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驚濤駭浪中與男子漢比肩
——親歷第一代核潛艇海上試驗
魏 蘭
“我要出海,不讓我出海,就不喝酒”。這是我在38年從軍生涯中常說的用于“交換條件”的一句話。
我的工作特點有兩個,一是面向大自然的海洋,二是工作在男子漢的“海洋”。我敢于在浩瀚的海洋勇戰(zhàn)風浪,也敢于在男子漢的“海洋”不讓須眉。
我的勇氣來自于父親的教誨和表率作用。我出身于戰(zhàn)火紛飛的延安,作為早年參加革命的父親,經常鼓勵我要像男孩子一樣勇敢,才能擔當革命工作的重任。我上大學后,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艦艇航海專業(yè)“光頭系”中的第一批女學員,從此與大海結緣;參加工作后又被戲稱為海軍艦艇研究院科技部的“一枝花”。

魏蘭在核潛艇上的留影。

魏蘭和首任核潛艇艇長楊璽于弦號401號攻擊型核潛艇長征1號前合影。
我的工作是研制海軍艦艇導航及艦艇型號武器裝備。這些設備最終要安裝到艦艇上,僅靠實驗室里的試驗是不夠的,還必須到大海的惡劣環(huán)境中長時間的考核才能過硬。因此,在慣性導航綜合系統研制、核潛艇導彈武器系統海上飛行試驗時,我都不放過一切機會,據理力爭出海,以便能夠直接了解裝備在海上工作的技術狀態(tài)。我在海軍的12型艦艇上共出海五十多次,遍布我國渤海、黃海、東海、南海四大海域,體驗了渤海的青綠和旖旎、黃海的澄黃和波濤、東海的淡藍和風浪、南海的深藍和涌潮。最令我難忘的是親歷第一代核潛艇的幾次海上重要試驗。
一、參加406號導彈核潛艇綜合導航系統海上精度考核試驗,打破“女人不能上船”的慣例
406艇綜合導航系統是我用18年時間主管的科研項目。1983年9月,將進行該系統的海上精度考核試驗。我作為科工委機關代表成員提前到達試驗碼頭,但是隨艇出海人員已經確定,如果不能在核潛艇上親自看到海上使用測量的真實精度數據,我很不甘心。我就向潛艇基地韓文運副司令和徐作仁艇長提出隨艇出海的請求,可是女人出海沒有先例,這讓他們犯了難。韓文運是從蘇聯海軍留學回來,他很清楚海軍的規(guī)矩是不準婦女隨艇出海的;在中國很多地方也有女人不能上船的風俗,他不容置疑地一口拒絕了。于是我就開始了“磨纏”戰(zhàn)術,先是說明道理:這里是我的崗位,也是我長期研究和管理的項目,所以我有責任和資格出海,便于對綜合檢驗結果做出正確的判斷。韓副司令明確回答:“在我們潛艇部隊沒有這個先例,你不能破例!”后來,我在開會、走路、吃飯都不斷闡述我的觀點和理由,之后,韓副司令對我說:“你說的有理,但這次任務是小長航,兩夜三天,你上艇,艇員不方便。”
我回答:“這與火車臥鋪乘車有什么兩樣?我可以做到少喝水、少吃飯、少上廁所,我不要什么鋪位,只要站在慣性導航室就行,兩夜三天沒什么難的。這些我在水面艦出海時都做到過,紅軍爬雪山過草地都過得去,我克服這點疲勞不算什么。”那時我與韓副司令、徐艇長每天都在一個桌上吃飯,他不愿我再提出海之事,便對我說:“你到海軍就得學會喝酒。”我回答:“喝酒可以,但你得同意我出海。”韓副司令眼睛一瞪,毫不松口地說:“喝酒!但不能出海。”聽后,我心里感到涼了一大截,每次吃飯時都說:“出海,就喝酒,不讓出海,就不喝酒。”
出海的日子眼看就到了,正當我懊惱以為出海無望時,臨行的前一天晚上,韓副司令派員通知我:“你的理由和決心感動了艇員隊,決定批準你出海。”我心喜若狂,立即準備出海用的工作筆記本及簡單的生活用品。第二天早上,我穿好部隊規(guī)定的三號服裝,準時到達碼頭,看見一百多名艇員整裝待發(fā),我也進入到男子漢的隊列中,聽韓副司令員的試驗前動員。他講完后,還補充了一句:“這次出海有上級機關女同志參加,大家要注意著裝整齊”。登上熟悉的核潛艇后,徐艇長將政委的房間騰出來讓我休息,我知道這給潛艇上增添了麻煩,十分不好意思,不肯接受,說:“我只要在航海室或慣導室我的崗位上待著就行。”艇長說:“上艇后你就得聽我的安排。”
我值得服從并向政委表示了感謝。熱心的艇長還給我安排了一名戰(zhàn)士在我如廁時幫我放哨,這一點,我再一次感謝的接受了。艇出海時,要隨時注意保持艇的安全航行,維持各項戰(zhàn)斗科目的最佳技術狀態(tài)。這次綜合導航系統的航行試驗3天2夜,是因這次任務需用天文星光導航系統校正慣性導航系統的航向和位置,要求夜空必須有星星,通過測量星的方位和髙度所得的定位數據來校正慣性導航系統的積累誤差,以提高艇的定位精度。
由于這次海上試驗計劃周密,準備充分,各方面配合協同一致,故試驗進展得很順利,圓滿完成了任務。我與海軍指戰(zhàn)員、科技工作者同舟共濟,感受了海上潛艇內工作生活的勞累與辛苦,體驗了科技工作者在海上測量系統精度數據的工作狀況。當試驗結束后,在海上返航時,韓副司令和徐作仁艇長還特別允許我同他們一起站到指揮瞭望臺上,觀看潛艇水面航行英姿。那真像是一條大鯨魚自由的在海洋中游弋,淡藍色的海水浸泡著厐大的水滴形艇體,激起各種跳躍的白色浪花,追隨著航行產生的興波軌跡,十分壯觀。
從那以后,核潛艇出海試驗開拓了女人出海的先河。在406艇的各單項科研試驗時,凡是當天去,當天回的出海任務,只要是工作需要,女性都可以和我一樣暢通無阻地出海。
人們通常以為海上生活很浪漫,像詩一樣美,藍天白云,無邊無際的海洋,海鷗自由飛翔,伴著浪花追蹤著艦艇覓食;但對常年累月生活值守在艦艇狹窄空間戰(zhàn)位上的海軍官兵,卻有另一番感受。暈船對每個航海人員的身體和意志都是嚴酷的考驗,少數不暈船者能吃能睡,多數暈船者則相當痛苦。他們在長期的航海生活中總結出暈船十字歌:“一臉發(fā)白,二目無神,三歺不食,四肢無力,五臟六腹翻騰,七上八下嘔吐,九死一生,十指連心”,我曾經隨核潛艇在五級海情10級大風大浪旋轉海流中航行,體驗到那種“五臟六腹翻騰”的難受滋味。海軍指戰(zhàn)員們就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中堅守崗位,保持艇的正常航行和訓練作戰(zhàn)任務,這些是在陸地生活的人難以理解的艱苦。
二、參加404號核潛艇深水魚雷發(fā)射試驗,經受生與死的考驗
我作為科工委機關核潛艇項目主管,6年的時間參與承辦了404號核潛艇赴南海深水試驗的有關準備工作。深水試驗尚屬首次,有風險、也有創(chuàng)新。因為困難很多,深水試驗差一點被取消否定。盡管事前將所有能想到的問題都進行了驗證排除,但究竟還是未下深海實際考驗,對艇的安全性還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試驗的另一風險是:要把核潛艇從渤海開到南海,需要跨越我國四大海域,特別是還要第一次穿過臺灣海峽,行經其下的深海溝,安全到達試驗目的地,這本身就是一個突破性的壯舉。
1988年中旬,核潛艇艇長出身的基地副司令楊璽,在我們送行前的誓師大會上,以備萬一出險情,領著指戰(zhàn)員們寫遺書,並表達誓死完成任務及為核潛艇事業(yè)不惜捐軀的決心,在與他們離碼頭啟航前道別時,參試戰(zhàn)友都異口同聲的對楊副司令和艇員們說:“一定會勝利返航,握手相見!”
這次爭取隨艇出海要比1983年在406艇的難度大很多,當時隨406艇出海是在淺海區(qū),相對安全;這次隨404號核潛艇出海是在深海區(qū),具有更大的危險性。美國曾經有一艘“長尾鯊”號核潛艇就是在進行深潛試驗時沉沒,核潛艇及全體艇員葬身海底。所以當我提出隨404艇出海的請求時,個別領導從安全和怕給艇上添麻煩為由,阻止我出海。我想不通,我與大家辛苦準備了幾年的試驗,眼看就要成為現實,卻不能嘗到梨子的滋味。
有一次吃飯,我對能決定我出海的海裝艦艇部孫振山部長說:“我要出海。”他勸我喝酒,我說:“不讓出海,就不喝酒,讓我出海,來,干一杯!”,他舉起酒杯,我馬上回應:“說話算數!”。404艇的王福山艇長,對我上潛艇很支持,爽快地說:“只要工作需要,艇上安排沒有問題。”

魏蘭(右)與艇長王福山(中)、中船總公司09處副處長依青于404號核潛艇前留影。

魏蘭(中)與試驗現場的“娘子軍”在406號導彈核潛艇前合影。
我隨艇出海這個航次的試驗任務,是大深度發(fā)射魚雷,因從潛艇靠港的碼頭出發(fā)到達南海的試驗海區(qū),航程較遠,故完成這項試驗需用2天1夜的時間。我在艇內魚雷艙戰(zhàn)位的旁邊,聽著各級指揮發(fā)出的口令,看著魚雷兵的準確操作,細心的觀察魚雷按發(fā)射程序要求的動作,在嚴肅的氣氛中聽到魚雷出管的氣流聲。在這次大深度海洋試驗中,當艇下潛到預定的最大深度時,我親眼到艇體耐壓殼在水壓作用下,不同部位出現滲水現象:有冒汗珠的、有嘀嗒的、有像毛細管樣噴出水柱的,還存在不同程度的漏油等現象,著實有些提心吊膽。這也說明核潛艇的設計制造盡管在主要指標上達到要求,但要徹底克服“漏水、漏油、漏氣”這“三漏”仍有大量深入細致的工作要做。

1988年5月17日于湛江,魏蘭(第二排右2)與深水試驗辦公室成員合影。
三、參加核潛艇水下發(fā)射運載火箭前的合練,驚魂核泄漏
我參加過三次水下發(fā)射“巨浪1”號導彈試驗任務,并是國防科工委科技部海軍局在現場試驗指揮部的機關代表,主要進行有關的組織協調工作。最難忘的一次是1985年406號導彈核潛艇進行水下導彈發(fā)射試驗之前,我參加該艇的海上合練。當時我站在導彈艙發(fā)射控制臺旁邊,當核潛艇航行到預定海區(qū),導彈發(fā)射長正要發(fā)出操作口令時,忽然看到核泄漏標志燈發(fā)出紅色警報。艇內廣播:“反應堆艙發(fā)現放射性泄漏,正在測量,請大家鎮(zhèn)定,合練繼續(xù)進行”。
這種情況在艇上從未發(fā)生過。經核泄漏劑量儀對核反應堆艙各部位進行測量后,發(fā)現局部劑量超過允許標準數百倍,這一消息不脛而走,引起一陣恐慌。艇長及時組織人員對超標部位采取臨時隔離防護措施。艇上的航天部參試人員著急地說:“我們有許多年輕人還未成家,還沒有孩子,這樣讓我們在艇上吃劑量怎么得了?”我根據測量結果,安慰他們說:“超劑量的部位在反應堆艙內部,放射性物質并沒有泄漏到其他艙室,只要保持與泄漏點的距離,問題不是很大,可以保證大家的安全”。
返航后,經過潛水員現場勘察,原來是塢修時,屏蔽水艙通氣管有些堵塞,屏蔽水艙進不了水,失去屏蔽作用,造成超劑量事故。原因找準了,問題迎刃而解。
我今年已經84歲了,曾經的海上工作情景,時常在腦海里浮現,那些經歷也成為我一生的驕傲。
(作者簡介: 1940年11月出生于延安王家坪,中共黨員,軍隊師職干部,研究員級高級工程師。1960年參軍,1965年10月畢業(yè)于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潛艇慣性綜合導航系統專業(yè),在六機部七院從事海軍艦艇綜合導航科研生產管理工作。1978年11月調入國防科工委、總裝備部工作,參加12型艦艇航行試驗58次,參加了我國東風五號洲際導彈全程試驗的末區(qū)測試任務、潛地導彈3次海上的大型試驗的現場組織協調工作,參加了第一代核潛艇三項深水試驗,首創(chuàng)女軍人隨海軍核潛艇出海深潛試驗記錄,榮立三等功和多次嘉獎。1981年至2000年,任中國慣性技術學會常務副秘書長,撰寫發(fā)表了《我國慣性技術發(fā)展方向的科學途徑》《見證第一代艦船慣導系統誕生》《親歷自動舵技術攻關》《解析艦船慣導系統》《我國慣性技術發(fā)展戰(zhàn)略政策建議》等學術著作17篇。退休后,與丁鋒、曹國英等專家一起長期致力于推進“軍民融合”工作。與丁鋒、楊連新等專家一起長期堅持弘揚傳承核潛艇精神。現任中國核潛艇精神研究工作委員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