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盧拉在圣貝爾納多-杜坎普向支持者發(fā)表演講。圖片：蓋蒂圖片社
盧拉的象征
似乎沒有人能擊敗他：無論是企業(yè)媒體、莫須有的指控和監(jiān)禁、虛假新聞和右翼動員，還是癌癥和個人悲劇，都無法阻止他前進的步伐。他的名字已經(jīng)成為一個政治學概念——“盧拉主義”，既描述了他所發(fā)展的和解性左翼主義理論，也描述了巴西經(jīng)濟增長和無與倫比的社會包容的歷史時期。
一些人期待社會主義左翼能夠重新煥發(fā)活力，但當時的左翼內(nèi)部卻處于四分五裂的狀態(tài)。20世紀70年代末的巴西，正值左翼嘗試重塑政治項目的激動人心的時代。盡管東歐集團尚未崩潰，但其僵化保守的模式早已被巴西左翼視為失敗的例子——這些國家主義政黨不過是壓迫機器的辯護者。
因此，巴西工黨開始向內(nèi)看，在解放神學(一種本土天主教思潮，認為救贖意味著擺脫政治和經(jīng)濟壓迫)和弗雷爾式大眾教育(將批判性思維和自由作為學校教育的主要目標)中尋找影響力。社會運動——城市、學生、女權主義、環(huán)境——也是這場重塑的重要組成部分。雖然PT是一個致力于自下而上民主和社會主義的工人群眾政黨，但該政黨究竟應該關注誰的問題從未被排除在外。
在一個精英階層高度壟斷權力的國家，盧拉的出現(xiàn)打破了長期以來形成的社會心理秩序。作為一個出身貧寒、曾做過金屬工人、幾乎沒有正規(guī)教育背景的人，盧拉成為巴西總統(tǒng)，這對上層階級來說是難以容忍的。他的形象觸及了統(tǒng)治階層深藏的階級偏見，也動搖了他們的身份認同。盧拉的出現(xiàn)讓那些長期被邊緣化的人看到了自身價值，這種賦權本質(zhì)上威脅到了精英階層的文化和心理優(yōu)勢。
費爾南多·莫賴斯(Fernando Morais)撰寫的新傳記《盧拉》，生動再現(xiàn)了巴西現(xiàn)任總統(tǒng)路易斯·伊納西奧·盧拉·達·席爾瓦(Luiz Inácio Lula da Silva)跌宕起伏的政治生涯。書中詳細描繪了2018年4月7日清晨的緊張時刻：一場政治風暴正在醞釀，而盧拉正站在風暴中心。
就在前一晚，這位前總統(tǒng)因腐敗指控被命令在24小時內(nèi)向警方自首。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局，他前往圣保羅金屬工人工會總部，與幾位親密伙伴商討對策。莫賴斯在書中寫道，當黎明到來，時間已過去十四小時，距離最后期限僅剩十小時，盧拉堅定地對身邊人宣布：“他們可以來這里抓我。”
那天早上，工會大廳人頭攢動，聚集了工人黨黨員、工會同仁、神職人員以及與盧拉并肩作戰(zhàn)多年的活動家們。他們目睹了盧拉與特權司法機構代表之間的一場激烈對峙。這場戲劇性沖突，不僅是對盧拉及其支持者的考驗，更牽動著普通巴西民眾的心。就在這時，巴西媒體巨頭《環(huán)球報》(Globo)錯誤地報道稱盧拉計劃拒捕，這一虛假信息讓氣氛愈加緊張。
工會大廳內(nèi)外充滿不確定性。支持者們擔心警方會切斷電力，甚至發(fā)現(xiàn)了隱藏的竊聽器和攝像頭。不遠處，防暴警察嚴陣以待，隨時準備突襲。莫賴斯詳細記錄了盧拉與親密盟友間的激烈討論，有人主張他躲避逮捕，但盧拉選擇直面命運。
這場風波的起因是巴西著名的“洗車行動”——一項覆蓋面廣、頗具政治色彩的反腐調(diào)查。這場運動牽涉數(shù)百人，包括盧拉及多名工人黨高官，他們被指控與巴西最大建筑公司及國家石油公司Petrobrás存在貪腐交易。盡管盧拉始終否認所有指控，但他決定自首。他對圣保羅組織者吉列爾梅·布洛斯說道：“如果可能，我愿意抗爭到底，但我相信這是目前最好的選擇。”
盧拉自首了，但在此之前，工會大廳里舉行了一場悼念他已故妻子瑪麗莎·萊蒂西亞的集會，盧拉發(fā)表了長達50分鐘的演講。“我曾夢想著能夠通過讓數(shù)百萬計的窮人進入經(jīng)濟領域、進入大學，并在這個國家創(chuàng)造數(shù)百萬個就業(yè)崗位來治理這個國家，”
聽眾們懇求他不要投降。“他們下令逮捕我，但他們將了解到，一個戰(zhàn)士的死不會阻止一場革命。”盧拉隨后走進一輛汽車，但人群不讓他離開。
他走向另一輛等候的汽車，汽車將他送往警察局接受處理。隨后，他被送往庫里提巴，在監(jiān)獄中度過接下來的19個月，直到檢方瀆職的證據(jù)被曝光，他才提前獲釋，比9年刑期提前了很久。
黑客曝光的短信揭示了盧拉案中的串通舞弊行為;最終，他被完全宣判無罪。獲釋后，他感謝了支持他的人。“每一天，你們都是我需要的民主動力，”他告訴他們。“這些人必須知道一件事：他們沒有囚禁一個人。他們試圖扼殺一個想法，而思想是無法扼殺的。思想不會消失。”
盧拉被捕和被平反的戲劇性事件令人嘆為觀止。但這只是他必須克服的眾多挑戰(zhàn)之一——洗車事件甚至不是他第一次被政治對手關進監(jiān)獄。很難想象還有比這更非凡的政治勝利了。
盧拉出生于赤貧家庭，主要由一位單身母親撫養(yǎng)長大，八歲就被送去工作;成年后，他創(chuàng)立了一個政黨。他三次競選總統(tǒng)，直到2002年第四次獲勝，并于2006年連任。2022年出獄后，他以巴西歷史上最高得票率(約6030萬)贏得第三個總統(tǒng)任期。
回顧盧拉的一生和影響力，人們不得不盛贊他的成就。巴拉克·奧巴馬曾稱他為“地球上最受歡迎的政治家”。至少有一位記者推測道，如果將盧拉歷次競選中獲得的選票全部加起來，他可能是地球上獲得選票最多的人。
似乎沒有人能擊敗他：無論是企業(yè)媒體、莫須有的指控和監(jiān)禁、虛假新聞和右翼動員，還是癌癥和個人悲劇，都無法阻止他前進的步伐。他的名字已經(jīng)成為一個政治學概念——“盧拉主義”，既描述了他所發(fā)展的和解性左翼主義理論，也描述了巴西經(jīng)濟增長和無與倫比的社會包容的歷史時期。
盧拉的政治故事始于2018年他被捕前近40年，即1980年他被軍事獨裁政權監(jiān)禁之時。盧拉曾是金屬工人，在一波波罷工浪潮中脫穎而出，成為舉足輕重且日益受到關注的勞工領袖。
正如莫賴斯所寫，盧拉被捕后的反應已經(jīng)體現(xiàn)出他特有的幽默和無畏精神。當警察來到他家時，盧拉(當時還在床上)對他們說：“讓他們?nèi)ニ腊?。我睡得正香呢?**!”他開玩笑說，在被帶走之前，他害需要刷牙喝咖啡。
從一開始，盧拉就堅持認為，巴西工黨是一個由工人組成的、真正為工人服務的政黨。
當時的場景令人揪心：盧拉坐在一輛沒有標志的面包車后座上，兩側是六名武裝人員，他不知道他們是否會開車撞死他，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場意外——考慮到當年被專制政權殺害的活動分子數(shù)量，這種擔憂并非杞人憂天。
盡管遭遇挫折，盧拉還是以非凡的勇氣直面挑戰(zhàn)。約一個月后，他在經(jīng)歷拘留和審訊后獲釋。如果說逮捕他的目的是為了讓他噤聲，那么當權者顯然低估了他的個人魅力。這場風波不僅沒有打壓盧拉，反而使他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同時也讓他成為反抗壓迫的象征和工人階級的英雄。他的聲望因此在巴西國內(nèi)外迅速攀升。
盧拉早在1980年2月協(xié)助創(chuàng)立的巴西工人黨(PT)，也因為他的崛起而聲勢壯大，逐漸成為巴西政治版圖上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作為一個最初對政治并無好感的“圈外人”，盧拉為何選擇全身心投入政黨建設?
盧拉曾坦言，他既不喜歡政治，也不喜歡政治人物。然而，20世紀70年代末，隨著巴西軍政府逐漸松動，允許成立正式反對黨——如巴西民主運動黨，盧拉和其他工人運動的領導者逐漸認識到，傳統(tǒng)政黨中幾乎沒有工人的聲音和位置。盧拉回憶道，工人黨的初步構想誕生于1978年7月15日巴伊亞州石油工人罷工期間。這場罷工讓他們意識到，工人階級需要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政黨。
從創(chuàng)立之初，盧拉便堅持認為，工人黨必須是一個“由工人組成、為工人服務”的政黨。他明確表示：“學生應該呆在學校，牧師應該待在教堂。如果有人想為工人創(chuàng)建一個政黨，他必須穿上工作服。”這一立場奠定了工人黨的草根基調(diào)，盡管知識分子在黨的未來發(fā)展中注定會發(fā)揮重要作用。當時，著名藝術評論家馬里奧·佩德羅薩(Mario Pedrosa)成為首批加入工人黨的知識分子之一。他曾對一位持懷疑態(tài)度的朋友說道：“這個政黨需要我們這樣的人，哪怕只是以同情者的身份。”
然而，創(chuàng)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工人政黨絕非易事。巴西左翼陣營在軍政府時期受到重創(chuàng)：以共產(chǎn)黨為代表的老一代政治勢力被鎮(zhèn)壓或流亡海外，而1960年代的武裝起義則大多被無情瓦解。
一些人期待社會主義左翼能夠重新煥發(fā)活力，但左翼內(nèi)部卻處于四分五裂的狀態(tài)。20世紀70年代末的巴西，正值左翼嘗試重塑政治項目的激動人心的時代。盡管東歐集團尚未崩潰，但其僵化保守的模式早已被巴西左翼視為失敗的例子——這些國家主義政黨不過是壓迫機器的辯護者。
因此，巴西工黨開始向內(nèi)看，在解放神學(一種本土天主教思潮，認為救贖意味著擺脫政治和經(jīng)濟壓迫)和弗雷爾式大眾教育(將批判性思維和自由作為學校教育的主要目標)中尋找影響力。社會運動——城市、學生、女權主義、環(huán)境——也是這場重塑的重要組成部分。雖然PT是一個致力于自下而上民主和社會主義的工人群眾政黨，但該政黨究竟應該關注誰的問題從未被排除在外。
1980年2月10日，在圣保羅錫永中學禮堂正式宣布成立PT時，它已經(jīng)決定成為一個內(nèi)部多元化的政黨，避免嚴格的黨派路線。莫賴斯寫道：“允許具有各自政治理念和議程的團體參與，并在董事會中擁有正式代表席位。”這種創(chuàng)新“在巴西乃至外國左翼政黨中都是前所未有的”。工人黨是一個由各種不同派別組成的團體，通過微妙的妥協(xié)凝聚在一起，盧拉本人在維持這種團結方面發(fā)揮了巨大作用。
20世紀80年代初，巴西開始向民主過渡，工黨在全國范圍內(nèi)不斷發(fā)展壯大，鞏固了實力，特別是在圣保羅。然而，對盧拉來說，道路并不平坦。1982年，他第一次嘗試競選圣保羅州州長，但失敗了，這讓他對政治感到失望。
我，非常痛苦。我變得絕望。我迷失了方向。我唯一確定的是：我不再從政了，”盧拉承認道。1985年，盧拉在訪問古巴期間與菲德爾·卡斯特羅的一次關鍵對話說服他重返政壇。盧拉向莫賴斯回憶道，盡管盧拉落選了，但卡斯特羅從選舉結果中看到了巨大的勝利，并發(fā)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講，懇求他不要放棄斗爭：
聽著，盧拉，自從人類發(fā)明投票和選舉以來，從來沒有一個工人……我再說一遍，從來沒有一個工人，沒有一位工人階級伙伴，在世界的任何地方……像你一樣獲得過一百萬張選票。你沒有權利放棄政治。你沒有權利這樣對待工人階級。”
第二年，盧拉參加國會競選，以該職位有史以來最高的票數(shù)贏得選舉，為圣保羅州的PT贏得了一個席位，并為隨后的總統(tǒng)競選奠定了基礎。2002年，盧拉首次當選總統(tǒng)，這在巴西歷史上是第一次。
在此之前，巴西總統(tǒng)都來自精英階層，即使他們以經(jīng)濟包容性為競選綱領——就像盧拉之前當選的兩任總統(tǒng)——也常常讓窮人失望。1992年，費爾南多·科洛爾因腐敗丑聞黯然下臺;科洛爾的繼任者、巴西社會民主黨創(chuàng)始人和社會學家(曾參與過早期工黨的討論)費爾南多·恩里克·卡多佐成功降低了該國通貨膨脹率，但只實施了小規(guī)模的社會計劃，同時增加了私有化。
盧拉的勝利標志著左派二十多年選舉活動的最高潮。在他的前兩個任期內(nèi)，他實現(xiàn)了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通過家庭補助、收入再分配計劃和提高最低工資，使數(shù)千萬人口擺脫貧困。
在他的領導下，大學入學率幾乎翻了一番，并為黑人、原住民和公立學校的學生在聯(lián)邦精英大學中引入了積極的平權行動配額。在黑人占多數(shù)、種族隔離的巴西，談論種族問題——更不用說承認種族不平等——一直是禁忌話題，但配額制穩(wěn)步改變了該國中產(chǎn)階級的面貌，盡管遭到了一些反對，但短期內(nèi)不太可能消失。在取得這些成就的同時，他還保持了經(jīng)濟的穩(wěn)定增長、低通脹并減少了公共債務。
社會運動——城市、學生、女權、環(huán)保——是巴西左翼重塑的重要組成部分。
這八年的部分成就反映了社會運動的需求和組織。例如，黑人運動長期以來一直爭取對其主張的認可，在盧拉的領導下，巴西首次出現(xiàn)了愿意傾聽他們的聲音的聽眾。盧拉政府還贊助了數(shù)十個理事會和會議，討論性別平等、種族主義、無家可歸和青年需求等議題。但最終，他之所以能夠治理國家并取得成果，是因為他善于妥協(xié)。雖然盧拉本人獲得了民眾的廣泛支持，但他上臺時并未在國會掀起紅色浪潮。為了治理國家，他必須做出妥協(xié)——這意味著將更多保守勢力和地區(qū)政治機器納入他的聯(lián)盟和政府職位。
這不是一個沒有代價的策略。在盧拉執(zhí)政的八年里，有時會導致該黨的進步派感到失望：他的政府從未兌現(xiàn)其承諾的土地改革水平，也沒有采取一貫的親工會立場，而且未能正面對抗該國強大的經(jīng)濟利益集團——農(nóng)業(yè)企業(yè)、建筑和媒體集團。盧拉還必須處理巴西工黨內(nèi)部的緊張關系，一些團體希望總統(tǒng)能夠更加堅持左翼路線。雖然他成功地維護了黨的團結，但未能阻止一些知名人士的叛逃，以及社會主義自由黨(PSOL)等分裂政黨的成立，該黨現(xiàn)已成為巴西工黨的主要競爭對手。
2005年，一場規(guī)模巨大的腐敗丑聞爆發(fā)：一些國會議員因受賄而投贊成票支持PT。盧拉迅速采取行動支持調(diào)查并解雇了所有涉案人員，但這一事件永遠損害了PT作為道德外行的政黨聲譽。雖然PT領導層的一些官員被判有罪，但盧拉本人并未受到指控，并成功連任。2010年，在連續(xù)兩屆任期結束后，他卸任總統(tǒng)，并任命其前幕僚長迪爾瑪·魯塞夫(Dilma Rousseff)為繼任者。卸任時，他的支持率高達87%，創(chuàng)該國歷史新高。
魯塞夫的表現(xiàn)則不盡如人意。盡管在艱難的第一任期后成功連任，但她仍面臨不斷升級的政治危機，中間派聯(lián)盟政黨紛紛拋棄了PT。羅塞夫從未像盧拉那樣能干，她肩負著限制社會支出的艱巨任務，以應對全球大宗商品價格下跌對國內(nèi)的影響。
2015年，羅塞夫遭到彈劾，幾個月后被免職。彈劾的正式理由是預算技術性問題，但實際上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攻擊，由憤怒且日益動員的中上層階級領導，他們試圖利用羅塞夫不受歡迎的機會。隨著羅塞夫和巴西工黨被趕下臺，極右翼浪潮的大門隨之打開：2018年，極右翼浪潮將雅伊爾·博爾索納羅推上了總統(tǒng)寶座，并使一群極端保守派人士進入了國會，開啟了巴西近代史上最黑暗的一章。
在博爾索納羅執(zhí)政期間，政府對大學、科學、女權主義者、進步教科書和教師、各種形式的政治正確以及亞馬遜本身發(fā)動了戰(zhàn)爭，加速了不可逆轉(zhuǎn)的森林砍伐。不僅如此，博爾索納羅時代還激發(fā)了暴力專制的聲音：自軍政府統(tǒng)治結束以來，巴西的政治暴力首次呈現(xiàn)上升趨勢。
到2023年1月，盧拉再次宣誓就任巴西總統(tǒng)，開啟了他政治生涯的第三個任期。這一時刻不僅宣告了他戰(zhàn)勝癌癥、妻子的去世以及長達將近兩年的牢獄之災，更象征著他終結了極右翼總統(tǒng)博爾索納羅的政權，完成了這位七十七歲老人令人驚嘆的政治復出。
巴西政治學家、工人黨支持者安德烈·辛格(André Singer)早在2009年提出“盧拉主義”(Lulismo)一詞，形容盧拉獨特的政治妥協(xié)方式。
盧拉允許普通人坦然地做自己、追求自己。這激怒了國家的精英階層。
巴西近年的動蕩歷史給盧拉的傳奇經(jīng)歷蒙上了一層厚重的陰影，但這一陰影的復雜性在書中未能充分展現(xiàn)。書中描述的盧拉敵人——腐敗的法官、審訊他的警察以及主導輿論的企業(yè)媒體——似乎動機單一，僅僅是為了扳倒他。但事實上，這種敵意的根源遠比表面上顯得更深刻，也更具有象征意義。
對盧拉及其左翼力量的仇視，尤其是在2013年的中產(chǎn)和上層階級反政府抗議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那一年，公共交通費用上漲的示威迅速演變?yōu)楦鼜V泛的反政府、反左翼抗議浪潮。這場運動動搖了羅塞夫政府的根基，引發(fā)了一系列政治風暴：立法政變、左翼政權的崩塌，直至幾年后巴西全面向右轉(zhuǎn)，邁向博爾索納羅主義。然而，這種敵視的具體原因卻令人困惑。正如政治學家安德烈·辛格所指出的，盧拉的政府在執(zhí)政期間與資本和精英利益集團高度和解，甚至讓這些集團在經(jīng)濟上獲得了豐厚回報。他們?yōu)楹芜€要如此激烈地反對盧拉?
答案或許并不在于盧拉的具體政策，而在于他所代表的象征意義。莫賴斯的傳記雖然未能深刻解讀盧拉早期的批評者，但卻間接觸及了一個核心問題：盧拉讓底層民眾獲得了認可與尊嚴的政治。這種政治對巴西高度不平等的社會來說，近乎一種挑釁。
在一個精英階層高度壟斷權力的國家，盧拉的出現(xiàn)打破了長期以來形成的社會心理秩序。作為一個出身貧寒、曾做過金屬工人、幾乎沒有正規(guī)教育背景的人，盧拉成為巴西總統(tǒng)，這對上層階級來說是難以容忍的。他的形象觸及了統(tǒng)治階層深藏的階級偏見，也動搖了他們的身份認同。盧拉的出現(xiàn)讓那些長期被邊緣化的人看到了自身價值，這種賦權本質(zhì)上威脅到了精英階層的文化和心理優(yōu)勢。
這本傳記有一個很好的附錄，記錄了盧拉在任期間媒體對他的攻擊，但它并沒有向英語讀者說明許多巴西人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當談到盧拉時，國家的上層和中產(chǎn)階級表現(xiàn)出公開而深刻的階級偏見。他不會口無遮攔，說話像個文盲。他不僅酗酒，而且喝的是窮人喝的卡沙薩酒。他不是腐敗分子，而是一個普通的小偷(ladrão)，身邊都是騙子(malandros)。甚至對盧拉相對簡陋的公寓(據(jù)說是受賄的證據(jù))的描述，也充滿了對昂貴電器的憤慨(暗示像盧拉這樣的人不會知道其中的差別)。當他的婚禮上提供上好的葡萄酒時，這會成為新聞。巴西的殖民地精英階層在邁阿密和蘇活區(qū)(SoHo)購物(或夢想著這樣做)，他們一直對有一位讓他們想起園丁的總統(tǒng)感到非常尷尬。
他的成功表明，反對黨需要的不只是技術官僚對現(xiàn)狀的維護。
種族偏見和種族主義問題在巴西的復雜性，與階級問題密不可分。正如巴西第一所黑人大學——宗比·多斯帕爾馬雷斯大學校長何塞·維森特所言，盧拉被稱為“巴西最黑的總統(tǒng)”，絕非夸張。是盧拉首次與非洲國家建立了重要的商業(yè)和政治聯(lián)系;是他成為第一位為巴西長達365年的奴隸制公開道歉的總統(tǒng);是他首次任命黑人擔任部長和大使，還在政府中設立了種族平等部;是他在大學招生和公務員錄用中推行平權行動;也是他在2010年簽署了《種族平等法案》。盧拉的政治生涯中，種族平等與社會正義成為重要主題，為巴西歷史書寫了新篇章。
雖然盧拉是白人，但他的白人有附帶條件;他也是來自該國較貧窮的東北部的移民：一個東北人。什么是像盧拉一樣的東北人?從1950年代開始，數(shù)以百萬計的人為了逃離貧困而向南遷移，在較富裕的南部和東南部地區(qū)被種族化。
正如巴西記者兼教授法比亞娜·莫賴斯提醒我們的那樣，精英階層對盧拉的排斥很大程度上源于這種偏見。2018年，各大報紙社論將他和他的追隨者描述為從東北部山洞里鉆出來的。人們不可能不注意到巴西憤怒的上層和中產(chǎn)階級在2013年走上街頭時所表現(xiàn)出的齊刷刷白皮膚，而這些人后來成為了右翼的鐵票倉。從上次總統(tǒng)選舉結果的選區(qū)圖可以清楚地看出：城市或州膚色越白、越富裕、越靠南，博爾索納羅的得票率就越高。
讀完這本傳記，人們最終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世界需要更多的盧拉。隨著一個又一個國家屈服于右翼偏執(zhí)的誘惑，反對黨顯然需要比技術官僚維護現(xiàn)狀或呼吁維護體制更有效的手段，因為對許多人來說，這些手段已經(jīng)不起作用了。
他們需要的是那些能夠直面勞動人民需求、并以實際行動擴大社會保護傘的領導者，才能讓進步和民主理念落地生根。
盧拉在如此艱難的環(huán)境中脫穎而出，一路走來經(jīng)歷了許多磨難，這無疑說明他天賦異稟;任何聽過他演講或見過他的人都會告訴你，他的魅力令人折服。盧拉本人更愿意看到的是，任何人都可以成為領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