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住程開甲,就是記住這一代人
鄭 蔚

“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獲得者程開甲
【導讀】昨天,“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獲得者、國家最高科技獎和“八一勛章”獲得者、我國核武器事業(yè)的開拓者之一程開甲院士的追悼會,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禮堂舉行。至此,我國23位“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獲得者僅余四位在世。
19位辭世的“兩彈一星”功勛的風采,從此只能長存于我們民族的記憶中。
“我在37年前,也就是1981年,曾經(jīng)采訪過程開甲院士。”壽登耄耋的本報老前輩鄭重先生,日前在他的書房里對記者說,“我們不能忘記他們,記住程開甲,是為了記住他們這一代人,記住我們中華民族再苦再難,也不甘落后、要發(fā)憤圖強的精神。”
程開甲是中國核試驗事業(yè)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他在錢三強的指導下,設計了中國第一個具有創(chuàng)造性和準確性的核試驗方案,確保了首次原子彈、首次氫彈、首次導彈核武器、首次平洞、首次豎井等幾十次核試驗,都取得了圓滿完成,人稱“中國‘核司令’”。
“當時,我國核武器的研發(fā)還沒解密,您怎么采訪到他的?”
案頭,堆著幾十本紙張已經(jīng)泛黃的采訪筆記本,“這些難忘的記憶,都藏在這些采訪本里。近來,我正在整理筆記,將出版一部25萬多字的《“兩彈一星”采訪札記》。”鄭重說。

“23位‘兩彈一星’元勛中,我采訪了一多半。”
“在張愛萍的安排下,我們先是采訪了研制運載火箭的老五院,又采訪了主持過中國第一顆衛(wèi)星‘東方紅一號’等6種衛(wèi)星研制工作、后來擔任‘神舟’飛船首任總設計師的戚發(fā)軔院士。”
1980年5月19日,《文匯報》在頭版右上角醒目的報眼位置刊發(fā)了新華社的一句話新聞。全文包括電頭和標點符號在內僅52個字,卻舉世矚目:
新華社北京五月十八日急電 一九八○年五月十八日上午,我國向太平洋預定海域發(fā)射的第一枚運載火箭獲得圓滿成功。
以一名老記者的敏銳,鄭重發(fā)現(xiàn)這52個字里包含著海量的重要信息:這是我國“兩彈一星”事業(yè)又一次里程碑式的成功。
此前,新華社就此發(fā)布的公告就引起了他的關注:“中華人民共和國將于一九八○年五月十二日至六月十日,由中國本土向太平洋南緯七度零分、東經(jīng)一百七十一度三十三分為中心,半徑七十海里圓形海域范圍內的公海上,發(fā)射運載火箭試驗。中國艦船和飛機將在該海域進行作業(yè)。”
從我國西北地區(qū)的衛(wèi)星發(fā)射基地到南太平洋海域指定海域,有大約9000公里之遙,無疑,這是我國第一枚運載火箭的一次全程飛行。
運載火箭數(shù)據(jù)艙在大洋中濺起白色的浪花,也在鄭重的心中激起了新聞沖動:“我國的‘兩彈一星’事業(yè),媒體迄今為止沒有深入報道過。我們《文匯報》能不能敲開這座寶庫的大門?”
鄭重找到了“畫友”曹漫之,鄭重其事提出請求:“曹老,您能不能幫我聯(lián)系一下李耀文,我們《文匯報》想采訪一下‘兩彈一星’事業(yè)。”
李耀文時任國防科工委政委,而當年的“兩彈一星”事業(yè)正歸國防科工委管。李耀文和曹漫之又是什么關系?鄭重告訴記者,李耀文、曹漫之和后來的國務院副總理谷牧、曾任上海市委書記(當時設有第一書記)的王一平等四人,史稱“膠東根據(jù)地四大才子”,曹老當年還是李耀文的入黨介紹人。
曹老欣然允諾。
即便如此,國防科工委嚴格的審批程序一樣也不能少:政審,由上海市委宣傳部出介紹信。
1980年7月,國防科工委的同意函直接發(fā)給上海市委宣傳部。時任文匯報副總編輯陸灝決定,由鄭重、水渭亭兩位記者一同擔綱采訪。
“當時的國防科工委在北京的黃寺,我們先去國防科工委見了李耀文政委,又見了時任解放軍副總長的國防科工委主任張愛萍將軍。在張愛萍的安排下,我們先是采訪了研制運載火箭的老五院,聽專家講述‘長征’運載火箭的研制歷程;又采訪了主持過中國第一顆衛(wèi)星‘東方紅一號’等6種衛(wèi)星研制工作后來擔任‘神舟’飛船首任總設計師的戚發(fā)軔院士,聽他講述我們的衛(wèi)星是怎么上天的;再去房山的原子能研究所了解我們的原子能事業(yè)是怎么歷經(jīng)艱難、從無到有發(fā)展起來的。”

程開甲(左三)在核爆炸試驗現(xiàn)場(本報資料照)
從1980年7月到年底,如此宏大的選題,鄭重和水渭亭采訪了三四個月,積累了大量素材。
“采訪了那么久,您當時發(fā)了幾篇稿子?”記者問鄭重。
答案出乎意料:“一篇都沒有發(fā)。”鄭重說。
作為一名記者,采訪三四個月不發(fā)一篇稿子,簡直太難以想象了。
“不是我們不想寫,而是當時的保密紀律太嚴了,不讓提任何人的名字,不讓寫任何具體的事,實在沒法寫。我們心里積累了一肚子的材料,憋得太難受了。年底,我們回上海過春節(jié),我就找到副總編輯陸灝。我說,這不讓寫稿怎么辦?陸灝淡定地回答我,‘現(xiàn)在不能寫稿,這事你不用急。你只管好好采訪,你采訪的材料將來總有用處的。’文匯報領導不同尋常的眼光,給了我很大激勵,就是要堅信重大題材的價值。”
1981年開春,他倆又繼續(xù)采訪,先奔赴四川夾江、梓潼兩地,采訪了大山深處的國防科工委第九研究院;然后又趕往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基地,第一次見到了高聳在大西北荒漠上的衛(wèi)星發(fā)射塔架。
“兩彈一星”的艱辛和偉大讓鄭重激動不已,但保密的“禁令”仍一如既往,怎么辦?這時,報社創(chuàng)辦《文匯月刊》,又將水渭亭調去參與創(chuàng)刊工作,鄭重再次找到陸灝:“‘兩彈一星’的采訪還要做下去嗎?”
陸灝的回答十分干脆:“怎么不做?我又沒逼你寫稿子。”他還特意關照鄭重所在的工業(yè)經(jīng)濟部主任張煦棠說:“你也不要逼鄭重寫稿子,就讓他先去采訪。”
鄭重單槍匹馬再赴北京,采訪了主管核工業(yè)的二機部原部長、時任河南省委書記的劉杰。劉杰告訴他,當初是怎么找鈾礦、怎么拿著鈾礦石向毛主席匯報的;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時,張愛萍在馬蘭基地現(xiàn)場指揮,劉杰是在北京等電話再向毛主席報告的。
之后,鄭重又采訪了曾擔任二機部部長的劉西堯,當時劉西堯是教育部長。鄭重說,我的采訪是在他家里進行的。
“23位‘兩彈一星’元勛中,我采訪了一多半。”鄭重說。

“永遠忘不了過去中國被看不起、受欺侮的滋味”
“程開甲喜歡數(shù)學,但那時手邊卻連一個最簡單的計算器也沒有,他只能在一塊小黑板上密密麻麻寫下一個又一個數(shù)學公式;他喜歡聽交響樂,當時甚至沒有一個磚頭式錄音機。”、,
經(jīng)過歷時一年多的采訪,在文匯報北京辦事處的案頭,鄭重寫出3萬多字的《第一顆原子彈爆炸記》。
就在寫完稿即將回上海發(fā)排前,鄭重有了難得的采訪程開甲的機會。
“您采訪了那么多‘兩彈一星’的元勛,程開甲與別的元勛相比,個性有什么特點?”
“有的老科學家,接受采訪時比較內向一點,但程開甲的個性非常爽朗。”他補充說:“程開甲是蘇州吳江人,說得一口吳儂軟語。”
1985年,已當了2年多文匯報文藝部主任的鄭重,獲悉將在西昌衛(wèi)星發(fā)射基地發(fā)射我國第一顆同步軌道衛(wèi)星,激動地向陸灝請辭部主任職務,然后激情澎湃地趕赴西昌采訪發(fā)射。
在西昌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一個多月的采訪中,鄭重與同在西昌采訪的軍內作家彭繼超引為知己。
彭繼超在馬蘭基地工作近30年,曾多次采訪程開甲。
彭繼超說,1978年,在馬蘭基地程開甲的書房里采訪過他。那是一座簡樸的“干打壘”平房,房子旁邊有一條無名的小溪,小溪周圍是天山山脈一群無名的山巒,群山外面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當時,他已經(jīng)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隱姓埋名十多年。

“程開甲喜歡數(shù)學,但那時手邊卻連一個最簡單的計算器也沒有,他只能在一塊小黑板上密密麻麻寫下一個又一個數(shù)學公式;他喜歡聽交響樂,當時甚至沒有一個磚頭式錄音機;他那年近花甲的老伴每天穿著帶補丁的舊軍裝,扛著鐵鍬和隨軍家屬們一起去開荒、翻地,種植土豆和大白菜;院子里,經(jīng)常跑著幾只正在刨食的老母雞。”
在采訪中,彭繼超問程開甲:“您如果不回來,在學術上會不會有更大的成就?”
程開甲感慨地說:“如果不回來,在學術上也可能有更大的成就,但那我最多只是一個二等公民身份的科學家。絕不會有現(xiàn)在這樣幸福,因為我現(xiàn)在做的一切都和祖國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
他十分感慨地說:“我是一個中國人,我不可能到美國去喊‘美國萬歲’,我只能喊‘中國萬歲’。我這輩子的最大心愿就是國家強起來,國防強起來。”
1996年,在我國宣布實行暫停核試驗后,彭繼超又一次采訪了程開甲。他問程開甲:“作為中國核試驗事業(yè)的開拓者,您參加了幾十次核試驗,最難忘的感受是什么呢?”
這時,程開甲沉默了,久久說不出話來。彭繼超看到,這位八十歲的老人眼睛中一下子涌滿了淚水……
程開甲說:“我永遠忘不了過去中國被人看不起、受人欺侮的滋味。有了原子彈,中國人才真正挺直了脊梁。我們?yōu)楹宋淦魇聵I(yè)而獻身,為的是讓我們的祖國能硬邦邦地站在世界人民面前。我們做到了……”

程開甲對小黑板情有獨鐘,家里的辦公室也有一塊(右圖,本報資料照)
“您的《第一顆原子彈爆炸記》后來發(fā)表了嗎?”記者問鄭重。
“因為保密原因,張愛萍沒有批準發(fā)表。”鄭重可惜地搖搖頭說,“但我在西昌寫的深度報道我國衛(wèi)星事業(yè)的長篇通訊《天上人間》,在《文匯報》以二版連三版通版的方式一次推出。要知道,當時《文匯報》總共只有4個版啊。”
“沒有《文匯報》的寬容和培養(yǎng),我們這些記者不會成長起來。”鄭重感慨地說。
正是文匯報社和文匯報老一輩的深情投入,文匯報人才得以走近當年獻身“兩彈一星”事業(yè)的那一代人,聆聽他們偉大心靈的低語,見識他們不為人知的風采,感受他們譜寫英雄史詩的情懷,開掘出不為時光流逝而褪色的精神價值。
讓我們再次走近程開甲,走近那一代偉大的平凡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