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地被稱為印度國父,是印度最重要的政治家。人們從不同的視角對甘地做出很多種解讀。有一句話前幾年在中國很流行:“你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在我接觸的信息范圍內(nèi),最早說這句話的人就是甘地,不知道是否還有更早的。甘地說這話針對的是英國殖民政府,在中國頻繁使用這句話的人也一樣是針對政府。“公知”為“公共知識分子”的簡稱,我們不得不承認,甘地就是印度最著名的公知。在他的政治生涯中,他深入基層發(fā)動民眾、組織民眾、設置公共話題、引導公眾輿論、帶領民眾參與公共事件等等,幾乎做了當今很多公知分工而做的每一件事,說甘地是現(xiàn)代公知的祖師爺、榜樣、楷模,并不為過。那么,我們自然會產(chǎn)生一個問題:為何當今中國的“公知”已經(jīng)臭了大街,變成罵人的代名詞,而甘地這位印度公知的道德光環(huán)依然熠熠生輝?
甘地出生于古吉拉特邦的一個印度教家庭,印度教有強大種姓制度,至今依然在印度社會發(fā)揮巨大的作用。印度種姓很復雜,簡單說大致有四類,婆羅門、剎帝利、吠舍、首陀羅。甘地屬于吠舍種姓,不是最高,也不是最低。吠舍種姓主要從事商業(yè)和農(nóng)業(yè),因此,甘地的一生中,與商業(yè)的關系比較密切,也有很多商人朋友和商業(yè)資助者。甘地早年在英國讀法律,雖沒拿到學位,但拿了宗主國頒發(fā)的律師資格證,回到印度后,便具有了躋身于上流社會的資格。當時的甘地崇尚英式生活,即便在做律師還不出名、賺錢不多時,顯身份、擺場面的表面闊氣還是必須的。
甘地最早接觸公民社會的組織活動始于英國,他在英國讀書時便參加了當?shù)厣鐖F的自發(fā)活動,例如參與素食主義的討論和社會活動,甘地是個素食主義者?;氐接《群?,最初律師業(yè)務較少,收入不高,南非成為他的轉(zhuǎn)折。當時在南非的印度商人因為受到種族主義的歧視,需要律師幫他們打官司,甘地的種姓身份發(fā)揮了作用,他受雇前往南非,幫助印度商人維權,這是甘地最終成為公共知識分子、投身公民社會運動的開始。在南非時,甘地給自己制定了一條原則:個人的律師業(yè)務與為公共服務分開。律師業(yè)務當然是收費的,而且還不低,但面向在南非的印度人群體(以商人為主)的公共服務則是不收費的。但是,公共服務也需要成本,例如調(diào)查、串聯(lián)、談判、宣傳、印宣傳品等,因此,這些公共服務由在南非的印度商人們提供專項經(jīng)費,這些費用的使用情況要向贊助者完全透明公開。
從南非回到印度后,甘地從事的公共事務、公共服務日益增多,最后完全放棄了個人律師業(yè)務,全身心地投入公共事務。換句話說,回印度后的甘地不再有個人收入,他從事公共事務完全靠印度商人的資助。而且,隨著他所從事的公共事務范圍的擴大、難度的增加,所需要的經(jīng)費規(guī)模也在增加。與這個轉(zhuǎn)變同時發(fā)生的是甘地的個人生活方式,他徹底拋棄了在英國養(yǎng)成的洋派生活,在外型上變成最樸實的印度本土打扮,此外,他的素食越來越嚴格,只吃非常簡單的食物。按照甘地的身份,出于公共活動的需要,甘地如果有一輛車、有一個司機也說得過去,但他沒有,經(jīng)常徒步。到外地去,他的身份完全可以坐火車頭等車廂,但他只是像普通民眾一樣做三等車廂。甘地的住處也很簡陋。甘地后來還為自己年輕時沉湎于婚內(nèi)性欲而悔過,最終選擇了禁欲。這一切都成為甘地道德形象的組成部分。
甘地的道德形象是他成為偉人的重要原因之一,我們今天應該對甘地的道德形象有一個深入的理解。甘地從事大量公共事務,需要別人提供經(jīng)費,甘地類似苦行僧般的道德形象一方面是向提供經(jīng)費的商人們表達一個鮮明的信息:你們給我的錢,沒有花在我自己身上,都花在了為公眾服務上;另一方面向全社會表達了一個強烈的信息:我沒有任何個人欲望,我的一切作為,都是為了公眾。為此,甘地甚至有點愧對自己的孩子,他的孩子跟著他過苦日子,沒有花錢接受良好的教育。甘地自己教育孩子,但因為他太忙,沒有在孩子教育上花太多精力,教育成果并不顯著。甚至孩子生病甘地都不花錢找醫(yī)生,而是用自己類似巫醫(yī)的土辦法給孩子治病。甘地的妻子在很多問題上都順從他,但在孩子問題上沒少埋怨。與印度另一位著名政治人物尼赫魯相比,甘地后代在印度后來的社會和政治領域幾乎沒有任何影響,而尼赫魯?shù)暮蟠绊懸恢背掷m(xù)到今天。尼赫魯?shù)呐畠弘m然名叫英吉拉·甘地,但與“圣雄甘地”毫無關系,只是因為她丈夫也姓甘地而已。甘地被尊稱為“圣雄甘地”,圣雄的意思就是品格高尚、富有智慧、無私無畏。這個稱號對甘地來說是名至實歸,他以自己的每一個生活細節(jié)證明了這一點。
圣雄甘地出生于西歷1869年,比他早31年,西歷1838年,中國的山東誕生了一位奇人,他叫武訓。但人們常叫他武七或武豆沫,他的大名在很長時間里被人遺忘,因為他是乞丐。武訓不能算公共知識分子,因為他沒有文化,但武訓終身只從事一項公共事務:乞討辦學。武訓與甘地有不同,甘地的公共事務目標遠大,事關國家政治,武訓的目標很狹窄,只有辦學這一件事;甘地的經(jīng)費來源以商人為主,武訓的經(jīng)費來源,因為主要靠乞討,所以更多來自普通民眾的“毛票、鋼镚”。當然,武訓乞討得來的錢,在還沒有積攢到足夠辦學的過程中,他會將錢交給當?shù)厣倘?、士紳,讓他們幫為放貸,生點利息,因此,武訓與士紳、商人的關系也不錯。后來正是因為一位士紳將武訓的“先進事跡”寫了報告,層層上報到皇帝那里,皇帝決定予以表彰。
武訓于西歷1896年去世,享年58歲。那一年,甘地27歲,已獲得英國律師資格5年,正在南非開始他公共知識分子的生涯,為此,甘地已經(jīng)坐過牢,已經(jīng)接受過商人的資助,已經(jīng)決定將個人業(yè)務與公共服務分開。中國與印度之間隔著千山萬水,我不認為甘地與武訓互相或單方面知道對方的存在。甘地與武訓的確有很多不同,但在某一個問題上,這兩個人完全一致:他們都是拿別人的錢為公眾辦事,不管是少數(shù)商人還是多數(shù)民眾,他們都因為公共事務向社會、個人發(fā)起方式不同的集資;為了讓別人贊同他們的公共事務目標,贊助他們的公共事業(yè),他們都以極嚴苛的方式對待自己,以此向所有給他們錢的人強烈而明確地表示:沒有一分錢花在我自己身上。當然,事實可能是,那些別人給的錢,花在自己身上的錢盡可能少,越少越好,只以滿足最低生活需要為標準。
武訓從來不吃新做的飯菜,只吃別人吃剩的飯菜。當武訓積攢的錢辦起第一所“義學”,當?shù)厥考澓土x學的校長、老師在開學典禮之后一起聚餐,武訓連飯桌都不上,只守在門外。作為“義學”的出資人,校長和老師都希望武訓一起來吃飯,武訓不愿意,他們便將飯菜盛出來遞給武訓,他也不吃。武訓一生都固執(zhí)地堅持只吃剩飯菜,哪怕變質(zhì)餿了。除了皇帝賞賜的黃馬褂,武訓一生沒有穿過新衣服,身上全是補丁。雖然武訓是個乞丐,但他以辦學的名義乞討,其實很有錢,后來批判武訓時說他是大地主、放高利貸,這也是事實,只是觀察和解釋的切入點不同。
儒家主張“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當時有人對武訓說,應該娶個老婆,生個孩子。但武訓認為,娶妻生子等于把別人的錢過多地用在自己身上,而且是用在不必要的地方,所以,“大地主”武訓一輩子沒有用別人的錢為自己娶媳婦、生孩子。這一點,連甘地都沒能做到。武訓乞討集資來的錢,都用來買地、辦學。過去有一種形式叫做“學田”,即學校擁有土地,土地上的產(chǎn)出除了給種地農(nóng)民的工錢外,都用于學校的開支。武訓主要在魯西北幾個縣的范圍內(nèi),用乞討來的錢買了千畝土地做“學田”,總是需要雇傭農(nóng)民來耕種。武氏家族人口也不少,家族里的人有些生活狀況也不好,于是有人找到武訓說,同樣雇人種地,也可以雇武氏族人,反正工錢都一樣,并不會要求更高。但是,武訓不同意,堅決不雇傭武氏族人。武訓身處的時代,經(jīng)歷了鴉片戰(zhàn)爭、天平天國、洋務運動、甲午戰(zhàn)爭,那時候,中國民眾普遍生存困難,年幼的孩子很早就要幫助家里干活。義學辦起之后,為了讓孩子們上學,武訓挨家挨戶地求人,反復解釋上學的好處,希望家長不要因為孩子幫家里干活那點小利而放棄給孩子教育的機會,而且,武訓“義學”是不收費的。與之相對照的是,武氏家族也有很多孩子,他們也想讓孩子上免費的“義學”,但是,武訓一概不同意。凡與武訓沾親帶故的,一律不準耕種學田,其孩子也一律不準進入免費的義學。說起來,后一項規(guī)定有點過分了,但是,武訓這么做是為了自己的名聲:別人給的錢不能有一分花在自己身上,不管是直接還是間接,以公眾的名義、以為公眾服務的名義向別人要來給的錢,絕不能用來為自己某一丁點好處。這個自我約束,對于武訓來說,極其莊嚴神圣。
武訓沒有文化,不識字,他以一個普通人極為樸實的態(tài)度,為自己樹立了一個道德形象。但這是我們的解釋,對他自己來說,那可能只是應該的本分,他并沒有認為這有多了不起,因此也從來沒有自吹自擂。武訓對自己的嚴苛的確是常人難以做到的。武訓雖然很有錢,但沒有自己的房子,一般都住在遺棄的廢廟里,房頂上常常能見到星星、月亮。義學辦起來后,雖然有了皇帝賞賜的黃馬褂,有人希望年老的武訓輪流住在三個學校里,他拒絕了。1896年清明節(jié)后不久,衰老的武訓在義學的走廊上,曬著太陽,聽著孩子們的讀書聲,安然去世。史書記載,武訓死的時候“猶張目而笑”。
甘地和武訓有很多不同,人們可以有很多解釋。但是,這兩個人在某一點上極為相似,甚至完全一樣:因為要從事公共事務,他們需要向社會集資,接受社會各界的捐助。為了讓人們相信他們對于公共事務是真誠的、沒有任何私心的,他們都對自己極為嚴苛,嚴苛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道德成為他們最強大的、所向無敵的力量。他們的行為原則對于今天還有意義嗎?
為公眾服務是當今很多中國公共知識分子信誓旦旦的承諾。如果在自己主業(yè)之余兌現(xiàn)這一承諾,不管是全心全意、三心二意、假心假意,那都只是言行是否一致的問題。一旦需要用別人的錢來實現(xiàn)自己所謂的公共服務目標,事情就變了。用自己的錢為公眾服務,不是沒有,但此類人不多。還有一類人,出于特殊目的,在為公共服務的幌子背后有著隱秘的、不可告人的背景,這類人即便不需要用道德為自己作擔保,至少也得裝點樣子,因此,一旦虛假的道德面具被拆穿,他們的下場會很慘。還有一類公共知識分子需要借助公共服務的名義向社會集資,不管他們的真誠度如何,一旦開始這么做,他們就應該意識到,從收到別人以公共名義捐給你的第一筆錢起,你就成為一個隨時都有可能偷錢、騙錢的嫌疑犯。在這個問題上,如果說私人行為、個人行為、非政府組織更高尚,那完全是沒有根據(jù)的自詡。
那么,當今中國那些以公共名義接受捐助的活動家們,例如以慈善名義的各種私人集資,你們用什么來保證自己的純潔、清白?用什么來排除人們心中時刻存在的嫌疑?你們的日常言行有多少道德成分?你們對于維護道德形象做了多少努力?當人們看到你們掩飾不住的自私和貪婪,當人們看到你們只是用公共的名義變相地為自己謀利時,你們的“公知”形象還能站得住腳嗎?當然,武訓和甘地的時代到今天已經(jīng)變了,信任不再靠個人的道德形象,信任的對象變成了“基金會”之類的機構,以公益的名義聲名鵲起的名人們愛吃吃、愛喝喝、愛嫖嫖、愛玩玩、愛土豪便土豪。只要非人化的機構賬目清楚即可。但賬目是否清楚,天知道。即便賬目清楚,它能取代道德嗎?當一個人時時處處表現(xiàn)出私心、私欲、私利、私情,卻口口聲聲為大眾、為蒼生,尤其是為此口號而需要掏別人口袋的時候,你們怎樣才能在人們心目中真正樹立起信任?當一個個謊言被拆穿,人們見到的是一堆堆“公知”的廢墟。
所以,要想當“公知”,要想不燙手地拿到別人的錢,要想讓人們放心地把大筆錢交給你去為社會服務,“公知”就應該像女人減肥一樣,對自己狠一點、再狠一點。當公知不是輕松好玩、又能掙錢那么愉快簡單的事,當公知必然是一種犧牲和付出,由此才會受人尊敬。私心私利是公知的大敵。如果嘴里念叨著甘地的名言,言行舉止上看不到甘地的一點影子?你們?nèi)绾巫屓讼嘈?你們的可信任度遠遠不如武訓這個沒文化、不識字的乞丐。除非你們是變相傳銷、黑心集資,等著法律來收拾你們,否則,如果要讓人們相信你們?yōu)楣?、為公益的旗號,你們應該向武訓、甘地學習,哪怕學一星半點。否則,你們沒法讓人相信,你們的公眾服務、公益事業(yè)也必將沒有前途。
注:本文刪節(jié)后刊于《環(huán)球時報》,完整版刊于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賬號《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