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大林次子瓦西里的后半生
德米特里·奧庫涅夫
約瑟夫·期大林與女兒斯韋特蘭娜和兒子瓦西里
瓦西里·斯大林和瑪麗亞·努茲貝格
瓦西里·斯大林
【俄羅斯連塔網(wǎng)3月26日文章】題：我出生就姓斯大林，死也是斯大林（作者德米特里·奧庫涅夫）
1962年3月19日，瓦西里·斯大林在喀山市郊的蝸居中溘然長逝。他是斯大林次子，父親在世時，他的人生可謂烈火空油，鮮花著錦，上二戰(zhàn)前線殺敵立功，26歲便升任將軍。然而，跟任何年少成名者一樣，簇擁著他的有朋友，也有敵人。在無所不能的父親去世后，他的人生急轉(zhuǎn)直下，最終入獄。同輩人對他毀譽參半：他對下屬粗魯，嗜酒貪杯，但也樂于助人。
“一個被生活墮損的好人”
瓦西里的前半生順風順水：20歲獲得上校軍銜、24歲當將軍，26歲已經(jīng)是莫斯科軍區(qū)的空軍司令員。但1953年3月5日斯大林辭世后，他的隕落更為迅疾。同年3月26日，新任國防部長布爾加寧簽署了他的退役令，并剝奪了他穿軍服的權(quán)利。4月28日，他被捕入獄因反蘇宣傳罪判刑8年。
對瓦西里的打壓嚴重沖擊了蘇聯(lián)體育的發(fā)展。因為他對空軍的體育發(fā)展傾注了大量心血，巨星云集的空軍足球和冰球隊不得不宣告解散，馬術(shù)、游泳、體操、自行車和藍球等項目也一蹶不振。
含著金湯匙出生的瓦西里不是天使，但很多飛行員和運動員都感念他的好。他從不拋棄自己人。他幫助戰(zhàn)爭中被截肢的傳奇飛行員馬列謝耶夫重返軍隊擔任教職，將莫斯科駐防部隊的飛行員和技術(shù)員家庭從棚戶區(qū)遷入新樓，逼著手下軍官上夜校苦讀為駕駛?cè)碌拿赘駠姎馐綉?zhàn)機打基礎。
他還將著名足球運動員斯塔羅斯京從貝利亞的魔爪下救出，據(jù)說他甚至將斯塔羅斯京藏在自己家里，并在枕頭下放了一把手槍。他安排罹患結(jié)核病的傳奇守門員阿基莫夫去最好的軍醫(yī)院療養(yǎng)。著名田徑運動員別圖雷娃回憶道：“很遺憾，人們后來寫了那么多詆毀他的文章，他其實是個大好人，非常善良。對運動員極為友善。”奧運冠軍伊薩耶夫握起他來，也總是嘆息：“他是一個被生活墮損的好人。”
赫魯曉夫?qū)⒑芏嘧锩釉谒^上，其中一條便是利用職務之便，給運動員濫發(fā)獎金、分房、給軍銜，威逼利誘自己青睞的運動員轉(zhuǎn)會到空軍，不過，曾效力斯巴達克俱樂部的球星尼基塔·西蒙尼揚說，他也被“請”到過瓦西里的別墅，但他不憚冒犯瓦西里，堅持要留在原球隊，瓦西里并沒有堅持己見，而是對他說：“謝謝你對我說實話，去幫你的斯巴達克踢球吧。”
“他不像普通人”
蘇聯(lián)情報部門給瓦西里起的編號是Flieger，即德語的飛行員之意。在抄家被沒收的76件私人物品中，包括兩輛摩托、兩輛自行車、兩只賽艇、斯大林送的一整套槍支，伏羅希洛夫元帥送的若干把軍刀，布瓊尼元帥送的馬鞍……
他先是被關在克格勃的內(nèi)部監(jiān)獄里，但因為二戰(zhàn)時在戰(zhàn)場上落下的腿傷加劇，便被轉(zhuǎn)至內(nèi)務部監(jiān)獄。
不過，被捕后他就不姓“斯大林”了，一天深夜，他被移送至關押重刑犯的臭名昭著的“弗拉基米爾中央監(jiān)獄”，當時被登記成瓦西里·帕夫洛維奇·瓦西里耶夫，顯然用的是他的第三任妻子，蘇聯(lián)游泳冠軍卡皮托利娜·瓦西里耶娃的姓。
95歲的前獄警葉夫謝耶夫在2017年接受采訪時說：“他穿的是尖頭鞋，跟現(xiàn)在的人們一樣，但當年我從未見過他穿著軍服，看上去不像普通人，身高大約180厘米。”在葉夫謝耶夫的記憶里，瓦西里煙抽得很兇，喜歡講不雅的笑話，還跟所有囚犯說自己是“因言獲罪”。他說自己當眾質(zhì)問赫獸曉夫：“你如果連（斯大林的）葬禮都沒安排好，又將如何治理國家？”他指的是葬禮現(xiàn)場的踩踏悲劇造成多人傷亡。
第二次被捕之前，即1960年4月，提前出獄的瓦西里曾跟伏羅希洛夫元帥見過一面，后者作為斯大林的老戰(zhàn)友，以過來人自居，試圖“勸導”瓦西里謹言慎行，切忌發(fā)表出格言論。老元帥為增強說服力，稱自已早就不過問國家大事了，這樣才能明哲保身。
但個性桀驁的瓦西里怎能聽得進去，他拒絕承諾今后會循規(guī)蹈矩。
“在列福爾托沃監(jiān)獄被注射精神藥物”
1960年4月15日，瓦西里穿戴整齊，去了中國駐蘇聯(lián)大使館。眾所周知，蘇共20大之后，兩國關系急劇惡化。
所以不難想見，斯大林之子造訪中國駐蘇使館對赫魯曉夫而言是何等強烈的刺激。
他下令取消對瓦西里的赦免，重新將他投入牢中，讓他服滿余下的刑期。據(jù)卡皮托利娜說，在列福爾托沃監(jiān)獄，瓦西里“被注射了某種精神藥物”。
1961年4月，蘇共中央接到一份“絕密”報告，提到瓦西里的刑期將滿，他在服刑期間“并未改過自新，舉止偏執(zhí)、充兩敵意，要求擁有其父健在時自己擁有的特權(quán)”，且不想離開莫斯科。
瓦西里還拒絕改姓，他說若不給他提供必要條件，“他將不再沉默”，一定要告訴所有人自己被定罪是缺乏根據(jù)的。此外，他也不排除自己會再度前往中國使館。蘇聯(lián)的頭號人物們不得不下令將瓦西里流放五年。
同年4月28日，瓦西里終于走出列福爾托沃監(jiān)獄的高墻。39歲的他，看上去像羸弱老者，重病纏身，幾已殘疾，他被“寬大”地允許挑選流放地，只是不能留在莫斯科或前往父親的老家格曾吉亞。他最終選擇了不對外國人開放的喀山。
三名克格勃軍官將他送至伏爾加河岸邊的流放地。陪伴他前往的還有護士瑪麗亞·努茲貝格，她向克格勃匯報瓦西里的行蹤。瓦西里在醫(yī)院便認識她了，顯然已對她暗生情愫。
首位得以接觸瓦西里案秘密材料的歷史學家利特溫說，瓦西里之所以選擇喀山，是因為那里有著名的飛機場，居住著大量飛行員。
瓦西里搬進加加林街105號樓的五層磚樓，跟民間流傳的說法不一樣。此地并非窮鄉(xiāng)僻壤，四棟樓都是50年代后半期蓋的，圍成一個大院，是“飛行員小區(qū)”的一部分，鄰居們的職業(yè)都跟天空有官，試飛員，工程設計師，機長，喀山飛機場和發(fā)動機生產(chǎn)聯(lián)合體的員工。在二戰(zhàn)期間，瓦西里曾執(zhí)行過26次作戰(zhàn)飛行任務，擊落過三架德軍戰(zhàn)機，所以跟他們有共同語言，還有人曾在他手下服役過。
不久后，住戶們發(fā)現(xiàn)樓里出現(xiàn)了個面孔似曾相識的陌生人，喀山飛機廠的領航試飛員，退役中校巴拉金2011年回憶說，住在那棟樓五層的大嘴巴試飛員伊薩耶夫有天來上班，迫不及待地告訴大家：“弟兄們，昨天瓦西里·斯大林來我家了。”沒有人相信他。但他的鄰居，另一位試飛員卡里莫夫走過來：“伙計們，瓦西里·斯大林住進我們單元了，昨天找過我，我們坐了一會兒。”卡里莫夫二戰(zhàn)期間恰巧就在瓦西里的師里服役。
被克格勃請去談話的卡里莫夫說，他跟瓦西里聊了共同的牢獄生活，瓦西里突然激動地大喊，說自己入獄就是被冤枉的。
巴拉金提到，瓦西里不喜歡追憶自己的飛行員工作，也對飛行員們的現(xiàn)狀不感興趣，當飛行員們聚到一起時，他跟他們聊得更多的是女人。
喀山市民僅有一次見到瓦西里是在卡里莫夫的葬禮上，后者在駕駛圖-16進行空中加油時犧牲，瓦西里執(zhí)意要身著飛行服去送戰(zhàn)友最后一程.他當時說:“讓人們說去吧，想拿我怎么辦就怎么辦，我就是要穿著將軍服去安葬朋友。”
庫圖佐娃小時候曾在當攝影記者的爸爸辦公室見過瓦西里，很消瘦，棕黃頭發(fā)，拿著手杖，戴細框眼鏡，她還是第一回看到這種款式的鏡框，印象格外深刻。她強調(diào)，瓦西里看上去根本不像酒鬼，雖然人們都說他嗜酒如命。
“瓦西里像流浪漢一樣草草下葬”
在喀山，瓦西里被建議改成其父原來的姓氏即朱加什維利，或是用母姓阿利盧耶夫，他開始一直抗拒，并給出如下解釋：“我出生即姓斯大林，死也是斯大林。”但最終他還是同意了，畢竟拖著病腿爬五樓實在太累，倘若放下身段，就可以搬到樓層更低，面積更大的寓所。
1962年1月，他跟陪伴自己的護士瑪利亞登記結(jié)婚。嚴格來說，這段婚姻沒有法律效力，因為他跟此前的所有妻子都未正式辦理過離婚手續(xù)。這沒有妨礙他收養(yǎng)瑪麗亞與前夫的兩個女兒，她們在離家最近的第99小學就讀。瑪麗亞經(jīng)常送孩子去上課。據(jù)其他學生家人回憶，這是一個有著藍綠雙眸的好看女人。
但新婚的幸福轉(zhuǎn)眼即逝。瓦西里開始時?；杳浴?span lang="EN-US">20天后，他進過一次重癥監(jiān)護室。不久前對新妻子體貼入微的他，只能躺在床榻上，身形日漸消瘦，胡須越來越長。據(jù)巴拉金說，那時瓦西里勉強能有60公斤，心肺都有毛病。他有時會用盡全力走到陽臺上，一個人獨坐許久，凝望遠處。
3月18日，他給在莫斯科的女兒娜杰日達打電話，邀請后者來給自已過生日。娜杰日達是他與第一任妻子加林娜·布爾爾斯卡亞所生，后來嫁給了蘇聯(lián)作協(xié)席法捷耶夫之子，終身都保留廣大林這一姓氏，第三任妻子卡皮托利部娜與娜杰日達一同抵達喀山時，瓦西里已經(jīng)撒手人寰了。
3月19日，瓦西里永遠閉上了眼睛。他的遺體被床單包裹，平放于房間中央的棺材板上。
卡皮托利娜說起那天的場面:“我問瑪麗亞，瓦西里的死因是什么，她說來了一幫格曾吉亞人，帶了—桶葡萄酒，就死了。他感覺不好，就給他注射了一針，接著是第二針，對他進行了翻轉(zhuǎn)、揉壓……但這是處理凝血病人的。食物中毒不該注射，而應當洗胃。他躺在那里，受了12個小時的煎熬，甚至都沒有叫救護車，我問為什么不能叫?，旣悂喺f她自己就是護士，能打針。”
被問及是否進行了遺體解部，瑪麗亞很肯定地點頭，說死因為突發(fā)性心臟供血不足，系酒精中毒加劇動脈粥樣硬化引發(fā)的急癥，卡皮托利娜決定親自檢查一下遺體，她偷偷走到棺材前，解開了死者罩衣的紐扣，但沒有發(fā)現(xiàn)解剖后的縫合痕跡，就在此刻，克格勃人員迅速沖進房間，大聲喊道:“您無權(quán)這樣做！”
瓦西里的家人都不相信官方解釋。他妹妹斯韋特蘭娜說兄長是“在流放喀山期間被加害了，克格勃女線人扮作護士被安插到他身邊”。
約300人出席了他的葬禮，主要是新相識和附近的居民，他的大兒子布爾東斯基也來了，他后來成為著名的話劇導演。他對父親沒有按軍人儀式下葬感到憤怒：“我沒看到一個軍人，我甚至感到非常驚訝，但我突然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很多男士走近相材，會深鞠躬致哀，并甩開大衣下擺，我馬上明白了，他們都是軍官、飛行員，他們是在用這種方式向自己的將軍致敬。”
卡皮托利娜說:“瓦西里像流浪漢一樣草草下葬……他原本穿著自己的軍隊制服，但一名女子突然用黑炒蓋住了他。我不知道該怎么做，我想扯掉，但沒成功。怎么能這樣！他可是戰(zhàn)場殺敵的軍官！”
克格勃為這次葬禮支付了400盧布，墓碑還是親屬們湊錢立的。2003年，遺體被遷往莫斯科的公墓，但黑色的墓碑仍留在原地，上面鐫刻著他的姓名——瓦西里·約瑟夫維奇·朱加什維利。
1999年，俄聯(lián)邦最高軍事檢察院正式撤銷了對瓦西里的反蘇宣傳指控。
（本文原載《參考消息》2022年3月29日第10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