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之元:“343”發(fā)展改革方案——我所理解的史正富《超常增長:1979-2049的中國經濟》
最近,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公布的向十八屆三中全會提交的“383”改革方案在網上引起了廣泛的討論[1],在閱讀我的老朋友史正富新著《超常增長》時,受其啟發(fā),我認為其思想可以概括為包含“三維市場體制、超常增長的四大支柱、三項戰(zhàn)略性改革建議”的“343”發(fā)展改革方案。
史正富的“343”方案是在解釋1979年以來中國經濟超常增長這一核心問題的基礎上提出的,與“383”改革方案有不謀而合之處,更有很多重要的不同之處。本文的前三部分分別評述史正富“343”方案,第四部分是小結,史正富在《超常增長》中探索描述中國客觀現實的概念與范疇,有利于增強我們的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
一、三維市場體制
史正富將當前關于1979年以來中國經濟增長之解釋各種爭論的核心分歧總結為:“中國現行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是已成為新時期生產力發(fā)展的桎梏了,還是仍能繼續(xù)推動未來的持續(xù)發(fā)展?更深一步說,中國特色的市場經濟僅僅是一個‘轉型期’的過渡性安排,還是一個適合中國國情,具有持續(xù)發(fā)展能力的市場經濟新類型。”[2]?
顯然,史正富給出的答案是肯定性的,他認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中國人民實踐創(chuàng)造的一種“具有持續(xù)發(fā)展能力的市場經濟新類型”,并且“仍然繼續(xù)推動未來的持續(xù)發(fā)展”,并將之概括為“包含了戰(zhàn)略性中央政府、競爭性地方政府和競爭性企業(yè)系統的三維市場體制,是把中央政府的戰(zhàn)略領導力、地方政府的發(fā)展推動力與企業(yè)的創(chuàng)新活力有機結合的新型經濟制度”。“三維市場體制”是史正富關于中國經濟30年高度發(fā)展的最重要的描述性與解釋性的基本判斷,是《超常增長》中的核心思想。
與許多學者“中國改革正進入‘深水區(qū)’”的觀點所不同,在史正富看來,經過三十多年的改革開放,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基本框架(三維市場體制)已經形成,經濟體制改革已經走出了轉換基本框架的“深水區(qū)”,亟待進入“組織設計、流程再造”為主題的“專業(yè)功能區(qū)”。[3]因而,盡管在環(huán)境、資源、城鄉(xiāng)統籌、社會保障、醫(yī)療等領域面臨的問題非常多,未來在既有的利益格局下進一步推動改革較之過去三十年要困難數倍,但真正的改革“深水區(qū)”是在二十世紀后二十年,這一時期中國完成了經濟制度基本框架的結構性改造和轉換。因此,“未來的改革不是要拆除這一基本框架,將其退回到西方常規(guī)市場經濟的二維結構,而是根據實踐需要,對三維市場體制框架進行必需的配套制度建設”。[4]
史正富關于“中國特色的市場經濟類型是三維市場體制”的基本判斷,奠基于他在兩個基本問題上的努力:第一,打破新古典經濟學的窠臼,解放思想,破除對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優(yōu)越性的描述,“把實際存在的、而不是教科書上的西方市場經濟與中國現行經濟制度進行實事求是的比較和評價”;第二,闡明“中國當下經濟制度的內涵和運行機制,理解它的內在張力和演進的趨勢”[5]。
關于第一個問題,史正富關于“三維市場體制”的基本判斷顯然突破了西方常規(guī)市場經濟的二維體系理論框架,與其他學者如林毅夫(比較優(yōu)勢)、錢穎一和許成剛(M型層級制)、張五常(縣級政府競爭性)等人關于地方政府作用的解釋有相通之處,但史正富的看法更加綜合,更具特色。實際上,史正富的核心看法可以從《超常增長》扉頁所引用顧炎武的話中管窺一斑:“封建之失,其專在下。郡縣之失,其專在上。有圣人起,寓封建之意于郡縣之中,而天下治矣。”[6]換言之,治理之難在于恰當處理中央與地方之間的關系,充分發(fā)揮中央政府的戰(zhàn)略統籌功能與地方政府的自主性與主動性,這也是史正富將“戰(zhàn)略性中央政府”與“競爭性地方政府”作為“三維市場體制”之二維的寓意所在。
較之前者,第二個問題難度更大且更為重要,機制研究是理解經濟社會發(fā)展實踐邏輯的關鍵?!冻T鲩L》一書在“三維市場體制”的機制研究方面做了大量基礎性工作,并且綜合使用了鄧英淘等人耗費畢生精力的前沿研究成果,以厘清中國超常增長的實踐邏輯和未來趨勢。通過機制研究,史正富概括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四大支柱”,它們是中國經濟超常增長和未來持續(xù)發(fā)展的動力所在。
二、中國經濟超常增長的四大支柱
在《超常增長》中,史正富把“三維市場體制”的運行機制綜合概括為“四大支柱”——“四大特征性制度安排”,分別是:第一支柱,地方政府作為市場主體,是市場經濟的內在參與者;第二支柱,國有資產資本化形成的新國有經濟;第三支柱,超越公共財政的國家理財體系;第四支柱,超越短期宏觀調控的國家發(fā)展管理。[7]
“四大支柱”展現了超越新古典經濟學范式政策路徑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第一支柱顯示出中國地方政府與西方地方政府的角色與功能完全不同,地方政府參與市場經濟,對地方經濟發(fā)展績效負有直接責任,并且不同區(qū)域的地方政府之間存在競爭關系。第四支柱闡釋中國能夠長期堅持經濟體制的結構性轉變和完善,超越政府短期宏觀調控和政治周期,制定并實施國家級發(fā)展戰(zhàn)略。
第二支柱涉及到產權與效率及現代企業(yè)制度的認識問題。長期以來,國內比較流行的看法是公有產權必然導致效率低下或者貪污腐敗,與現代企業(yè)制度之間存在邏輯上的悖論。在新古典經濟學占主導的西方世界,公有產權更難以被理解和接受,即使此次金融危機時,國有化成為非常流行的救市工具。索羅斯、格林斯潘思想比較“解放”,支持國有化作為解決金融危機的政策工具[8],但認為國有化應是暫時性政策,是一種權宜之計,危機過去后政府應出售國有股。索羅斯在清華大學講演時,我曾問他是否考慮過這樣的情況,例如AIG被79%國有化,危機過去后是否可以只出售40%,而政府仍保留39%,索羅斯對這個想法非常驚訝,所有救市政策中他最支持國有化但堅持應是臨時性政策。從這個角度而言,此次金融危機和中國的實踐創(chuàng)新有利于推動西方新古典經濟學界“解放思想”。[9]史正富認為,中國大型國有企業(yè)應對標的只能是美孚、??松P這類公司,在產權制度上也應如此,“真實所有者的缺位”是其共同特征,這個量級的企業(yè)是國家級發(fā)展戰(zhàn)略的必要工具。這種觀點從與西方超大型企業(yè)“求同”的角度來論證國有資本,有其合理之處,不過,這一論證還不足,應該繼續(xù)往前推,尤其在政治哲學層面。“同一個‘產權明晰’的口號,可以包含著十分不同的指導產權安排的政治哲學”。[10]社會主義的價值體系與政治哲學應指導公有資本的產權安排和經營預算管理,例如中共十八大提出的“效率與公平兼顧”,“全體人民共享改革發(fā)展成果”等,其政策工具可以借鑒社會分紅理論等。[11]這又涉及到公有資本與經濟體系的一般效率之間的關系問題,這是第三支柱——國家理財體系所要解決的問題。
“三維市場體制”的第三支柱超越了西方以稅收和國債為支撐的公共財政體系,形成新型國家理財體系,典型特征是形成“土地財政”和公有資產收益(“第三財政”)與稅收、國債并存的國家理財體系。鑒于“土地財政”和公有資產兩個問題的極端重要性,是理解史正富“第三支柱”理論的關鍵,接下來我將分別詳細討論這兩個問題。
第一,如何理解“土地財政”?
由于高房價問題,人們對“土地財政”的看法偏于負面,認為地價推高房價,但地價與房價之間的關系是一個十分復雜而深刻的理論問題,不能簡單地一概而論。“土地財政”在史正富的國家理財體系中非常重要,理解“土地財政”的關鍵是土地增值的歸屬問題。
在西方,由于土地私有,社會發(fā)展和城市開發(fā)中的土地增值歸少數私人所有。在中國,由于土地公有,土地增值形成兩大效應:一是土地農轉非產生的巨大“原始增值”,成為地方財政運行的最重要依托;二是土地原始增值成為各地國有企業(yè)成功改制的最重要驅動因素。綜合來看,“土地財政”的核心是土地原始增值的收益權,實現機制是地方政府的“城市經營”,經濟基礎則是國民經濟整體的持續(xù)成長和發(fā)展。[12]中國能形成國家理財體系,恰恰在于土地公有與“土地財政”。
“土地財政”的最早實踐當屬浦東開發(fā)時所創(chuàng)造的“土地空轉,滾動開發(fā)”模式,是“浦東邏輯”的核心,浦東新區(qū)所創(chuàng)造的“土地財政”模式使得新區(qū)在前期開發(fā)資金和資本不足的情況下實現了跨越式發(fā)展。浦東的實踐被各地區(qū)進一步發(fā)展創(chuàng)新?,F實中,地方政府之間通過參觀考察等方式建立相互學習的機制,并進一步創(chuàng)新運用到所轄區(qū)域的實踐中。正如史正富所言,“地方政府之間的競爭成了經驗積累與知識擴散的推動力量”。
理解與詮釋“土地財政”的一種可能思想是亨利•喬治(1839-1897)的地租社會化理論。亨利•喬治地租社會化理論的核心在于“漲價歸公”,由公共開發(fā)所帶來的地租上漲應該進行社會化。史正富關于“原始土地增值的收益權是‘土地財政’的核心”的基本判斷與亨利•喬治的思想相通。亨利•喬治用了“外殼”與“核仁”的隱喻來土地與收益,他反對僵化地從土地占有的形式來理解土地公有,而把地租(土地收益)作為思想的核心,形成其地租社會化理論[13]。2001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斯蒂格利茨在“總地租,公共物品支出和最優(yōu)城市規(guī)模”一文中在理論上進一步證明“亨利•喬治定理”,其核心結論可以表述為:“在一個簡單的立體經濟中,如果經濟活動在空間上的集中度是由于純地區(qū)性公共物品,并且人口規(guī)模是最優(yōu)的,那么總地租等于對純公共物品的支出”,……,“因為對地租征收一個充公性質的稅收不僅是有效率的,而且也是純公共物品融資所必需的單一稅”。[14]
當然,土地地租“單一稅”滿足純公共物品融資是在理想條件下的一種理論論證,是亨利•喬治地租社會化理論延伸到現代公共治理領域的一種推演,“土地財政”的現實邏輯與實現機制遠比理論抽象推演出來的要復雜很多。
中國一些地區(qū)正在試驗建立統籌城鄉(xiāng)的地票交易制度,這是在中國獨特的土地“增減掛鉤”政策環(huán)境中產生的一種制度創(chuàng)新。從更積極的角度來看,用地指標不僅僅是一種土地管理指標,指標中內嵌了發(fā)展權,本身具有市場價值。地票交易制度實現了用地指標在全轄區(qū)范圍內的跨期、跨地域配置,使得不僅城近郊區(qū)的農村居民而且邊遠山區(qū)的農村居民也能夠享受到土地增值收益,從而在更大范圍推動城鄉(xiāng)統籌發(fā)展。美國的一些州實行土地“開發(fā)權轉移制”(Transfer of Development Rights,TDRs):“在一個社區(qū)內,按照規(guī)劃進行開發(fā)的土地所有者,必須從按照規(guī)劃加以保留的土地所有者哪里購買足夠‘份額’的土地開發(fā)權,方可進行土地開發(fā)”。而中國目前正在試驗的地票交易制度,通過“地票”,在實踐上隱含地承認了農民擁有部分“土地發(fā)展權”,因為開發(fā)商必須購買“地票”——農民的部分“土地發(fā)展權”——才獲得參與競標城市建設用地使用權的資格。因而地票交易是“開發(fā)權轉移制”的制度創(chuàng)新,地票的收益85%歸農民,15%歸村集體,兼顧了“漲價歸公”和“漲價歸農”。河南正在實行的“拍賣耕地占補平衡指標”制度,也是一種地票交易的創(chuàng)新形式。[15]
“土地財政”是亨利•喬治地租社會化思想的一種實現形式,核心在于通過制度設計和機制創(chuàng)新進行開發(fā)權的創(chuàng)設、配置、交易、轉移,實現土地增值,并探索“漲價歸公”與“漲價歸私”、“漲價歸農”之間的最佳結合點。
現實中,“土地財政”對地方政府的執(zhí)政能力和治理水平要求很高,因而各地的“土地財政”也可能出現很多失敗案例。“土地財政”的理論研究應高度關注并長期觀察實踐中的案例,在與現實互動的過程中逐步深入領悟地方創(chuàng)新中的實踐邏輯,并爭取把“不可言傳”的隱性知識(tacit knowledge)進行理論抽象轉化為顯性知識。
在中國,土地是公有資產的重要組成部分,從斯蒂格利茨“亨利•喬治定理”的思想繼續(xù)往前,很容易想到包含國有企業(yè)在內的范疇更廣泛的公有資產對公共物品的“融資”支撐作用。這將把我們引入到理解《超常增長》的第二個核心問題,如何理解以國資為代表的“第三財政”?
通過國有資產經營預算管理形成的國家理財體系,是史正富“四大支柱”思想中最核心、最關鍵的部分。西方的體系沒有國家理財體系,只能被動依賴國債和稅收,中國的體系中,在國債與稅收“兩條腿”之外,具有公有資產收益這樣的第三財政。史正富認為,中國特色的國家理財與西方公共財政相比具有明顯的比較優(yōu)勢,在于“通過資產負債管理,政府從國家理財中獲得的資產性收入,有助于降低稅收壓力,并可為政府對沖市場失靈提供資源和手段”。[16]史正富的上述判斷是基于對中國現實的深刻觀察,各地實踐中不乏現實案例。一些地區(qū)對國資作為“第三財政”的作用有深刻的認識,并在實踐中運用很多。他們將國資收益變成了財政的第三口袋,有了這個第三口袋使得并不寬裕的財政可以騰出一部分錢來更多的用于改善民生和發(fā)展教育。
1977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詹姆斯•米德的思想可以幫助我們從理論上理解即國資與稅收、國債的關系問題,特別是第三財政與整體經濟效率之間的關系。米德是凱恩斯的學生,也是現在世界各國使用的GDP核算法的兩個發(fā)明人之一。但我認為,他更重要的思想體現在其《效率、公平與產權》一書中。
米德思想的核心是公有資產的市場收益可以降低對稅收和國債的過度依賴,提高整體經濟效率,反之,公共財政過度依賴稅收或國債,則會損害一般經濟效率。他認為,“就財產的私人所有制來說,要得到預算剩余,必須提高稅率,而……將對經濟刺激產生不利影響。就財產的社會所有制來看……政府可以在較低的稅率水平上依靠預算剩余,達到一定水平的公共儲蓄。由此可見,財產的國家所有制對效率產生的不利影響,要比平均分配財產的私人所有制更小”。[17]
公有資產對社會保障和民生的支撐作用則表現在公有資產收益可以有助于降低稅率,并減少財政收入中用于國債利息支付的份額。“財產所有權的社會化,將給政府帶來更大的財產凈收入,其結果是降低稅率,或者向窮人支付更多的社會保障,同時也并不降低其它形式的政府支出。私人部門的總收入會下降,因為政府的國債利息支出減少了,或者是原來財產獲得的利潤轉給國家了。然而,私人部門的凈收入卻沒有變化,因為利率降低了,或者因為社會保障支出增加了”。[18]
然而,米德并沒有因為公有資產的積極作用而過度強調“財產所有權的社會化”,而是主張?zhí)剿鞫喾N所有制并存的最佳結合點。“隨著私有財產數量的增加,(1)稅收的激勵扭曲作用將加強,(2)從財產權上獲得的安全感和獨立感將增強。隨著私有財產的進一步增長,由于(1)造成的額外損失將變得越來越嚴重,從(2)中獲得的好處卻越來越不重要。在某個水平上,可能達到一個(多種所有制并存)的最佳點,盡管我可能不能告訴讀者它究竟在哪……我們需要一種組合:財產社會化措施和更平等地分配私人財產的措施”。[19]
至此,我們可以初步理解上述兩個問題內在的邏輯一致性。“土地財政”和公有資產收益是組成“第三財政”的主體,地租社會化理論可作為“土地財政”的思想來源,財產所有權社會化理論可作為公有資產的思想來源,后者更具有一般意義,土地是公有資產的重要組成部分,土地所有權是財產所有權的一種特殊形式。“第三財政”可以降低公共財政對于稅收和國債的依賴,對公共物品和民生有支撐作用,從而有助于提高(而非損害)整體經濟效率,實現效率與公平兼顧。“土地財政”應實踐探索“漲價歸公”與“漲價歸私”的最佳結合點,國有資產管理應實踐探索多種所有制的最佳結合點,實現“國進民也進”、“國資增值與藏富于民并進”。
這兩個問題有助于我們從理論上更深刻地理解史正富的“四大支柱”。“四大支柱”是“三維市場體制”的機制支撐,從“四大支柱”的邏輯中,史正富又提出未來中國經濟繼續(xù)保持超常增長的三大戰(zhàn)略性改革建議。
三、三大戰(zhàn)略性改革建議
史正富認為中國過去三十多年經濟超常增長的一個關鍵驅動力量是美元超發(fā)形成的國際超常購買力,完成從生產到消費的國際大循環(huán)。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美元的國際超常購買力開始消失,這種以中國的“三低三高”和美國的“三低三高”為特征的國際大循環(huán)難以長期持續(xù),且不利于中國[20]。未來中國保持超常增長的動力應來自中國戰(zhàn)略與模式轉型形成的國內超常購買力,為此,史正富提出三大戰(zhàn)略性改革建議。
第一,正確處理消費、積累與投資之間的關系問題,仍然要放到戰(zhàn)略高度來考慮。國內很多人支持的中國經濟轉型以消費拉動作為經濟增長的動力,從而彌補美元超級購買力消失后的動力不足。盡管從長期來看,消費率適當上升和投資率適當下降是必然趨勢,但史正富認為,基于中國特有的生態(tài)稟賦和地緣格局,從長遠計,還必須倡導創(chuàng)業(yè)和奮斗,堅持投資和積累,在生態(tài)資產、環(huán)保建設、國土整治、人力資源、科學技術、城鎮(zhèn)基本建設、國防能力等多方面積累起足以保障國家長期生存發(fā)展的“家底”。[21]這是形成國內超常購買力的基本前提。
第二,打造百萬億級的國家發(fā)展戰(zhàn)略基金,投向五項戰(zhàn)略性生產要素[22]。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國家發(fā)展戰(zhàn)略基金在生態(tài)環(huán)境領域主要依據的是鄧英淘等人的“再造中國”方案。鄧英淘與王小強、崔鶴鳴等人,經過長期田野調查和多年理論探索,形成了中國新發(fā)展方式理論與政策——“再造中國”。
“再造中國”是極富想象力的、中式“超爆魔鬼經濟學”方案,但由于其扎實的田野調查,又非常具有經濟和技術可行性。“再造中國”方案包括塔里木盆地光熱土水資源綜合利用、溯天運河-西部調水計劃、可再生能源計劃等,每一項計劃均可以成為戰(zhàn)略性生產要素的投資與積累方案。例如,塔里木盆地中的塔克拉瑪干沙漠總面積約34萬平方公里(5.1億畝),占全國沙漠面積的47.3%。根據鄧英淘的估算,項目完成后,每年的核心產出包括約四萬億度凈電能產出,300億立方米淡水,300億立方米苦咸水,可將塔里木盆地約四億畝沙漠開發(fā)成良田、牧場、和林地,上億畝可用苦咸水直接灌溉的菊芋及海蓬子等鹽生植物,可制得2000-3000萬噸高能燃料。溯天運河計劃實施后,西線調水按年兩千億立方米計(黃河年流量在五百億立方米左右),可保證黃河常年徑流量每秒達2500立方米,鄭州到河口可通航10萬噸級的船舶,西北、華北地區(qū)近20億畝的荒地將可不再閑置,生態(tài)條件也將被逐步改善,溯天運河的水電火電合計裝機能力在2.76億千瓦,大約為三峽發(fā)電能力的十倍,且造價低廉。
史正富所建議的國家發(fā)展戰(zhàn)略基金主要針對國家發(fā)展的戰(zhàn)略性基礎能力進行投資開發(fā),并且具有經濟可行性。他認為,戰(zhàn)略基金的管理水平只要達到中等水平,就可以在未來的30多年內,形成長期穩(wěn)健的投資計劃,成為支撐未來中國經濟超常增長的國內超級購買力。
第三,政府再造——組織變革與流程再造。史正富總結的“三維市場體制”容易讓人誤解為過度強調政府的作用,政府可能過分干預市場。實際上,他提出“政府再造”改革建議,主旨恰恰是進一步理清政府的功能。他將過去30多年完成的改革總結為“創(chuàng)建市場”,今后繼續(xù)改革的主題轉變?yōu)槭?ldquo;政府再造”,目標就是“提升政府效能,提高廉政水平,使政府的運行與市場經濟更加適應”。[23]例如,他的一項比較重要的改革建議就是建議剝離國家發(fā)改委的資源分配和項目審批兩類執(zhí)行性工作,使其聚焦于國家級戰(zhàn)略的研究規(guī)劃和督導協調,使之真正成為管理國家級長期發(fā)展發(fā)展的關鍵機構。
近年來,中國政府機構改革不斷推進,流程再造和良治(good governance)逐漸被人們所熟知。在提升治理水平和執(zhí)政能力的改革進程中,我認為,歐盟一直在推行的實驗主義治理的機制創(chuàng)新應該重視。實驗主義治理(experimental governance)是實用主義(pragmatism)政治哲學在治理領域的推進。實用主義是一種非常深刻的政治哲學,與中國淵源很深。瞿秋白在“實驗主義與革命哲學”中說:“中國五四前后,有實驗主義出現,實在不是偶然的。中國宗法社會因受到國際資本主義的侵蝕而動搖,要求一種新的宇宙觀和人生觀,才能適應中國所處的新環(huán)境---實驗主義哲學,剛剛用它的積極方面來滿足這種需要”。瞿秋白的“實驗主義”可能是比“實用主義”更好的譯法,避免了“實用主義”給人的庸俗和缺乏理想和價值觀的誤解。
“實用主義”在中國的傳播與20世紀最著名的美國“實用主義”哲學家杜威有直接關系。1919年5月1日,即“五四運動”爆發(fā)前三天,杜威到中國訪問,在中國的11個省做過講演(當時中國只有22個省),兩年零兩個月后才回美國。
“實用主義”的精髓是“手段”和“目的”的相互依賴和對兩者的認識都不斷在實踐中深化。杜威強調不僅在給定的目的上不斷探索不同的實現手段,同時在實踐探索中要深化甚至改變對原來目的的認識。未來中國的改革應不斷調試自身的目標,不斷尋找實現目標的最佳手段,在世界范圍內對最細致、最精深的機制展開研究和學習。
歐盟的實驗主義治理就是值得研究學習的機制。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查理斯•賽伯教授(Charles F. Sabel)、阿姆斯特丹大學喬納森•澤特林教授(Jonathan Zeitlin)研究歐盟實驗主義治理領域最重要的兩位專家,今年他們來中國期間,我分別邀請在清華大學做了講演,介紹了歐盟在食品安全、環(huán)境保護、藥品監(jiān)督等方面進行的實驗主義機制創(chuàng)新。一定意義上,歐盟總部在這些問題上逐步發(fā)展成為治理機制的設計者和制度輸出者。實驗主義治理有利于把頂層設計和地方創(chuàng)新有機地結合,競爭性地方政府之間展開競爭的不再是GDP數字競爭,是以制度創(chuàng)新和治理水平為核心的良治競爭。
綜合來看,史正富提出的戰(zhàn)略性改革建議中,前二者保證未來經濟發(fā)展戰(zhàn)略和模式轉型有助于促進國內超常購買力的形成,后者則通過再造政府進一步完善“三維市場體制”,使政府治理能力適應超常發(fā)展戰(zhàn)略的需要。
四、小結:“343”方案與“三個自信”
以上是我所理解的史正富在《超常增長》中所闡發(fā)的“343”改革方案。《超常增長》是史正富多年求索的重要成果,從更長遠的目標來看,這仍是其階段性成果,我們期待著他今后在這個領域不斷推進的成果。
北宋王安石與蘇軾之間有一個爭論:文以載道是否可能?對社會科學的研究者而言,“文”既可以是文章也可以是政策。如果構建的范式和概念范疇,不能很好地描述中國現實,遑論政策建議??梢哉f,《超常增長》達到了“文以載道”的標準,有利于增強我們的“三個自信”——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
(感謝王東賓博士整理錄音)
【注】
[1]該研究報告由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主任李偉和國家發(fā)改委副主任劉鶴(立項時任國研中心黨組書記、副主任)主持,其中提出的“383”方案,是包括“三位一體改革思路、八個重點改革領域、三個關聯性改革組合”的關于中國新一輪改革總體方案。
[2]史正富:《超常增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第132頁。
[3]史正富,2013,第164-165頁。
[4]史正富,2013,第142頁。
[5]史正富,2013,第132頁。
[6]史正富認為,顧炎武提出上提出了“與封建之意于郡縣之中”的思想卻無從實現,中國“今天改革的成就,真正宣告了古代中國的終結”。見史正富,2013,第166頁腳注[1]。
[7]史正富,2013,第133-141頁。
[8]格林斯潘主張,只有國有化才能更好更快地解決“有毒資產”的定價難題。私人股東認為“有毒資產”的目前市場價格太低,不愿賣出,而政府又不愿用太高于市場價格來購買銀行壞賬。格林斯潘說,如果銀行本身國有化或部分國有化了,“有毒資產”定價難題就可以被繞開了:這像錢從一個人的左口袋轉到右口袋,初始定價并不那么重要。格林斯潘這種支持國有化的理由非常有意思,可以幫助我們深化對我國國有銀行在執(zhí)行中央經濟刺激計劃中的作用的理解。參見崔之元:《從歐美金融危機理解“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一個注記》,《開放時代》,2012年09期。
[9]從法與經濟以及政治哲學的理論來看,即使在西方中也有其合理之處。參見崔之元:《從美國憲法第16修正案看國有資產》,《證券市場周刊》,2010.04。
[10]崔之元:《產權明晰重要,但更重要的……》,《讀書》,1999.3。
[11]崔之元:《激發(fā)“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想象力》,《中國經濟時報》,2006-7-31。
[12]史正富,2013,第149頁。
[13]亨利•喬治說,“如果我們取得了核仁,可以讓他們據有外殼。沒有必要充公土地;只有必要充公地租”,見亨利•喬治:《進步與貧困》,吳良健、王翼龍譯,商務印書館,1995,第40頁。這可以理解為亨利•喬治關于地租“單一稅”的表述,斯蒂格利茨所論證的亨利•喬治定理就闡明這種單一稅對純公共物品的支撐作用。
[14]斯蒂格利茨:《總地租,公共物品支出和最優(yōu)城市規(guī)模》,載斯蒂格利茨:《斯蒂格利茨經濟學文集》第5卷,中國金融出版社,2007,第336頁。
[15]《河南土地異地流轉:拍賣耕地占補平衡指標試點人地掛鉤政策》,http://www.guancha.cn/economy/2013_09_26_174927.shtml。
[16]史正富,2013,第150頁。
[17]詹姆斯•米德:《效率、公平與產權》,施仁譯,北京經濟學院出版社,1992,第54頁。
[18]同上,第57頁。
[19]同上,第58頁,筆者對譯文有小改動。
[20]中國的“三低三高”分別是低工資、低消費占比、低內需市場與高投資、高增長、高外貿盈余,美國的“三低三高”分別是低投資、低增長、高外貿赤字與高資產泡沫、高消費與高家庭赤字。見史正富,2013,第71頁。
[21]史正富,2013,第105頁
[22]五項戰(zhàn)略性生產要素包括(1)地理-生態(tài)資產的積累,(2)清潔能源技術與產能的提升、(3)多層次人力資本的開發(fā)、(4)前沿科技與應用性技術資產的打造、(5)為公民提供財產性收入的公益資產積累。見史正富,2013。
[23]史正富,2013,第166頁。
附文:
史正富:中國市場經濟實踐早已超越常規(guī)市場經濟思維
史正富:中國市場經濟實踐早已超越常規(guī)市場經濟思維
7月2日,復旦大學新政治經濟學研究中心主任、上海同華投資(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新書《超常增長:1979—2049年的中國經濟》作者史正富接受了上海經濟評論記者采訪,談中國經濟體制中獨特的兩對關系:央地關系、政府與市場關系。他認為,常規(guī)的市場經濟解決不了中國問題。中國各地實踐中的很多做法已經超越常規(guī)經濟學教科書,值得我們珍惜和發(fā)揚。
以下是采訪原文:
法治化央地關系
記者:你用“三維市場體制”解釋了中國經濟的超高速增長,你認為中國的經濟體制是一個成熟的體制?
史正富:我不是說它是成熟的,而是說三維市場體制基本成型了。中央、地方、企業(yè)這三大主體的關系已經形成并運行了二十年,成效卓著。雖然還有種種問題,但基本結構合理,把中央的戰(zhàn)略領導力、地方的謀劃推動力、企業(yè)的創(chuàng)新活力都發(fā)揮了,實現了市場體系中的政府與企業(yè)的互相給力而不是互相沖突。但問題是這個“三維”體制還不穩(wěn)定,因為地方政府目前的自主權還是政策界定的,它容易因人而變。迫切需要分析中央對地方,哪些權力給多了,哪些權力給得還不夠,通過優(yōu)化調整,實現法治化,讓中央和地方的事權、財權、人權能夠放在法治的軌道上。這是一個頂層設計問題。
中國是大國,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之間的關系和政府與企業(yè)之間的關系一樣重要。我們不是聯邦制,怎么把分權法治化,使得中央和地方兩邊都有穩(wěn)定的權力,而不是我現在授權給你,政策上告訴你有這個權,過兩天不給你我就收掉了。如果改成了法治基礎上的合理地劃分中央與地方權力,我估計這個體制還會更好一點。
記者:法治化的結果是中央政府的權力縮小,地方政府的權力擴大嗎?
史正富:這個就要總結過去二三十年的經驗,不能一概而論,要具體分析,在當代復雜多變的世界體系中,各種事權是集中在中央好,還是分解到地方上好。
參照企業(yè)的理念,認為整體的國家戰(zhàn)略權限、制度設計的大權、高管團隊(也就是地方領導人)的標準和選拔機制應該在中央,配套這些權力,中央就相應需要財權,多大的財政收入應該給中央,這些根據歷史經驗和經濟學家理性的討論應該可以逐步求解。另外中國有一個特色,中央可能要多拿點錢,就是中國的地理環(huán)境——西部的干旱和沙漠化、大江大河的治理、自然災害的防治,總之國土資源的整治,還需要中央政府扮演更多的角色。但不管怎么說,中國這么大一個國家,發(fā)展不平衡,人口分布不均衡,教育文化水平地區(qū)間差異較大,肯定不可回到過去集中化的道路上去。
毛主席在1950年代論十大關系的時候已經提出來要把一些事權下放給地方。但過去失敗的教訓是,總是在行政分權上兜圈子,跳不出“一放就亂,一亂就收,一收就死”的怪圈。鄧小平改革比較成功的是,一手是政府向企業(yè)放權,創(chuàng)造一個市場出來配置資源;另一方面是中央向地方放權,創(chuàng)造出一個追求發(fā)展的競爭性地方政府體系,這樣子,不同的地方政府都有自己的推動力,它會嘗試不同的政策、不同的體制,這也是我們的改革能夠走出蘇聯改革的怪圈(蘇聯的改革彎彎繞,改來改去永遠在兜圈子)的原因。中國在收和放之間,螺旋式發(fā)展,發(fā)展出來了,最大的原因就是地方政府介入,它成為了改革與發(fā)展的一個基本推動力。
記者:這是1994年的分稅制的成果嗎?
史正富:對,那是一次比較大的制度建設。分稅制實施后,中央和地方都有了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預期,在定下來的基數與分稅比例下,地方經濟做大的話,中央拿多少,地方拿多少,大體是可以算出來的。這就產生了一個使地方政府比較徹底地抓地方經濟發(fā)展的動力。當官員要抓地方經濟發(fā)展之后,他的心態(tài)就變了,否則都是上級任命的官僚,用誰不用誰,關系就很重要,官員的選拔就容易人情化、政治化,而一旦要干事,選人就不是看我喜歡你還是不喜歡你,而是看你這個人有沒有本事,你干不成事,我就不敢用你。
你看中國官場的用人制度與實踐,你能看得出來過去三十年用人的標準在變,地方政府管理地方的能力在變,就是實踐中積累經驗,學習出來的。早年,你看大部分地方官員講話,基本上就是中央文件讀一讀,很少有特色;中央有一個全國發(fā)展戰(zhàn)略,我地方的發(fā)展戰(zhàn)略基本上就跟你差不多,現在很少看到這樣的情況。每個地方都在尋找本地競爭優(yōu)勢,有什么歷史傳承,有哪些特定的自然資源,我靠哪個城市比較近,我怎么樣用我的優(yōu)勢打造主導產業(yè),實際上就是從本地競爭優(yōu)勢入手,把本地的經濟搞上去。
政經聯合模式未必過時
記者:未來可能不需要政府發(fā)揮很多生產性活動了,也就是政府職能需要轉變,你認為呢?
史正富:搞企業(yè)管理的人都知道,企業(yè)從來不會有一個一成不變的模式,從來都是環(huán)境變了,戰(zhàn)略就得變;戰(zhàn)略一變,內部管理也要相應調整?,F在問題是,在什么層面上變動?
怎么看在未來幾十年發(fā)展中地方政府的職能和作用,是縮小其職能,還是基本維持其職能然后幫它優(yōu)化?這是一個分歧,我的看法是地方政府的職能,不僅僅是地方基礎設施的建設者,還是所轄區(qū)域通盤的戰(zhàn)略規(guī)劃與綜合管理者,除了管經濟,也要管社會穩(wěn)定,管文化教育、環(huán)境保護。
記者:現在的問題是,地方政府是不是需要把經濟職能分離出去?
史正富:我們一直講要政經分離,但現在看看發(fā)達國家的財政困境,可能要經濟學家來重新思考這個問題。在地方政府層面,究竟是政經完全分離好,還是有機整合好?地方政府不是一個國家,國家是壟斷的,在960萬平方公里內,沒有人跟我競爭的;但地方不一樣,你這個城市跟另一個城市是要競爭的,名為政府,你沒有壟斷權的。這樣子的話,它的行為模式與國家是不同的,那么一個綜合考慮經濟發(fā)展、環(huán)境保護、社會發(fā)展的政府好,還是我只考慮社會公共事務,經濟由企業(yè)家階層去考慮更好?就是政經分離型的好,還是政經適當統一的好?我認為這是一個沒有被研究和沒有被回答的問題。我們只是先入為主地認為政經分開是好的,但我想這是在一個國家的層面上,沒有說在互相競爭的地方政府層面上也是這樣的。
我的直觀觀察是,在帶有整合性質的基礎上,有一定政經聯合的地方政府可能是最好的,畢竟天底下的事情都是連著的,好的經濟發(fā)展離不開好的社會環(huán)境,離不開好的環(huán)境治理;經濟、社會、環(huán)境還有其他種種問題,其實都互相聯系,究竟平衡點在什么地方,得有人站在一個中立的層面通盤考慮。你是依靠企業(yè)家跟社會團體斗爭斗出一個環(huán)保平衡好,還是既有不同界別之間的矛盾沖突,又有一個仲裁性的地方政府站在超越財團和環(huán)保利益團體的利益之上來協調整合好?我的看法是,有整合的比沒有整合的好。亞當·斯密提出看不見的手,我們各自追求自己的目標,市場和價格機制連在一塊達到共同利益的最大化。但實踐證明,在交易費用存在的情況下,通過私人利益自發(fā)互動而實現共同利益這件事不是永遠都能做到的,在很多情況下,交易費用一旦過高,各自追求各自的私人目標或小團體的目標,往往會導致共同目標的架空,整體目標的喪失。
記者:地方政府能夠平等對待經濟目標與社會目標嗎?畢竟經濟目標的實現能夠給地方政府自身帶來利益,而社會目標不一定。
史正富: GDP掛帥,是一個歷史環(huán)境的產物,就像老百姓過日子一樣,剛開始時注重物質的東西,房子、家具,但是不是會一直都這樣呢?不會,等他房子有了,家具也有了,他的第二代就跑去研究紅酒了。這個道理同樣用在發(fā)展上。
鄧小平提出發(fā)展是硬道理,每一個方面都要發(fā)展,但經濟發(fā)展是底子,是前提;所以過去幾十年經濟發(fā)展壓倒一切,但發(fā)展到一定階段之后,重心會改變。比如對環(huán)境污染的容忍度,隨著經濟發(fā)展水平的提高,大家的容忍度都降低了,包括政府官員。經濟發(fā)展與環(huán)保的平衡點是隨著經濟增長的提升,不斷地移到環(huán)保這邊來的。外部因素是中央抓得緊,社會監(jiān)督多了,其實內因是經濟發(fā)展到一定程度了。其他方面,如勞工保護、收入分配的公正平等,也都是這個過程。
記者:我們這套體制只有建立在考核目標之上才會有效的,除了GDP,還有其他指標嗎?
史正富:之前有人提出綠色GDP指標,不過現在也沒有完成。但我知道現在很多地方政府是綜合指標考核,不是一個指標。有經濟、環(huán)境、社會指標,還有中央一票否決的指標。在有分權的單一制國家里頭,中央政府的指導思想、提倡的理念還有它的考核體系這三者都是非常重要的,它可以系統地影響到地方政府的決策。另外,我想強調,地方政府的行為模式也并不完全是GDP導向;從內在動力上說,它追求的是地方發(fā)展與官員職業(yè)成長,這二者又密切相關。而地方發(fā)展的內涵隨著發(fā)展水平變化又會因時而變。發(fā)展導向并不等于GDP導向。
科學建立政府會計報表體系
記者:地方政府參與生產性活動的一個結果是積累了巨額的債務,加劇地方財政乃至銀行業(yè)的系統性風險。怎么解決這里的債務問題?
史正富:目前是只講債務,不講資產!學財務的都知道,負債與資產必須結合起來看才有意義,即資產負債率。西方政府借債大多是花費掉了;中國地方政府借債大部分是投資了,投在基礎設施和對企業(yè)的創(chuàng)業(yè)激勵體系上了,比如地方與稅收優(yōu)惠,技術與人才補貼、配套出資與貼息等等。這些都形成經營性資產,產生未來長時期的收入流。總之,這是一個管理問題,關鍵在于負債率,在于資產未來收入的能力及其派生的融資能力。不能先天性地認為地方政府融資就不行,也不能說不加管控。對地方融資平臺要規(guī)范化建設,事前的監(jiān)管、事后處置這兩條機制要建立起來。
記者:還是缺少法治建設。
史正富:是迫切需要法規(guī),如監(jiān)管法規(guī)。但這不光是一個法治問題,技術也不過關。比如企業(yè)申請貸款,銀行會考察你資產負債表、損益表、現金流量表,分析你還債的可能性,監(jiān)控你貸款的使用。地方政府呢,什么都沒有,最早國家開發(fā)行跟一個地方簽個一攬子協議,整個幾百億元,沒有項目,沒有關于現金流量、資產負債表等的嚴格審查和分析。我的理解是,地方融資畢竟是一個新事物,突然要做起來,要大發(fā)展,大家都跟不上。粗放式發(fā)展這一段已經過去了,前幾年是地方政府的借債高峰,現在是還債高峰,去年跟今年地方政府的日子很難過,都學到了重要經驗。
另外,這么多地方政府一定會有地方政府出來創(chuàng)新,比如重慶,他們在探索,怎么樣用地方融資平臺,促進地方基礎設施建設與新國企的發(fā)展,同時又控制債務風險,制定了一些規(guī)則。這是一個地方的嘗試,當人家知道重慶有這個經驗,好多人去取經,形成了地方的知識交流,橫向傳播。這也是中國改革開放30年的一個特色,很多好的政策與做法開始并不是中央的想法,而是地方有個經驗,中央調研,調研以后推廣。
我覺得現在這個過程不能僅局限于過去地方之間自主傳播的模式,它需要專家的介入,包括世界銀行的專家,中國的財政專家、會計專家、金融專家,幫助中國的政府建立探索形成這個監(jiān)控、管制地方政府金融平臺的一套法治和操作規(guī)則,就像現在銀監(jiān)會監(jiān)控銀行業(yè)務,銀行給企業(yè)放款,銀行就要監(jiān)管審查企業(yè)的報表和業(yè)務,確定貸款的風險。以后實際上把地方政府融資平臺看成一個大企業(yè)不就行了嗎?一個市就是幾百億的事,也就一個大型企業(yè)的規(guī)模。希望銀行有能力評估地方政府的資產負債表、損益表、現金流量表,那么地方政府的這三張表怎么編呢?現在是一個問題。它沒有一個規(guī)范的報表,我們實際上從財政部開始到地方政府,還沒有形成一個和中國現實配對的科學合理的報表體系。
記者:和財政預算是否要結合在一起?
史正富:對。實際上是預算所用的報表要改革。我們預算的這個表過于簡單,它等于是三表合一,資產負債、收入支出和現金流入流出概念是混在一起搞的。這三對概念是不同的,互相配對的,我們現在經常糅在一塊了,一個財政預算報表,告訴你說我財政是沒有問題的,支出是哪幾項,收入是哪幾項,其中有一項是借債,但借債不能算是收入,只是現金流入。另外,中國比西方公共財政多了一個領域,就是資產產生的收入,國有企業(yè)、土地、股權處置、經營權拍賣等,是投資形成的經營性資產,然后產生收入。這在西方財政中不重要,但在當今中國財政中則很重要。這個問題牽扯到一個新的、更包容的、科學合理的、針對政府體系的會計報表體系,國家可以拿這個報表體系監(jiān)控整個地方融資體系,銀行可以用它來評估地方政府的風險有多大。
收入分配改革新思路
記者:在三維市場經濟體制下,經濟增長很快,社會矛盾也趨大。其中一個原因恐怕是它造成了過大的收入差距。
史正富:假如沒有這個地方政府體系,我們是一個怎樣的市場經濟制度?你看拉美、中東、非洲,以及美國這樣的發(fā)達國家,他們沒有地方政府介入到這些事情上面來,他們的收入分配在工業(yè)化工程中及現在是怎樣的?是比中國還差嗎?
因此,我們需要反思,如果不是這個中國特色市場經濟,而是常規(guī)的市場經濟,那么經濟增長會是什么樣的?基礎設施會是什么樣的?收入分配會是什么樣的?社會矛盾會是什么樣的?會比現在做得更好嗎?不可能!
我們現在看我們中國的收入分配不滿意的地方挺多的。平心而論,就現在這個發(fā)展階段,從輕工業(yè)向重化工業(yè)過渡的這個階段,任何國家的歷史上都是資本密集程度提高,人均占有資本的程度提高,馬克思將此稱作資本有機構成提高,這個過程中,消費占比下降,勞動收入占比下降,同時收入向資本家集中,實際上馬克思當年講資本主義要滅亡,就是這個原因。但到后來,技術進步了,汽車工業(yè)興起,新部門不斷出現,第三產業(yè)也起來了,這個因素漸漸淡化了。
記者:因為有了社會保障?
史正富:不單是社會保障,更重要的是,收入分配本身也在改變,中產階級收入在增大。美國經濟學家?guī)炱澞脑噲D說明,這是一個倒U形的收入分配曲線,經濟增長的第一個階段的收入分配狀況是不好的,勞動的收入分配份額在下降,但過了某個點(經濟學家說是“劉易斯拐點”),勞動收入的份額就會上升,中產階級就會壯大。
但我擔心的是什么呢?美國最近30年的情況又變了。1980年代以前,中產階級狀況是改善的,但里根以來的美國,中產階級是下降的,中產階級一部分跑到富人那邊去了,現在的富人從絕對數和相對數都比以前多,但是更多的人跑到窮人那邊,窮人的隊伍增加更快,結果中產階級的隊伍在縮小。“兩頭小,中間大”的橄欖形社會正在變成富人多、窮人增加更加多的“M形社會”。這就是占領華爾街自發(fā)運動的社會背景。為什么會這樣呢?我跟一個經濟學家討論這個事,總的認為是信息化、全球化、技術革命有重大的影響。比如發(fā)達國家很多東西都弄到發(fā)展中國家去了,因為企業(yè)扁平化以后,中間管理階層都被砍掉了,一個最高管理層可以支配一個很大的全球企業(yè),勞動力是全球配置的,服務也可以外包,一個有能力的管理者通過一個大型企業(yè)可以操縱越來越多的資源。交通革命、信息革命、全球化把管理者的能力放大了。
信息化、全球化可能是導致收入分配長期出毛病的世界性歷史力量,當然這只能算是一種猜想。但如果這個是對的話,你要考慮,對于常規(guī)市場經濟來說,收入分配不平等的情況很難避免。
但是,如果我們繼續(xù)走中國特色市場經濟,我們是不是可以一定程度上緩解收入分配的不良狀況?我認為是可以的,因為它有手段,其中一個最大的手段就是國家理財產生的資產性收入。
記者:國家理財產生的資產性收入如何調節(jié)收入分配?
史正富:一次分配從來都是收入分配當中決定性的,一次分配定了,富人與窮人的收入就基本定了,你要在再分配中,通過稅收拿富人的錢補窮人,那是非常非常難的。富人的話語權比窮人大,弱勢群體通常沒有組織能力,沒有資源,因此通過二次分配改善收入分配要想解決大問題不太現實。
真正要讓收入分配有一定平等性,還是要在一次分配上做文章。在純粹的市場經濟中,財富與資本向少數人集中是大趨勢,很難被扭轉,這是我們搞市場經濟必須要面對的問題,因為我們不可能回到計劃經濟,但市場經濟確實有馬太效應,越能干的人支配的資源越大,支配資源越大,收入增長得越快,而勞動力收入獲得者,你再辛苦干活,工資每年增長7%~9%也算快了,但還是窮,什么道理?因為資產的增值速度更快。
資產增值收入快于你工資增長速度,房子過去十年增長了多少倍?你工資能這么漲嗎?不能,所以,你工資雖然漲了很多,但有房子、有股權、有企業(yè)的人比你還牛。你知道我們這些年創(chuàng)造了多少富翁?已經令世界瞠目結舌了。而這個肯定是以很嚴重的收入分配不平等為代價的,肯定不是社會可以長期支持和向往的東西。
因此,我的一個理論是,得有一個國家理財體系,通過法律改革,把國家的一部分財產性收入直接對應給比較窮的人,底層的30%為主,相當于給沒有財產的人分享到一部分財產性收入,在一次性收入分配中改善收入分配格局。因為這個一次性收入所依據的財產,不是受益者個人的財產,而是政府替全國人民管的財產,因此我把它稱為1.5次收入分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