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土編者按】很多人會誤解馬克思,認為他是一位堅持達爾文進化論的人類中心主義者。但約翰·福斯特顯然不同意:他認為,馬克思有自己的一套唯物主義自然觀,用政治經濟學批判思考生態(tài)問題。在馬克思看來,在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在交換價值取代使用價值的邏輯中,勞動破壞了讓土地肥力得以持久的自然條件,從而最終破壞了一切財富的源泉——土地和工人。這不僅造成了勞動異化,而且也導致了土地或自然異化。但是,光有政治經濟學批判,還是不夠的。在社會主義歷史上,同樣存在環(huán)境問題,所以我們可能還需要引入一種技術批判。
看到書名——《馬克思的生態(tài)學》,我們不禁要問:馬克思與生態(tài)學有什么關系?作為啟蒙運動后裔的馬克思,他所信仰的進步觀和科學世界圖景難道不是人類中心主義的嗎?馬克思的未來世界難道不是以人類對自然的控制為基礎的嗎?用恩格斯的名言來說就是,對人的政治統(tǒng)治應當變?yōu)閷ξ锏墓芾砗蛯ιa過程的領導。在我們的"常識"看來,在馬克思所預言的共產主義社會中,人的自由必然要以對自然的奴役為前提。因此,自然在馬克思主義的論述中完全是一個被動的客體。
但是本書作者福斯特卻給出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思想譜系。
福斯特的全名是約翰·貝拉米·福斯特(John Bellamy Foster),美國俄勒岡大學社會學教授,《組織與環(huán)境》和《每月評論》的主編,當代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的領軍人物。福斯特早期的研究對象是保羅·斯威奇(Paul Sweezy)和保羅·巴蘭(Paul Baran)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這就決定了其學術進路與"西方馬克思主義"之間的歧異,我們會在后面的論述中細細辨明。
福斯特在書中指出,除了我們所熟悉的唯物主義歷史觀之外,馬克思還發(fā)展了唯物主義自然觀,這種自然觀來源于費爾巴哈。費爾巴哈認為,黑格爾不能提出一種真正的自然主義,因為他將外在自然視為理念的外化,人類與自然是分裂的;而費爾巴哈認為人的存在乃是基于自然,自然就寓于人的感性體驗中,也正是在這種直接性的感性體驗中,自然與人類是統(tǒng)一的。馬克思通過費爾巴哈認識到,自然與人類之間不存在不可逾越的界限,因此自然只有置于(人類)歷史中才能得到理解,人類的欲望和思維在與自然的互動過程中得到了轉化的同時,自然也經歷了種種變遷,這變遷的過程就是"自然史"。
這里我們要搞清楚,自然并不是外在于我們的存在,并非當我們去"回歸自然"時,我們才處身于自然之中。我們一直就在自然之中。在馬克思那里,自然與歷史這一對子并非截然對立,而是處于辨證的關系中。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就認識到,自然是人的無機的身體,"所謂人的肉體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相聯(lián)系,也就是等于說自然界同自身相聯(lián)系,因為人是自然的一部分。" 所以當人在進行再生產的時候,也就"再生產整個自然界"(第82頁)。 自然史與人類史相輔相成。
以上所述的就是馬克思生態(tài)學的哲學基礎。正是在自然與歷史的相互牽連中,我們可以看到,當下生態(tài)危機就不單純是自然環(huán)境問題,它與整個人類社會的生產與再生產構型為一種辯證的總體性,當務之急便是對這種總體性進行考察。這里福斯特引入了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來對生態(tài)問題進行總體性的分析。
福斯特從《資本論》中拈出了他的核心概念:新陳代謝斷裂(metabolic rift)——這一概念是馬克思對農業(yè)化學家李比希土壤退化理論的發(fā)展。這里所謂的新陳代謝不是我們生物體內物質和能量的轉變過程,而是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的過程。然而,因為現(xiàn)代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以及隨之而來的城鄉(xiāng)差別,這種新陳代謝出現(xiàn)了無法彌補的裂縫。這種斷裂的現(xiàn)實表征就是生態(tài)危機,其根本原因就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對土地的"剝削"。
馬克思比較了小土地私有制和大土地私有制,前者對應的是前資本主義的小農社會,后者對應的則是按工業(yè)方式經營的大農業(yè)和工業(yè)社會,即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大土地所有制使農業(yè)人口減少到一個不斷下降的最低限度,而在他們的對面,則造成不斷增長的擁擠在大城市中的工業(yè)人口。由此產生了各種條件,這些條件在社會的以及由生活的自然規(guī)律決定的物質變換過程中造成了無法彌補的裂縫,于是就造成了地力的浪費,并且這種浪費通過商業(yè)而遠及國外(李比希)"(第172頁)。這種浪費不僅會耗費自然即土地的自然力,同時也會損害人類的自然力。勞動本來是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交換,是為了滿足人發(fā)展的需要。但在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在交換價值取代使用價值的邏輯中,勞動破壞了讓土地肥力得以持久的自然條件,從而最終破壞了一切財富的源泉——土地和工人。這不僅造成了勞動異化,而且也導致了土地或自然異化。
這與馬克思所接受的達爾文進化論背道而馳。
馬克思通過達爾文的進化論認識到,人與其它物種一樣,同樣來自自然,并不是什么"萬物的靈長"。這里福斯特特別指出,《物種起源》第一版中并沒有"進化論"和"適者生存"的概念。這種具有目的論意味的概念無疑為社會達爾文主義奠定了理論基礎,但福斯特卻將達爾文與這種具有沙文主義和人類中心主義的思想?yún)^(qū)別開來,從而也讓馬克思與其劃清界限。在馬克思看來,達爾文的《自然選擇》"第一次給了自然科學中的'目的論'以致命打擊"(第220頁)——拒絕了人類中心主義的馬克思認識到,不光人要發(fā)展,要進步,自然也需要得到發(fā)展,要與時俱進。但是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下,不僅人作為勞動力被異化了,土地作為自然力也遭到了異化。于是,為了解決人與自然之間的新陳代謝問題,即實現(xiàn)人與自然的"共同進化",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必然要被超越,我們必須走向生產者(自由人)的聯(lián)合體。只有在這種聯(lián)合體中,社會的物質發(fā)展才能和人類與自然關系的發(fā)展聯(lián)系在一起。
因此,在馬克思那里,自然史與人類史是統(tǒng)一的,由此形成了歷史的和自然的總體性,這意味著,馬克思的生態(tài)學同時也是一種政治經濟學,其生態(tài)批判最終就落實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從這個意義上,福斯特認為,真正繼承馬克思生態(tài)思想的是列寧、考茨基、布哈林、盧森堡、莫里斯和考德威爾等正統(tǒng)馬克思主義者,而不是諸如法蘭克福學派這樣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他們更像是韋伯主義者。正是基于此,福斯特與法蘭克福學派在生態(tài)學上的分歧也彰顯出來,前者的進路是政治經濟學批判,旨在揭示生態(tài)危機背后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而后者進路卻是文化批判,旨在揭示生態(tài)危機背后的工具理性和征服自然的思想觀念。
于是,按照福斯特的看法,我們就不可能在維持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的前提下,去進行生態(tài)保護——晚期資本主義國家對氣候危機只能采取零敲碎打和算計式的策略,如碳配額、碳交易和碳關稅等措施,《京都議定書》的幾近破產就是明證。真正的解決之道只能是后資本主義的環(huán)保觀,這就是馬克思的生態(tài)學。
但海德格爾早在冷戰(zhàn)之前就認識到:蘇聯(lián)與美國,一個共產主義,一個資本主義,但"這兩個國家在形而上學上是相同的",因為它們在形態(tài)和精神上,都為技術的"命運"所籠罩,處于沉淪之中。不論我們是處于后工業(yè)時代,意識形態(tài)終結的時候還是信息時代,技術無疑當下最為重要的中介,規(guī)定著我們的存在方式。也因此,即便二者在生產方式上存在根本性差異,共產主義的蘇聯(lián)卻未必比資本主義的美國更加環(huán)保。
關于蘇聯(lián),福斯特辯解說,斯大林偏離了列寧的生態(tài)思想,所以才會造成自然異化。但這種說辭與關于"現(xiàn)實社會主義"所進行的辯解——蘇東集團偏離了馬克思思想,所以烏托邦才變成了異托邦——可謂"異曲同工",并不那么令人信服。在當下的中國社會主義實踐中,我們怎樣才能在利用技術的同時,不為技術所挾持,怎樣達成人與自然的和解,真正實現(xiàn)可持續(xù)發(fā)展,或許是更為切近的問題。于是,為了解決生態(tài)問題,在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之外,我們可能還需要引入一種技術批判。
參考文獻:《馬克思的生態(tài)學》,[美]福斯特著,劉仁勝、肖峰譯,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2月,24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