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這次選戰(zhàn)中美國普通民眾用選票表達了對華爾街的極度不滿，也可以視為是幾年前“占領華爾街”運動的繼續(xù)。華爾街是美國力量的重要根基，美國通過華爾街操控世界的金融命脈，實現(xiàn)全球的財富向華爾街轉移，但是這個過程并沒有使廣大的中下階層受益。華爾街的金融機構遇到危機時需要國家通過全體納稅人的財富來實施救助，但這些金融家們卻享受著高額的薪金，同時承擔很少的稅負。
在21世紀以來的十多年時間里，曾被塞繆爾•亨廷頓認為是“孤獨的超級大國”的美國在外交上挫折不斷，在內政上紛爭不已，特別是2008年金融危機引爆了美國經濟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因不斷金融化和虛擬化而潛伏下的多個“地雷”，美國曾經傲視全球的強大力量在軟硬兩個方面都遭到了一定程度的削弱，關于美國衰落的討論在時隔20多年之后再度熱起來，這被部分人士認為是中國的極大戰(zhàn)略機遇，它也確實鼓勵了中國在外交上的更大自信。但是，我們同樣也注意到，近年來，面對自身的各種困局，美國國內社會各個階層正在進行一場深刻的思想反思，并在這次大選中通過各種政策交鋒充分呈現(xiàn)出來。不管哪個候選人最終上臺，這種反思都可能轉化為更加深入和徹底的政策調整甚至制度改革，從而影響美國國際戰(zhàn)略乃至整個中美關系的走向。
展示美國內部的變革性力量
2016年的美國大選將成為一次具有歷史分水嶺意義的選舉，它徹底暴露了美國內部所孕育的變革性力量。盡管2008年奧巴馬也是高扛“改變”的旗號踏入白宮，但后來的事實表明，作為青年一代的體制內精英，奧巴馬沒有證明自己有能力給美國帶來一場顛覆性的“革新”，美國的社會并沒有給奧巴馬的“改變”提供強大的支持力量，美國仍然在慣常的道路上向前滑行。而這一次卻完全不一樣了。共和黨內反體制派的特朗普和克魯茲在初選中異軍突起，前者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華府“圈外人”，已經成功拿到了共和黨總統(tǒng)候選人的資格;而后者雖然是國會山的議員，但長期與主流政治人物格格不入。而作為共和黨內體制派代表的杰布·布什和盧比奧在共和黨黨內初選的選程還未到一半，便先后折戟沉沙，完全不是反體制派的對手。同樣，在民主黨內部，作為華盛頓政治圈“邊緣人士”的桑德斯在多個州的選舉中取得勝利，并一度對體制派代表希拉里構成強大壓力，直到現(xiàn)在桑德斯仍然沒有放棄選舉。
特朗普和桑德斯的背后體現(xiàn)了美國國內正在興起的兩股強大的民意力量，這兩股力量可能最終殊途同歸，迫使美國精英階層反思華盛頓的既有體制和既有政策在運行效率和施政績效上的嚴重不足。不管這次大選能否最終將反體制的“政治異類”送入白宮，但反體制派已經得到的巨大民意支持，將成為新總統(tǒng)大刀闊斧改革體制、調整政策的民意基礎，這在100年前的進步主義運動時期已經得到一次證明。
美國國內的這一輪反思是綜合性的，體現(xiàn)在福利體系、移民制度和外交政策等多個領域，但其中最深刻的反思莫過于全社會開始嚴肅評估美國所一貫奉行的貿易自由化和過度金融化的政策對美國帶來的各種傷害，其背后的潛臺詞就是，經濟全球化究竟對美國帶來了怎樣的利弊影響。二戰(zhàn)結束以來，作為世界上的頭號經濟大國，美國奉自由貿易為圭臬，成為在全球層面推動自由貿易的旗手，在關貿總協(xié)定的框架下先后推動完成八輪自由貿易談判;20世紀70年代之后，美國又以“華盛頓共識”為思想武器，努力敲開世界資本市場的大門，推動世界經濟進入一個金融自由化和金融全球化的時代。在上述這兩股經濟全球化力量的推動下，美國的傳統(tǒng)制造業(yè)不斷外包給新興的發(fā)展中經濟體，國內制造業(yè)逐漸走向衰落，美國的超市中除了農產品外幾乎已經很難看到“美國制造”。美國專注于成為世界的研發(fā)中心和“世界銀行家”，其代表就是西海岸的硅谷和東海岸的華爾街。這導致美國的國內社會結構在過去幾十年里發(fā)生了一場深刻的變化：過去作為美國民主制度根基的、以中產階級為主體的扁平“橄欖型”社會結構正在坍塌。一方面，由于傳統(tǒng)制造業(yè)的大量轉移，美國國內中低端就業(yè)崗位大量萎縮，不少制造業(yè)工人從過去相對富足的中產階級淪為面臨嚴峻生活壓力的低收入階層，而作為美國傳統(tǒng)制造業(yè)中心的底特律的嬗變就是這一現(xiàn)象的真實寫照，這個城市由當年繁華的“汽車之都”淪為今天的“鬼城”和犯罪的天堂，并在2013年申請“破產保護”。另一方面，位于紐約華爾街的金融家和舊金山硅谷的科技研發(fā)者在全球化的進程中積累了巨額的財富，成為支撐美國強大的兩個根基。但無論是華爾街還是硅谷，都不可能吸納美國全部的就業(yè)人口，它們締造了美國財富金字塔上最頂尖的一批巨富，但廣大的普通民眾卻很難從中受益。于是一個階層對立的社會結構正在出現(xiàn)，它在政治上表現(xiàn)為“極化效應”，而美國國會上近年來頻繁上演的“政治惡斗”就是其直接后果。
在這次大選中，民主黨的桑德斯以“民主社會主義”的口號在全美上下贏得了眾多普通的擁躉者，其競選資金絕大部分都來自于平民的小額捐助。受華爾街支持的希拉里雖然有各種天時地利人和之便，但面對桑德斯的纏斗，始終難以獲得勢如破竹的壓倒性勝利。而特朗普更是以屢屢發(fā)表保護主義的言論而著稱，號稱要盡一切力量保護美國藍領工人的工作崗位。
“特朗普現(xiàn)象”和“桑德斯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意味著美國社會正在出現(xiàn)嚴重的分裂，那些在全球化進程中受損的社會階層正在成為醞釀變革甚至滋生極端主義的溫床。這一現(xiàn)實也正在迫使美國精英群體認識到，如果自由貿易和產業(yè)外包不配之以合理的公共救助政策，將會對美國的社會結構構成嚴重傷害。那些在自由貿易和產業(yè)轉移中失去工作的弱勢群體將成為社會的不穩(wěn)定因素。不僅如此，這次選戰(zhàn)中美國普通民眾用選票表達了對華爾街的極度不滿，也可以視為是幾年前“占領華爾街”運動的繼續(xù)。華爾街是美國力量的重要根基，美國通過華爾街操控世界的金融命脈，實現(xiàn)全球的財富向華爾街轉移，但是這個過程并沒有使廣大的中下階層受益。華爾街的金融機構遇到危機時需要國家通過全體納稅人的財富來實施救助，但這些金融家們卻享受著高額的薪金，同時承擔很少的稅負。
可能發(fā)生的深度政策調整
美國的新總統(tǒng)將不得不正視這兩大問題，特別是它們所帶來的窮人和富人之間鴻溝不斷加深的問題。因此，2016年選舉結束之后，美國新一屆政府在國內經濟政策和對外經濟關系上都可能作出深度的調整。在貿易政策上，美國將有可能進一步在自由貿易的立場上后撤，從單純的自由貿易向“公平貿易”轉移，美國在努力通過自貿協(xié)定打開世界服務業(yè)貿易市場大門的同時，將可能進一步強化勞工、環(huán)保、知識產權保護等新的規(guī)則條款，借此延緩美國產業(yè)對外轉移，同時繼續(xù)延續(xù)和深化奧巴馬鼓勵制造業(yè)回歸的各種政策。而在金融政策上，華爾街與華盛頓的矛盾將進一步惡化，新總統(tǒng)憑借美國的民意壓力將可能采取比奧巴馬更為嚴厲的金融改革措施，包括對金融資本家更為嚴厲的稅收政策，對金融活動更為嚴厲的監(jiān)管措施，避免華爾街的金融產品無序擴張。美國的這些可能的政策選擇，都將驅使經濟全球化進一步陷入低潮。
對于中國而言，有必要認真面對未來數(shù)年里由于美國政策變化所可能導致的不同的國際經濟環(huán)境。過去三十年里中國經濟成長所仰仗的一個重要利好外部條件，就是由于美國推動的自由貿易體系和美國專注于成為“世界銀行家”給中國制造業(yè)發(fā)展所帶來的重要契機，這也是美國批評中國“搭便車”的重要原因。正是來自開放的國際經濟體系的“紅利”，使得中國能在過去數(shù)十年里實現(xiàn)了國內經濟增長的大跨越，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和第一大制造業(yè)貿易國。然而，中國未來的經濟發(fā)展不會再有如此良性的外部條件了。在這種情況下，中國需要更加堅定地加快國內制度改革，推動國內市場的完善和擴大，真正通過內需來實現(xiàn)經濟發(fā)展，而不能再將希望單純依托于外部市場。一個13億人口的國內市場，一個仍然有大量不發(fā)達地區(qū)和人口的國家，應該有足夠的信心將經濟持續(xù)增長建立在自身發(fā)展的基礎之上。
(李巍，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教授、國家發(fā)展與戰(zhàn)略研究院研究員;唐世平，復旦大學特聘教授、復旦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陳樹渠講席教授。原標題：《世界知識》雜志：美國在反思，中國須謹慎——李 巍 唐世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