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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倒計時:特朗普的下一場政變已經(jīng)開始

作者:巴頓·蓋爾曼   來源:法意觀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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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網(wǎng)站文章截圖

圖片來源:https://www.theatlantic.com/magazine/archive/2022/01/january-6-insurrection-trump-coup-2024-election/620843/

法意導言

2020年1月6日,美國國會在清點選舉人票時遭遇暴力騷亂,種種線索均指向拜登與特朗普的競選紛爭。一年過去,美國的政界矛盾和社會沖突似乎并未彌合,偏向民主黨的聲音中不乏“特朗普將在2024卷土重來”、“美國民主行將就木”等論調。獲勝者為何比失敗者更感恐懼和無力,這或許是思考選舉政治時一個有意義的問題。本文2021年12月6日發(fā)表于《大西洋月刊》,作者蓋爾曼是資深調查記者,經(jīng)過廣泛采訪調研,圍繞國會山暴亂事件,挖掘激進思潮的社會根源、剖析特朗普計謀與選舉制度的缺陷、辨析種種“翻案”敘事的歪曲之處,并呼吁民主黨人重視特朗普的挑戰(zhàn)。文中既有政治學、傳播學等理論觀照,又以大量細節(jié)呈現(xiàn)選舉政治的運行樣態(tài)與局限性。有趣的是,在美國建國以來46任總統(tǒng)中,唯有克利夫蘭(Grover Cleveland)在敗落后時隔四年再度成功勝選。他在1884年的競選,被時任大清國駐舊金山領事黃遵憲評價為一片混亂:“烏知舉總統(tǒng),所見乃怪事,怒揮同室戈,憤爭傳國璽,大則釀禍亂,小亦成擊剌,尋常瓜蔓抄,逮捕遍官吏。”在一個半世紀后的大洋對岸,2024年是否還會同室操戈,這種紛爭爭究竟對民主有何種影響,或許要留給時間來檢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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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月6日,支持特朗普的暴亂者襲擊了美國國會大廈,抗議國會正式確認拜登在2020年美國總統(tǒng)選舉中擊敗特朗普,當選美國第46任總統(tǒng)。

圖片來源:Samuel Corum, Getty Images

嚴格意義上講,推翻2024年總統(tǒng)大選結果的圖謀算不上是一場政變。因為推翻大選更多依靠顛覆性政治權謀而非赤裸裸的暴力,盡管二者均有用武之地。到那時,如果陰謀得逞,美國選民投下的選票將無法決定2024年的總統(tǒng)寶座,數(shù)以千計乃至數(shù)百萬張選票將為此被廢棄。成王敗寇,一舉顛覆,失敗者反將被認證為當選總統(tǒng)。

美國民主正在走向終結。圖謀不軌的人正在精心策劃,他們一旦具備可乘之機便會行動。他們已經(jīng)開始行動了。

我們至今還不清楚有什么人或用什么方式能捍衛(wèi)我們的憲法秩序,甚至也不清楚誰會嘗試。無論是民主黨人還是泛民主者(Democrats, big and small D),表現(xiàn)得好像并不相信威脅是真實存在的。他們中的一些人,包括拜登(Joe Biden)總統(tǒng),已經(jīng)在言辭上有所警告,但他們的注意力仍未集中。他們正鑄成大錯。

加州大學爾灣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Irvine)的法律和政治學教授理查德·哈森(Richard L. Hasen)在10月下旬告訴我:“美國民主已經(jīng)步入險境。”哈森為自己的明智而自豪。就在一年前,他還告誡我不要危言聳聽?,F(xiàn)在,他卻在實事求是地談論美國政體的終結。“我們面臨嚴重的風險,我們所熟知的美國民主將在2024年走向終結,”他說,“但我們并沒有采取緊急行動。”

一年多來,在共和黨領袖的默許和明示下,各州共和黨人一直在構建一套竊取選舉結果的制度(building an apparatus of election theft)。亞利桑那、德克薩斯、佐治亞、賓夕法尼亞、威斯康星、密歇根等州的民選官員研究了唐納德·特朗普推翻2020年大選的運動。他們注意到了其失敗之處,并已經(jīng)采取針對性措施以避免重蹈覆轍。其中一些人已經(jīng)重新制定法規(guī),用黨派控制的方式來決定哪些選票要計票或丟棄,哪些結果要認證或拒絕。他們正在驅逐或剝奪去年11月拒絕參與密謀的選舉官員的權力,目的是用支持特朗普主張的一派來取代他們。他們正在精心論證州議員推翻選民投票結果的合法性。

作為一切的前提基礎,特朗普和他的政黨說服了數(shù)量驚人的美國人,讓他們相信美國民主的基本運作已然腐朽,而選舉舞弊的指控是真實的,只有竊取選舉結果才能挫敗他們贏得大選。既然暴政已經(jīng)篡奪了他們的政府,那么暴力就是合法的反抗。

任何共和黨人都可能從這些陰謀中受益,但我們不妨直白一些:不出意外的話,唐納德·特朗普將獲得2024年共和黨總統(tǒng)提名。共和黨在他的控制下,沒有黨內對手能打破現(xiàn)狀,甚至也很少有人會嘗試。政治之外的不利因素——比如被起訴,或者商業(yè)上的災難性轉折——也不會阻止特朗普競選。如果有什么影響的話,那就是讓他的權力意志變本加厲。

隨著1月6日國會暴亂事件一周年的臨近(譯注:2021年1月6日,在國會清點總統(tǒng)大選選舉人票期間,特朗普支持者暴力沖擊國會),調查人員仍在溯源這場洗劫國會大廈、迫使國會議員四處逃命的暴動。那天“進京勤王”的暴亂事件,是一系列連貫計劃中的重要一環(huán),只是當時不為人知?,F(xiàn)在回想起來,暴亂像是早有預謀。

即使失敗了,特朗普也獲得了力量加持,如果他需要的話,可以在2024年11月5日投票結束后第二次試圖奪取政權。當然,事實情況可能有所不同——畢竟,他已不再掌握行政部門,他曾試圖在第一次政變中爭取行政部門的支持,但大多以失敗告終。然而,在更重要的方面,權力的天平正在朝他傾斜。

特朗普在唯一對他至關重要的政治生態(tài)系統(tǒng)中,成功塑造了關于暴亂的敘事。暴亂事件帶來的直接沖擊,曾一度導致一些資深共和黨人與他決裂,但隨著2022年中期選舉臨近,共和黨內的態(tài)度發(fā)生微妙變化,近乎一致讓步于接受特朗普的行為。一年前,幾乎沒有人,當然我也沒有,預測到特朗普會迫使全黨向“彌天大謊”俯首聽命,并將暴亂者重塑為殉道者(譯注:2021年5月3日,美國前總統(tǒng)特朗普發(fā)聲明說2020大選將永遠被稱為是“Big Lie”)。今天,為數(shù)不多的共和黨內持不同政見者被驅逐出局。“2人倒下,8人前進!”特朗普對眾議員亞當·金辛格(Adam Kinzinger)宣布退休感到幸災樂禍。金辛格是投票支持第二次彈劾特朗普的10名眾議院共和黨人之一。

特朗普重新掌控了他的政黨,方式是煽動怒火。數(shù)千萬美國人通過他制造的滾滾黑煙感知這個世界。他最深層的力量源泉是共和黨選民的強烈不滿:他們認為自己失去了白宮,也正在失去他們的國家,被原本沒有正當理由掌握政權的外來勢力所控制。這不是一個流動或松散的群體。特朗普建立了美國百年來的第一場大規(guī)模政治運動,這些人準備通過任何必要的手段,包括流血,為其事業(yè)而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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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的大批支持者來到國會進行抗議,其中有人沖進國會內部,導致國會確認2020年總統(tǒng)選舉結果的程序暫停。

圖片來源:澎湃新聞

在國會大廈(the Capitol grounds)不遠處倒影池的西邊,一個引人注目的身影站在那里,他穿著一雙閃閃發(fā)亮的皮鞋和一件十??鄣闹品馓?。他身高6英尺4英寸(譯注:合193cm),現(xiàn)年61歲,有著輪廓分明的英俊外表和未因退休而褪去的威嚴之感。根據(jù)他衣領上的銀條推測,他曾經(jīng)是紐約消防局的隊長。他不應該在政治活動中穿舊制服,但他今天卻對這條規(guī)定毫不在意。他身穿制服宣告世界,他拯救了許多生命,是一個兼具實力和權威的人。在這個場合,理查德·帕特森(Richard C. Patterson)需要將自己的權威彰顯無遺。他是為一項緊急事件而來的。他告訴我,“佩洛西的政治犯”,被不公正地關進了監(jiān)獄。

帕特森說的是1月6日入侵國會大廈后被刑事指控的男男女女。他根本不贊成“暴亂”這個詞。

他在9月18日一場名為“平反一·六事件”(Justice for January 6)的集會上說:“這不是一場暴亂。”“目前我們被關押的同胞中沒有人被指控煽動叛亂。他們只是被指控犯有輕罪(misdemeanor)。”

帕特森在后一點上顯然不正確。在600多名被告中,有78人在我們談話時仍處于羈押狀態(tài)。在監(jiān)獄中等待審判的大多數(shù)人都被指控犯有嚴重罪行,如襲擊警察、使用致命武器實施暴力、共謀或非法持有槍支或爆炸物等。例如,弗吉尼亞州的杰弗里·麥凱洛普(Jeffrey McKellop)被指控將旗桿像長矛一樣擲向一名官員的臉。(麥凱洛普拒不認罪)

1月6日,帕特森不在華盛頓,但他精通這套由說謊者和社交媒體上網(wǎng)絡噴子散布的修正主義敘事。他逐字逐句地了解這些故事,關于“一·六事件”以及針對特朗普選舉舞弊的故事。他的想法值得研究,因為他和數(shù)百萬和他想法一樣的美國人,是特朗普操縱下屆選舉的主要力量來源。如果服用足夠劑量的“真相血清”(a sufficient dose of truth serum),大多數(shù)共和黨政客可能會承認拜登在2020年贏得了選舉,但大量的特朗普支持者毫不動搖,他們自欺欺人、假裝不然。像其他很多人一樣,帕特森雖竭力分析洶涌流動的政治信息,但卻失敗了。他的失敗讓他幾乎總是接受特朗普所闡述的世界觀。

我和帕特森在酷暑中長談,并通過電話和電子郵件持續(xù)聊了數(shù)周。我想要探究他的信念深處究竟是什么,并理解他這些執(zhí)著信念的背后隱藏著什么。他稱我為“探索真相的同路人”(fellow truth-seeker)。

“為了選舉公正而舉行‘抵抗竊國’(Stop the Steal)的集會是和平的,”他說。“我認為最重要的收獲是,當1月6日‘光榮的星條旗’(譯注:Old Glory,美國國旗別稱)在國會大廈圓形大廳招展時,那些無畏的公職人員一看到美國國旗就已經(jīng)急忙躲藏起來。”

那暴力呢?怎么解釋人群與警察的搏斗?

“視頻中我看到警察身穿制服,允許人們越過自行車道路障進入國會大廈”他回答道。“我的意思是,這是既定事實。因為手無寸鐵的人群對付不了身穿防彈衣的軍官。這種情況也不可能發(fā)生。事實上他們是被允許進入國會大廈的。”

不過,他肯定看過其他視頻。暴亂分子自己用手持攝像機拍攝的搖晃鏡頭中,警察在棒球桿、曲棍球棒、滅火器和管子的夾擊中倒下。一群人把丹尼爾·霍奇斯(Daniel Hodges)警官擠在門口,大喊“舉起來!嗬!”

不知帕特森是否知道1月6日是自“9·11”事件以來美國執(zhí)法人員傷亡最嚴重的一天?是否知道至少有151名來自國會警察局和大都會警察局的警察受傷,遭受骨折、腦震蕩、化學燒傷和泰瑟槍引發(fā)的心臟病發(fā)作?

帕特森表示沒有聽說過這些事情。但他突然話鋒一轉,承認也許發(fā)生了暴力事件,但愛國者不應受到責備。

“有些人故意讓事情看起來比實際情況更糟,”他解釋道。“還有一小撮行為惡劣的,可能是奸細(Agents provocateur)。”他重復著這句話:“據(jù)我所知,奸細就在人群中……他們在那里秘密地進行著邪惡的勾當。他們在為誰效勞?我不知道。”

“‘據(jù)我所知’?”我問。從哪里得知的?

“你可以查一查這個名字,”他說。“退役的三星級空軍中將麥金納尼(Thomas G. McInerney)。你只能從Rumble(譯注:一款視頻App。多位美國共和黨名人公開鼓勵使用,以此表達對YouTube、Twitter以及Facebook審核制度的不滿)上找到他。他已經(jīng)被YouTube封號了。”

果不其然,我在Rumble上(其實YouTube上也有)找到了一段84歲的中將麥金納尼的視頻,他從空軍退役已經(jīng)30年了。他的故事花了很長時間講述,因為情節(jié)涉及意大利衛(wèi)星、巴基斯坦情報機構以及前聯(lián)邦調查局局長詹姆斯·科米(James Comey)出售美國的秘密網(wǎng)絡武器。最終出現(xiàn)了1月6日“特種部隊和左翼組織”(Special Forces mixed with antifa)在聯(lián)合入侵國會,然后將其栽贓于特朗普的支持者,參議院民主黨領袖查克·舒默(Chuck Schumer)和參議院共和黨領袖米奇·麥康奈爾(Mitch McConnell)以及眾議院議長南希·佩洛西(Nancy Pelosi)串通一氣,把入侵國會的暴力事件歸咎于特朗普總統(tǒng)。

根據(jù)麥金納尼的描述,佩洛西“急瘋了”,因為她發(fā)現(xiàn)她自己的“偽旗行動”(譯注:false-flag operation,意指“打著他人旗幟做壞事, 嫁禍于人”)導致一臺裝滿了她叛國證據(jù)的筆記本電腦失竊。麥金納尼在他的獨白中說,他剛剛從白宮回來,而這段獨白是在國會暴亂兩天后錄制的。他表示特朗普正要公布有關佩洛西的證據(jù),而自己親眼看到了那臺筆記本電腦。

我很震驚帕特森拿這段視頻作為證據(jù)。畢竟,如果我的房子10年前失火,我的生命可能就依賴于他的洞察力和清晰的思維了。因為他是一位鷹級童軍(譯注:Eagle Scout,鷹級童軍是美國童軍中的最高等級)并取得了大學學位?,F(xiàn)在,他雖緊跟時事,卻游離于現(xiàn)實世界之外,執(zhí)迷于毫無事實依據(jù)且邏輯不通的荒誕故事。

麥金納尼所述版本在Facebook、Twitter、Parler以及“We Love Trump”和“InfoWars”(譯注:美國知名的極右翼陰謀論自媒體網(wǎng)站,創(chuàng)辦人因為傳播陰謀論而被推特以及YouTube等平臺封殺)等宣傳網(wǎng)站上廣為流傳。它和1月6日對大選結果的種種否定言論一樣,牢牢地印在了帕特森腦中。我通過電話聯(lián)系上了這位將軍,詢問他這么說有何證據(jù)。他提到了一位不能透露姓名的線人,此人曾聽到有人說:“我們今天在玩反法西斯運動”(We are playing antifa today)。麥金納尼認為他們是美軍特種兵,因為“他們看起來像是美軍特戰(zhàn)部隊的人。”他認為其中一人拿著佩洛西的筆記本電腦,因為他的線人看到嫌疑犯的雨衣下藏著一個又大又方的東西。不過他承認,即使那是一臺筆記本電腦,他也不知道是誰的,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麥金納尼所講述的大部分故事內容,甚至都沒有聲稱自己有證據(jù)。他只是合乎情理地把兩件事聯(lián)系在了一起。事實上,檢察官已經(jīng)逮捕并起訴了一位新納粹支持者(a neo-Nazi sympathizer),她錄下了自己從佩洛西的辦公室里拿走筆記本電腦的過程,并在Discord網(wǎng)站上炫耀。她只是一名家庭健康助理,而不是美軍特種兵。(截至本文撰寫之時,她尚未提出抗辯)

將軍的兒子小托馬斯·麥金納尼(Thomas G. McInerney Jr .)是一名科技投資人,得知我一直在和他父親談話后,他要求和我私下談談。出于孝順他左右為難,過了一會兒才想清楚如何開口。

“他有出色的服役記錄,”他在一次非公開談話后告訴我,“他想要的是國家利益最大化。他說話時帶有一種權威感,但我擔心他在這個年齡的判斷力已經(jīng)受損。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說的話也變得越來越奇怪。”

我把這些都告訴了帕特森。據(jù)《軍事時報》(Military Times)報道,麥金納尼在成功的空軍生涯后“偏離了軌道”。在奧巴馬執(zhí)政期間,他曾有一段時間是典型的奧巴馬出生地質疑者(譯注:birther,那些主張美國前總統(tǒng)奧巴馬并非出生在美國,故而根據(jù)憲法不具備擔任總統(tǒng)資格的人),經(jīng)常作為新聞評論員出現(xiàn)在福克斯新聞上,直到2018年因對約翰·麥凱恩(John McCain)發(fā)表毫無根據(jù)的言論而被解雇。去年11月,他接受WVW廣播網(wǎng)采訪時表示,中央情報局(CIA)在德國運營了一個計算機服務器基地,幫助操縱拜登的總統(tǒng)選舉,五名特種部隊士兵剛剛在試圖取證的交火中喪生。美國陸軍特種司令部(The Army and U.S. Special Operations Command)隨后發(fā)表責任聲明,稱此為無稽之談。

當然,帕特森在寫給我的信中諷刺地說,“畢竟,政府永遠不會對自己的公民撒謊(governments would NEVER lie to their OWN citizens)。”他不相信五角大樓的否認。事實上,幾乎沒有話語或時間能讓陰謀論平息,每一次反駁都會引發(fā)新一輪的妄想。

帕特森非??释c他人交流意見。他把自己描繪成一個“我可能是錯的,如果我錯了,我就承認”的人,他確實在一些小問題上讓步了。但是深深的憤怒似乎讓他對自己的想法堅定不移。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問他是否可以談論“這個國家正在發(fā)生的事情,而不僅是選舉本身。”

他的笑容消失了,他提高了嗓門。

“我們絕不會讓2020年11月3日就此翻篇的,”他說,“這是不會發(fā)生的,絕對不可能。這個混蛋是舞弊選舉上位的。全世界都知道,這個蹲在白宮里的裝模作樣、老態(tài)龍鐘、事業(yè)腐敗的混蛋,根本沒有贏得8100萬張選票。”

看來他掌握很多證據(jù)。然而,他只需計算選票便可。他說:“記錄顯示,我們有1.41億人在11月3日登記投票。在1.41億張選票中,特朗普獲得了7400萬張選票。剩下6700萬票是拜登的,再多就沒有了,那這1400萬張選票從何而來?”

帕特森不記得在哪里聽過這些數(shù)字。他認為自己沒有讀過Gateway Pundit,該網(wǎng)站是第一個發(fā)布虛假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的網(wǎng)站。他可能看到特朗普在Twitter或電視上夸大了這一說法,或者沿著這一事件在右翼媒體的連鎖傳播路線上閱讀停留過。路透社很好地揭穿了這一虛假的數(shù)字,該數(shù)字弄錯了選民總人數(shù)。

我感興趣的是帕特森認可這一統(tǒng)計背后的世界觀。在他看來(雖然是不正確的),官方的投票結果似乎總是與選民總數(shù)對不上。

帕特森認為,只有選舉舞弊才能解釋這種計票差異,即特朗普的所有選票都是有效的,因而無效選票肯定是拜登的。

“為什么不說拜登拿到了8100萬選票,留給特朗普的只剩下6000萬?”我問道。

帕特森很驚訝我這么問。

“怎么會有爭議,特朗普獲得7400萬張選票要歸功于他為連任作出的努力,”他回答道,并對我的無知感到困惑。“這沒什么爭議……難道你聽說過我們的特朗普總統(tǒng)什么時候在從事欺詐和舞弊行為以及操縱歪門邪道的選舉機器嗎?”

至于拜登被指控操縱選票,大家都這么說。出于不言自明的原因,帕特森心甘情愿地相信這個故事。

羅伯特·帕普(Robert A. Pape)是一位在政治暴力研究方面資歷頗深的專家。1月6日,他在家中通過電視觀看了暴徒襲擊國會大廈的過程。一個名字不由自主地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斯洛博丹·米洛舍維奇(Slobodan Miloševi?)。

早在1989年6月,這位已故塞爾維亞總統(tǒng)發(fā)表臭名昭著的演講時,帕普還是政治學博士后。米洛舍維奇將前南斯拉夫的穆斯林比作六個世紀前奴役塞爾維亞人的奧斯曼帝國人。他煽動了多年的種族滅絕戰(zhàn)爭,摧毀了建立多族裔民主的希望,將塞爾維亞人塑造成抵抗穆斯林對“歐洲文化、宗教和整個歐洲社會”的攻擊的捍衛(wèi)者。

當特朗普號召憤怒的人群沖擊國會時,61歲的帕普已經(jīng)成為戰(zhàn)爭和政治領域的知名學者。他認為米洛舍維奇和特朗普有本質上的相似之處——那就是對狂熱的支持者提出煽動性宣言。帕普是芝加哥大學安全與威脅項目(CPOST)的負責人,在國會大廈遇襲兩天后,他召開了一次工作人員會議。他告訴我:“我與我的研究團隊進行了交談,告訴他們我們將重新調整我們正在做的一切。”

帕普說,米洛舍維奇煽動了流血事件,因為人們擔心塞爾維亞人正在被新興的少數(shù)民族奪走他們的統(tǒng)治地位。帕普說:“他在1989年的演講中主張,科索沃和整個前南斯拉夫的穆斯林本質上正在對塞爾維亞人進行種族滅絕。的確,他本人沒有用‘輪替’(replace)這個詞,但與當今美國人用的詞實質含義一樣。”

帕普指的是一種被稱為“大替換”(the Great Replacement)的理論。“大輪替”一詞本身起源于歐洲。但這一理論可以追溯到美國的重建時期,是種族主義修辭的晚近形態(tài)。替換理論(replacement ideology)認為,一只看不見的手(通常被想象成猶太人)正在鼓勵非白人移民的入侵和非白人公民的崛起,以便從歐洲血統(tǒng)的基督教白人手中奪取政權,最終鳩占鵲巢。2017年,當白人至上主義者在弗吉尼亞州夏洛茨維爾(Charlottesville)舉著火把游行時,他們高呼,“我們不會被猶太人取代!”

特朗普不時借用“替換”這一經(jīng)典修辭。他在1月6日的講話比往常更有章法,不是那種離題萬里、思路未盡的發(fā)言。帕普與我分享了他針對特朗普的演講文本所做的分析。

“我們的國家長期處于圍困之中,遠遠超過了這四年,”特朗普對群眾說, “你們才是真正的人民。”

“你們是這個國家的建立者。”他還說了一句名言:“我們戰(zhàn)斗。我們拼命戰(zhàn)斗!如果你不拼命戰(zhàn)斗,你的國家將不復存在。”

和米洛舍維奇一樣,特朗普嫻熟地運用了三個經(jīng)典的暴力動員主題:“一是美國的生活方式正岌岌可危。二是國家的命運正處于關鍵時刻。三是只有真正勇敢的愛國者,才能拯救這個國家。”

看著“大替換”(the Great Replacement)的口號如何在特朗普的支持者中產(chǎn)生共鳴,帕普及其同事懷疑,1月6日的流血事件預示的可能不僅是美國政治的一個異常時刻。他們認為,美國學界現(xiàn)有的對極端暴力事件的研究框架,可能不足以解釋正在發(fā)生的事情。

拜登政府在6月發(fā)布了一項新的國土安全戰(zhàn)略,將對國會大廈的襲擊描述為“國內暴力極端分子”(domestic violent extremists)的產(chǎn)物,并援引了一份情報評估,稱此類極端分子發(fā)動的襲擊主要來自個體或小團伙。帕普和他的同事懷疑這是否反映了“一·六事件”的真實情況。他們想系統(tǒng)地回答兩個基本問題:從人口統(tǒng)計學角度看,叛亂者是誰?是什么政治信仰激勵著他們和他們的同情者?

在芝加哥以南半小時車程的地方,帕普的三居室房子成為了一個包括七名專業(yè)研究人員的線上科研小組總部,并得到了24名芝加哥大學本科生的支持。CPOST的研究人員收集了法庭文件、公共記錄和新聞報道,編寫了一份叛亂分子的團體檔案。

“首先引起我們注意的是他們的年齡,”帕普說。幾十年來,他一直在研究美國、歐洲和中東的暴力政治極端分子。在世界各地,暴力分子的年齡通常在20多歲到30歲之間。在1月6日的暴亂人群中,他們的年齡中位數(shù)為41.8歲,這是極為反常的。

其次,經(jīng)濟地位也存在異常。在過去的十年里,被聯(lián)邦調查局(FBI)逮捕的暴力極端分子中有四分之一是失業(yè)的。但是,在1月6日被襲擊的反叛分子中,只有7%的人沒有工作,其中一半以上的人是白領或個體工商戶。有醫(yī)生、建筑師、一位谷歌外勤業(yè)務專員、一家營銷公司的首席執(zhí)行官、一位國務院官員。“美國上一次出現(xiàn)中產(chǎn)階級白人參與暴力活動,還是在20世紀20年代,第二次三K黨(KKK)的擴張”,帕普告訴我。

然而,總的來說,這些暴亂分子并不隸屬于已知的極端組織。其中幾十人確實與“驕傲男孩”(Proud Boys)、“守誓者”(Oath Keepers)或“百分之三者”(Three Percenters)三個民兵組織有聯(lián)系,但更多的人(七分之六)與這些組織沒有任何聯(lián)系。

芝加哥大學歷史學者、《白人至上主義解析》(A Field Guide to White Supremacy)的聯(lián)合主編凱瑟琳·畢魯(Kathleen Belew)也表示,暴亂者中只有少數(shù)與極端組織有關聯(lián),這不足為奇。“1月6日暴亂事件本身并不是一場為了造成大規(guī)模傷亡的襲擊,而是一次旨在召集普羅大眾的動員活動,”她告訴我。“對于特朗普的激進支持者……我認為這只是一次抗議活動,直到后來才釀成了更大的事件。”

帕普團隊根據(jù)暴亂分子的家鄉(xiāng)繪制了地圖,并進行統(tǒng)計分析,以便理解他們的行為模式,得出的結果也是違反直覺的:沖擊國會大廈的暴亂分子更可能來自于2020年大選中拜登獲勝的縣,而非特朗普獲勝的縣。事實上,特朗普在一個縣的得票率越高,當?shù)爻霈F(xiàn)暴亂分子的概率就越低。為什么會這樣呢?同樣,越偏遠的縣,暴亂分子就越少。研究人員提出了一個假設:暴亂分子或許更有可能來自白人家庭收入下降的縣。但事實卻并非如此,家庭收入的影響并不顯著。

研究者只發(fā)現(xiàn)一個有意義的相關性:在其他條件相同的情況下,暴亂分子更可能來自白人人口比例正在下降的縣。2015年至2019年,一個縣的非西班牙裔白人比例每下降一個百分點,暴亂分子來自該縣的可能性就增加25%。這個相關性是顯著的,在每個州都能成立。

特朗普和他的一些最直言不諱的盟友,特別是Fox新聞的塔克·卡爾森(Tucker Carlson),提醒支持者要擔心有色人種會取代他們。根據(jù)最新的人口普查預測,2045年美國白人將成為少數(shù)族裔。暴亂分子眼睜睜地看見自己的主體人口地位日漸式微。

CPOST研究團隊決定在3月份進行一次全國民意調查,調查問題來源于暴亂分子的社交媒體發(fā)帖以及他們在接受聯(lián)邦調查局審問時所做的陳述。研究人員首先尋找那些聲稱“不相信選舉結果”并準備加入“即使可能演變成暴力活動的抗議”的人。調查發(fā)現(xiàn)只有4%的美國人同意這兩種說法,盡管比例相對較小,但也反映出大約1000萬美國成年人的想法。

今年6月,研究人員對這些問題進行了深入研究。這又帶來了一個意外。在這項新的民意調查中,他們尋找的是那些不僅不信任選舉結果,而且同意“2020年特朗普選舉勝利的結果被竊取了,拜登是一個非法總統(tǒng)”這一鮮明論斷的人。他們沒有詢問調查對象是否會加入一場“可能”演變?yōu)楸┝Φ氖就菍ふ夷切┛隙?ldquo;使用武力讓特朗普重登總統(tǒng)寶座是正當理由”的人。

民意調查專家通常認為,受訪者較少支持這種冒犯性語言。帕普告訴我:“對暴力問題問得越尖銳,就越容易出現(xiàn)‘社會期望偏差’(social-desirability bias),人們只是更不情愿而已。

在這里,情況正好相反:觀點語言越極端,支持觀點的受訪者越多。在6月的結果中,略高于8%的人認為拜登是非法的,為了讓特朗普重返白宮,暴力行為是合理的。這相當于2100萬美國成年人。帕普稱他們?yōu)?ldquo;堅定的暴亂分子”(committed insurrectionists)。公共宗教研究所(Public Religion Research Institute) 11月1日進行的一項與此無關的調查發(fā)現(xiàn),更大比例(12%)的美國人認為,特朗普的選舉勝利的結果被竊取了,而且“真正的美國愛國者可能不得不訴諸暴力來拯救我們的國家”。

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增長?帕普認為,或許只是特朗普的支持者喜歡更嚴厲的措辭,但也不能排除在第一次和第二次調查之間“激進群體態(tài)度變得強硬的可能性”。這兩種解釋都令人不安。后者,帕普說,“會更令人擔憂,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通常認為激情會逐漸冷卻,事實卻與之相反。”

CPOST的民意調查中,只有一項聲明在2100萬堅定的暴亂分子(committed insurrectionists)中贏得了壓倒性的支持,幾乎三分之二的人認可“我們國家的非裔美國人或西班牙裔人最終將比白人擁有更多的權利。”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數(shù)據(jù):相信“大替換”理論的受訪者,無論他們對其他任何事情的看法如何,較之不相信的人,支持暴力推翻現(xiàn)有總統(tǒng)的概率要高出四倍。

帕普認為,堅定的暴亂分子是真正的危險分子。他們當中的民兵成員并不多,但超過四分之一的人表示,國家需要像“守誓者”(Oath Keepers)和“驕傲男孩”(Proud Boys)這樣的組織。他們中三分之一的人擁有槍支,15%的人曾在軍隊服役。所有人都熟悉互聯(lián)網(wǎng),很容易形成組織力量。

帕普在這些結果中看到的,并不符合“獨狼”和少數(shù)極端分子的官方結論。“這真的是一場新的政治暴力群眾運動”,他將其比作20世紀60年代末的北愛爾蘭獨立運動。他說:“1968年,北愛爾蘭13%的天主教徒表示,為愛爾蘭民族主義而使用武力是合理的”,“愛爾蘭共和軍在那之后不久就成立了,當時只有幾百名成員。”隨之而來的是數(shù)十年的血腥暴力。在最初的幾年里,13%的支持率已經(jīng)足夠維持一場運動了。

帕普說:“正是社會的支持為暴力披上了合法外衣——這么說吧,你可以將其稱之為一種合法性授權,它為一個更小、更堅定的團體的暴力行為提供了正當性。我非常擔心這種情況會再次發(fā)生,因為我們在調查中看到……美國有2100萬人本質上是一團火種或一堆干柴,如果碰上火星,可能就會成為燎原之態(tài)。”

前文所述帕特森的個案,一旦你深入研究,就會發(fā)現(xiàn)與帕普的研究相吻合。特朗普對他的吸引力在于,他是一個“直言不諱、傲慢的‘美國優(yōu)先’的家伙,他的利益是‘我們人民’。但更多的是,幾十年的個人經(jīng)歷和政治遭遇塑造了帕特森對什么是“美國”以及誰是“我們”的理解。

帕特森居住的布朗克斯區(qū)(Bronx)在2020年人口普查中的非西班牙裔白人,比2010年減少了20,413人,比例從11%下降到9%。

帕特森來自北愛爾蘭,在加州北部沿海地區(qū)長大。他是一個“考試永遠得C”的學生,14歲時就開始在當?shù)氐南勒鹃e逛,從此樹立要做消防員的雄心壯志。高中一畢業(yè),他就參加了奧克蘭(Oakland)消防部門的考試,他說自己的成績很好。

“但在那時候,”他回憶道,“奧克蘭才剛剛開始推行多元化政策,開始雇傭女性。所以大個子白人小孩沒有工作。”獲得職位的是“一個小個子女人……我知道她明明沒有通過測試。”

帕特森在舊金山再次嘗試,但發(fā)現(xiàn)當?shù)叵啦块T也有強制規(guī)定,由于女性和有色人種長期被排除在外,必須在招聘時予以保護。“所以,又一次,那個白人高個子被告知,‘去你的,我們消防隊有一大群長得像你的家伙。我們希望這個部門看起來不一樣,因為多樣性都是關乎視覺的。’”消防部門可以雇傭“黑人申請者,但不能是我”。

帕特森買了一張去紐約的單程票,獲得了消防科學學士學位,并贏得了加入紐約勇敢者(Bravest)消防隊的邀請。但廢除種族隔離的運動早已來到紐約,帕特森再次怒火中燒。

1982年,一個名叫布倫達·伯克曼(Brenda Berkman)的原告贏得了一場訴訟,這場訴訟為紐約消防局(FDNY)的女性打開了大門。幾年后,該部門安排了培訓課程,“以幫助男性消防員適應女性融入他們的隊伍”。帕特森的訓練并不順利。他被無薪停職10天,因為一名法官認定他稱教練為卑鄙小人和共產(chǎn)黨,并將他趕出了房間,一路口出狂言:“你和布倫達·伯克曼,我希望你們都死于艾滋病。”法官認為,這名教練“有理由擔心自己的安全”。帕特森堅稱自己無罪。

后來,作為一名消防隊中尉(lieutenant),帕特森在一份例行表格上遇到了一行要求填寫他的性別和種族。他對此很反感:“沒有‘滾蛋’的選項,所以我寫了‘滾蛋’”,“他們?yōu)榇税盐谊P起來了”。這一次是無薪停職30天。

即使帕特森一路晉升,他也一直在尋找世界如何與他這樣的人作對的例子。“我把2020年的選舉看作是一個平權行動的例子。那個正直的白人男性贏了,卻被其他人篡奪了成果。”

且慢!這難道不是特朗普和拜登,兩個白人男性之間的競選嗎?

并非如此,帕特森指著副總統(tǒng)卡瑪拉·哈里斯(Kamala Harris)說:“每個人都在吹捧總統(tǒng)背后的那個女孩,我認為她目前正非法地住在我們的白宮。我的原話是,一個有色人種女性,就像,就像這樣,這應該意味著什么。”他還說,別忘了拜登說過,“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是該支持我還是支持特朗普,那你就不是黑人。”

如何應對這些不公?帕特森不想直說,但他暗示了答案:“從憲法上講,行政部門的首腦無權告訴美國公民該做什么。從憲法上講,一切權力屬于人民。兄弟,人民,人民就是你和我。毛主席說得對,槍桿子里面出政權(all the power emanates from the barrel of a gun)。”

那他自己有槍嗎?“我的第二修正案權利,就像我的病史一樣,是我自己的隱私,”他回答道。

帕特森在“平反一·六事件”(Justice for January 6)上的許多同行者更直接地表達了他們的意圖。其中一人是一位自稱菲爾(Phil)的中年男子。這位來自肯塔基州的前海岸警衛(wèi)隊救援潛水員1月6日加入了沖擊國會大廈的人群,但他表示,他還沒有收到執(zhí)法部門的消息。他告訴我,內戰(zhàn)即將到來,“我會為國家而戰(zhàn)。”

“內戰(zhàn)”,他是在用比喻手法嗎?

“不,我沒有,”他說,“哦上帝,我想我們正朝著它前進,我不認為它會停止。我真的相信,我相信罪犯——南希·佩洛西和她的犯罪集團——正在推動一場內戰(zhàn)。他們正在迫使熱愛憲法的人們,獻出自己的生命來捍衛(wèi)憲法。民主黨人正在迫使他們拿起武器反對他們,上帝保佑我們所有人。”

在抗議活動中出售旗幟的格雷戈里·杜納(Gregory Dooner)說,1月6日他也在國會大廈外。他曾經(jīng)為AT&T廣告公司銷售廣告,現(xiàn)在退休了,轉而兜售愛國宣傳品:一面小旗子10美元,一面大旗子20美元。

他告訴我,暴力的政治沖突是不可避免的,因為特朗普的反對者“想要在美國發(fā)生真正的戰(zhàn)爭。這就是他們想要的。”他還加上了一句“百分之三者”(Three Percenters)民兵組織的口號:“當暴政成為法律時,反抗就是義務(When tyranny becomes law, rebellion becomes duty)。”他表示,《獨立宣言》就是這么說的,講的是英王喬治三世。如果今天認真看待這個口號,它是在呼吁一場針對美國政府的解放戰(zhàn)爭。

“喲,嘿——嘿,”杜納向一位剛剛展開一面旗幟的顧客喊道,“我想給你念國旗上的話。”

他朗誦了印在星條旗上的話:“自由的人民不但應該武裝起來、紀律嚴明,還應該擁有足夠的武器和彈藥,以保持獨立,不受任何人的侵犯,包括他們自己的政府。”

“喬治·華盛頓寫的,”他說,“這就是我們的處境,先生們。”

我查了一下,華盛頓沒寫過這句話。盡管如此,這面旗幟還是杜納最暢銷的作品。

在特朗普的總統(tǒng)任期內,有關他的一場長期辯論最終歸結為:他是威脅還是小丑?是對共和國的威脅,還是沒有真正機會打破民主束縛的獨裁鬧劇主角?許多觀察家反對這種二分法——例如,評論家安德魯·沙利文(Andrew Sullivan)形容這位前總統(tǒng)“既滑稽又極其危險”。但在11月3日到總統(tǒng)就職日的過渡期內,政治共識起初傾向于這只是鬧劇,畢竟拜登已經(jīng)贏了。

《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作家羅斯·多塞特(Ross Douthat)在一篇題為《不會發(fā)生的特朗普政變》(There Will No Trump Coup)的專欄文章中預測,在選舉日前不久,“任何非法掌權的企圖都將是荒誕劇。”在一定程度上,他是在回應我曾在另一篇文章中提出的警告,即特朗普可能會在這種嘗試中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一年后,多塞特回首往事。他寫道,在數(shù)十起訴訟中,“各種保守派律師向持懷疑態(tài)度的法官提出了可笑的論點,最終被駁回”,州選舉官員拒絕了特朗普的濫權要求。我自己的文章,多塞特寫道,已經(jīng)預見到特朗普想要做什么。”但在每一個層面上,他都遭到了拒絕,而且常常是尷尬的回絕。到最后,他的計劃是聽從江湖騙子和邪魅小人提出“永遠不會成功的最后一招”。

多塞特還對即將到來的總統(tǒng)選舉保持謹慎樂觀。他寫道,存在違規(guī)操作的風險,但“特朗普在2024年將不再擁有他在2020年享有但未能以任何形式有效利用的總統(tǒng)權力,無論是法律上還是實際意義上”,“除非你承認,特朗普在白宮之外無法有效地利用他擁有的權力,否則你無法評估他推翻選舉的潛力。”

在此,我要恭敬地說,這是對一年前那場政變意義的嚴重誤讀,也是對2024年威脅的危險低估,2024年的威脅比2020年更大,而不是更小了。

誠然,特朗普試圖為“彌天大謊”行使他作為三軍統(tǒng)帥和首席行政長官的權力,但他失敗了。不過,特朗普并不需要以執(zhí)政工具來破壞選舉機器,而是作為普通公民的特朗普——作為訴訟當事人、候選人、占主導地位的政黨領袖、天才的煽動者和宣傳大軍的指揮官——發(fā)動了這場叛亂,并將權力的和平移交推向失敗邊緣。

今天的特朗普仍然有上述角色。自一年前以來,在控制下一屆選舉計票的戰(zhàn)爭中,幾乎每一個戰(zhàn)場——州議會、州選舉當局、法院、國會和共和黨機構——特朗普的地位都有增無減。

要理解今天面臨的威脅,必須清楚知道在2020年大選后發(fā)生了什么,現(xiàn)在仍在發(fā)生什么。那些代表特朗普提起訴訟并引發(fā)公眾嘩然的江湖騙子和怪人只是配角。他們分散了大眾對主要事件的注意力:特朗普試圖全盤廢除選舉結果,然后將其逆轉。在2020年,隨著關鍵節(jié)點上節(jié)節(jié)失利——各州的單獨認證,12月14日的選舉人團會議——特朗普手里的牌變得越來越無力,但他從始至終都在有策略地打牌。我們對“一·六事件”了解得越多,就越能清晰地得出結論,那就是暴亂僅僅是這場精心構思的選舉謀略的最后一步棋,只是陰謀的冰山一角,這場陰謀為2024年提供了范本。

在網(wǎng)上普遍報道11月7日的選舉為拜登獲勝后,特朗普團隊幾乎每一步行動的戰(zhàn)略目標都是誘導拜登獲勝州的共和黨立法機構操縱選舉結果,任命特朗普為選舉人。所有其他行動——在法庭、州選舉小組、司法部和副總統(tǒng)辦公室——都旨在助力實現(xiàn)這一目標。

選舉人票是總統(tǒng)競選中的通貨,而根據(jù)憲法,州立法者控制著選舉人的任命規(guī)則。憲法第二條規(guī)定,各州應“按照其立法機關規(guī)定的方式”(in such Manner as the Legislature thereof may direct)任命選舉人。自19世紀以來,各州都將選擇權讓給了選民,自動認證在民選中支持獲勝者的選舉人,但在2000年的“布什訴戈爾案”(Bush v. Gore)中,最高法院確認,州“可以收回任命選舉人的權力”。但是,從未有法院說過,一個州可以在其公民已經(jīng)投票后這樣做,而這正是特朗普計劃的核心。

每一種竊取最終選舉結果的方式,都要求至少三個州的共和黨立法機構否認選舉結果,并換上特朗普的總統(tǒng)選舉人。單憑這一舉動并不能確保特朗普的勝利。國會將不得不在計算選票時接受替代選舉人,而最高法院可能會有發(fā)言權。但若沒有州立法機構從中作梗,特朗普就完全沒有辦法推翻選民的意見。

特朗普需要38名選舉人才能扭轉拜登的勝利,或者需要37名選舉人票才能平局并把競爭推到眾議院。盡管特朗普在選舉后期即興發(fā)揮,舉棋不定,但他從未忘記這一目標。他和他的團隊專注于從亞利桑那州(11張)、佐治亞州(16張)、密歇根州(16張)、內華達州(6張)、賓夕法尼亞州(20張)和威斯康星州(10張)的79張選舉人票中獲得所需的票數(shù)。

特朗普在戰(zhàn)術上遭遇了許多挫折。他和他的辯護律師在向法院提出的65起針對選舉結果的訴訟中輸?shù)袅?4起,其中許多訴訟確實表現(xiàn)得滑稽而無能。他對政府官員的恐嚇,雖然最后也失敗了,但沒那么滑稽。特朗普費勁力氣迫使共和黨選區(qū)縣市當局拒絕底特律的選舉點票結果,但為時已晚(他們試圖在計票結果發(fā)生后撤回“贊成”票,但沒有成功),密歇根州驗票委員會(Board of State Canvassers)中至關重要的共和黨人亞倫·范·蘭格維德(Aaron Van Langevelde),頂住了特朗普阻止全州選舉結果認證的壓力。喬治亞州政府秘書長(Secretary of State)的布拉德·拉芬斯伯格(Brad Raffensperger)在兩次重新計票確認拜登獲勝后,拒絕了總統(tǒng)要求為特朗普“找到”11780張選票的請求。喬治亞州和亞利桑那州的兩名共和黨州長簽署了確認拜登勝選的文件;后者甚至拒接特朗普打來的電話。代理司法部長否決了特朗普用下屬杰弗里·克拉克(Jeffrey B. Clark)取代他的計劃??死藴蕚渲滦抛糁蝸喼輩⒈妰稍?,建議他們重新考慮該州的選舉結果。

倘若特朗普在這些努力中取得了任何一項成功,他就會給共和黨州議員一個可信的理由:一次成功可能會導致一連串的成功。特朗普利用法官、縣委員會、州官員,甚至他自己的司法部,作為他最終目標的墊腳石:搖擺州的共和黨議員。除了他們,沒人能給特朗普他想要的東西。

即使這些努力以失敗告終,特朗普團隊也取得了一些關鍵而持久的成就,他們說服了數(shù)千萬憤怒的支持者,包括11月社會宗教研究所(PRRI)民調數(shù)據(jù)顯示68%支持共和黨的選民認為,特朗普選舉勝利的結果被拜登竊取了。

美國此前從未發(fā)生過如此對民主失去信心的情況:就連內戰(zhàn)前的南部邦聯(lián)也承認了林肯的當選,正是因為他們認為自己輸了大選,才宣布脫離聯(lián)邦。讓拜登的勝利失去合法性,對特朗普來說是一場戰(zhàn)略性的勝利——無論當時還是現(xiàn)在——因為抹黑拜登的彌天大謊成為了選民的動力,這些選民控制著共和黨議員的命運,而特朗普的命運掌握在各州議員們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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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9日,美國前總統(tǒng)特朗普在愛荷華州舉行政治集會,重申2020年選舉受到操縱,并喊出了“再次讓美國再次偉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的政治口號。

圖片來源:Scott Olson, Getty Images

即便如此,1月6日之前數(shù)天發(fā)生的三大戰(zhàn)略性失敗,仍令特朗普進退維谷。

首先,盡管特朗普在虛構“投票舞弊”(voter fraud)時,獲得了州議員們廣泛的口頭支持,實際上卻少有人愿意采取激進的行動,否認本州公民投票結果的效力。雖然面臨巨大壓力,六個發(fā)生爭議的州均未將選舉人替換為特朗普所需的人馬,至多是在國會做好計票準備后,部分州議員私下表示要“撤回”支持拜登的選舉人。

特朗普的第二項戰(zhàn)略失敗在國會,亦即通常而言進行儀式性計票的程序環(huán)節(jié)。由于州議會并未響應,特朗普團隊情急中只得作困獸之斗,即安排這六個州的共和黨人自封“選舉人”并向參議院遞交支持特朗普的“選票”。特朗普需要國會參眾兩院都認可這些偽造選舉人,并批準他勝選總統(tǒng),雖然共和黨只控制了參議院,但特朗普至少可以借此制造計票僵局。不過問題在于,愿意支持這一計劃的共和黨參議員寥寥可數(shù)。

第三項戰(zhàn)略失敗則是特朗普本人縱然百般期望,還是無力將他的副手彭斯(Mike Pence)引為同謀。按照規(guī)則,時任副總統(tǒng)彭斯負責主持參眾兩院聯(lián)席的計票環(huán)節(jié)。在當年一月初的一份備忘錄中,特朗普的法律顧問伊斯曼(John Eastman)表示,有“非常堅實的法律依據(jù)”說明,彭斯本人“親自計票,并有權對選舉人票提出質疑……國會的其他議員則只能旁觀”。換言之,伊斯曼認為,如果國會不愿為特朗普加冕,彭斯完全可以自便行事,即使他不愿如此,也完全可以不顧《選舉計票法》(Electoral Count Act)對時間限制的程序性規(guī)定,允許參議員科魯茲(Ted Cruz)等忠于特朗普的共和黨議員用冗長發(fā)言(filibuster)拖延計票,以便“制造僵局,為各州議會爭取時間”。

時間!指針分秒旋轉,時間正是關鍵。特朗普的數(shù)位謀士,包括朱利安尼(Rudy Giuliani)在內,都向盟友聲稱,友好的州議會即將召開特別會議,決定撤換選舉人。當然,事實上特朗普的詭計從未順利推進至此,但朱利安尼表示,撤換選舉人將在“五到十日內”完成。不過,如果國會在1月6日就順利完成計票,撤換選舉人就為時已晚。

1月5日下午,鮑威爾(Sidney Powell)向最高法院的阿利托大法官(Justice Samuel Alito)遞交了一份緊急動議。這份文書在1月6日進入了最高法院的訴訟程序。由于當天下午發(fā)生暴亂,此事并未成為媒體與公眾的關注焦點,至今仍然少為人知,但這場訴訟原本是特朗普爭取時間的首選方案。

阿利托是第五巡回法庭的法官,鮑威爾代表眾議員戈梅特(Louie Gohmert)訴請法院要求彭斯無視國會的法定職能,直接全權負責選舉人身份的核驗。鮑威爾在文書中寫道,副總統(tǒng)有“獨享的權威性和裁量權,能決定哪部分選舉人的投票有效,哪部分無效”,與之相悖的《選舉計票法》則是不合憲的。

鮑威爾并不期望阿利托法官即刻作出實質性判斷,而是請求法院緊急中止計票程序,并對其合憲性出具審查意見。如果阿利托準許了這項中止請求,選舉進程就將人為懸置,特朗普則如愿獲得在州議會安插羽翼所需的時間。

也是1月5日下午,特朗普的顧問班農(nóng)(Steve Bannon)坐在他的《戰(zhàn)情室》(War Room)直播節(jié)目錄制間,面前擺著話筒,一身卡其布沖鋒衣,不時將自己的灰色頭發(fā)向后撥弄,似乎缺少防備感,在滔滔不絕之際,他透露出特朗普爭取時間的第二套方案。

班農(nóng)表示,明日一戰(zhàn),“各州議會是必爭之地”,因為“人民需要回到憲法的原初解釋”。目前的重要消息是:賓夕法尼亞州議會的共和黨領袖,盡管此前違抗特朗普的意愿,并未宣告拜登的勝利無效,此刻也已經(jīng)在一封署名信上表示該州選舉結果“仍未經(jīng)過州政府秘書長(Secretary of State)的批準。”(班農(nóng)在此對節(jié)目觀眾數(shù)日以來在州議會議員家門口的駐點抗議行動表示感謝)。這封信交給了國會中的共和黨領袖,信中表示“請求延期認證選舉人團投票結果,以便我們遵循正當程序,保障選舉風清氣正(pursue election integrity)”。

數(shù)周以來,朱利安尼相繼在多個州的所謂“選舉舞弊”聽證會上粉墨登場,這些州都是拜登險勝特朗普之處。班農(nóng)得意地揚言:“在所有聽證會結束之后,我們將最終推動一個州的議會改旗易幟”。特朗普團隊正是希望通過推動賓夕法尼亞的轉變,引發(fā)各州效仿。

與此同時,特朗普一派的人也以這封信為依據(jù),主張推延法定的計票期限。科魯茲和數(shù)名黨羽以召開聽證會為由,要求進入10天的緊急狀態(tài)。

從多方面看,這都是缺乏法律依據(jù)的主張。雖然憲法規(guī)定各州議會有權任命選舉人,但這不意味著憲法允許各州議會在選舉人已在國會完成投票數(shù)周后將其“撤換”;即使不論時效,共和黨也不能通過寫一封信的方式撤換選舉人;不僅如此,法律學界通說也不認可州議會有權以任何方式在本州選民作出決定后替換選舉人,實質性修改選舉結果;并且,現(xiàn)行的《選舉計票法》并未提供緊急狀態(tài)或其他推遲選舉的規(guī)范依據(jù)。特朗普團隊借此大做文章,希望通過司法過程重新確定規(guī)則,或者借助時勢混淆和淡化制度細節(jié)。如果彭斯或參議院支持了特朗普的計謀,他們的確有可能制造出法律僵局,以便特朗普渾水摸魚,最終繼續(xù)據(jù)有權位。

除此之外,班農(nóng)也明白,特朗普必須打斷1月6日下午1點開始的計票進程。如果彭斯沒有行動,阿利托法官也不愿配合,那么,特朗普就需要有后備之策。

“明天一早,各位拭目以待,特朗普總統(tǒng)11點會在白宮辦公室發(fā)表講話”,班農(nóng)號召支持特朗普的示威者清晨7點到白宮門口集會,“我也會為大家在后續(xù)直播中帶來更多消息,揭曉明天究竟還會發(fā)生什么。”

言及此處,班農(nóng)會心一笑,在屏幕前揮動手掌,說出了一句將在數(shù)月之后引發(fā)國會調查委員會關注的話:“我只能告訴你們,局勢的發(fā)展將超乎你們的預料,一切會變得異乎尋常,天機暫不可泄,讓我們結義共進(strap in)。”當天稍早時候,班農(nóng)還預言道:“妖魔降世,只待明日”(All hell is going to break loose tomorrow)。

班農(nóng)在6點58分結束了直播,隨后轉戰(zhàn)另一間“戰(zhàn)情室”:白宮對面威拉德酒店(Willard Hotel)的套房。特朗普的心腹圈子,包括伊斯曼和朱利安尼,早在此處密謀數(shù)日之久。事后,班農(nóng)被指控“圖謀襲擊國會”(contempt of Congress),國會的調查人員已經(jīng)就此下達傳票并考慮刑事偵查和制裁,以便核實這些人是否與“抵抗竊國”集會的組織者有聯(lián)絡乃至共謀。

班農(nóng)下線不久,一位混血族裔男子費蘭姆(Scott Fairlamb)便響應其號召。費蘭姆時年四十三歲,身高六英尺三寸(譯注:合190 cm),精通武藝(martial artist),在社交媒體上自號“威蠻氏”(Wildman),當晚便轉發(fā)了班農(nóng)的挑釁言辭:“妖魔降世,只待明日”。隨后,他連夜驅車,趕在黎明前從新澤西抵達華盛頓,次日上午,再次發(fā)布消息:“捍衛(wèi)我們的憲法,你愿意付出多少”(How far are you willing to go to defend our Constitution)?數(shù)小時后,在國會山西側的混亂人群中,他用行動做出了回答:搶奪警棍,一拳擊打向官員面部,并向身邊高呼,“愛國者應該做什么?扒掉警察的武裝,沖進該死的國會山!”

不到一個小時前,就在1點10分,特朗普剛剛結束白宮講話,號召示威者向國會山進軍。第一批暴亂者在2點11分沖破阻攔進入建筑,從一扇雜碎的窗戶里扔進棍子和警用盾牌。大約一分鐘后,費蘭姆揮舞警棍,撞開參議院一側的門,身后是一群暴亂者。(事后,費蘭姆對攻擊官員等犯罪事實供認不諱)

又過了一分鐘,毫無先兆地,一支安保特工隊伍出現(xiàn)在彭斯身邊,將他迅速帶離參議院講臺,從會場側門進入一段走廊。

國會山另一側,稍加停留的暴亂者群體商定計劃后,數(shù)百名憤怒的男女開始席卷國會大廳。他們剛才在數(shù)倍于己的城市警察和國會安保力量面前贏得近身搏斗的勝利,初嘗勝果,躊躇滿志,手執(zhí)匕首、噴霧、棒球棍或是隨手找來的桿棒,有些人還考慮過帶著手腕綁扎帶。“吊死邁克·彭斯”,一些人叫囂著,另一些人則高呼他們仇恨的民主黨議員名字。

這群人四下散開,試圖尋找另一群規(guī)模相當?shù)娜耍?/font>100名參議員和435名眾議員,外加副總統(tǒng)彭斯。假如任由這群暴亂者漫游,或許議員們很快就會正面遭遇這些兇神惡煞,沒有什么能夠阻擋這一切的發(fā)生。萬幸的是,堅強的警察和周全的撤離預案,加上極好的運氣,避免了這一幕出現(xiàn)。

2點14分,副總統(tǒng)彭斯抵達S-214房間,也就是他在參議院象征性保留的辦公室。他的隨從剛剛關上門,暴亂者的先鋒就抵達了30米之外的大理石臺階處,僅僅相隔一扇不透明的玻璃門。倘若暴亂者早到一分鐘,他們必然會發(fā)現(xiàn)撤離中的副總統(tǒng)一行。

十分鐘后,也就是2點24分,特朗普繼續(xù)慫恿這場狩獵,他發(fā)布了一條推特信息:“在我們的國家和憲法需要保護的時刻,邁克·彭斯沒有勇氣去做他應當做的事。”

2點26分,安保人員第三次告訴彭斯:他必須離開。

“他們第三次到來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無可選擇了”,時任副總統(tǒng)事務主任馬克·肖特(Marc Short)表示,“安保人員說已經(jīng)無法再保護彭斯了,畢竟我們只隔著一扇玻璃門。”由于彭斯表示不愿離開國會山,安保人員將他帶下樓梯,進入游客中心下方的一處掩體中。

同時,在國會山的另一側,一位大約40歲的邁阿密商人加西亞(Gabriel A. Garcia)在人群中打開了手機自拍,開始直播這場正在進行中的暴亂。加西亞來自古巴,是第一代移民,退役的美軍上尉,擁有一家鋁合金屋頂公司,同時也是“驕傲男孩”(Proud Boys)邁阿密分部的成員,“驕傲男孩”是一個熱衷街頭斗毆的極右翼組織。(在八月的一次采訪中,加西亞將這個組織描述為支持言論自由的飲酒俱樂部)

在加西亞的臉書直播中,他留著大胡子,頭戴“MAGA”鴨舌帽,手握金屬旗桿,“我們一路向前,徹底清洗國會山,這里原本即將發(fā)生丑陋的事”。在人群和警察彼此推搡時,他擠到隊伍最前端,與地下室門口的警察對峙:“你們這群該死的叛國者!”當警察逮捕了一位試圖越過警戒線的人,雙方爭執(zhí)加劇,加西亞扔掉旗桿并高呼“抓住他!美國偉大!清理這群敗類!”

緊接著,在一片不祥的歌聲中,加西亞喊道:“南希,出來玩玩!”(Nancy, come out and play!)這是在復述一部1979年城市犯罪電影《勇士幫》(The Warriors)的經(jīng)典臺詞,電影中充滿彈簧刀、鉛制水管和棒球棍的紐約街頭斗毆故事。(事后加西亞面臨六項刑事和民事指控,他拒絕承認任何一項)

“我并沒有威脅南希·佩洛西的生命安全”,加西亞在采訪中說,并且強調自己從來沒有和這位眾議院議長交流過,“我當時說了‘南希’,但正如我告訴律師的那樣,這其實可以指代天底下任何一個南希。”

加西亞對于視頻中的一切行為都有辯解理由。“清理這群敗類”意思是“讓更多人表達自己的觀點”,“變得丑陋”則意味著“我們有很多人增援”。但這種訓詁解經(jīng)(exegesis)的巔峰之作則體現(xiàn)在“該死的叛國者”上:“在那個時候,我針對的其實不是國會山的警察。我確實是看著他們說的這句話,不過……我其實是在說國會”,“當然,我不是去阻止國會將拜登認證為總統(tǒng),而是去延遲這件事,我是去支持科魯茲參議員的,科魯茲參議員,他主張的是提供一個10天的調查期。”

延遲,拖時間,看來加西亞清楚自己的任務是什么。

當天下午,當暴力行為得到控制,國會山恢復秩序時,鮑威爾恐怕是一邊焦慮地閱讀關于暴亂的新聞,一邊看著時間:如果國會無法按期完成計票,阿利托法官那邊的計劃就有更大勝算了。

然而終究事與愿違。次日一早,國會就完成了計票,隨后最高法院也駁回了他的請求。兩策皆失,萬念俱灰,鮑威爾此后表達了懊悔之情:沒有想到國會如此迅速地恢復運轉,令他的計策落空。

這場暴亂發(fā)生后的幾周內,共和黨人紛紛和特朗普劃清界限,自明立場。不過,這種情況不會持續(xù)很久。

紅領帶、馬甲衫、口袋方巾……拉斯維加斯財富島酒店賭場(Treasure Island Hotel & Casino)的舞廳中,滿是相似著裝的大學生共和黨員。人群里年輕男性遠多于女性,大片白人中點綴著三兩副非裔面孔,沒有人佩戴口罩,我采訪的每一個人都不曾接種新冠疫苗。

這些大學生聚在一起,無非是討論憲法第二修正案,就業(yè)市場,以及“如何反抗你所在高校的疫苗接種要求”,直到會場的特邀嘉賓,亞利桑那州眾議員戈薩爾(Paul Gosar)帶來一個新議題。

“讓我們討論1月6日的事件吧”,隨后,戈薩爾毫無鋪墊地開始呼吁:“公開事件的錄像!”

臺下是稀稀拉拉的掌聲,旋起旋滅,這群大學生似乎不太了解他所講的議題。戈薩爾說,“錄像時長超過14000個小時,我們應當查清楚,究竟是誰,是誰導致了這次事故,我們需要追責。不過,我們也需要確保那些無辜的被告得到釋放,當然,有責任的人需要被追究責任。”

要承認,戈薩爾缺少演說天賦,以致聽眾很難清晰地分辨他的言辭。他時而彎腰,時而搖頭晃腦,語詞吞吐,句法破碎。臺下似乎沒有人在跟隨他的思路,而他獨自繼續(xù)講述。

“我們正在進行一場語言和文化戰(zhàn)爭”,他說,“就如同一場兄弟相爭的內戰(zhàn)……我們代表光明,他們代表黑暗,我們責無旁貸。”

暴亂之后的調查表明,國會山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從中午到傍晚,一共拍攝下14000小時的錄像。國會山的安保部門在其理事會的事后聲明中表示,錄像已經(jīng)移交國會和聯(lián)邦調查局,但不希望將其面向社會公開,因為這些畫面不僅包含機密信息,同時也呈現(xiàn)出國會山內部構造的“脆弱性和安保漏洞”。

包括戈薩爾在內的許多保守派,據(jù)此認為拜登政府隱藏了“有利于暴亂者脫罪的證據(jù)”。戈薩爾在推特上表示,1月6日抗議者的罪責程度至多相當于“在非營業(yè)時間的雕塑館大廳里散步”。甚至,他在推特上毫無根據(jù)地說,“這場暴力是由聯(lián)邦調查局骨干力量煽動的”。

正是這個戈薩爾,在2021年的11月,推送了一個由手下人員制作的動畫。動畫描繪了他與另一位眾議員科特茲(Alexandria Ocasio-Cortez)決斗的場景:他舉劍相向,一劍便斬斷了她的脖子。眾議院認為戈薩爾煽動對于同事的暴力行為,決定對其進行審查并剝奪其在委員會內的職務,毫無悔意的戈薩爾卻以開國元勛漢密爾頓(Alexander Hamilton)自比(譯注:漢密爾頓死于與時任副總統(tǒng)博爾的決斗)。

也正是這個戈薩爾,近來兩次聲稱掌握關于操縱選舉的所謂秘密情報,他表示這個信息來自“中央情報局(CIA)的反欺詐部門”,而事實上這個機構并不存在,還來自“安全情報交換部門”以及“國防部情報部門的內部人員”,這些人據(jù)說都曾監(jiān)控選舉機器,也都打電話向他告知選舉舞弊的情況。

戈薩爾已然成為“一·六事件”翻案潮流(January 6 revisionism)的言論領袖,他甚至可能還有更多的私人動機去修改對此事件的評價。在直播平臺Periscope上曾有一段視頻,被有意刪除卻由政府監(jiān)督項目(Project on Government Oversight)保存,在視頻中,“抵抗竊國”集會的骨干成員亞歷山大(Ali Alexander)表示,“我就是和戈薩爾議員共同提出一·六事件策劃的人”,加上另外兩位共和黨眾議員,“我們四個計劃在計票時向國會施加巨大壓力”。

“抵抗竊國”集會的組織者起初創(chuàng)建,隨后又試圖刪除一個網(wǎng)站,名為“狂野抗議”(Wild Protest)。這個網(wǎng)站旨在引導支持者越過國會山臺階,進入不合法的示威區(qū)域,網(wǎng)站聲稱:“我們人民,必須占領美國國會山的草坪與臺階,并告訴國會,1月6日,不是計票之時”。戈薩爾的大名,也被列在網(wǎng)站上以壯聲威。在特朗普執(zhí)政的最后幾天,CNN曾報道戈薩爾和其他國會議員要求特朗普對他在“一·六事件”中的所作所為道歉,當然,他們沒有得到。戈薩爾的事務主任范福萊(Tom Van Flein)在一封郵件中表示,“請求致歉”和“漢密爾頓”的報道都是“錯誤歸類的產(chǎn)物”,他認為“談論集會和發(fā)表演講,與策劃暴力行動,在性質上不能混同”。

總結起來,戈薩爾之流的翻案言論如同訴訟中的“替代論證”(argument in the alternative),他們先后提出多個自相矛盾的主張:1月6日的事件是行使憲法第一修正案權利的和平行動;而后又承認它是暴力的,但暴力的部分來自極左組織和聯(lián)邦調查局安插的奸細;又或者,這些被起訴的暴力人員,其實是愛國者和蒙冤的政治犯。甚至,這些人自己就是未被披露的暴力行為的受害者。“他們抵達那里,然后遭到執(zhí)法人員的攻擊”,波洛克(Gabriel Pollock)曾在佛羅里達州北雷克蘭(North Lakeland)的武器商店柜臺后方接受采訪時表示,“這就是一次伏擊,徹頭徹尾,到庭審時一切就能見分曉了。”他的家人在這次事件中面臨刑事指控。

翻案論群體的最有力論據(jù)是巴比特(Ashli Babbitt)的事跡。作為35歲的空軍退役士兵,她是陰謀論的支持者,1月6日當天,在試圖翻越一扇被砸開的玻璃門時,左肩中彈,當場死亡。槍擊發(fā)生在距離暴亂者幾乎偶遇彭斯的時刻大約半小時之后,此時場面其實更加危急,暴亂人群已經(jīng)看見了自己的目標:聚集在演講大廳中的幾十位眾議員,宛若甕中之鱉。經(jīng)過一番對強化玻璃的拳打腳踢,外加頭盔砸擊,安全門上出現(xiàn)了一個足以讓巴比特鉆過去的洞,隨后,警察在她鉆入時開槍。

這一槍是否正當合法,的確有待商榷。聯(lián)邦公訴人否認開槍的伯德警官(Lieutenant Michael Byrd)有罪,國會山警方也為他辯護,認為“在當時的情形下,大群暴亂者正在破門而入,開槍的行為避免了議員和警方人員遭受重傷乃至死亡”。的確,人群期待追隨巴比特進入,但國家安全博客(Lawfare)上的一份法律分析認為,由于巴比特本人未攜帶武器,其行為如果并不具有嚴重危險性,開槍是缺乏正當性基礎的。

戈薩爾利用這一點,引導其支持者將巴比特追封為殉道者,正好,她當時身披一面特朗普旗幟。“究竟是誰殺害了阿什利·巴比特?”戈薩爾在眾議院5月的一次聽證會上質問道。而6月,他又在另一場聽證會上表示,這名警官“明顯是埋伏在旁,悄然靜候,然后毫無預警地殺害了她。”

今年夏天,我在采訪時問戈薩爾:“巴比特是否站在了歷史的正確方向上?”

戈薩爾說:“歷史還沒有書寫出來,至少要先公開視頻錄像,然后我們才能開始寫歷史。”

由于開槍警官的身份最初未能確認,右翼圈子里開始流言四起,有人說這名警官是非裔,以致種族問題迅速進入了討論。“驕傲男孩”的領袖泰里歐(Henry “Enrique” Tarrio)在Telegram上轉發(fā)了一則消息,認為“這個黑人就是等著要在1月6號謀殺一個人,他選擇了阿什利·巴比特!”在推特上,一個名為“平反一·六事件”(Justice for January 6)的賬號說:“伯德警官本應為殺害巴比特而被扔進監(jiān)獄,但現(xiàn)在他居然被贊譽為英雄。在今天的美國,唯一的種族不平等,就是反對白人的種族歧視(antiwhiteism)。”

在這之后,翻案派對這一事件又有了新的闡釋,認為民主黨對這場起義冠以莫須有的罪名,意在容許垂簾聽政的“深層國家”(deep state)鎮(zhèn)壓愛國的美國人民。籌辦那場邀請戈薩爾發(fā)言的拉斯維加斯集會的學生領袖馬?。―ylan Martin),就持有此論:“民主黨借‘一·六事件’之機,公然叫囂要開始新的迫害,并竊用聯(lián)邦政府的公權力打壓全國上下的保守派。”

特朗普本人則將“一·六事件”最終翻案成為一個政治象征性事件。他在10月的一份資金募集聲明中這樣寫道:“真正的暴亂在11月3日,也就是拜登宣稱當選的那一天,1月6日則是我們的反抗!”

時至今日,共和黨內已經(jīng)很難找到敢于公開反對翻案言論的在任官員。隨著支持特朗普的保皇派日漸得勢,黨內的異議再無容身之處,共和黨已然淪為替前總統(tǒng)全力扭曲選舉制度的工具。任何敢有非議的共和黨員,只要看看懷俄明州共和黨高層切尼(Liz Cheney)近來是如何被排擠下臺,就明白謀逆之罪(lèse-majesté)的嚴重后果。

2021年1月初,特朗普和他的法律顧問全力施壓彭斯。在要求他中止計票程序時,他們告訴彭斯,全國各州議會都萬事俱備,只待更換選舉人時機的東風之便。顯然,他們在說謊,但這的確是他們極力實現(xiàn)的圖謀。

作為彭斯的心腹謀士,馬克·肖特(Marc Short)不認為這是事實。“在各種形式的盡職調查中,無論是針對參議院多數(shù)黨領袖,還是眾議院少數(shù)黨領袖,我們都未發(fā)現(xiàn)更換選舉人團的企圖,也不存在其他挑戰(zhàn)計票程序的圖謀”,“特朗普或許能運用權術讓特定州議會中的一兩個議員聽命于他,但這斷然不可能是任何一個議會中得到普遍支持的主張。”

不過,前文所述賓夕法尼亞州議會的那封撤回信,說明了事實并非如肖特所言的那樣涇渭分明,千里之堤,可能漸潰于蟻穴。當然,即使如此,特朗普要求各州撤換選舉人并推戴他勝選的訴求,仍然極大逾越了常規(guī)政治的框架,以至于政壇暫時難以接受。

然而,一年過去,這種圖謀的難度在悄然下降。現(xiàn)在特朗普手里有了可供解說的先例,當同樣的事件再度發(fā)生時,卓越的律師團隊便可借此開道向前。最為重要的是,特朗普的支持者中復仇聲浪高漲,反對一切阻礙他意愿的人。滔滔群情之前,少有共和黨人敢于力抗狂瀾,許多人甚至借勢與之合流。

一年前,我曾采訪普林斯頓大學的歷史學者克魯斯(Kevin Kruse),問他如何看待那些在2021年初抗命守職、拒絕參與奪權圖謀的共和黨官員??唆斔拐J為,“這的確依賴于個人品質,我認為如果你更換一批行政官員和法官,換上那些在黨內更加認同特朗普路線的人,結果將是不同的。”

今日觀之,這句話可謂政變者的資治通鑒。從2020大選結束以來,特朗普的黨羽就開始有計劃地識別黨內反對派并將其連根鏟除。佐治亞州的拉芬斯伯格(Brad Raffensperger),當時拒絕“尋找”支持特朗普的多余選票,已經(jīng)面臨該州黨部的審查、降職和褫奪權力,不再擔任選舉辦公室主任(chief election officer);密歇根州的蘭格韋德(Aaron Van Langevelde)當時認定了拜登勝選,如今已被逐出該州的游說委員會(Board of State Canvassers);亞利桑那州的杜西(Doug Ducey)州長,簽署了“確認拜登獲勝”的文書,而后特朗普也欽點前??怂剐侣劤qv嘉賓雷克(Kari Lake)取代他的位置,并表示“相信她能夠恢復選舉的公正性,無論是過往的還是未來的”。未來的!這就是關鍵所在!雷克表示,她如果當選,不會讓拜登被認證的事情重演,甚至考慮重新審查2020大選的情況。毫無疑問,這一切都很異常。

在至少另外15個州,共和黨已經(jīng)通過新的法案,將管理選舉的權力從州長和職業(yè)行政人員手中移交至議會。在顛倒黑白的宣傳旗幟下,以讓“選舉風清氣正”(election integrity)的名義,還有更多的州修改了法律,讓民主黨人的投票變得更加困難。與此同時,特朗普支持者的死亡威脅和騷擾,也使得中立派的選舉機構人員開始考慮退休。

52歲的努瑞?。╒ernetta Keith Nuriddin)6月從佐治亞州富爾頓縣(Fulton County)的選舉委員會離職。努瑞丁告訴我,她一直遭遇特朗普支持者的惡意郵件轟炸,有一封郵件甚至說:“你們這幫人都應該被公開處決……付費觀看”,還有一封郵件標題是“滴答……滴答……滴答”,內容則是“不會太久了”。努瑞丁表示,在2021年,她聽說了至少四個縣的選舉委員會同事辭職或不再續(xù)任的消息。

佐治亞州州長肯普(Brian Kemp)本人也由于認定拜登的勝選而受到特朗普打壓孤立,被迫在3月簽署通過了一項新法案,取消了各縣選舉管理機構的權力?,F(xiàn)在,一個聽命于州議會、由共和黨控制的州委員會很可能全盤接管各縣的選舉事務,甚至是在富爾頓縣這樣以非裔居民和民主黨為主導的地區(qū)。在新規(guī)定下,州選舉委員會只要認為某個縣選舉委員會“不稱職”,便可以中止其工作,并派駐一名主管,主管則有權宣布選票的無效性。從此,特朗普隊不再需要抱怨對手的犯規(guī)動作,而是自帶裁判員出場。

努瑞丁表示,“下一步,最樂觀的圖景是這部法案被推翻,而最糟糕的情況則是聽任特朗普的陣營推翻州內的現(xiàn)任選舉主管人員。”

聯(lián)邦司法部已經(jīng)起訴要求推翻佐治亞州法案的部分條款,但并未觸及共和黨掌控選舉機構的根本目標。按照總檢察官加蘭德(Merrick Garland)的說法,這起訴訟僅僅著眼于一些傳統(tǒng)的投票阻撓手段,審查法案中的規(guī)定是否旨在并足以對非裔選民造成障礙。這些手段包括直接禁止或以懲罰性賠償?shù)姆绞较拗拼硗镀保瑴p少棄票箱使用,禁止向排隊的選民分發(fā)食物和水,都將導致民主黨支持者在佐治亞的投票更加困難。而加蘭德并未起訴的那些條款,真實功能在于讓共和黨人更容易篡改選舉結果,兩相對比,本末之別不言自明。

同時,即將到來的中期選舉可能進一步令局勢失衡。在2022年,有36個州進行州長選舉,其中賓夕法尼亞、威斯康星和密歇根都是總統(tǒng)大選的搖擺州,也是民主黨州長盡力阻擊共和黨議會否決拜登勝選、修改競選規(guī)則的州。目前看來,三個州的州長競爭仍然膠著,共和黨的競選人則是支持特朗普主張的一派。事實上,至少有七個州的共和黨候選人在競爭特朗普的州政府秘書長(Secretary of State)提名人選,目標直指2024總統(tǒng)大選。特朗普已經(jīng)對其中三個來自搖擺州(亞利桑那、佐治亞和密歇根)的人表示青睞。

縱觀名單,特朗普的奪權班底成員似乎也沾染上了在任官員的語言暴力傾向。國會眾議員柏博特(Lauren Boebert)將“一·六事件”與1776年開國革命相提并論,堪薩斯州議會議員蘭德維爾(Brenda Landwehr)則將接種疫苗的要求比作納粹屠殺,種種死亡威脅都呈現(xiàn)出一種眾怒難犯、懲處公敵的語氣(無論針對民主黨還是共和黨人)。

為數(shù)眾多的右翼自媒體更是充滿血腥感。1月7日在Telegram上的一則評論表示,“國會別無他求,就是在乞求人民把他們全部吊死”,另一個人回復說,“任何認證一場舞弊選舉的人,都觸犯了叛國罪,應該死刑。”一周后,又出現(xiàn)一條“我們最后的陣地,就是一場內戰(zhàn)”,有人回應稱,“不需要再示威抗議了,那已經(jīng)不夠了”。怒火熊熊,日漸熾烈,一年之后毫無熄滅之意。

在群體狂熱之中,特朗普的法律團隊卻在冷靜地謀劃如何應對一場合憲審查訴訟。在他們的規(guī)劃里,濫用共和黨在州級機關的優(yōu)勢之后,2024大選的爭議訴訟可能最終會遞交到共和黨仍然占優(yōu)的最高法院。同時,共和黨倡導“州議會自決”(independent state legislature)原則,強調各州權力機關可以“全權”決定選舉人的選派。由此推斷,各州議會將可以合法地廢棄自己所反感的選舉結果,而代之以另外的選舉人。

選舉是復雜的,選舉程序的組織者必須考慮數(shù)百個細節(jié),從時間,地點到投票、計票和宣傳的具體方式,而這一切都并非議會的職權范圍所在。例如,一名縣選舉主任可以決定延長一個小時的選舉時間,以便補償斷電造成的中止;選區(qū)工作人員可以獨立判斷,幫助選民更正選票填寫上的技術缺陷;一位法官則可以判斷選舉法的具體條款是否符合州憲法的要求。

最高法院四位大法官阿利托(Alito)、戈薩奇(Neil Gorsuch)、卡瓦諾(Brett Kavanaugh)、托馬斯(Clarence Thomas)已經(jīng)署名發(fā)布一項聲明,拒絕支持各州議會通過的違背基本選舉規(guī)則的法案。這些法官認為,根據(jù)美國憲法第二條,州議會有權決定任命選舉人的“方式”(manner),對這一條款不應做非民主的解釋。而特朗普最新任命的大法官巴雷特(Amy Coney Barrett)則對此保持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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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4月23日,最高法院法官在華盛頓特區(qū)最高法院合影留念。

圖片來源:Erin Schaff/Pool/AFP, Getty Images

到這種爭議成為現(xiàn)實的時候,即特朗普再次要求共和黨控制的議會否認民主黨的勝選結果時,巴雷特的一票可能至關重要。州議會完全可能越權采取多種行動,這在現(xiàn)實中也已經(jīng)司空見慣,議會濫權的隱憂已經(jīng)埋下。而最高法院如果對此采取縱容態(tài)度,也將有一系列的法律手段為之張目,例如,法官可以宣布“未經(jīng)授權”的投票程序所產(chǎn)結果無效,或者采取更為致命的方式:徹底否定各州民選結果,允許州議會任命選舉人。

特朗普其實并未倚重他那徒有其表的法律團隊,畢竟在2020大選里他們輸?shù)袅藥缀跛性V訟。這種所謂的“州議會自決”(independent state legislature)的主張,其實得到聯(lián)邦主義者群體更廣泛的認同,也獲得了貝克豪斯(BakerHostetler)等頂尖律所的支持。一個涉及黑錢和壓制選舉,卻自稱“誠信選舉計劃”(Honest Elections Project)的組織,已經(jīng)在法庭之友意見(amicus brief)中表達了對此原則的支持。

“民主的底線要求,就是由公眾選舉決定政治領導者去留”,斯坦福大學法學院的選舉法專家伯西里(Nate Persily)這樣認為,“如果議會能夠凌駕于民選意見之上,這就顛覆了民主制度”。伯西里和哈森(Richard Hasen),以及其他選舉法學者,都擔心最高法院將采取一種不夠民主的立場,以致發(fā)生上述情況。

所謂“議會至上論”(legislative supremacy)并非向壁虛構,一個明證便是許多現(xiàn)任共和黨官員已經(jīng)開始公開談論此議題。例如,2021年2月,在美國廣播公司(ABC)的節(jié)目上,眾議院少數(shù)派黨鞭斯卡里斯(Steve Scalise)對拜登是否勝選的問題不予置評,但表示“一些州的選舉并未依法進行,這才是真正持續(xù)的爭議所在。”特朗普本人將這些言論融會貫通,告訴《華盛頓郵報》(Washington Post)的記者,“按照憲法,一切選舉事務必須經(jīng)由各州議會批準,而許多州并未依此執(zhí)行。”

在種種破壞力量的圍攻之下,美國的民主正在面臨明顯且迫切的危險:在我們的兩黨體制下,只剩下一個黨還愿意接受輸?shù)暨x舉的結果,另一個則準備不惜一切代價,為奪取勝利而破壞民主制度賴以維系的基礎規(guī)則。

縱觀古今,民主制度也曾面臨類似的巨大壓力,人民則往往惑于流言而無所作為。如果美國的民主要經(jīng)受住考驗,那么守衛(wèi)者必須挺身而出。

拜登,在2021年1月13日就職后,看來是明白自己的使命。他曾赴費城的國家憲法紀念中心(National Constitution Center),在巨幅的美國憲法序言下,他發(fā)表了一場關于民主制度的重要演講。

不過,他的言行似乎并未一以貫之。拜登在講話開篇準確指出,選舉權的核心問題已經(jīng)發(fā)生轉變,不再是“誰有權投票”,而是“誰能夠計票”,一些“黨派的干將”,已經(jīng)將手伸向了原本獨立的選舉機構。拜登強調,“對我而言,這很簡單,這就是顛覆選舉制度。他們支持敗選一方,因而他們想要拒斥選舉結果,不惜違背人民意志。拜登指出,要預防下次選舉的成果再被竊取,需要確保“每個人直接為特定選舉人投票,而特定選舉人直接為總統(tǒng)候選人投票”。如果“一位州議員表示‘我們不喜歡這些選舉人,我們要任命一批新的選舉人,將票投給其他人’”,“我們的民主,就將面臨美國內戰(zhàn)以來最嚴峻的挑戰(zhàn),這并非夸大其詞。不是我在恐嚇你們,而是你們必須引起警醒。”

但在此后,盡管看見了遠方的危機,拜登似乎并未多加留意,仿佛他不是真正相信眼前的證據(jù)。除了空洞的口號“我們將會行動”(We’ve got to act)之外,沒有其他的行動號召;拜登的應對措施也是短效的,與危機的嚴峻程度并不相稱。他以兩份法案表達了支持:《為人民服務法案》(For the People Act)和《劉易斯投票促進法案》(John Lewis Voting Rights Advancement Act),可惜在參議院就遭遇共和黨的拖延發(fā)言抵制,以至于無果而終。此外,拜登表示總檢察官會將司法部的選舉監(jiān)察部門人員數(shù)量加倍,民權組織將“保持警惕”,副總統(tǒng)哈里斯將領導“一場全面的行動,向民眾普及投票法規(guī)的新變化,幫助他們登記投票,并確保投票結果的得出。”

接下來的最后一項舉措,充分說明拜登并未認識威脅的實質:“我們會邀請我們的共和黨朋友,在國會,在各州,在各大城市,在地方縣域,為了上帝,共同站出來,預防此類損害選舉制度和神圣選舉權利的事件再次發(fā)生。”

綜上所述,實施原本就不完善的法律、一廂情愿的新立法、保持警惕、加強宣傳,以及友好地請求共和黨人反對他們自己掌握的選舉系統(tǒng)……讓人瞠目結舌的是,拜登的演講中竟然只字未提針對“冗長發(fā)言”的改革措施,而這是選舉權立法的命門所在;他也沒有提出追究特朗普及其黨羽謀劃政變的法律責任。如前文所述,退休消防員帕特森說沒有人被追究暴亂的刑事責任,這么看來,他并未說錯,不過問題正在于,為何無人被追究責任?司法部和聯(lián)邦調查局對暴亂中的馬前小卒(foot soldiers)窮追不舍,卻沒有公開證據(jù)說明他們嘗試起訴那些幕后謀主。所謂慶父不死,魯難未已(Absent consequences, they will certainly try again),未加懲罰的過往圖謀,終將成為日后動亂的預演。

在試圖顛覆一場自由選舉時,特朗普的行為逾越了所有人的預期。而眼下,他正在光天化日之下準備再度行動,并且,他的實力日漸強大:共和黨已經(jīng)認識美國選舉制度的薄弱點,并有計劃地加以利用,他們受到數(shù)千萬心懷仇恨、信奉陰謀論、偏好暴力并拒絕失敗的特朗普支持者推動。這群帕普所言的“忠實暴亂者”,全副武裝,上下一心,在特朗普再度召喚時,也明白如何行動。2024年,民主將經(jīng)受考驗。一位強有力且識時務的在任總統(tǒng),在面臨如此挑戰(zhàn)時,必然要運用自己的總統(tǒng)權威進行迎戰(zhàn)。

拜登比我更明白,一位充分運用權力和資源的總統(tǒng)在應對挑戰(zhàn)時會做得怎樣,至少不是現(xiàn)在這樣。2022年的中期選舉和改劃選區(qū)(gerrymandering),意味著共和黨進一步將搖擺州的議會把控于股掌之中。最高法院或許已經(jīng)做好準備,容許這些議會獲得對總統(tǒng)選舉人近乎絕對的任命權。即使拜登如愿帶領民主黨奪回參眾兩院,選舉計數(shù)的權力仍然處于共和黨的絕對掌控之下。唐納德·特朗普,原本有機會光明正大地與拜登或其他民主黨候選人在2024公平對決,甚至取得勝利,但他似乎并無正道直行之意。

文章來源

Barton Gellman, Trump’s Next Coup Has Already Begun, The Atlantic, December 6, 2021.

網(wǎng)絡鏈接

https://www.theatlantic.com/magazine/archive/2022/01/january-6-insurrection-trump-coup-2024-election/620843/

譯者介紹

顧崢,北京大學2021屆碩士畢業(yè)生,法意讀書編譯組成員。

陳思翰,中國人民大學2018級本科生,法意讀書編譯組成員。



http://www.wj160.net/wzzx/xxhq/bm/2022-01-03/7316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