義社會的和平手段。今天,甚至托派左翼也不號召武裝革命。激進左翼也會說與資本主義制度決裂只能通過民主和勞動人民的組織來實現(xiàn),以建立和維護一個能對抗摧毀性力量的公正社會。”
瓊斯回憶說,他的父親,上個世紀70年代的一位好戰(zhàn)的支持者,堅持打入內部解決問題的觀點,即確保工黨政府當選然后組織勞動人民使政府兌現(xiàn)諾言的觀點,他說:“我認為那才是模式。”一點新工黨色彩也沒有。我們交談后,瓊斯給我發(fā)短信,讓我明確他不是好戰(zhàn)的支持者或托派分子。更確切地,他希望一屆執(zhí)行激進政治綱領的工黨政府執(zhí)政。他滿腦子想的是工黨1974年2月的競選宣言,它表達了“實現(xiàn)有利于勞動人民及其家庭的力量與財富的平衡,使其成為根本性的和不可逆轉的轉變”的意圖。且讓一個年輕小伙去夢想吧。
瓊斯作品成功的亮點是,它是基于對階級政治學――那是馬恩分析工業(yè)社會的奠基石――興趣的復興之上。“如果我四年前就寫了這本書,它會被當作20世紀60年代的階級概念而被排斥。” 瓊斯說:“但是,由于經濟危機在各個方面影響到了人們,也由于聯(lián)合政府‘我們同舟共濟’的陳詞濫調如此令人厭惡而又滑稽可笑,階級又回到我們的現(xiàn)實之中?,F(xiàn)在不可能像在上世紀90年代說服我們那樣說我們都是中產階級。這個政府的改革是基于階級的。比如,提高增值稅對勞動人民更為不利。”“這是一場公開的階級斗爭”。他說,“到2016年,工人階級的境遇將比本世紀初還要惡化。但是,如果你支持遭受這種苦難的30%民眾,就被會指責為階級斗士。”
這與朗西埃同我說的如出一轍。這位教授認為:“馬克思主義思想中仍然牢不可破的一點是階級斗爭。我們工廠的消失,就是說我們這些國家的去工業(yè)化和將工業(yè)生產外包給勞動力更便宜更馴服的國家,這不是統(tǒng)治的資產階級在階級斗爭中的行動又能算是什么呢?”
當我們在經濟衰退中掙扎之時,除了馬克思主義對階級斗爭的分析外,為什么馬克思主義對我們仍有教益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對經濟危機的分析。
斯拉沃伊•齊澤克在他令人敬佩的新著《少于虛無:黑格爾和辯證唯物主義的陰影》中,嘗試將馬克思主義關于經濟危機的思想應用于我們當下的境況。
齊澤克認為,基本的階級對抗存在于“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之間。這二者之間有何區(qū)別? 他解釋說,每一種商品都有按其滿足需要和需求的有效性來衡量的使用價值,相較而言,商品的交換價值歷來是根據(jù)生產該商品所使用的勞動量來衡量的。齊澤克認為,在當前的資本主義制度下,交換價值變成“自為”的價值。“它轉變成自我推動的資本的幽靈,這個幽靈僅僅是把產能和現(xiàn)實的人的需要作為它臨時的一次性化身。馬克思從這種極端的差距中得出經濟危機的概念:當現(xiàn)實和那種錢能生更多錢的虛幻的自我生成的海市蜃樓一致時――這種投機性瘋狂不能無期限地持續(xù),它不得不在更嚴重的危機中爆炸。馬克思認為,危機的最終根源是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之間的差距,交換價值的邏輯有它自己的軌跡,它自顧自地舞蹈,罔顧現(xiàn)實的人的現(xiàn)實的需要。”
在這樣不安的時代,誰的著作能比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在劫難逃”學說的創(chuàng)建者卡爾•馬克思的書更值得閱讀?可是,對馬克思主義興趣的復歸卻被歸類為對斯大林極權主義的一種辯解。
英國蘭開夏郡埃奇•希爾大學的“民主理論與實踐”教授艾倫•約翰遜最近在為《世界事務》雜志寫的一篇關于“新共產主義”的博文中說:“一種世界觀――它是巨大苦難和痛苦的來源、造成的死亡比法西斯主義和納粹主義還多――正在卷土重來,它是一種享有學術聲譽但覬覦權力的新形式的左翼極權主義。”
“新共產主義之所以重要,不是因為它的理性優(yōu)勢,而是因為它可能在社會民主黔驢技窮、緊縮政策的實施和知識階層自我憎惡的文化的背景下影響到不同層次的歐洲青年。”約翰遜寫道,“它那樣子吸引人,我們負不起只是搖搖頭并走開的后果。”
那就是恐懼:像齊澤克、巴迪歐、朗西埃和伊格爾頓這些危險的老左派會腐蝕天真的年青人的頭腦。但是閱讀馬克思和恩格斯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意味著你會因此采納一個造成的死亡比納粹還要多的世界觀嗎?
《共產黨宣言》和勞改營之間當然沒有直接聯(lián)系,年輕左派也沒有理由無批判地接受巴迪歐嚇人的觀點。埃里克•霍布斯鮑姆教授在新版《共產黨宣言》的導論中認為,馬克思的觀點是正確的:“不是基于任何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是基于赤裸裸的私利和無情的‘現(xiàn)金支付’的市場體系的矛盾,即一個剝削和‘無止境地積累’的體系的矛盾永遠無法得到解決:在某個時候,在一系列的變革和重構中,這種本質上不穩(wěn)定的體系的發(fā)展將導致一種再也不能被稱之為資本主義的情形出現(xiàn)。”
這就是馬克思主義者夢想的后資本主義社會。但是,它將是什么樣子呢? 霍布斯鮑姆認為,“這樣一個‘后資本主義社會’極不可能遵循傳統(tǒng)的社會主義模式,更不用說蘇聯(lián)時代‘真正存在’的社會主義了。”他又補充說,它將有必要在全球層面上將私人占有轉變?yōu)樯鐣芾怼?ldquo;這種轉變將采取何種形式或在多大程度上體現(xiàn)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共產主義的人文價值,將取決于這一轉變將通過什么樣的政治行動來實現(xiàn)。”
馬克思主義確實是最開放的,這預示著我們的未來取決于我們自己及我們?yōu)槎窢幩龅臏蕚?。或者正如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的末尾所說的那樣:“讓統(tǒng)治階級在共產主義革命面前發(fā)抖吧。無產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