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媒:一個需要再認識的“新權力”
鄭若麟
作者按:我們以為,法國傳媒是一個獨立的信息思想傳播機構!錯矣!在法國20多年,我看到的是一個巨大的控制民眾思想的有效“洗腦”工具……

那天下午,我來到巴黎布洛涅森林街11號,與《國際政治》(Politique internationale)雜志的總編也是創(chuàng)刊人帕特里克·瓦奇曼(Partick Wajsman)會晤。
這是一排建于19世紀末的建筑,全部都是高大、典雅的石砌樓房。這里位于巴黎十六區(qū),是著名的富人區(qū)。在一間非常寬大的頂層房間里,桌上放著各種飲料。我粗略掃了一眼,心中吃驚的是,我知道的各類開胃酒——從白蘭地、威士忌到白葡萄酒——幾乎應有盡有,而且都是最著名的品牌。當瓦奇曼微微翹著嘴角問我想來點什么時,我故意說:“我不太喜歡高度酒精飲料。我對法國香檳酒倒是有著特殊的嗜好!”瓦奇曼點點頭,轉身走開了。很快,他拿著一瓶放在專用冰桶里的香檳回來了。輪到我暗中嘆息了:“不要用窮人的眼光去審視富人……”
瓦奇曼的確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媒體人。有關他的資料少而又少。當一位朋友邀我去見他時,我只知道他是一個混跡于法國上層的媒體人,在法國政界、商界有著非常廣泛的人脈。他是多位法國總統(tǒng)的“私人朋友”,是《費加羅報》社論的撰稿人,是右翼執(zhí)政黨總統(tǒng)的顧問……他的雜志《國際政治》是一本非常特殊的刊物。你在法國的報亭里是買不到的,只能訂閱。這是一本季刊,創(chuàng)刊于1978年;每年1、4、10月的25日和7月的5日出刊。雜志主要是供著名政界人士——包括法國和國際的各類人物——發(fā)表他們對世界和歷史的分析和看法。只要提一些名字我們就可以理解雜志的重要性,比如希拉克、薩科齊、小布什、克林頓夫婦、撒切爾夫人、卡斯特羅、卡扎菲、曼德拉……順便提一句,這家雜志也組織名流的宴會,不過不是晚宴,而是早餐!曾經邀請過老布什、戈爾巴喬夫等下臺后的國家前元首來參加……
雜志主要是靠廣告收入來維持。雜志內20%的篇幅用來做廣告。其中包含諸多干邑白蘭地的廣告。封面永遠是淡綠色的,沒有任何圖畫,僅是雜志名字和本期的主要內容。從來不用字母的大寫,包括人名。我曾問過他為什么不遵循文字規(guī)范,他聳聳肩,“為了與眾不同……”
瓦奇曼早就關注中國。1994年夏季曾出版過一期“中國???rdquo;。當時法國媒體普遍對中國還非常冷漠呢。這家刊物還曾刊載過一篇對當時中國高層領導人的專訪。這令我非常吃驚。我還特意去打聽這一采訪是否“真實”。因為這家刊物曾經憑空捏造出一篇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活靈活現(xiàn)的“即將上臺的奧巴馬專訪”,成為世界媒體界的一大丑聞。中國外交部的朋友私下告訴我,這篇采訪“是真的”。我對瓦奇曼的能量,比對他的香檳更為吃驚……
瓦奇曼通過朋友找到我,是想與中國進行刊物合作,出版《國際政治》的中文版。幸虧對方要價太高(20萬美元一年的冠名費),否則后來發(fā)生的種種,或許會讓這本雜志成為一本“參與”中國歷史進程的外國雜志中文版……
之所以提到瓦奇曼,是因為從他身上,我看到媒體與政治家的關系已經絕非過去人們所想象的那樣了。
這要從一件“小事”談起。
關注中法關系的中國人大多記憶猶新:2008年12月6日,法國總統(tǒng)薩科齊在波蘭以法國總統(tǒng)和歐盟輪值主席的雙重身份會見了達賴喇嘛,引起中國方面的強烈憤慨和抗議,中法關系、中歐關系因此而陷入低谷。然而這件事的發(fā)生,實際上卻是一個月前在巴黎種下的因果,而且與瓦奇曼有著直接的關系。
2008年11月13日,薩科齊在愛麗舍宮接受了一家媒體頒發(fā)給他的獎項:“政治勇氣獎”。給薩科齊授獎的,就是帕特里克·瓦奇曼;而頒發(fā)這個獎的正是《國際政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這家媒體“導致”或至少“促成”了“薩科齊會見達賴”這一事件的發(fā)生。所謂“政治勇氣獎”,是媒體旨在鼓勵政治家做出一些出乎常規(guī)的政治舉動,并給予的某種“精神獎勵”?!秶H政治》曾將此獎頒發(fā)給教皇以及南非、埃及等國總統(tǒng)。法國專門透露內幕信息的《綁鴨報》[1]報道,本來2008年的獎是要給達賴喇嘛的,其用意在當時2008年北京奧運等背景下昭然若揭。當時中法關系已經非常緊張。薩科齊為了彌補其在北京奧運會開幕前的種種做法引起的中方強烈不滿,不僅出席了北京奧運會開幕式,而且在8月份達賴喇嘛到法國訪問時拒絕會見他。達賴當時在法國整整待了12天,就是想得到法國高層的接見,以給中國“添堵”。中國明確劃出了紅線。法國總統(tǒng)深知這個時候要是會見達賴,將會得罪整個中國,因此讓法國“第一夫人”卡拉·布魯妮在總統(tǒng)動身前往北京的前一天會見了達賴。此事導致薩科齊在法國國內遭到反對派社會黨以及當時一邊倒地反華的法國媒體方面的一致批評。就是在這種背景下,瓦奇曼想把這個獎授予達賴,豈非火上澆油?據“消息靈通人士”[2]透露,是總統(tǒng)府建議將這個本來要授予達賴的獎轉授薩科齊總統(tǒng),以避免引起中國方面的憤怒。而為了彌補《國際政治》雜志因“失信”而造成的名譽損失,薩科齊總統(tǒng)在授獎儀式上宣布,他將會見達賴喇嘛。事實正是這樣發(fā)生的。而這一事件對21世紀初的中歐關系,特別是中法關系,留下了深刻的——負面的——印跡。
從這件事上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媒體的角色本來是“報道正在發(fā)生的歷史”;然而,事實上《國際政治》卻正在“制造”著歷史。西方媒體參與對歷史的“制造”,這已經是一件改變歷史進程本身的大事。這證明,媒體在西方國家統(tǒng)治領域的作用和權力,都正在發(fā)生(如果不是已經發(fā)生的話)非常深刻、重大的變化。這就令我對西方媒體的角色本身,特別是在西方以選舉為主要政治特征的國家的作用,產生深刻的懷疑:媒體真的僅僅是在行政、立法、司法后面的“第四大權力”嗎?
需要說明的是,我這里所說的媒體,是指傳統(tǒng)意義上的“大眾傳媒”(mass media),或廣義的“多媒體”(multimedia)。大眾傳媒是一個涵蓋非常廣泛的概念,包含了紙質媒體(報刊、書籍)、影像媒體(廣播、電視和電影)、數字媒體(如網絡),以及各類廣告[3]。這些媒體都從各自不同的角度,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每一個人。我們的思想、觀念、道德、是非、好惡……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大眾傳媒的影響。
媒體之所以對如今西方民主選舉體制的國家如此重要,就是因為西方國家的三大主要權力之一“政權”,要靠“選舉”產生。我指的不僅僅是國家領導人的選舉,而是西方國家各級領導人,甚至是立法機構成員的產生,都源于選舉。在法國,參眾兩院議員、大區(qū)議員、省議員就已經超過7 000名,再加上36 785名當選區(qū)長、鎮(zhèn)長、村長,以及其他零零碎碎的各種行政或立法官員、議員、顧問等,構成五萬多名各個級別的大小官員。這些都是職業(yè)政治家。如果再加上不領薪或領半薪等以各種其他形式當選的地方議會顧問(或譯“參事”之類的),法國當選官員竟超過60萬!那么多人需要選舉當選,而作為選民與候選人之間不可或缺的橋梁,媒體的職責和權力之大,是令人難以想象,甚至可以說是無法想象的。
正是由于“選舉”在“民選體制”國家的政治生活中變得極其重要,媒體也就成為西方“民選體制”國家的一個巨大的權力。我認為,在法國,乃至在所有選舉體制國家,媒體早已與資本(財團)和政權一起,成為國家統(tǒng)治結構中的三大權力之一。
有一句被認為是基辛格所說的名言:“誰控制了石油,誰就控制了所有的國家;誰控制了糧食,誰就控制了全人類。”
我想加一句:
“誰控制了媒體,誰就控制了你的思想;而控制了你的思想,也就主導了你手中的選票!”
這句話,我一直在重復、重復再重復……因為這是一句理解今日“民選體制”的、“自由”的西方之關鍵所在的話。
對于任何超過一定數量級的選舉而言,選民不可能亦無法通過直接接觸候選人,來決定自己的投票意向。選民只能通過媒體來認識候選人,認識候選人的執(zhí)政理念,認識候選人的道德水準和智慧能力,甚至包括認識候選人的生活軌跡和經歷……因此大致而言,媒體對候選人的好惡,也就決定了選民對候選人的好惡。而媒體對候選人之好惡,當然最終是由擁有媒體的、隱身幕后的資本(財團)來決定的!
在西方國家做過記者的人都知道,西方國家的高級官員都有自己的“新聞官”,專門負責與媒體打交道。與媒體打交道是如此之重要,以至于從總統(tǒng)、總理、部長,到議長、法官,以及各種機構的各級官員,甚至包括私營企業(yè)、公司、財團,都有“新聞官”或新聞助理。
我到法國擔任常駐記者時,于1995年碰上了法國總統(tǒng)大選。自此,我開始與西方“新聞官”打交道,并對“新聞官”及其巨大的作用產生絕對全新的認識和感知……
我當時對西方“民選體制”非常好奇,決心要將其介紹到中國來。在此之前,對法國總統(tǒng)大選的報道一般而言都是“老三篇”:選前一篇,兩輪之間一篇,最終結果出來后又一篇。我非常清楚地記得,1988年法國總統(tǒng)大選。我當時還沒有出國,正在《中國青年報》當記者。我只能通過媒體來遠距離觀察那次大選。當時中國在法國的常駐記者屈指可數。我記得《人民日報》對那次大選的報道就是上述“老三篇”。第一篇是第一輪投票前對法國大選的介紹與預測,談談主要候選人是何許人也,他們的政策分歧何在,法國大選與其他西方國家大選的相同與不同之處等。第二篇是兩輪投票之間的分析,介紹一下進入第二輪的兩名候選人的情況,分析一下為什么他們能夠勝出,并且預測一下最終誰有可能成為法國總統(tǒng)——一般都是“估計……當選的希望更大;但不排除……當選的可能性……”云云。第三篇是對大選結果的報道,即誰當選了法國總統(tǒng),他的未來政策走向,特別是對中國會如何……法國大選也好,其他歐洲國家的選舉也好,大致都是這類的“老三篇”。
1995年時,我已經是上海《文匯報》常駐巴黎記者,這也是我第一次實地觀察和報道法國總統(tǒng)大選。當時我對民主選舉制度非常關注,下決心要打破“老三篇”的框框,盡可能詳盡地報道法國大選。我當時不僅僅依靠法國媒體上可以搜集到的信息——比如大選的相關法律規(guī)定、相關選舉程序——我還下決心要去接觸“人”:從選舉者到被選者,以及選舉工作者,等等。所以,我去參加每個黨派候選人的競選集會,目睹不同黨派的不同競選風格和方式;看候選人如何進行選舉演講;去采訪各種政治傾向的選民,問他們如何投票、如何決定投哪個候選人的票;去投票站,去看選民們如何投票、如何監(jiān)票、如何計票……總之,我一心想了解西式民主選舉的整個過程。就是在這個過程中,我開始與“新聞官”打交道,并逐漸意識到介乎于選民、記者和候選人之間的“新聞官”的角色和作用。我當時一度以為,我對1995年法國總統(tǒng)大選已經一清二楚、了如指掌了。然而……然而多少年后我才明白,當時的我根本沒有搞清真正意義上的選舉到底是怎么回事,更遑論其內幕……而其中阻礙我真正了解候選人和大選本身的關鍵角色,就是媒體。
到了2012年,我記者生涯中第四次實地報道法國總統(tǒng)大選時,我才開始明白,西式“民選體制”有著一整套臺前幕后的程序、規(guī)定、規(guī)則和潛規(guī)則……這時的我,對法國的了解,毫無疑問有了“質”的進步。過去,我自以為了解法國。但實際上,我了解的只是一個由媒體描述給我們的法國。兩個法國正在朝著不同的方向迅疾演變,漸行漸遠。我?guī)缀跏堑?1世紀第一個十年快走完的時候,才真正認識到這一點。
正如我在很多演講、文章中所提到,在前面章節(jié)里也一再重復的那樣,西方民主類似某種意義上的“俄羅斯套娃”,永遠一層套一層,表層的那個娃娃與里面一個又一個套娃可以是一樣的,但更多情況下則是不同的。介乎里外之間的,就是媒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要百分之百地認識最里面的“套娃”——我所謂的真正的核心法國——幾乎是不可能的,或者是極其困難的。因為這是一個真正的核心秘密。在法國生活20多年后,我認為法國的“透明”僅僅存在于某種“大眾傳媒”層面上,也就是說,可以讓大眾知道的一切信息,我們都可以從媒體那里獲取。但不想讓大眾知道的一切,則都被嚴密地掩飾起來。但大眾傳媒僅僅滿足于把最外面的那只“俄羅斯套娃”的情況描述給我們,而絕不涉及內層的套娃。我們難道不應該問一句:大眾傳媒給予我們的最外面的“俄羅斯套娃”是一個真實的面貌嗎?
我們今天唯一能夠刺透西方社會媒體構筑起來的“信息壁壘”的途徑,是網絡……
我以我在法國四次實地采訪報道法國總統(tǒng)大選的經驗為例展開講講,特別是2012年總統(tǒng)大選。
當時我已經在法國建立起一定的人際關系網,或曰“信息來源網”,我已經能夠得到比普通法國選民多得多的有關大選方方面面的信息。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也“參與”到選舉中去了。至少有一部分選民讀到了我在2002年法國總統(tǒng)大選時發(fā)表在法國《解放報》上的一篇文章,文章中我表示“吃驚于法國總統(tǒng)大選中,竟有五位具有極左翼‘托派’思想的候選人”。當時我對法國輿論對于極左翼的某種“天然好感”源于何方、出于何因、為于何目的并不了解。只是從一個局外人的角度,對這一現(xiàn)象感到吃驚而已。當時我也認定,在不少“社會主義試驗”已經失敗的情況下,法國怎么還會有那么多的“托派”候選人能夠獲得參選資格?文章發(fā)表后,法國媒體都覺得非常好玩,著名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克莉斯蒂娜·奧克朗(Christine Ockrent)甚至邀請我到她主持的收視率甚高的政論節(jié)目,與當時的兩位法國總統(tǒng)候選人——兩位極左翼候選人,一位是綠黨的諾埃爾·馬梅爾(Noël Mamère),另一位就是法共候選人羅貝爾·于(Robert Hue)——進行電視對話。結果我與馬梅爾的一段辯論引來諸多評論。
當時這位綠黨領袖激烈批評中國政府修建長江三峽大壩的決策,稱這是一場“綠色災難”。我知道他根本沒有來過中國,對長江三峽的了解也就是道聽途說而已。作為一個普通法國人,這并不是什么嚴重的問題。我們不能要求世界上所有人都了解中國。但對于一個總統(tǒng)候選人,對于一個試圖成為世界第五大強國領袖的人來說,這就有問題了。
我當即問他:“馬梅爾先生,您去過中國嗎?我知道您沒有去過中國。我就在想,一位沒有去過中國的政治家,對中國從50年代就開始做可行性論證、30年后最終決定修建三峽大壩的決策進行質疑時,是否應該更謹慎一點?”
馬梅爾“龍顏”大怒:“是中國政府拒簽我的簽證而導致我無法去中國……”
他大概根本沒有想到,一個中國記者竟敢在電視直播中當面公開反駁他對中國的“政治非常正確”的批評,他實在是無法忍受,于是對我破口……“大罵”,以至于主持人奧克朗都看不下去了,她說:“鄭若麟先生是我們請來的記者,他不是中國政府代表。你可以批評中國政府,但你不能將中國政府的行為都歸罪于我們的嘉賓……”
我倒一點兒也不生氣。相反,我當時像所有法國同行一樣,對自己能夠在電視上激怒一位政治家感到非常好玩。我最后說:“您對我根本不了解,但您對我提出的問題不滿,就對我大光其火。這使我理解為什么您對中國采取一味批評的態(tài)度,盡管您也并不了解中國。因為三峽大壩與您的綠黨的政治理念相悖,僅此而已。所以,我繼續(xù)認為,您的批評是沒有根據的。”后來當我把這場辯論寫成文章發(fā)表在法國中文媒體《歐洲時報》上時,馬梅爾的綠黨還專門找上門進行交涉……
2007年,我在上?!段膮R報》上發(fā)表的有關法國總統(tǒng)大選的文章,在法國引起了相當程度的關注。法國一家出版社邀我參與撰寫了一本外國記者評論法國總統(tǒng)大選的書:Désir de France(《渴望法國》)。法國電視四臺一檔收視率很高的節(jié)目請了三位外國記者去談法國大選,我是其中之一……而到2012年,我更是直接“參與”了法國媒體對總統(tǒng)候選人的采訪。正是這次采訪,使我真正認識到法國媒體在法國大選中的真正角色和作用,為我的法國觀的顛覆壓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那是法國“世界五臺”(TV5 Monde),是法國對外廣播的電視臺之一。也就是說,這是一家國家辦的電視臺。與私立電視臺相比較而言,國家辦的電視臺意識形態(tài)色彩倒相對較弱,而國家利益相對更重要、更突出一點。法國的私營電視臺對來自意識形態(tài)不同的國家(比如中國),或國家利益相對立的國家(比如伊朗),或地緣政治利益沖突的國家(比如俄羅斯),都會直截了當地采取無視或忽略的態(tài)度,要不然就是采取敵對的態(tài)度——專門邀請這些國家的反對派來電視臺參加各種專門反對這些國家的節(jié)目。而國家辦的電視臺反而要權衡外交關系方面的利弊,有時會請這些國家的記者或其他人士來做一些節(jié)目。因此,這家法國國家辦的對外廣播電臺與法國私營電視臺不同。這家電視臺雖然主要是向外播出,但在法國國內也可以收看。因而至少在表面上必須維持一種“政治的中立性”。[4]
“世界五臺”有一檔名叫“報亭”(Kiosque)的節(jié)目。節(jié)目在每周日下午實況播出,由一名主持人加四位來自世界各國的記者參加,共同對過去一周發(fā)生在世界上的大事進行評論。大家諧稱這些記者為“報亭人”(kiosqueur)。我是“報亭人”之一。2012年法國總統(tǒng)大選前,電視臺邀請各國“報亭人”采訪法國總統(tǒng)候選人。法國電視臺的想法是,讓各國記者從各自的角度出發(fā)來采訪法國總統(tǒng)候選人,能夠為法國選民帶來某種新的視角。我被邀請采訪的是一位小黨的候選人:雅克·舍米納德(Jacques Cheminade)。
當我拿到這位總統(tǒng)候選人的名字時,我當然就會上網查詢。令我吃驚的是,舍米納德竟已經是第二次正式成為總統(tǒng)大選的候選人!要知道,在法國,宣布自己要參加總統(tǒng)大選,與成為正式總統(tǒng)候選人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很多旅法華人都知道,20世紀80年代曾有一位華裔宣稱要參加法國總統(tǒng)大選。當時國內媒體還真的興奮了一番。然而問題是,任何一個擁有法國國籍的人都可以宣稱他要作為候選人“參加”法國總統(tǒng)大選。但要成為法國總統(tǒng)大選的“正式候選人”卻是有條件的,這個條件就是要征得五百名法國民選官員的簽名支持,并得到法國憲法委員會正式批準并公布。舍米納德竟然在1995年就已經是憲法委員會批準并公布的正式總統(tǒng)候選人!
1995年是我第一次在法國現(xiàn)場采訪法國總統(tǒng)大選。我當時可是自認為“跑遍了所有總統(tǒng)候選人的競選集會”呀!怎么會對這位舍米納德一無所知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后來我才理解,由于我當時是那么信任法國主流媒體,基本上是根據法國主流媒體的報道來了解法國本身,當然也包括法國總統(tǒng)大選;因此,當主流媒體不報道這位候選人時,我也就對他一無所知。至于為什么法國主流媒體不報道他,或者專門選擇在深夜沒有人看的時候報道他,那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下面我會談及??傊野l(fā)現(xiàn)自己曾經錯過了舍米納德,于是我開始專門關注起這位總統(tǒng)候選人。
我們應該了解的是,獲得五百名民選官員的簽名支持,說容易很容易,但說難實際上也很難。法國的民選官員雖然人數眾多,有五萬多名,但他們大多隸屬于各大政黨。一般而言,政黨對他們下屬的民選官員都有一定的“紀律”約束,他們并沒有“想把自己的簽名給誰就給誰”的自由。2007年法國前總理德維爾潘就想參加總統(tǒng)大選。但他屬于“法蘭西公民運動聯(lián)盟”的黨員,當時該聯(lián)盟被薩科齊牢牢控制在手中,而薩科齊自己要當總統(tǒng)候選人。于是薩科齊下令黨內民選官員不許把自己的簽名給他的競選對手,最終德維爾潘真的沒有拿到五百名民選官員的簽名支持而被迫放棄自己的“總統(tǒng)夢”。要知道,德維爾潘可是當時卸任總統(tǒng)希拉克寓意的候選人!法國另一位總統(tǒng)候選人、極右翼政黨“國民陣線”的勒龐,每次大選都會出現(xiàn)“簽名危機”,即由于無法籌集到足夠的民選官員的簽名支持而有可能無法參加大選。因為“國民陣線”雖然是一個名氣很大、黨員和支持者也很多的政黨,但由于該黨當選官員很少,再加上黨內曾出現(xiàn)分裂,一部分高級官員離黨而去,成立新黨,所以勒龐每次要籌集五百簽名也非易事。舍米納德作為一個幾乎無人知曉,而且沒有任何一名黨員當選任何官員的小黨“團結與進步黨”(Parti Solidarité et Progrès)的總統(tǒng)候選人,竟能夠籌集到五百個簽名(2012年共有538名民選官員將自己的簽名給了舍米納德),令人不得不佩服。[5]
法國總統(tǒng)大選有各種各樣的法律規(guī)定。比如每一位得到五百民選官員簽名并獲得憲法委員會批準的“正式總統(tǒng)候選人”,將得到與所有其他總統(tǒng)候選人一樣的在電視機上露面的時間,這叫“平等話語時間”(Egalité du temps de parole)。法國甚至有一個專門的“高級視聽委員會”(Le Conseil supérieur de l’audiovisuel,簡稱CSA)專門計算每位候選人出現(xiàn)的畫面時間長短(還有在電臺上播音的時間長短)。因此,理論上來說,一位如舍米納德這樣的“小候選人”與后來當選總統(tǒng)的候選人,在競選期間出現(xiàn)在電視、電臺上的時間應該是一樣的。這與美國總統(tǒng)大選完全不同。美國總統(tǒng)候選人是可以通過購買廣告來增加自己在電視上的露面時間的。也就是說,只要有錢,你可以占據盡可能多的電視畫面。所以在美國,誰的錢多,誰當選的概率也就越大。法國正是為了避免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而做出了上述“每個正式總統(tǒng)候選人在電視畫面上出現(xiàn)時間一樣多”的規(guī)定,以保證每個候選人都有公平的露面機會。理論上,這比美國的大選要公平、公正、公開得多!那么為什么在1995年時,我竟沒有注意到舍米納德呢?
通過對2012年的觀察我才明白,雖然每個候選人都享有“平等話語時間”,但對于每個候選人在電視上何時出現(xiàn),卻可以任由電視臺自己安排。于是,舍米納德出現(xiàn)的時間往往是在凌晨兩三點,或下午兩三點等收視率最低的時段。大多數法國人對舍米納德并不了解,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就是因為媒體給舍米納德的曝光雖然在時間長短上與其他正式候選人是相等的,但在時段安排上,卻是非常不公平的。但應該承認的是,2012年法國媒體對舍米納德已經屬于“刀下留人”了,對他的報道要比1995年多得多。這也是因為有了互聯(lián)網的巨大進步。在網絡時代,要想徹底“封殺”一個公眾人物已經越來越不容易了。舍米納德正是從2012年開始為更多法國選民所了解。2017年舍米納德再度獲得五百名民選官員的簽名支持而第三次成為法國正式總統(tǒng)候選人。
但每一次,舍米納德獲得的選票都少得可憐:1995年是84 969票,占投票率的0.27%;2012年獲得89 545票(0.25%),2017年是65 586票(0.18%)。由此我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廣大選民對舍米納德越來越不感冒,舍米納德的三次參選,結果一次比一次差;但舍米納德仍連續(xù)三次獲得五百名民選官員的簽名支持。那么我認為只有兩個原因:要么這些簽名支持舍米納德的民選官員愚蠢,要么法國廣大選民愚蠢。否則我們如何來解釋這種巨大的差異呢?然而,當我應“世界五臺”之邀親自采訪了舍米納德,并看到我的采訪的播出效果之后,我才認識到,問題出在媒體——那個介于候選人與選民之間的媒體。
這個發(fā)現(xiàn)對我的震動更大。媒體上的候選人,與我實際接觸的候選人本人,差距實在是太大了一點!在接受法國電視臺邀請去采訪舍米納德之前,我對這些小黨派的候選人確實不關心。我們只關心有可能進入第二輪的候選人,以及代表著法國某種政治趨勢和動態(tài)的其他相對比較重要的政黨候選人。所以,當我開始研究舍米納德時,我的天!這是一個什么怪胎候選人啊!我在法國媒體上讀到的舍米納德,幾乎是一個“狂人”:舍米納德說“‘9·11’是小布什自己策劃的”,舍米納德是一個“陰謀論”者,“舍米納德說要反對金融財團的統(tǒng)治必須有南方口音”,舍米納德主張“恢復拉伯雷時代的真正的法語”,舍米納德認為應該“取締歐元、恢復法郎”,舍米納德主張“工業(yè)化月球”——所以一些法國媒體稱他為“月球人”!“工業(yè)化月球”?我非常奇怪舍米納德是怎么說服五百名民選官員將他們的簽名給他的。
然而,當我仔細研究他的競選綱領后,發(fā)現(xiàn)舍米納德的理念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要建立“一個沒有倫敦金融城和華爾街的世界”,也就是說,這是一個反對金融資本統(tǒng)治世界的總統(tǒng)候選人。難怪舍米納德會被貼上“陰謀論”和“反猶”的標簽。根據西方盛行的“政治正確”的“紅線”,誰要是認為“金融業(yè)都是猶太人控制”的,那就是“陰謀論”,就是“反猶”。舍米納德反對“金融資本統(tǒng)治世界”,認為他的“敵人”不是美國,而是“統(tǒng)治著世界的倫敦金融城和華爾街的一群寡頭”。從上述“政治正確”的角度看,這種說法無疑會被認為已經在紅線上下徘徊了。舍米納德承認自己的“導師”是一名叫林登·拉魯什(Lyndon LaRouche)的美國政治家。拉魯什是一位非常邊緣化的政治家,一度是“托派”,后來自己創(chuàng)立了一個政黨。但又曾經參加過民主黨的黨內總統(tǒng)預選并慘敗于克林頓。拉魯什被認為是一個反對現(xiàn)行國際金融體系的“陰謀論”者、“反猶者”。他的政治主張就是要將美聯(lián)儲收歸國有,并重組國際金融體系。舍米納德將自己的政治軌道納入拉魯什的世界,在西方當然就是絕對“政治不正確”的。舍米納德有關“9·11”的一些看法基本上是與拉魯什一致的。
而所謂舍米納德要“工業(yè)化月球”的說法,我經過研究并與他本人面對面交談后才明白,其實是從他競選綱領中的一個主張而來的。他的主張是:若當選,他將以法國的名義在聯(lián)合國提出一個議題,將世界主要大國的軍費開支集中起來,開發(fā)月球、造福人類。這個太過理想化而絕無任何實現(xiàn)可能的主張,只是太過天真而已,但到了法國媒體口中,卻成為要“工業(yè)化月球”的“狂人日記”……
而且,拉魯什也好,舍米納德也好,在政治上都具有左翼色彩,都支持第三世界,特別是主張要建立獨立于倫敦金融城和華爾街的世界金融體系。這在西方左翼流派那里是能夠找到很多共鳴的。但到了法國媒體那里,卻成了舍米納德屬于“極右翼”的“罪證”!盡管他本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聲稱,他在政治上屬于“中左翼”,但還是被法國媒體幾乎是一致地戴上了“極右翼”的大帽子……
我這時開始理解為什么1995年、2012年和2017年三次總統(tǒng)大選中,會有超過五百名民選官員將他們寶貴的簽名給予這位與眾不同的政治家了。他們知道舍米納德絕無當選的可能性,但他們需要他的某些政治理想,特別是有關世界金融體系的觀點來影響執(zhí)政者。因此,在舍米納德當面與五百多名民選官員會晤時,他能夠說服他們支持他的總統(tǒng)候選資格。對于五百多名給予他政治支持的民選官員來說,舍米納德更像是一位政治上的“理想主義者”。當然,法國媒體的說法是,舍米納德“欺騙了那些民選官員”。欺騙一次是可能的,兩次就有點難以置信了,三次似乎很難成立。
舍米納德自己則認為,是他的政治主張說服了這些官員。特別是,舍米納德聲稱自己早在20世紀90年代就已經預言了席卷全球的華爾街金融危機即將到來,因此他在危機到來前的2002年和2007年都沒有拿到五百簽名;而2008年金融危機如期而至,很多民選官員相信了他的話,因此他在2012年和2017年接連兩屆大選都拿到了五百簽名。我試圖采訪幾名支持他的民選官員,但我無法做到,因為舍米納德在法國媒體上已經如此“臭名昭著”,以至于給了他簽名的人也不愿意讓社會知道……
我對“舍米納德現(xiàn)象”產生了非常大的興趣。因此,當“世界五臺”邀請我作為外國記者采訪舍米納德時,我最終決定接受這一邀請。我想我應該把這個“政治理想主義者”的真實面孔,和與法國的政治現(xiàn)實差距甚大,基本可以說是無法實現(xiàn)且驚世駭俗的政治抱負告訴法國選民;至少把不公正地套在他頭上的所謂“主張工業(yè)化月球”的“狂人”帽子給摘掉。
我精心準備了我的采訪。我與舍米納德在鏡頭前談了五十來分鐘,在鏡頭外則長談了一個多小時。這次采訪是一次錄播采訪。僅錄制時間就接近一小時。而當我看到電視臺最后播出的大約七分多鐘的采訪時,我非常失望。我完全沒有達到目的。在經過編輯部后期剪輯的采訪中,我的一些重要問題沒有被引用,舍米納德的一些觀點比較明確的回答也被刪去。結果在我的這次采訪中,舍米納德竟然依然是一個……“主張工業(yè)化月球”的“狂人”!
這次采訪經歷對我的教訓真是太大了。
支持舍米納德的五百名民選官員并不愚蠢。他們與舍米納德直接接觸,面對面對談使他們對舍米納德有所了解。
選民們也并非不理智。只是他們無法面對面直接接觸舍米納德,而只能通過媒體來認識舍米納德,結果把舍米納德視為一個“狂人”。
錯在媒體!錯在媒體的“政治正確”紅線!
從這件事,我突然醒悟,在選舉體制下,媒體已經成為社會的一大權力。這個權力能夠摧毀一個候選人,也能夠捧起一個候選人。因為選民不得不依靠媒體來認識候選人,于是,媒體便控制了選民頭腦中的候選人的形象,因而也就間接控制了選民手中的那張選票。
再進一步說,即誰控制了媒體,誰就控制了選舉體制國家推選國家各級領導人的深層次權力。
所以,在今天的選舉民主國家,真正的三大權力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勢。而媒體,或更準確地說是“大眾傳媒”,便是其中的“一足”。
注釋:
[1]《綁鴨報》(Le Canard enchaîné),曾譯《鴨鳴報》,是法國一家專門刊登諷刺類政論和漫畫的周報,創(chuàng)辦于20世紀初,但其傳統(tǒng)則一直可以追溯到法國大革命時期。到20世紀60年代,該報逐漸演變成專門披露政治性丑聞的媒體。很多主流媒體不敢或不愿意刊登的文章或消息,都會利用這家媒體刊登。法國很多重大政治丑聞最早都是出自這家媒體。報名準確翻譯應該是“被綁住的小報”之意。在法語俗語中,一些小報被人們稱為“鴨子”。在一戰(zhàn)期間,因為政府以戰(zhàn)爭為借口進行新聞審查,因此人們稱記者是“被綁住的人”,報紙是“被綁住的報紙”。1915年兩名記者便借用“鴨子”(即小報)和“被綁住的”這兩個含義,創(chuàng)辦了“被綁住的小報”,意為“新聞不自由的報紙”。這就是該報名的來源。中文根據其刊登其他媒體不敢登的文章之意,一度將其翻譯成《鴨鳴報》。
[2]“消息靈通人士”在西方新聞中是一個有著特殊含義的用法。一般用來指一個確實有著消息來源,但又不方便透露其身份的高官或接近高層的人士。也就是說,這確實是一個準確的信息,只是不方便透露消息來源而已。不是道聽途說。我沿用這種模式。
[3]近幾年還要加上“自媒體”,包括西方的“臉書”(Facebook)和“推特”(Twitter,現(xiàn)更名為“X”),中國的“微博”“微信”等,“臉書”和“推特”是西方社會新型媒體的代表。新型媒體可能目前是西方少數未被資本完全控制的媒體,特別是一些中國傳過去的軟件,如TikTok、Wechat等。
[4]而法國國家所辦的對外電臺就不同了,尤其這些電臺當中用外語播出的頻道,其對象就是該語種的國家??梢哉f,法國一些官方對外電臺的外語頻道是非常意識形態(tài)化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法國國際廣播電臺(Radio France Internationale),簡稱“法廣”(RFI)。“法廣”雇傭的不少是中國的異議人士,因而很快就與“美國之音”、BBC中文和“德國之聲”一樣,成為西方對華中文廣播中最反華的電臺中的一員。在“法廣”的節(jié)目中,有關中國的客觀新聞是幾乎聽不到的。
[5]當時有媒體稱,舍米納德在爭取五百簽名時,曾投其所好,對每個民選官員所說的競選綱領都是不一樣的。這種說法顯然是不成立的。因為舍米納德后來在2012年和2017年,又兩度獲得五百民選官員的簽名支持而成為法國正式總統(tǒng)候選人。

(本書摘錄自鄭若麟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年6月出版的《法蘭西的選票 真實經驗中的西方政治觀察》一書,作者授權紅色文化網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