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楚楚 劍橋大學政治與國際研究系
無論是4年前擁入薩那變革廣場和第60大街的示威人群,還是兩年前積極參與全國對話會議的也門各派代表,抑或半年前嘖嘖稱贊“也門過渡模式”的奧巴馬,都不曾料想,后“薩那之春”時期也門的階段性成果展示,會是一場“政變+回馬槍”式的鬧劇。
2014年9月,長期盤踞在也門北部薩達省的反美什葉派胡塞武裝組織,趁民眾抗議哈迪政府削減燃油補貼,武力奪取了首都薩那的控制權,更于今年1月占領總統(tǒng)府,宣布成立過渡機構,取代總統(tǒng)和議會治理國家。在聯合國斡旋下,坐困愁城的哈迪2月21日逃離首都,隨后指責胡塞武裝搞“政變”,宣布收回辭呈繼續(xù)擔任也門總統(tǒng),從而促發(fā)“一國兩府”危機。
也門亂象能否以良性方式收場?還是會像利比亞那樣,陷入無止境的內戰(zhàn)?這都要從“薩那之春”后新政權的淪落說起。
哈迪的“跛腳舞”
2012年,素有也門政壇“常青樹”之稱的薩利赫幾經扭捏之后終于同意下臺,乃是以維持薩利赫家族勢力為交換條件的。盡管不少人把薩利赫家族政治的延續(xù)看作“革命的不徹底”,但在也門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下,這一安排有其合理性。
在30多年的執(zhí)政生涯中,北也門什葉派出身的薩利赫最重要的治國經是在“蛇頭上跳舞”。為了把舞跳好,他一面通過國家資源分享與北方宰德派(什葉派的分支)各部落、黨派建立庇護關系,另一面將哈迪等政治立場相對溫和的南方遜尼派人士納入政體,從而在制度層面維持南也門與北也門之間、遜尼派與宰德派之間的權勢平衡。
此種權力配置也便于薩利赫在伊朗、海灣諸國以及美國間左右逢源。意識形態(tài)層面,薩利赫政權同什葉派伊朗和遜尼派沙特均能找到“共同語言”;而在現實利益層面,薩利赫嚴打“基地”阿拉伯半島分支的反恐立場與聲援同屬什葉派陣營的伊朗和平用核的外交表態(tài),又讓他與美、沙和伊朗都有了“求同存異”的空間。
然而,哈迪“轉正”以來,并未走同薩利赫家族和平共處的包容性路線,而是急于扶植其所屬的遜尼派改革集團,削弱薩利赫親信及北也門宰德派的政治影響。主政一年間,哈迪在政軍兩界大換血,不僅撤換了空軍司令、薩利赫同母異父兄弟穆罕默德等軍官,罷黜了國家安全局副局長、薩利赫兄弟阿馬爾,還解散了薩利赫長子艾哈邁德統(tǒng)領的共和國衛(wèi)隊與侄子亞哈亞管轄的中央安全部隊。短期內軍方高層的大幅人事變動導致軍心渙散、戰(zhàn)斗力下降,更糟的是,“清洗”前總統(tǒng)派系之舉催化了統(tǒng)治精英內部的分崩離析,甚至起到“為淵驅魚”的效果,把不少薩利赫親信推向北方胡塞民兵的懷抱。
與排他式內政配套的,是哈迪的“一邊倒”外交方針。遜尼派在也門政壇的一家獨大固然令其與伊朗漸行漸遠,而哈迪當局一心討好沙美,破壞伊朗情報網絡、公開譴責伊朗干政等舉措,更加速了兩國徹底撕破臉皮,從而堅定了德黑蘭助力胡塞武裝搞垮哈迪的意愿。
可以說,胡塞武裝之所以能由邊陲匪幫躍升為政壇主導力量,3年前作為朝野政黨共同提名人且高票當選總統(tǒng)的哈迪之所以會落到倉皇南遁的地步,與哈迪上位后一系列“作死”政策是分不開的。
民心之失
按理說,忙于清洗前總統(tǒng)派系的哈迪,應該懂得團結原先的主要反對黨與廣大民眾,而哈迪召開全國和解對話的初衷也的確如此。然則,和解對話的關鍵議題—聯邦制,卻成為各派達成共識的最大障礙,且讓原本破碎的社會結構更難整合。
首先,以伊斯蘭改革集團為代表的、占有較多國家資源的黨派反對權力下放,希望維持集權模式以確保其尋租空間。其次,“南方運動”、也門社會黨等南方分離主義勢力主張按照1990年南、北也門邊界分成南北兩大區(qū),并提出5年之內南方地區(qū)獲得自治權,意在以聯邦之名行分裂之實。然而,哈德拉毛、舍卜沃等東部石油產地的代表不愿自身利益被攤薄,反對被并入南方大區(qū)。對話過程中,有超過50名來自東部的參加全國和解對話的代表聯合請愿,要求東部省份獨立成區(qū)。至于胡塞武裝所代表的北方人,則是反對將薩達、阿姆蘭、薩那等北部山區(qū)地帶與其省份割裂,認為這種分法會進一步拉大貧瘠地區(qū)與資源富集地區(qū)之間、山區(qū)與沿海地區(qū)之間的差距。
2014年2月,也門聯邦區(qū)劃委員會最終確立的“六分法”方案,并不符合大多數全國和解對話參與者及其代表群體的心意。因此當胡塞武裝決意打破六大區(qū)體系、建立新政治秩序之時,主要黨派未做過多阻攔。
如此,哈迪將自己接手的政權步步推入孤立境地,而促成總統(tǒng)府淪陷的“最后一根稻草”,則是也門當局削減燃油補貼的決定。
也門被聯合國列為世界最不發(fā)達國家行列,經歷2011年政治革命的沖擊后,貧困問題格外凸顯。世界銀行2011年統(tǒng)計數字顯示,也門的貧困人數占全國人口的52%。哈迪為首的領導班子上臺后忙于政治斗爭,無暇顧及經濟重建,任由民生狀況日益惡化。
2014年7月,“錢緊”的也門政府決定向燃料補貼開刀,結果造成國內汽油價格上漲60%,柴油價格上漲95%。同時,由于也門大部分飲用水是利用柴油機水泵或電力水泵,從深層地下蓄水層抽取而得,柴油成本與火力發(fā)電成本的上升也拉高了飲用水價格。另一方面,燃料價格的攀升損害了制造業(yè)的利潤,大量工廠被迫停工,失業(yè)人數驟增。
生活成本的升高與收入來源的壓縮,對平民百姓構成雙重打擊。據也門計劃與國際合作部估計,削減燃料補貼政策導致貧困線下人口新增50萬。胡塞武裝正是利用民間普遍彌漫的不滿情緒,自去年8月起,通過四處開展抗議活動,一路攻城略地,直搗首都。
不得不說,同時得罪伊朗、薩利赫派系、原主要反對派乃至廣大民眾的哈迪,縱使緊抱沙特和美國的大腿,也躲不過墻倒眾人推的厄運。無怪乎哈迪部下也承認,他是“無國無黨的孤家寡人”。
“兩府”亂象
2015年辭舊迎新之際,也門出現了總統(tǒng)和總理在槍桿子逼迫下雙雙“請辭”的鬧劇,隨后又出現了胡塞臨時政權與哈迪流亡政權的北南對峙。
為阻止全國對話會議上確定的新憲法草案順利通過,胡塞武裝直接以坦克和裝甲車開道,綁架了負責提交新憲草案的總統(tǒng)辦公室主任。隨后,武裝人員一不做二不休,先是導演“共和宮陷落”劇目,之后拿著槍桿子“呼吁”各黨派針對首都的“權力真空”達成共識。
不久,鑒于各黨派“不堪重任”,胡塞武裝由“鬧事者”變身“救世主”,在2月6日將拒絕接受哈迪總統(tǒng)辭呈的議會解散,宣布成立全國過渡委員會和總統(tǒng)委員會,并于次日在薩那一座體育場內熱舞“慶功”。
更戲劇性的一幕是,2月21日,被軟禁一個月的哈迪總統(tǒng)上演“出薩那記”,在武器裝載車的掩護下,逃至家鄉(xiāng)亞丁省。之后哈迪與胡塞武裝互掐“非法”,“兩府爭雄”的戲碼漸入高潮。雙方不僅在國內召集部落、政黨“粉絲團”,也在國際上竭力拉攏“贊助商”。
長期為胡塞武裝輸送金元與軍援的伊朗,雖然尚未公開表示支持胡塞政權,但伊朗外交部阿拉伯非洲事務司副司長侯賽因·拉希揚,新近高調贊頌胡塞武裝“在對抗腐敗、打擊恐怖主義與完成政治(過渡)進程三個戰(zhàn)線上邁出重要步伐”,同時譴責沙特、阿聯酋、美國、英國、法國等于薩那安全形勢尚處“可接受范圍”的情況下貿然關閉駐也門使館,稱這樣一來會阻礙也門問題的解決。
而伊朗的宿敵、以沙特為首的海合會則力挺哈迪。2月23日,海合會秘書長扎耶尼聲明:“海合會國家呼吁所有也門人、各政治與社會組織團結一致支持哈迪總統(tǒng)來完成憲法義務,將也門救出當前的危險局面。”
相比之下,美國的態(tài)度比較復雜。明面上,美國自薩利赫下臺后一直是哈迪的后盾,與伊朗“代理人”胡塞武裝勢不兩立,在胡塞武裝“逼宮”之初也曾予以嚴辭警告。然而據《華爾街日報》爆料,去年年底以降,白宮和美國國務院實際已與胡塞武裝“暗通款曲”,胡塞武裝的指揮官甚至放風,美國與胡塞武裝正在共享關于“基地”阿拉伯半島分支的情報。而且,近來美國官方在也門問題上避重就輕,反復強調打擊“基地”阿拉伯半島分支與“伊斯蘭國”也門分舵,直到3月2日美國大使才發(fā)表聲明重申支持哈迪。
三種可能前景
石油資源有限、經濟貧困落后的也門,因其雄視曼德海峽,扼守大西洋、地中海與印度洋間航運樞紐的特殊地理位置,以及國內的動亂和恐怖主義淵藪因素,屢屢引起地區(qū)乃至世界大國的側目。從目前情勢看,也門危機的前景不外乎三種可能。
一是胡塞武裝主導下的全國和解,這是現下也門亂象最理想的結局。根據2月初阿卜杜勒-馬利克·胡塞提出的治國方案,至少現階段胡塞武裝還無意建立一個伊朗式的神權國家,而是主張打造囊括全國不同教派與政黨的包容性政權。不過鑒于沙特很難接受自家門口出現一個親伊朗、且隨時可能聯手敘利亞和伊拉克什葉派政權對其南北夾擊的“定時炸彈”,它所主導的海合會很可能會給胡塞武裝的和解努力設置障礙。
和解前景的另一變數,在于胡塞武裝與薩利赫派系的聯盟能否延續(xù)。此番薩利赫派系支持胡塞武裝“政變”除了報復哈迪之外,更重要的意圖是想借助胡塞武裝的力量實現“復辟”,特別是讓薩利赫之子艾哈邁德執(zhí)掌大權。然而在奪權運動中出力最多的胡塞武裝,恐怕不會情愿為他人做嫁衣。如果政變的兩個主力反目,所謂全國和解也就無從談起。
第二種前景是陷入利比亞式內戰(zhàn)。倘若海合會繼續(xù)強硬敵視胡塞政權,而短期內西方國家作壁上觀,那么一場背靠海合會的哈迪集團與仗恃伊朗的胡塞武裝之間的“代理人戰(zhàn)爭”就在所難免。屆時,“基地”阿拉伯半島分支、“伊斯蘭國”也門分舵等武裝力量也會趁機爭奪勢力范圍,形成混戰(zhàn)之勢。盡管這是外界不愿看到的局面,卻是可能性較大的一種前景。
作為第三種前景,胡塞武裝與哈迪在大國調停下達成某種分治協議的可能性亦不能排除。但鑒于哈迪軍力有限,要想在南方遏制“基地”阿拉伯半島分支、“南方運動”等武裝團體的擴張,未免有心無力。因此,任何分治協議下的權力格局恐怕均難以持久。
時下,也門平民對本國政局走勢的關注度遠不如外界。今年年初以來也門人似乎更關心個體營生,各地街頭無論支持還是反對政變的游行隊伍較4年前都倍顯單薄。就如薩那室內設計師亞斯明·阿爾庫拉伊希在接受半島電視臺網站采訪時所說,“現在人們應當自己創(chuàng)建未來……我既不相信(哈迪)政府也不相信胡塞武裝,他們的意識中沒有我們的利益”。也許,革命激情解決不了現實問題,正是“薩那之春”4年后民眾得到的最大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