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中，香港特區(qū)行政長官選舉候選人李家超為競選而開設的YouTube頻道突然被停用。對此，YouTube所屬的Google公司稱“有關賬戶違反出口及制裁政策”，未交代關停賬戶的具體細節(jié)。美國網絡平臺企業(yè)所擁有和行使的言論審查權力之大，所反映出來的問題無法不令人憂慮。
表面上看，數字時代的網絡平臺拓寬了人們的發(fā)聲渠道，但實際上，更多的言論并不意味著更多的自由，因為相關網絡平臺無時無刻不在審查用戶發(fā)表的言論。如耶魯法學教授所觀察，數字時代的言論自由是一個三角關系：政府、平臺和用戶各居一角。這種三角關系改變了言論管制的形態(tài)：傳統(tǒng)的言論管制建基于國家─公民的二元結構，政府主要通過事后追責（譬如刑罰的阻嚇）來管控言論，而新式言論管制建基于國家─平臺─公民的三元結構，管制的重點從事后轉為事先，政府愈來愈依賴和憑借平臺來管控言論。
根據上述理論，這會帶來三個問題：一是試圖以管制、脅迫和籠絡等手段，令私有的平臺為政府服務，而網絡平臺在政府的壓力下，不但會配合審查，而且傾向于事先審查和過度刪除；二是網絡平臺為審查言論而開發(fā)出復雜的治理和官僚機制，在私有機制的掩飾下，平臺恣意地過濾、屏蔽和刪除用戶已發(fā)表和擬發(fā)表的言論，而無需遵循正當程序和公開原則；三是面對政府和平臺“強強聯手”，終端用戶尤其易受監(jiān)控和操控，當他們被禁言時，甚至沒有任何有效的救濟途徑。
美網企走上言論調控道路
對于某些美國企業(yè)而言，審查網絡言論，與其說是迫于政府壓力，不如說是企業(yè)自發(fā)的選擇。在過去的十多年間，YouTube、Facebook和Twitter三家美國公司成為世界上最主流的內容分享平臺，它們都不約而同地走上了言論調控的道路。美國1996年《電信法》（the Communications Decency Act）第230條第c款第1項豁免網絡服務商為用戶發(fā)布的內容承擔責任，第2項允許網絡服務商出于善意而移除或調控用戶發(fā)布的猥褻、淫穢、過分暴力或滋擾等內容。美國最高法院在Reno v. ACLU案和Zeran v. America Online, Inc.案中維持了第230條的合憲性，并肯定了第230條的立法目的：豁免平臺為用戶發(fā)布的內容承擔責任，同時鼓勵平臺出于善意自行規(guī)管網絡言論。在許多人看來，《電信法》第230條的豁免可防止平臺因畏懼承擔中介責任而過度審查和刪除。那為什么YouTube、Facebook和Twitter還要不厭其煩且樂此不疲地審查言論呢？
據美國學者觀察，這主要是出于企業(yè)責任和商業(yè)利益。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禁止國會立法削減言論自由，美式言論自由法理深刻地影響了平臺的言論政策，早期的YouTube、Facebook和Twitter都有過抵制政府干預網絡言論的舉動。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平臺紛紛引入言論審查政策。主動移除淫穢、暴力和仇恨等內容，據說是為了履行企業(yè)的社會責任。平臺的言論政策體現了平臺信奉的價值觀。退一步而言，即使平臺本身不愿審查網絡言論，有時為了迎合用戶的喜好和期望，也不得不調控可能引發(fā)用戶反感的內容──過度刪除會令平臺失去用戶，對仇恨言論等不良資訊姑息縱容同樣會令平臺失去用戶。在過去的二十年間，公眾對網絡言論的看法和期待發(fā)生了重大轉變，這種轉變毫無疑問會影響平臺的言論政策。隨著審查機制的進化，平臺逐漸成了新的言論管制者。
剝奪平等使用平臺的機會
私人平臺為調控網絡言論而引入復雜的規(guī)則和機制，在某些方面，比起政府的言論管制，有過之而無不及。不論出于何種動機，迫于政府壓力或是謀求商業(yè)利益，這種私人審查會給言論自由帶來威脅和困擾。尤其是，對于終端用戶而言，私人審查機制可能以隱蔽或公開的方式剝奪了人們平等地使用網絡平臺的機會。更嚴重的是，平臺無須直接對終端用戶負責；面對平臺的控制，用戶缺乏有效的救濟途徑。
世界各地的立法者仍在探索數字時代的表達自由問題。但至少，網絡平臺對公眾負有倫理和社會責任，它們應當采取措施確保自身成為值得公眾信賴的平臺。平臺在調控或審查言論時，應當遵循正當程序原則，這包括（1）事先公開平臺的言論審查規(guī)則，這種規(guī)則必須足夠明確；（2）在采取措施移除用戶言論之前，應當聽取用戶的陳述和申辯；（3）若無法在事先聽取意見，平臺應當在事后說明理由；（4）為用戶提供申訴途徑，收到用戶的申訴后，平臺應當盡快啟動覆核程序。
回到前面提到的關停競選賬號事件，YouTube顯然沒有盡到正當程序義務。說明理由是正當程序的一項重要要求，說明理由既包括說明作出決定的事實依據，也包括說明作出決定的法律依據，必要時，還應說明作出決定的酌情因素。“違反制裁政策”，語焉不詳，不算盡到了說明理由的義務。
數字時代的三角關系迫使我們更新對言論自由的想象，重思政府與言論自由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