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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雪將至》:國企工人階級的湮滅

作者:郭松民   來源:獨立評論員郭松民  

《暴雪將至》:國企工人階級的湮滅

郭松民

《暴雪將至》讓很多人聯(lián)想起《鋼的琴》、《白日煙火》,我卻有點不合邏輯的想起了《不夜城》。

《不夜城》,是由著名導(dǎo)演湯曉丹執(zhí)導(dǎo)、孫道臨主演,1957年攝制的老電影,講述了民族資產(chǎn)階級在經(jīng)歷了猶豫、彷徨之后,終于滿懷信心的加入公私合營,跟著共產(chǎn)黨走上社會主義道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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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階級被消滅了,但在被消滅的時候卻敲鑼打鼓慶祝,這聽起來有一點匪夷所思,但在五十年代的社會氛圍中,卻不是不可理解的事。

一方面,徐徐展開的社會主義藍圖,為新中國和全體中國人民勾畫了美好未來;另一方面,對民族資產(chǎn)階級個人來說,整個階級在生產(chǎn)關(guān)系意義上的被消滅,反而是個人乘上社會主義時代列車的開始。

毛澤東主席制定的用“贖買”方式進行社會主義改造的政策,使他們不僅可以長期享受“定息”收益,而且還被納入新體制,獲得新身份,有的成了企業(yè)管理者或技術(shù)人員,有的成了國家干部。

在人類革命史上,從來沒有一個階級被推翻后能夠獲得如此優(yōu)厚的善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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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中國的社會主義改造之所以能夠進行得如此溫和、順利,是因為在當年的中國,帝國主義勢力已被驅(qū)逐,官僚買辦資產(chǎn)階級的統(tǒng)治已被推翻,新政權(quán)獲得了知識分子、農(nóng)民階級、尤其是工人階級堅定有力的支持,民族資產(chǎn)階級在政治陷于孤立,除了積極投身于社會主義改造,其實無路可走,這堪稱是社會革命、社會改造方面的“北平模式”。

時間過得真快!從1957年到2017年,剛好六十年。六十年一個甲子,世事出現(xiàn)了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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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暴雪將至》中,我們看到了“國企工人階級”的被消滅,以及他們堙滅前夕的掙扎和絕望。和民族資產(chǎn)階級被消滅時“痛并快樂著”不同,“國企工人階級”卻只有“純粹的痛苦”,因為消滅民族資產(chǎn)階級,遵循的“階級消滅,個人心情愉快”,最終將他們納入體制,“國企工人階級”被消滅卻意味著被體制所拋棄。

多少有點諷刺意味的是,“國企工人階級”正是伴隨著民族資產(chǎn)階級的被消滅而出現(xiàn)的,在短短三十多年時間里,他們從區(qū)區(qū)200多萬人的規(guī)模,發(fā)展到幾千萬人。而隨著“國企工人階級”在九十年代的土崩瓦解,“資產(chǎn)階級”(這個新資產(chǎn)階級是不是“民族”的,還要繼續(xù)觀察)也再次出現(xiàn)并開始覬覦政權(q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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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說的“國企工人階級”指的是存在于1950-1990年代,在社會主義計劃經(jīng)濟時期建立的國營企業(yè)中工作,其身份、待遇獲得國家保障的工人階級,不是指“一般的”工人階級。“一般的”的工人階級是不能被消滅的,沒有他們,這個世界一天也維持不下去,但“國企工人階級”是可以被消滅的。繼地主階級、民族資產(chǎn)階級之后,他們是1949年以來第三個被消滅的階級。

記得新世紀初有一部講述國企改制的電視劇《省委書記》,提出了論述工人下崗合理性的“跳船論”,大意是說,國企現(xiàn)在是一條破船,馬上要沉了,為了救船,就必須有人先跳船,工人最熱愛國有企業(yè),所以應(yīng)該先跳船,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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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時看到這一段的時候就深感困惑:跳水救船,貌似有理,但工人階級不是國企主人嗎?船主跳了船,即便保住了船又有什么意義呢?船又歸了誰呢?如果有人說這是一場騙局或者陰謀,散布“跳船論”的人又該如何為自己辯解呢?

當然,編劇不管這么多,在結(jié)尾,黑壓壓的工人群體,在勞動模范、黨員等工人中的先進分子帶領(lǐng)下,伴隨著慷慨激昂的音樂,潮水般的涌出工廠大門,自豪的下崗了,一如他們在五十年代,帶著國家主人的自豪感,在解放軍和共產(chǎn)黨員的帶領(lǐng)下慷慨激昂的接管工廠。

在《暴雪將至》中,不斷被預(yù)報要來,但在大部分時間里都沒有真正到來的“暴雪”,其實隱喻了即將到來的“下崗潮”。“改制”、“下崗”雖然引而不發(fā),將至未至,但卻決定了所有可能被卷入的人的心境和行為方式——人人都感到恐懼、抑郁乃至窒息,都在拼命掙扎,努力想抓住點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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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角余國偉,這位在保衛(wèi)科工作的工人,把工廠附近出現(xiàn)的連環(huán)兇殺案,視為改變自己命運的最后機會。如果能夠成功破案,像“軸承廠老馬”那樣,從工人身份轉(zhuǎn)為警察身份,自己就可以在下崗潮襲來之前,成功逃到岸上。

這個念頭誘惑著他,也強烈支配著他,為了實現(xiàn)夢想,他放棄了一切——尊嚴、愛情、乃至生命,如果不是為了破案,他甚至連愛都懶得做。對失去體制身份和榮譽的恐懼有多么大,他破案的勁頭就有多么大。在破案過程中連續(xù)失去了愛徒和戀人之后,他完全瘋狂了,最終讓自己成了殺人犯,不僅沒有獲得體制的接納,反而獲得了監(jiān)獄的接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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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演余國偉的段奕宏,獲得東京電影節(jié)“最佳男主角”,可謂名至實歸。他把一位自視甚高但又時刻擔(dān)心將被“暴雪”掩埋的小人物的焦慮、恐懼演繹的活靈活現(xiàn)——在看上去邋里邋遢,基本都是工作服的人群中,他穿著一件“很酷”的皮夾克,像模像樣的打著一條“一拉得”領(lǐng)帶,騎著一輛雖然經(jīng)常熄火但很拉風(fēng)的“偏三”摩托車,顯得有點鶴立雞群。但在有可能改變他命運的警察面前,他的姿態(tài)又永遠都是卑微的,甚至是諂媚的,膝蓋好像永遠直不起來,在大雨里瑟縮著手護著火苗兒,等一個給警察點煙的機會……“工人老大哥”的自豪和尊嚴,早已被迫在眉睫的“暴雪”掃蕩得無影無蹤。

在“暴雪”來臨之前焦慮、恐懼以至于變態(tài)的并不僅是余國偉一個。他的徒弟在臨死之前向他吐露真情,他們早就和廠外的盜竊團伙沆瀣一氣,偷盜工廠的設(shè)備和材料了。“國企工人”盜竊國企,不能改善他們的命運,反而為要求他們下崗的力量提供了口實。

另一個發(fā)生在工廠家屬樓的兇殺案則表明,下崗的巨大壓力甚至使家庭這樣一個“本來是互相取暖的地方”也分崩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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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光球場,這個本來應(yīng)該是國企工人自豪地進行文體活動,展示自己“主人翁精神風(fēng)貌”的地方,現(xiàn)在變成了下崗女工秘密賣淫的場所……

如果說,八十年代興起的“傷痕文學(xué)”,由于充溢著“落地鳳凰”式的自戀而令人感到矯情的話,那么類似《鋼的琴》、《暴雪將至》這類展示下崗“暴雪”給國企工人階級造成傷痕的電影,則因為過于真實而令人感到觸目驚心。

他們遭遇的剝奪是整體性的,但他們的“反抗”或應(yīng)對,則基本上是個人化的、“逃離”式的;雖然有所謂“買斷工齡”的政策,但由于價格過低,實際上他們未能給自己爭取到“贖買”的待遇;從來沒有一個如此龐大、重要的階級在退出歷史舞臺時如此灰心喪氣、自暴自棄,在完成了“身份轉(zhuǎn)換”,也就是失去了國家保障的體制身份之后,不旋踵即全軍潰散,不復(fù)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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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中國“國企工人階級”的命運真的是光榮與悲劇的混合體。作為“共和國長子”,他們是中國完成工業(yè)化的主力軍,沒有他們辛勤的、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就沒有新中國成立以來持續(xù)的經(jīng)濟增長,更談不上今天的“崛起”。

在八十年代之前的歲月里,他們還在中國社會扮演著類似“中產(chǎn)階級”的角色,是國家和社會穩(wěn)定的“壓艙石”。此外,國企工人階級作為當時社會的主流階級,還深刻塑造了社會的價值觀——勞動光榮!

今天我們都明白,在工人階級失去了主流地位之后,勞動并不“光榮”,再也沒有青年以成為一名工人為榮,也再也沒有一位姑娘以嫁給工人為榮。在追求快富、暴富的社會氛圍中,不勞而獲才是“光榮”的,能夠空手套白狼,瞬間暴富,甚至是最“光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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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企工人階級”雖然對中國的工業(yè)化居功至偉,但政治上的保守,承擔(dān)不了繼續(xù)革命的重任,決定了他們的悲劇性命運。

說起來令人嘆息,從來沒有哪個國家的工人像中國的“國企工人階級”那樣獲得過這么好的上升為國家領(lǐng)導(dǎo)階級的機會,毛澤東主席他晚年的政治實踐中,甚至把領(lǐng)導(dǎo)權(quán)硬塞進他們的手中。

但在毛主席去世之后,國企工人階級仍然不能作為一個階級采取有意義的政治行動,當他們開始放棄保衛(wèi)鞍鋼憲法,默認了廠長負責(zé)制,并且為獎金的增加而沾沾自喜的時候,他們實際上默認了自己沒有管理企業(yè),更談不上領(lǐng)導(dǎo)國家的資格了。這個時候,“暴雪”就蓄勢待發(fā),余國偉的命運已經(jīng)等在前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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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呢?因為作為受到傳統(tǒng)社會主義國家保障的國企工人階級,他們的權(quán)利太多(比如不能隨意解雇),待遇也太高(甚至超過干部),不適合作為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秩序下的雇傭奴隸,這就使得有一股力量,處心積慮的要消滅他們。除非他們能夠從政治上清醒地認識到這個問題,奮起保衛(wèi)公有制和社會主義,否則也不能保住自己的權(quán)利和經(jīng)濟地位。

“國企工人階級”的消失,給中國社會留下的空白是巨大的,以至于誰能代表中國的形象都成了大問題,各種文藝盛典和官方的宣傳畫中,“當代中國人”的形象都消失了。

此外,如前所述,國企工人階級曾經(jīng)是中國穩(wěn)定的“壓艙石”。他們的消失,是中國社會九十年代以來一直缺乏穩(wěn)定感、安全感的深層次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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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暴富階層并不認同現(xiàn)行體制,他們最熱衷的是向國外轉(zhuǎn)移財富,城市新出現(xiàn)的“中產(chǎn)階級”極不穩(wěn)定且首鼠兩端,政治底色是自由主義的,以“農(nóng)民工”為主體的新工人階級并不像國企工人階級那樣是由體制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缺乏和體制的深厚感情,甚至形同陌路。

體制在失去了曾經(jīng)的階級基礎(chǔ)——國企工人階級——之后喪失了安全感,而這種不安全感又通過各種方式傳遞到了全社會,這是中國經(jīng)濟持續(xù)增長,但危機感卻越來越嚴重的根本原因。

在《暴雪將至》的最后,天空終于開始飄下雪花,余國偉在目睹了曾經(jīng)作為他生活全部意義的工廠在“整體爆破”中灰飛煙滅之后,上了一輛公交車,但這輛公交車卻熄火了——車上并非余國偉一個人,而是整整一代人,他們被時代滯留在原地,自生自滅,聽任雪災(zāi)的降臨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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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企工人階級的誕生及堙滅,是二十世紀中國社會主義運動最大遺產(chǎn),也是最重要的歷史教訓(xùn),但直到今天,這個教訓(xùn)并沒有被認真總結(jié),這可能是比國企工人階級堙滅本身更嚴重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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