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念奴嬌·昆侖》在毛澤東詩詞中，是不被一些研究者看好的一首。我們正確解讀這首詞，首先應(yīng)掌握兩個要點，一是了解這首詞的寫作時間和歌詠描寫的對象;二是同毛澤東本人對此詞批注及其他的一些詩詞聯(lián)系起來解讀。
毛澤東從遵義會議之后領(lǐng)導(dǎo)了舉世聞名的長征。紅軍沖破蔣介石幾十萬大軍的圍追堵截，從極度危險中走出來，勝利到達陜北。這期間，也是毛澤東一生詩詞創(chuàng)作高峰之一。共有8首之多，都是從各個不同視角描寫紅軍官兵作戰(zhàn)行軍的。唯有這首《念奴嬌·昆侖》的主題不是直接描寫作戰(zhàn)行軍的。我們先看此詞：
《念奴嬌·昆侖》
橫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夏日消溶，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
而今我謂昆侖：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太平世界，環(huán)球同此涼熱。
此詩寫作時間是1935年10月，可能是長征到達陜北之后。但其背景則是長征途中過雪山時引發(fā)出的感慨(自注中有 “夏日登岷山遠望” 句，見后文) ，我們可以把它看作是登岷山暢想曲。毛澤東的詩詞中，對祖國的山水，情有獨鐘，這不是一般文人雅士的寄情山水。在他的革命生涯中，從井岡山開始，為革命而同山水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有的山水(如井岡山)，保存了革命的火種;有的山水(如白云山)，成為殲敵的戰(zhàn)場;也有的山水(如長征中的山水)，雖然給紅軍的活動造成一定的困難，但同時也正是這些山水給紅軍以躲開敵人“圍剿”的空間和時間，使紅軍得以生存和發(fā)展。作為一個大軍的統(tǒng)帥和詩人，鐘情山水就是自然的了。正所謂“登山情滿于山”。 而昆侖山在中國的遠古傳說中，是神仙們居住的地方，是神山的代名詞。晉代張華《博物志》載：“昆侖山廣萬里，高千里，神物之所生，圣人仙人之所集也。”屈原也曾暢想道：“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齊光。”中國古代著名的通俗小說《封神演義》中的姜子牙就是在昆侖山奉師命下山封神的。
岷山山脈。
熟讀中國文史的毛澤東，對這些典故自然是十分熟悉的。毛澤東率領(lǐng)部隊攀越雪山時，自然會引起他的無限遐想。他遐想的是什么呢?這是詩的關(guān)節(jié)點和“詩眼”。毛澤東作為一個一向充滿樂觀主義精神的革命家，其遐想自然會充滿了常人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浪漫主義情懷。此詞發(fā)表以來，許多人忽略了上述這些背景，對其主題和思想藝術(shù)，作出種種離開毛澤東詞中原意的解釋。例如，有人就認為詩中表現(xiàn)的是改造祖國河山的氣魄。對此，1958年，毛澤東加了這樣一段自注：“《昆侖》：主題思想是反對帝國主義，不是別的。改一句：一截留中國，改為一截還東國。忘了日本人是不對的。這樣，英、美、日都涉及了。別的解釋不合實際。”又注“前人所謂‘戰(zhàn)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說的是飛雪。這里借用一句，說的是雪山。夏日登岷山遠望，群山飛舞，一片皆白。老百姓說，當年孫行者過此，都是火焰山，就是他借了芭蕉扇扇滅了火，所以變白了。”“宋人詠雪詩云：‘戰(zhàn)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昆侖山脈之雪，積世不滅，登高遠望，白龍萬千，縱橫飛舞，并非敗鱗殘甲。夏日部分消溶，危害中國，好看不好吃，試為評之”。作者這些注釋是我們解讀此詞的重要依據(jù)。
(二)
縱觀此詞，熱情奔放，氣勢磅礴，想象奇?zhèn)?，夸張獨特，意境遼闊高遠，可謂大手筆，充分展現(xiàn)了毛澤東作為一位偉大革命家、哲學(xué)家、詩人特有的胸懷和風(fēng)采。“更喜岷山千里雪”(岷山是昆侖山的一部分)。他似乎是站在莽莽的高山雪原之顛，盡情地欣賞連綿雪山上的奇?zhèn)ゾ跋蟛⒏╊煜?，正所謂“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他由雄偉的昆侖山，展開了哲理性的想象翅膀，抒發(fā)自己的理想?，F(xiàn)在有些否定毛澤東詩詞思想藝術(shù)價值的人，對昆侖山是否夏天有水患，水患是否到了“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的程度提出質(zhì)疑，對作者“倚天抽寶劍”句的合理性、可能性提出否定。持此論者，不是有意貶低毛澤東詩詞，就是讀詩詞、懂詩詞不多。其實，作為文藝作品的詩歌，夸張、比喻是它的兩個翅膀，想象是其動力。它不是嚴格的科普或?qū)W術(shù)論文，對事件的描述并不要求像照片那樣同客觀事物絕對精準無誤。如果用此要求，也就沒有“斗酒詩百篇”“白發(fā)三千丈”“飛流直下三千尺”“燕山雪花大如席”之類的千古名句了。
現(xiàn)在回到原詞。上闋，“橫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首句“橫空出世”出語驚人，突兀崢嶸!極寫莽莽昆侖山猶如橫在空中的古老的巨龍一樣，高出塵寰，昂首天外，看盡了人世間滄桑變化?？鋸埖馗爬死錾降母叽?、廣袤、奇寒、古老的特點。這實際是在謳歌昆侖山雄偉，它養(yǎng)育了中華民族，是中華民族的象征和驕傲。
“夏日消溶，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寫昆侖山的另外一面。夏天部分冰雪融化，匯成巨流，使江河水暴漲而泛濫，為禍人民。 結(jié)句是順勢而問：“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我國的大好河山很多，多留有名人吟詠的詩文，或贊或嘆、或借景抒懷?？墒?，作為中國神話傳說中的仙山，在古代小說和詩文中，雖有涉及，卻不見有以此山為直接地描述對象和評論， 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作者在此一問，語出驚人、含義深遠!
下闋，借評論昆侖山的“功過”而言志。抒發(fā)自己為反對帝國主義和實現(xiàn)“大同世界”的革命理想。
首句“而今我謂昆侖：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以擬人化的手法，作者直接與昆侖山對話，提出具體意見也是要求。即兩個“不要”， 口氣斬釘截鐵，堅定不移，這樣的“評說”顯出作者的高度自信。而“這高”“這多雪”，又說得相當有分寸，表現(xiàn)了作者看問題的全面性，堅持兩分法即堅持唯物辯證法思想的科學(xué)精神。辯證地看昆侖山的雪和高，不是全盤地反對和否定昆侖山的“高”與“多雪”，這就在實際上客觀、公正地肯定了其“功”。從古以來，昆侖山孕育了長江黃河，也就孕育了中華民族和中華文明，是“亞洲的脊柱”，是我們中華民族的驕傲。
那么，對其多余出來的“高”“雪”該怎樣處理呢? 讀者正在這樣想的時候，作者緊接著一句，語出驚人：“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這是何等的奇幻想象!令人嘆為觀止!讀了并不感到荒唐，反而有一種浩浩然的美感滿足。“裁為三截”，又該如何處理呢?“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這樣的回答還是沒有揭出最后的答案，讀者會問：“拿昆侖山送人，這禮物是夠‘重’的了，但用意是什么呢?”緊接著的一句結(jié)尾，畫龍點睛，也是全詞的主旨和高潮：“太平世界，環(huán)球同此涼熱。”這是作者“夏日登岷山遠望”引發(fā)的感慨的本意，前面所有的描述、詰問等等，全為此句作鋪墊。這句詩，明指自然氣候，實際是指人類社會政治生活方面。作者的真意是要使世界成為沒有巨大貧富差距、沒有階級壓迫和奴役、沒有貧窮和饑餓的“大同的世界”即共產(chǎn)主義社會。而這些都同現(xiàn)實還存在著帝國主義是完全對立的。而我們現(xiàn)在進行的就是反對帝國主義及封建主義勢力的革命斗爭。我們正在進行的長征和革命，正是為了實現(xiàn)這個宏愿而作的努力。──這樣，這首詞就藝術(shù)地表達了“反對帝國主義”這樣的一個重大主題思想。
油畫《萬水千山只等閑》(冼小前)。
1958年12月21日，毛澤東寫下了一首《七絕·試仿陸放翁》的詩：
“人類今嫻上太空，但悲不見五洲同。
愚公盡掃饕蚊日，公祭無忘告馬翁。”
我們把這首《昆侖》同這首小詩中所明確表達的“五洲同”的思想聯(lián)系起來讀，可以更好地解讀這首《昆侖》。
讀罷全詞，掩卷沉思，過雪山，是長征途中遇到的重大困難之一。由山下炎熱的夏季到山上寒風(fēng)卷雪的“冬季”，對當時缺少御寒棉衣的紅軍戰(zhàn)士來說，在過此山時要經(jīng)過怎樣的艱難困苦的斗爭和考驗。身在困境，心懷天下。在這樣的情況下想到的是“太平世界，環(huán)球同此涼熱。”這是怎樣一種高瞻遠矚的樂觀主義情懷!
(三)
《念奴嬌·昆侖》是當代詩詞創(chuàng)作中革命現(xiàn)實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相結(jié)合的光輝典范之一。
從登上昆侖、雄視天下，謳歌昆侖的奇?zhèn)?、雄渾寫起，繼而論其功過，再到如何處理其“罪”問題，最后言此而意彼，自然而又順利地轉(zhuǎn)到為實現(xiàn)“環(huán)球同此涼熱”而斗爭的主題。環(huán)環(huán)相扣，步步深入。把反對帝國主義和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的理想這樣一個很難表述的重大政治和哲學(xué)問題，輕松愉快有趣而又通俗含蓄地表達出來。真所謂“舉重千斤，輕若鴻毛”。
《念奴嬌·昆侖》熱情奔放，警句迭出，幻想神奇、夸張奇特。像玉龍飛舞的比喻，面對昆侖的命令，倚天抽劍的奇想，裁山分贈的宏愿，等等。在古今浩如煙海的吟詠山水的詩詞中見所未見，是同類題材中光照千古的優(yōu)秀篇章。
一首好詩，總要有一個令人神往的、具有美感的意境。王國維說：“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念奴嬌·昆侖》這首詞的意境自有特點：在這首詞中，巧妙地將悠遠綿長的時間與遼闊浩渺的空間和諧地統(tǒng)一起來，構(gòu)成了一幅高遠宏闊時空意境。給人以雄渾壯闊、奔放豪邁感覺。“橫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寫的是空間境界與歷史的時間境界，其后又在歷史時空和現(xiàn)實空間的對照中，抒發(fā)了歷史滄桑，昆侖永恒的感嘆，“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夏日消溶，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以同一空間景物的變化來展示歷史的評價。歷史上的時間意識與現(xiàn)在的時間意識更進一層地映照。而全詩將復(fù)雜的意蘊貫穿在多層時空聯(lián)系之中，既有自然山岳與社會人事的時空交融，又有過去與未來的歷史時空變化，還有現(xiàn)實空間境界與聯(lián)想空間境界的比照反映(現(xiàn)實任務(wù)與長遠目標)，中國與世界(近空間和遠空間)的交叉組接，這種時空描寫藝術(shù)手法的運用，使詩的內(nèi)容斑斕綺麗，詩的境界宏偉瑰麗。詩人對現(xiàn)實形象的描繪與對革命理想的抒發(fā)緊密結(jié)合，水乳交融。
還有一點，應(yīng)特別提出討論，就是詞中的巨人形象。“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 ”為我們塑造了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形象。這種“巨人形象”我們在《七律·長征》這“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和《沁園春·雪》“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大河上下，頓失滔滔”中同樣可以感受到。毛澤東詩詞中的這種“巨人形象”，創(chuàng)造了一個詩意的無限廣闊博大的時空，這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創(chuàng)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