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問:似乎有必要專門談談中國和美國的關系。基辛格講的“中美關系再也回不到過去”,常常被中國人引用。這大概是中美兩國面對百年變局的一個困擾。當前的中美關系,應該如何描述?
答:亨廷頓在《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中文版序言中說過這樣的話:“人類歷史上,全球政治首次成了多極和多元化的。在這樣一個多元化的世界上,任何國家之間的關系,都沒有中國和美國之間的關系那樣至關重要。”
中國也把中美關系看成最重要的雙邊關系,定位為最重要的“大國關系”。
中美兩國,一個是最大的發(fā)展中國家,一個是最大的發(fā)達國家;一個綜合國力迅速上升,一個實力依舊超強但顯露疲態(tài);一個努力獲取與自身發(fā)展相稱的影響力,一個很不情愿與他國保持平等和尊嚴的關系;一個擁有東方式的古老政治文化傳統(tǒng),一個飽受西方文明和基督教滋養(yǎng);一個說要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一個說要讓美國“再次偉大”。
兩國之間出現(xiàn)各種各樣分歧、摩擦,乃至一定程度的沖突,并不意外。
我比較贊成中國學者張宇燕的觀點,他說:100年后的歷史學家,在回顧人類目前正在經(jīng)歷的這段歷史變遷時,可能性比較大的是把百年變局概括為“以中國為代表的東方的復興和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對東方復興的回應”。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美國的對華政策大致經(jīng)歷了四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冷戰(zhàn)格局下的“戰(zhàn)略沖突”,到1972年尼克松訪華結束。第二階段是冷戰(zhàn)格局逐步走向消解過程中的“戰(zhàn)略靠近”,到1989年至1991年東歐劇變和蘇聯(lián)解體結束。第三階段是20世紀90年代開始,在經(jīng)濟全球化背景下的“戰(zhàn)略接觸”?,F(xiàn)在,美國已經(jīng)正式放棄“戰(zhàn)略接觸”政策,轉而采取一種尚未定義清楚的“戰(zhàn)略競爭”或“戰(zhàn)略博弈”,使中美關系進入第四階段。
進入第四階段的標志,是2018年美國政府相繼發(fā)布的《國家安全戰(zhàn)略報告》《國防戰(zhàn)略報告》等政策文件。這些文件明確把中國視為主要對手、競爭者、修正主義國家,把中國和俄羅斯作為長期對手。美國對華政策的質(zhì)變已經(jīng)出現(xiàn),中美關系進入不確定地帶。這大概就是基辛格說的“中美關系再也回不到過去”的意思。
美國追求的是遏制為主、合作為次,或者叫作全面遏制、有條件合作。中國希望雙方能夠建立競爭與合作的關系,或者是有準備的平等競爭、有邊界的平等合作。雙方的選擇,現(xiàn)在還沒有形成定局,正在經(jīng)歷“陣痛期”。
問:一般認為,美國出現(xiàn)戰(zhàn)略轉變,是因為它覺得此前的“戰(zhàn)略接觸”失敗了,不僅沒有按預期的方向改變中國,反而讓它崛起了。
答:戰(zhàn)略接觸沒有改變中國是一個原因,但不是根本原因。1972年,尼克松和基辛格實現(xiàn)對華關系的突破,其初衷并不是今天人們說的那種天真期待,即通過接觸改變中國的政治制度。美國的目的很現(xiàn)實,也很明確,就是在美蘇冷戰(zhàn)對峙中,通過和中國的接觸,對蘇聯(lián)形成某種牽制,以加強自身的地位。
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蘇聯(lián)東歐發(fā)生劇變以后,美國才轉而期望中國的發(fā)展方向發(fā)生改變。但無論中國是不是按美國的意愿塑造自己,只要中國仍在崛起,只要中國的發(fā)展讓美國覺得對自己不利,它就不會坦然面對。
這不是孤立的推論??纯刺K聯(lián)解體后,美國如何對付俄羅斯就明白了。中國和俄羅斯是很不一樣的國家,兩個國家為數(shù)不多的相似之處在于:都是大國,都不想成為美國勢力的范圍,政治制度也與美國不同。任何具備這三個條件的國家,都會被美國視為競爭對手,實行戰(zhàn)略遏制和政治打壓。
如果一個國家僅僅是政治制度與美國不同,但服從美國的安排,它是可以容忍的;如果一個國家“塊頭小”,政治上的分歧對立也是可以容忍的;如果你像中國、俄羅斯這樣是大國,又不跟著美國跑,還和美國存在制度上的差異,堅持走自己的發(fā)展道路,這便足以讓美國有興趣來遏制你,打壓你。
問:和中國搞“戰(zhàn)略競爭”,美國應該具有其內(nèi)在的依據(jù)和動力。
答:一名叫李普塞特的美國政治學家,曾經(jīng)寫過一本叫《美國例外論》的書。我覺得,傳統(tǒng)的“例外論”思維,是美國對外沖動的重要驅(qū)動力。
什么是“美國例外論”?“自由帝國”“山巔之城”“地球最后和最好的希望”“自由世界的領導者”“不可或缺的國家”,等等,這些,是歷屆美國總統(tǒng)和政要不斷總結與灌輸給民眾的“關鍵詞”。
這些關鍵詞彰顯了美國應有的自信,同時也塑造了美國看待外部世界的一個基本假設:美國在各方面是世界楷模,因而承擔著特殊使命,注定且有資格在世界舞臺上發(fā)揮獨特的領導作用。我是“白”的,和我不一樣的東西就可能是“黑”的,黑白之間不能相融。
人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美國在國內(nèi)聲稱講民主,推行多樣性,崇尚法制,看起來好像“講道理”。
拜登2021年1月在總統(tǒng)就職演說中呼吁:
我們可以把彼此視為鄰居,而不是對手。我們可以有尊嚴地互相尊重。我們可以聯(lián)合起來,停止喊叫,減少憤怒。因為沒有團結就沒有和平,只有痛苦和憤怒。……讓我們重新開始傾聽彼此,看見彼此,尊重彼此。我們必須拒絕這種事實本身被操縱甚至被捏造的文化。
說得多好呵!可惜,這只是說給美國人聽的。在處理國際關系的時候,還是習慣采用非常“不美國”的方式,忘卻了對自身的期許和愿望,看不到“彼此”,也不再“傾聽”,更難“有尊嚴地互相尊重”。誰不聽話,就要“教訓”誰,而且憑“拳頭”說話,總是繞開聯(lián)合國及其安理會的決議,對其他國家實施“長臂管轄”。
這樣的“世界胸懷”,對任何新發(fā)展起來具備某種能力的國家,它拒絕、防止和遏制,也就在所難免。如果你說自己沒有任何意愿和美國發(fā)生沖突,它是不會相信的,因為你具備某種能力,那就是你的意愿。在美國自身的經(jīng)驗中,“逢強必霸”是很自然的,于是,“修昔底德陷阱”的說法,在美國開始流行。
問:你怎么看美國學者提出的“修昔底德陷阱”這個說法?
答:這是一個討論大國關系的話題。修昔底德是古希臘公元前5世紀的歷史學家,他寫的《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記述了公元前5世紀發(fā)生的,以雅典為首的提洛同盟和以斯巴達為首的伯羅奔尼撒同盟之間的戰(zhàn)爭。經(jīng)過長達27年的慘烈較量,雅典失敗了,但勝利者斯巴達也未享受到勝利的果實,“希臘世界”從此由盛轉衰。
修昔底德認為,“使戰(zhàn)爭不可避免的真正原因,是雅典勢力的增長和因而引起的斯巴達的恐懼”。美國哈佛大學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把這句關鍵的話理解為:一個崛起中的新興強國,必然對古老的霸主發(fā)起挑戰(zhàn),從而觸發(fā)世界范圍的沖突,沖突的結果會是災難性的。
這就是“修昔底德陷阱”說法的來由。我疑心,有人利用學者的歷史研究成果,當作阻擊中國的借口。這個說法在相當程度上激活了冷戰(zhàn)遺留下來的“零和思維”,實際上成為“中國威脅論”的另一種表達。
問:難道你不覺得世界發(fā)展史上確實存在著這樣一個“陷阱”嗎?
答:從歷史上看,一個崛起的大國確實會引起既成大國以及周邊國家的擔憂,并出現(xiàn)矛盾,這是地緣政治的一個規(guī)律。如何化解所謂的“修昔底德陷阱”,對中美兩國確實是一個嚴峻考驗。
習近平多次申明中國的主張。2014年1月接受美國《世界郵報》專訪時,他說:我們都應努力避免陷入“修昔底德陷阱”。強國必霸的主張不適用于中國,中國沒有實施這種行動的基因。2015年9月在美國西雅圖演講中,他又提出:中美雙方要“正確判斷彼此戰(zhàn)略意圖”,要加深對彼此戰(zhàn)略走向、發(fā)展道路的了解,多一些理解、少一些隔閡,多一些信任、少一些猜忌,防止戰(zhàn)略誤解誤判。世界上本無“修昔底德陷阱”,但大國之間一再發(fā)生戰(zhàn)略誤判,就可能自己給自己造成“修昔底德陷阱”。
有的理念和觀點,一旦被握有權力的人去嘗試運用,原本不會發(fā)生的事情就有可能發(fā)生。“修昔底德陷阱”,很可能就是這樣一個充滿危險的預設。
提出“軟實力”概念的美國戰(zhàn)略學家約瑟夫·奈說,“修昔底德陷阱”這個論斷,“在傳達一種歷史是不可避免的感覺,其實是十分危險的”。擔任過美國駐華大使的洛德也說,“美國對中國崛起的反應過度了”。他們顯然看到了把中美拖向這個“陷阱”的危害。
問:我感覺,美國對中國的抵觸和不放心,已經(jīng)不是個別人的選擇。美國的政治精英,還有許多老百姓,似乎出現(xiàn)一種“不喜歡中國”的心理氛圍。
答:美國老一代“知華派”,像費正清、傅高義這些學者研究中國,是從“有些好感”至少是“好奇心”開始的,繼而研究中國的歷史變遷和社會變化,從真相開始來評判。今天不少“少壯派”中國事務學者,好像不是這種套路了,他們研究中國,大多從媒體上撲面而來的“黑”中國的信息收集開始,而且急于把自己的想法和情緒傳導給更多的美國民眾。
美國現(xiàn)在處于戰(zhàn)略焦慮期,不像以前那樣自信了。一些不大理性的情緒、觀念和聲音通過政治體系的轉化和輸出,支配著美國的對華戰(zhàn)略。
問:你說美國的一些選擇有不理性的地方?
答:美國對中國做的事情,確實有不理性的地方。
華為集團是中國的高科技公司,這家公司的靈魂人物任正非,在瑞士達沃斯2020年年會上說過這樣一段話:
華為原本是親美的公司,華為今天之所以成功,絕大多數(shù)管理都是向美國學習的。我們雇用了幾十個美國顧問公司,教華為怎么管理,使華為的整個體系很像美國,美國應該感到驕傲才是,它的東西輸出給華為帶來發(fā)展。但是,美國卻采取能夠采取的一切手段,來打壓華為,禁止美國企業(yè)向華為出口技術部件,還游說歐盟和亞太盟友,禁止使用華為的5G技術。
2020年2月14日,在慕尼黑安全會議上,美國官員聲稱中國試圖通過華為來輸出“數(shù)字專制”,影響了西方國家的政治安全。中國外交官傅瑩女士當場提問: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引進了西方各種各樣的技術,但政治體制并沒有受到這些技術的威脅,為什么華為的5G技術到西方國家就會威脅到政治體制呢?“你真的認為民主制度如此脆弱,會受到華為這家高科技公司的威脅嗎?”場上響起一片掌聲,美國官員在回答這個問題時,顯然有些力不從心,很吃力。
任何國家都會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但世界畢竟需要平等相處,不應該把自己的利益和規(guī)則蠻橫地凌駕在其他國家利益和國際規(guī)則之上。遇到問題總要講道理,通過談判來解決。美國目前的戰(zhàn)略焦慮,使它失去了這樣的耐心。人們已經(jīng)很難看到,世界上頭號強國應有的道義高點和風度。
問:中國人之所以這樣評論,或許主要原因是在中美沖突中,中國的利益受到了損害。
答:這是兩敗俱傷的事情。中國的利益固然受到損害,但美國的利益也不會安然無恙。美國做兩敗俱傷的事情,留給盟友和其他國家的印象,也不那么光亮。
美國的戰(zhàn)略步驟是拉攏盟友,一起來對付中國。百年變局下,各國都有自己的感受和判斷。要求它們在中國和美國之間選邊站隊,是件強人所難且有失風度的事。結果,除少數(shù)國家聽了進去,多數(shù)國家對美國的要求實際上是應付了之。
新加坡總理李顯龍說得比較中肯:“美國很難或者幾乎不可能取代中國,成為世界最大的供應國,就像美國自己沒有中國市場是不可想象的一樣。但中國也無法取代美國在亞洲的經(jīng)濟地位。”“基于這些原因,亞太國家不希望被迫在美中之間作出選擇。它們希望與雙方培養(yǎng)良好關系。它們承受不起疏遠中國的代價。”
擔任過法國總理的拉法蘭表示:“我很高興看到中國有自己的雄心并取得了驚人成就。面對這個強國,我們應該問自己,歐洲是該對抗還是通過對話施加影響?”他希望歐洲不要成為中美兩國“乒乓競賽桌”上,那個被打來打去的“乒乓球”。
問:現(xiàn)在都在議論中美是否可能“脫鉤”的問題,你怎么看?
答:中國是不主張中美“脫鉤”的。在美國,“脫鉤”的議論雖不缺國內(nèi)政治上的支持,但總體上很難按美國的意愿做到,起碼在工業(yè)制造、經(jīng)濟貿(mào)易上做不到。高科技領域的脫鉤,危險是存在的,合作空間會越來越小。如果危險降臨,也只能坦然面對。
為什么說坦然面對?這是中國從歷史中得來的心理準備和自信底氣。
馬克·吐溫說過一句名言:“歷史不會重復,但總在押韻。”200年前,拿破侖領導的法國,是世界上軍事實力最強大的國家,他打遍歐洲,幾無對手。于是,下決心和英吉利海峽對面的英國“脫鉤”。拿破侖的做法是,任何一艘來自英國及其殖民地的船都不允許進入歐洲大陸的一切港口。結果呢?英國反而更加強大起來。
不怕“脫鉤”的底氣,還來自中國自身的經(jīng)驗。
改革開放初期,中國有一種“以市場換技術”的愿望,但市場開放出去了,真正的核心技術并沒有換回來。于是,中國非常明白一個道理,就是習近平說的,“在引進高新技術上不能抱任何幻想”,“人家把核心技術當‘定海神針’‘不二法器’,怎么可能提供給你呢?只有把核心技術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真正掌握競爭和發(fā)展的主動權”。
西方在高科技領域“卡”中國“脖子”的事情,并不少見。結果是越被“卡脖子”,越是激發(fā)出創(chuàng)新能力。中國太空空間站、超級計算機、北斗衛(wèi)星導航系統(tǒng)、探月工程這些領域的進步,都是被卡脖子“卡”出來的。
中國曾經(jīng)參與歐洲伽利略衛(wèi)星導航系統(tǒng)建設,出了不少錢,但卻不讓參與核心技術,有的國家出錢少,權利卻比中國多。沒有辦法,中國只好在1994年開始建設自己的北斗衛(wèi)星導航系統(tǒng)。2020年6月,隨著最后一顆北斗三號衛(wèi)星發(fā)射成功,北斗衛(wèi)星導航系統(tǒng)順利實現(xiàn)全球組網(wǎng),成為和美國的GPS一樣先進的導航系統(tǒng)。
問:不少人對中美關系的變局生出悲觀的感覺,你覺得中美關系未來演變的趨勢如何?
答:亨廷頓說:“未來的世界和平,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依賴于中國和美國的領導人協(xié)調(diào)兩國各自利益的能力,以及避免緊張狀態(tài)和對抗升級為更加激烈的沖突甚至暴力沖突的能力,而這些緊張狀態(tài)和對抗將不可避免地存在。”
我們的看法是:競爭與合作并存,將是中美關系的“新常態(tài)”。
處于戰(zhàn)略焦慮期的美國,看來是作出了比較躁動的選擇。中美之間,“緊張狀態(tài)和對抗將不可避免地存在”。中國的發(fā)展遇到的阻力和危機強度,將遠超此前,只能主動識變,努力爭取一個好的外部環(huán)境,態(tài)度是“不惹事,不怕事”。
競爭雖然在所難免,但合作才是“正道”和“大道”。美國的國家利益向世界延伸最遠、輻射最廣,一個更有秩序、相互合作的世界,肯定比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世界,更符合美國的利益。
盡管美國攻勢凌厲,但中美雙方都愿意而且能夠管控危機。就像有些西方輿論說的那樣,但愿美國最終意識到“中國是什么樣子,就是什么樣子”。雙方關系雖然回不到過去,但掙脫當前的困擾,也不是沒有辦法。事實上就是兩句話:要“公道”不要“霸道”;大國應該有大國的樣子。

(本文原載陳晉著、新星出版社2020年5月出版的《問答中國:只要路走對,誰怕行程遠?》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