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剛剛被任命為AMD首席執(zhí)行官的蘇姿豐,正緊張地坐在前往北京的飛機上。這趟中國之行,關系到整個公司的生死存亡。從2006年算起,AMD的運營策略接連失誤,導致公司股價大幅下跌,債務水平不斷上升,甚至連華爾街都給它宣判了死刑:“沒有任何投資價值”。
沒有讓蘇姿豐失望,這趟“中國行”,讓AMD得到了充分的回血。組建合資公司、提供X86技術許可、共同生產芯片,公司不但拿到了巨額的授權費,還能根據合資公司的芯片銷售情況,拿到另一筆技術特許使用費。為了套現,不久之后,AMD又將兩座芯片廠85%的股權,出售給中國實體。
就在“引進”、“授權”、“合資”、“收購”成為業(yè)內熱搜詞時,2019年7月,《華爾街日報》的一篇報道,讓蘇姿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文章標題是“AMD是如何將芯片王國的鑰匙交給中國的”,內容指責該公司不顧本國國家安全,讓中國企業(yè)獲得先進的X86技術,而且為了逃避監(jiān)管,還故意設計了復雜的交易方案。
結果這一年,不再需要外援的AMD,正式宣布,不再授權新一代Zen架構給中國公司。而在舊金山灣區(qū)勞倫斯·利弗莫爾國家實驗室,AMD的芯片已經被用來為美國的核威懾提供動力。
一段時間內,國內CPU技術徘徊在“引進消化”與“自主創(chuàng)新”之間。像備受熱議的ARM架構,引自國外IP授權,在自主性、經濟性與安全性方面,存有較大爭議。ARM架構由英國ARM公司掌控,其他ARM CPU企業(yè)要不斷花重金購買最新版本的授權,才能獲得升級的機會??稍诮诘亩頌鯖_突中,英國政府下令斷供俄羅斯芯片廠的ARM授權與技術服務。自主、經濟、安全的風險顯然也成為了懸在中國相關企業(yè)頭頂的利劍。而拋開“引進路線”,在國產CPU自主創(chuàng)新領域,國內有一家企業(yè)至今被外界看作“特殊”的存在,行事風格與其他公司迥異,常蒙著一層神秘面紗。
龍芯中科,相信關注國產CPU的人士,必然聽說過這個名字。這家從科研院所孵化出來的企業(yè),一直環(huán)繞著“理想”與“專業(yè)”的標簽。而近期,龍芯中科董事長胡偉武一篇三萬多字的報告,更是在業(yè)界引起不小轟動。
報告以“精神硬才能技術硬”為標題,提到了很多特殊的字眼,比如說“人民”、“國家”、“價值觀”、“辯證法”。印象中,高校思政課才會出現類似的詞語,今天卻出自一位商界人士的闡述。而這家企業(yè)更加特殊,花費二十多年磨礪國產CPU,如今奔向科創(chuàng)板。但如果是想掙錢,它卻遲遲不做國外授權IP的產品。
帶著這些疑惑,筆者采訪到了胡偉武,回頭再細思這些文字和行為,對這份“特殊”也有了新的理解。
一個人的“特殊”
CPU的重要性已經無需多言,“卡脖子”問題至今仍讓業(yè)界感到呼吸困難。而作為龍芯中科董事長,胡偉武對“國產CPU”一直抱著堅定與執(zhí)著。他曾經說:“中國不缺院士,缺的是像英特爾這樣的企業(yè)。國家需要這樣的企業(yè),我們就干這個”。
從高校、研究機構走出來的企業(yè)家很多,他們或是西裝筆挺地坐在臺上,與主持人侃侃而談商業(yè)模式,又或是將傳統(tǒng)文化與公司運營結合,訴說著武俠傳奇。而已經邁過知天命之年的胡偉武,舉手投足間不緊不慢,帶著典型的學者氣息。他那一身灰色中山裝、胸帶紅色像章的形象,更是引發(fā)眾多的猜想與解讀。
與胡偉武交流,最大的感受是“專業(yè)加理想”。雖然每次對外講述的內容都避免不了重復,但他還是會不厭其煩地解釋“技術需要既自主又兼容”等等之類觀點。普通人難以理解的生澀、專業(yè)詞匯,他會用最通俗的語言,與你清晰明快地講解。他常說:自主指令集就像是語言,中國人不可能用英語書寫燦爛的中華文化。
十年前,圈內有人將胡偉武看成“笑話”,說他是堂吉訶德,“弄個(龍芯)長矛斗兩個風車,一個叫英特爾,一個叫ARM”。自主CPU的背后,往往承載了一個生態(tài)。英特爾的X86與微軟的Windows結合,形成了經典的Wintel電腦軟件生態(tài),而ARM與安卓操作系統(tǒng)也造就了手機領域的AA體系。在胡偉武看來:中國要想成為真正的強國,建設第三套信息技術生態(tài)體系必不可少。
生態(tài)主導權的背后,不但是軟硬件實力的較量,也是國家意志的競爭。八十年代,當電腦發(fā)展還在莽荒時代、CPU市場大局未定時刻,日本也曾有機會翻身。東京大學教授坂村健提出“計算無所不在”的構想,其核心思路是,打造日本自己的CPU和操作系統(tǒng),以開放的策略建立生態(tài)。那個時候,所謂Wintel體系、AA體系都是后話。
1984年,日本推出了自己的TRON VLSI CPU架構,打算再次書寫像DRAM領域一樣的傳奇。而且,英特爾、摩托羅拉等企業(yè)為了降低CPU制造成本,也分別將處理器外包給日立、三菱、NEC。英特爾更激進,直接將8086處理器的技術許可,授權給NEC等日本企業(yè)。而這些日本企業(yè)也是盤算著吃透美國處理器,為自家的CPU架構服務。結果,沒想到美國揮舞起制裁大棒。
時任英特爾公司總裁安迪·格魯夫說:“英特爾是美國電子業(yè)迎戰(zhàn)日本電子業(yè)的最后希望所在”,他憑借著1984年在美國通過的《半導體保護法》,將日本企業(yè)告上法庭,指責它們私下改動英特爾的CPU技術,偷偷摸摸做成產品,在日本銷售。結果,日本企業(yè)敗訴,CPU授權被收回,“引進消化,再創(chuàng)新”的路子被堵死。美國企業(yè)之所以能如此強勢,背后是美國國家實力的支撐,對日本實施制裁,而后者也被迫接受苦果、喪失生態(tài)主導權。
在美日芯片技術交鋒時代,年輕的胡偉武還在求學苦讀中。上世紀80年代,很多華僑回國探親,他們帶回了隨身聽、高級手表,還是中學生的胡偉武投去了羨慕的眼光,可父親對他說:“我們的日子會好起來的,但需要你們加倍努力,為國家,也為自己”。中學畢業(yè)時,胡偉武就在入黨申請書中寫道:樹立填補祖國空白、為祖國爭光的斗志。思想“鋼印”在青少年時代就開始被印刻。
他曾親身感受老一輩科學家的奉獻精神。曾經在龍芯中科工作的年近80歲的計算機專家黃令儀教授,一天到晚拖著鼠標盯著屏幕。當被人勸說時,老前輩的回答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匍匐在地,擦干祖國身上的恥辱”。時至今日,胡偉武仍然能清晰地回憶起當時的場景,如數家珍。
“站在風口上,豬都能被吹起來”,這樣的經驗總結曾風靡業(yè)內。2010年后,國內一批互聯(lián)網科技企業(yè)抓住了這樣的風口,賺得盆滿缽滿。而類似的風口,也吹向了國內CPU行業(yè)。手握國外授權的IP,借助已有的軟件生態(tài)體系,一批國內企業(yè)紛紛設立,并迅速攪動市場。
大環(huán)境之下,科班出身的胡偉武卻顯得另類,與眾人追求的時代潮流逆向,堅持另起爐灶、另建指令集、另構軟件生態(tài)。在他的觀點中,“為人民做龍芯”才是重中之重。國家和人民所需要恰恰就是不被卡脖子的自主CPU。
成功的事業(yè)往往在起步時刻,最為艱難。1998年4月,在香山會議上,年近古稀的中國計算機專家金怡濂院士,曾語重心長地指出:“CPU一定得做做看,哪怕做個586也得試試”。586是20世紀90年代初的英特爾處理器,主頻只有幾十兆,而當時市場的主流產品已經迭代了好幾輪。
不足十幾平的實驗室、十幾個人的團隊,這是胡偉武在2000年初的創(chuàng)業(yè)基礎。為了進展順利,他們還給龍芯起了一個好“養(yǎng)活”的名字“狗剩”。而這樣土味的叫法背后,也深刻著埋頭苦干的信念。
不到兩年時間,龍芯1號就被團隊攻關成功。緊接著,一年之后,龍芯2號也被成功拿下。在龍芯2號通過測試后,胡偉武給每人倒了半紙杯珍藏了很久的一位硅谷朋友送的XO,還一起打車到天安門觀看升旗儀式。
龍芯的成長過程,伴隨著三個必須回答的問題:中國要不要研制通用CPU?中國能不能研制通用CPU?龍芯能不能賣得出去?胡偉武說:“從2001到2006年,我們用了6年的時間回答了前兩個問題”。如今能不能賣出去,也早已經有了答案。
在CPU產品性能還未先進時,胡偉武選擇開拓小而散的工控市場,這就像在鹽堿地上耕種一樣,至少可以解決溫飽問題。這些小系統(tǒng)服務起來很辛苦,但起到了練兵作用。如今,龍芯系列產品已經廣泛應用于黨政機關、能源、電力、石油、交通等行業(yè)。
2015年,龍芯實現盈虧平衡后,又相繼推出3A2000、3A3000、3A4000。2020年10月,龍芯研制的3A5000通用處理器性能是3A1000的10倍以上,超過了引進ARM技術的其他國產CPU。而今年6月發(fā)布的16核心服務器芯片3C5000,性能媲美Arm 64核服務器芯片。

在技術向上的過程中,公司的營收數據也在向上攀爬,從2015年營收平衡,到利潤過千萬,再到后來的利潤過億。胡偉武曾說:“賺錢不是因而是果,越是堅持為人民做芯片,利潤越會滾滾而來”。二十多年的技術堅守,證明了他當初的抉擇。
一群人的“特殊”
當前,國內芯片大潮洶涌澎湃,一筆又一筆熱錢涌入其中。與CPU相關的華麗職業(yè)履歷,成為邁向高薪的階梯。在公開的招聘信息中,資深IC驗證工程師的3到6萬的月薪,已是常態(tài),對于工作經驗3到5年的CPU/SoC性能建模工程師,甚至有企業(yè)給到百萬年薪。
龍芯中科位于北京海淀,這里既聚集著中國的軟件龍頭公司,也坐落著硬件領軍企業(yè)。胡偉武在采訪中,開玩笑地說:“一個‘白丁’來龍芯工作三四年后,就可能成為技術高手,然后再去龍芯之外的企業(yè),拿高薪不是難題”??升埿局锌频暮诵墓歉蓚?,卻沒有被近在咫尺的利益誘惑,甘愿埋頭于技術研發(fā)。
2010年,龍芯團隊開始市場化轉型,一群體制內的年輕人,毅然決然放棄優(yōu)越的學術崗位。像現任龍芯中科副總裁張戈,2001年就已經獲得中科大少年班的計算機學士學位,2006年又獲得中科院計算所的博士學位,25歲已經是副高職稱??僧旪埿巨D向市場、告別國家扶持時,他選擇破釜沉舟地做芯片,放棄象牙塔中的“溫室”。
胡偉武的學生中,很多人都做出了這樣的選擇。另一位現任的龍芯中科副總裁高翔,在碩士階段就跟著胡偉武做CPU研究,還獲得過中國計算機學會科技進步“一等獎”。包括楊旭、李曉鈺這幾位龍芯中科現任高管,都曾是中科院計算所的在讀博士。在外人看來,這些人學術前途一片光明,可在關鍵時刻他們選擇退學,加入新成立的公司。在演講中,胡偉武曾開玩笑說:一般人辦企業(yè)從零開始,像他們這群研究人員辦企業(yè),是從“負數”開始。
從“學院派”到市場化,他們想的是在學術體制之外,再次拓展國產CPU生存空間。他們中,有人曾以辦公區(qū)的上下鋪為家,有人為了趕項目奮戰(zhàn)六天六夜。為了爭分奪秒的抓住研發(fā)時間,他們甚至連“女兒希望爸爸在家陪我”的愿望,都無法輕易拍著胸脯答應。
專業(yè)領域從不缺高手,缺的是耐得住寂寞、擋得住誘惑、受得了委屈的人?!洱埿镜淖阚E》一書中寫道:“精干的操作系統(tǒng)組,才四個人,3個月內搞定了一切與軟件有關的東西,包括BIOS、LINUX2.4內核、gcc編譯器、X-Window、調試工具、Web Server等等……甚至做到了與別人的處理器引腳級兼容,只要把別人的拔下來,自己的插上去就行”。
在“龍芯1號”研制階段,中科院計算所龍芯課題組的成員們,甚至能熬夜到清晨,累到扶著鼠標、靠在椅子上睡著。胡偉武曾“自責”自己比“周扒皮”還狠,因為看到這樣的場景,他還要下狠心叫醒他們,詢問前一晚的項目進度如何。實際上,胡偉武自己更是拼命三郎,有兩次是七天七夜不睡覺,因為當時是夏天,他沒時間回家洗澡,衣服都粘連在身上,汗水浸透在其中都能聞見餿味。
從實驗室走向商業(yè)戰(zhàn)場,這群人一直不離不棄。去年6月,龍芯中科遞交科創(chuàng)板招股書中,核心團隊的薪資水平讓人大跌眼鏡,與國內傳統(tǒng)大廠相比,存在不小差距??删褪沁@樣一支“高技術低薪”隊伍,卻沒有被這些巨頭們挖走。
事實上,產業(yè)化探索過程也是不斷蝶變過程。從樣品到產品,從產品到商品,龍芯團隊受到過褒獎與鼓勵,也經歷過失敗與嘲諷。在給有關部委匯報工作時,有部門負責人曾說:“我們現在反向設計的都不敢用,別說你們(龍芯)正向設計的了”。
為了讓自主CPU用起來,當初龍芯團隊好幾位成員,親自跑到江蘇常熟,去做整機。像龍芯1號、龍芯2號的主要結構設計者之一張福新,沒有太多猶豫,放棄高薪工作、舍棄留在北京的發(fā)展機會,剛剛結婚才兩個月,就前往常熟,研發(fā)生產龍芯的整機。
從研究員變成管理者,似乎有“趕鴨子”上架的味道。但是,把龍芯從實驗室?guī)У绞袌錾?,將科研成果轉化為生產力,張福新依然像他在實驗室做研究、寫代碼一樣,他的一天通常在凌晨兩點結束。他說過:“收入高的工作不一定就好,做自己感興趣的工作,比短期收入更重要。只是工作地點換了,他熱愛的事業(yè)依然在”。盡管當時張福新不在龍芯中科任職,但他的工作還是與龍芯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他一直都是龍芯團隊的忠實戰(zhàn)友?,F在,隨著龍芯產業(yè)鏈的茁壯成長,張福新已經回歸龍芯團隊。
胡偉武曾在演講中提到,接到過獵頭電話,要給他高薪,讓他擔任國外企業(yè)的CPU研制負責人,可他直接拒絕了。而這個獵頭又讓他推薦一個學生或同事,胡偉武的回答是:他們也不會去,因為他們是在為自己國家做芯片。
可能很多人不知道,“龍芯1號”處理器還有另外一個名字“XIA50”,為的是紀念中國第一臺計算機研制者夏培肅院士。她是胡偉武的導師,被譽為“中國計算機之母”,為兩彈一星研制計算機,克服了種種困難。她與其他先輩一起,從無到有建立起中國計算機工業(yè)體系。在龍芯中科面向市場后,夏培肅還一直關心技術突破和應用開拓,如果有在國外芯片企業(yè)工作的朋友回國,她都會給胡偉武介紹。

胡偉武與夏培肅院士
學高為師,身正為范。夏培肅對學生既要求嚴格,又十分關心。在古稀之年,她仍不顧年邁的身體狀況,對學生的論文,從學術內容,到章節(jié)安排,甚至標點符號,都進行仔細推敲和修改。手把手地教學生,如何做學問。在榮譽方面,夏培肅十分謙讓。按照國內外學術慣例,研究生學論文,一般把導師作為作者之一,可夏培肅卻不允許這樣做,除非論文中確實包括她的實質貢獻。而且在上報科技進步獎時,她會盡量將名額讓給年輕人。在她看來,老師就是人梯。
夏培肅曾說:“希望在龍芯發(fā)展到一定實力的基礎上,建立起像IBM的Watson實驗室或朗訊的Bell實驗室那樣的前瞻機構”。如今看來,中國計算機界“前瞻機構”的脈絡早已清晰,從夏培肅、黃令儀、金怡濂、李國杰,到胡偉武,再到如今工作在龍芯中科博士、碩士們,這是扎根在一株根基上的參天大樹。他們不僅傳承了嚴謹、求實的科學精神,也接力扛起了為國家、為人民造“芯”的歷史使命。
這群人組成公司的“特殊”
龍芯團隊從2000年初的十幾人,到2022年的近千人,達到這樣的規(guī)模居然花了二十多年。而在國內,一家常規(guī)的芯片創(chuàng)業(yè)型公司,可能幾年之間就能趕上這樣的人員名額。只要手中有足額的資金,擴大規(guī)模不是問題。不過,有些投資人也給出不一樣的看法,他們認為國內企業(yè)基于國外公版處理器IP,很難做出差異化,所以他們對投資此類芯片創(chuàng)業(yè)型公司,表現出謹慎的態(tài)度。
在與胡偉武的交流中,他提到了一個特殊的觀察點:為什么同樣是賣芯片,國外企業(yè)能大把地賺取巨額利潤,而國內公司不但有時不賺錢,甚至可能出現倒貼的情況。他認為,一個重要因素是,中國公司賣的只是簡單的產品,而國外巨頭賣的信息產業(yè)“解決方案”,這恰恰決定了用戶的使用習慣和產業(yè)主導權。像電腦怎么用、什么時候升級,是英特爾、微軟說了算,它們可以制定利潤分配規(guī)則。
1978年,英特爾推出8086處理器時,芯片上只有4萬個晶體管,因為起步早,自然獲得充分的試錯、技術迭代的機會,促使它不斷推陳出新。但在同一時代,英特爾與藍色巨人IBM相比仍有差距。1999年,英特爾推出的奔騰III處理器,在性能仍然無法趕超IBM的技術。
在競爭的關鍵階段,英特爾選擇了生態(tài)、兼容、平臺化。業(yè)界有一個不成文的經驗,拿十年前的Windows系統(tǒng),安裝到現在英特爾處理器的主板,仍然可以運行。90年代,IBM、Sun等公司在高端服務器領域,擁有強大的話語權,可具體到每臺機器本身,卻出現技術兼容性問題。而英特爾選擇團結產業(yè)鏈伙伴,從低端服務器入手,避開大公司競爭。結果隨著時間的推移,巨頭們的高端服務器市場,也難以為繼。這樣的細節(jié)案例,似乎也隱藏著某種普遍性規(guī)律。
在“精神硬才能技術硬”的那篇報告提到:技術要做到既自主又兼容。而從龍芯構建自主指令集LoongArch,推出操作系統(tǒng)內核、編譯器、虛擬機、二進制翻譯系統(tǒng),解決工控領域數以千計的難題,再向PC、服務器邁進時,我們隱約看到了熟悉的一幕,正在上演。
更特殊的是,在胡偉武看來,前人的路線還可以再優(yōu)化,他說:Wintel模式中,英特爾與微軟仍存在磨合匹配問題,而AA體系中,谷歌和ARM是也面臨相同的情況,所以龍芯要做的是“谷歌+英特爾”模式,既要賣CPU,又要提供開源的基礎版操作系統(tǒng)。
從技術角度看,考慮到自主與效率,當前也有很多廠商計劃以開源架構為基礎,打造國產CPU,比如說廣受追捧的RISC-V,它起始于加州大學伯利克分校,可以免費地用于所有希望的設備中,允許任何人設計、制造、銷售相關的芯片和軟件。但正因為如此,造成了RISC-V生態(tài)的碎片化,沒有統(tǒng)一的修改規(guī)則,誰都可以增添指令。胡偉武在采訪中提到:自主指令集LoongArch吸收了前人的經驗,在未來它會面向業(yè)界免費開放,但是如果要調整修改,需要遵從一套標準的規(guī)范。
為了構建第三套信息技術體系,龍芯團隊也將這個過程分解成多步。因為起步早,國內的工控市場已經是龍芯熟悉的領域。這個領域比較特殊,考驗的是底層的軟硬件能力,比如說工控主板的內存不是標準內存條,而龍芯CPU的內存控制器是自己做的,所以他們可以幫用戶把工控主板的內存調穩(wěn)定。其他廠商CPU的內存控制器是國外買來的,往往很難做到這點。
2015年后,龍芯在電子政務市場取得很大進展,憑借這一市場的爆發(fā)式增長,最終在十三五期間,實現了銷售收入和CPU性能“雙十倍”增長的成績。這幾步走下來,龍芯展現出了對產業(yè)規(guī)律的深刻認知和運用。
如今,在幾十年的技術積累之上,龍芯已經掌握了“2+3+3+2”十大基礎軟件能力,可實現在自主軟硬件系統(tǒng)上兼容已有應用,即兩大核心軟件——BIOS、操作系統(tǒng)內核(含驅動和虛擬化),三大編譯器——GCC、LLVM、GOLANG,三大虛擬機——Java、JavaScript、.NET,兩大二進制翻譯系統(tǒng)——X86、ARM。
關于如何建設既自主又兼容的軟件生態(tài)體系,胡偉武講到:首先,提供基礎版開源操作系統(tǒng),從而降低產業(yè)鏈門檻,規(guī)范硬件兼容性,實現應用兼容性;其次,通過高效二進制翻譯系統(tǒng)消除指令系統(tǒng)壁壘,實現廣泛兼容,作為過渡手段,在龍芯平臺上運行X86/Windows應用,通過軟硬件結合大幅提高二進制翻譯效率;最后,形成自主編程語言和編程框架,就像寫手機APP的人會寫一個安卓版一個蘋果版,希望未來寫電腦APP的人會寫一個微軟版、一個龍芯版。當應用開發(fā)商發(fā)現,越來越多的人在龍芯上用他們的產品,他們自然會聚集到基于龍芯自主指令系統(tǒng)架構的平臺上。一旦這樣風潮涌起,也就預示著中國第三條信息技術生態(tài)體系,將會大踏步地向上迅速構建。

從龍芯中科的上市招股書來看,2019到2021年,公司年收入分別是4.86億元、10.8億元、12億元,歸母凈利潤分別為1.9億元、7179.9萬元、2.37億元。在這三年中,公司研發(fā)投入金額累計達6.08億元,占各年營業(yè)收入的比例分別為 16.11%、19.26%、 26.78%,可見其對研發(fā)的重視程度。雖然在絕對規(guī)模上,與國外巨頭相比,仍有差距。但是,從數據的良好變化趨勢來看,龍芯團隊在“精神硬才能技術硬”的道路上,必定會越走越遠。
結尾手記
一個團隊、一個組織要做到技術硬,首先要必須做到精神硬,沒有靈魂的團隊就沒有戰(zhàn)斗力。七十多年前,軍餉很低甚至不發(fā)軍餉的紅軍、八路軍、解放軍,在艱苦的條件下,依然是戰(zhàn)斗作風頑強,為了崇高的紅色理想,前赴后繼地向前沖鋒。就像胡偉武所說,從思想上解決了為誰龍芯做這個根本性問題,隊伍才有戰(zhàn)斗力。
吃苦耐勞、奮斗創(chuàng)業(yè)的故事很多,但能讓龍芯團隊二十年如一日扎根技術研發(fā),背后的精神支撐正是這種“為人民造龍芯”的決心。六十年前,夏培肅等前輩為“兩彈一星”事業(yè)研制計算機,一代人吃了兩代苦,沒有任何享受,為國防事業(yè)構建堅固盾牌。“身懷利器、為人民服務”,這完美詮釋了中國科研先輩的又紅又專。如今,從夏培肅,到胡偉武,再到龍芯團隊,“為人民造龍芯”的精神在艱苦的磨礪下,正在不斷開枝散葉。
四十年前,創(chuàng)業(yè)先鋒與農民工兄弟一起,為中國的工業(yè)、基建筑牢了地基?,F在這些人在前線撐不住了,此時需要中國科研人員擔負起使命,奔向新戰(zhàn)場。在中美技術競爭的轉折點上,國家、人民有了困難,勇敢站出來的科研人員必將成為這段歷史的功臣之一。
從研究機構到企業(yè)公司,龍芯團隊站了出來,運用商業(yè)思路,打破了“科研成果驗收會就是追悼會”的魔咒,為國產CPU拋灑汗水。因為有了“為人民造龍芯”的精神內核,讓人們更加理解龍芯的“精神硬才能技術硬”。同時,這也詮釋了龍芯的上市,不是簡單的做產品掙錢上市,而是站在國家的角度考慮龍芯的發(fā)展,為人民構建安全可控的信息技術體系。
當前,國內信息技術發(fā)展類似于90年代的硅谷,技術快速迭代,產業(yè)鏈深度融合,資本高度活躍。當時,英特爾、ARM還是沒有成為巨頭的小公司,但它們靈活勇敢地抓住歷史的潮流,將IBM等傳統(tǒng)巨頭甩在身后。胡偉武開玩笑說:“丫鬟拿了一輩子鑰匙還是個丫鬟”。只有加持專業(yè)與理想,抓住歷史機遇,才能翻身做主人。

在當年中科院計算所北樓實驗室的墻上,掛著一則標語:“人生能有幾回搏”,這里是龍芯團隊曾經戰(zhàn)斗過的地方。為了支持龍芯的發(fā)展,甚至有工人從微薄的退休金里拿出1000元寄來。后來者不意味著永遠跟跑,正如中國人從1840,到1949,再到當下,為了美好的生活,探索了近百年,如今各項事業(yè)正處在關鍵節(jié)點。技術發(fā)展與國家命運有著某種程度上的同步性,選擇好正確的路線,就意味著把握住了機會。
有了“為人民造龍芯”的理想,有了時代的歷史機遇,十年之后,中國企業(yè)用自己的“特殊技術語言”書寫中國自己的“信息社會”,必然不再是殷切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