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之元:“看不見的手”范式的悖論——不完全市場,次優(yōu)定理與軟預算約束 |
|
作者:崔之元
來源:紅色文化網
|
|
第一章 導論:看不見的手的范式——比喻、論證和困境
一般地說,他并不企圖增進公共福利,也不知道他所增進的公共福利是多少。在他使用他的資本來使其產出得到最大的價值的時候,他所追求的僅僅是個人的利益。在這樣做時,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引導他去促進一種目標,而這種目標絕對不是他個人所追求的東西。
——亞當·斯密
亞當·期密使得商業(yè)的實踐準則達到一種神學的境界。
——哈羅德·拉斯基
本書是對“看不見的手”范式在政治經濟和社會秩序方面的研究。進行這項研究的初始動機取決于我對當代社會中兩類事件的思考。
一類事件發(fā)生在東歐和前蘇聯等前共產主義國家中。在那里,私有化在經濟轉軌進程中占據了主要的地位。我們常常聽到這種說法,加強“預算約束”是私有化的關鍵理論基礎。在這些國家中,傳統的國有企業(yè)在“軟預算約束”下經營,它們可以把成本“外部化”轉嫁給他人,尤其是轉嫁給國家。因此,這些企業(yè)沒有責任感,沒有效率,更嚴重的是軟預算約束使得它們可以逃避其不良行為所造成的后果。由此看來,“廢除軟預算約束”成為學院文獻以及有關東歐、前蘇聯和中國經濟轉軌問題的新聞報告中最常見的口號便不足為奇了。
另一類事件則發(fā)生在美國。這類事件反映在三個方面。第一,歷時一個世紀之久的公司股東的有限責任正在受到沖擊,原因在于它使得公司從事高風險活動并將由此產生的不良后果轉嫁給他人,包括貸款人和消費者。1980 年,美國國會頒布了《綜合環(huán)境反應、補償和責任法》(Comprehensive Enviromental Response, Compeosation and Liability Act)。這一法案賦與一系列“責任方”“嚴格的責任”,以令他們負擔清除環(huán)境中的有害廢物的成本。法院里關于“刺破公司有限責任的面紗”的案例不斷增多,這意味著股東應該對比他們投入更多的財務損失負責任。1991 年,兩位著名的公司法教授,耶魯大學的享利·漢斯曼(Henry Hansmann) 和哈佛大學的Reinier Kraakman 提出一次性廢除公司有限責任,重新采納公司“無限責任”機制(Hansmann 和Kraakman, 1991)。
第二,80 年代末,儲蓄和貸款協會(Savings$Loans) 危機嚴重影響了美國經濟。很多人開始責備聯邦存款保險公司(FDIC),該公司是按1933 年頒布的銀行法所成立。由于有存款保險,銀行就有了從事高風險投資的動機,他們可以把風險損失的成本外部化,即直接轉嫁給FDIC,但最終一般還是由公眾來承擔的。由于儲蓄和貸款協會危機的影響,一些經濟學重新恢復了對F·哈耶克(F.Hayek)在1974 年提出的取締中央銀行建議的興趣。哈耶克認為,中央銀行作為“最終貸款人”是導致危機的根源,因為它使得銀行有可能把風險外部化。哈耶克及期跟隨者認為,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是“貨幣非國家化”,即回到18-19 世紀時期的“自由金融” 狀態(tài)(哈耶克,1974 年)。
第三,美國《破產法》的第十一章受到攻擊。1992 年3 月8 日《紐約時報》上的一篇文章題名為“是廢棄第十一章的時候了”。第十一章對破產的有關規(guī)定使公司可以進行破產“重組”而不必進行“清算”,重組也不再是對公司不良經營的懲罰措施。借用阿克洛夫和羅莫爾(G·Akerlof 和P·Romer)的話來說,第十一章賦予的公司重組權導致很多公司傾向于為“獲利而破產”。第十一章的存在鼓勵大量的經營狀況不好的公司把其成本轉嫁給貸款者。布萊迪(Michael Bradley)和羅森茨韋(Michael Rosenxweig)這兩位密執(zhí)安大學的教授,在1992 年發(fā)表了他們針對破產法第十一章導致的凈社會損失所進行的經濟研究,由此引起了公眾對是否應廢棄第十一章的爭論。很多“法律和經濟學”學者都一致認為應該完全廢棄第十一章,只維持“清算式”(即美國《破產法》第七章)的破產模式。
對任何人來說,上述發(fā)生在前共產主義國家與美國的兩類事件的相似性是顯見的,即它們都在努力取消對公司的“軟預算約束”。盡管兩類事件存在某種程度上的不同,但它們卻是有相同的質的特征。制造“軟預算約束”這個詞的科爾內( Janos Kornai),把這個詞定義為“成本外部化”,也就是說企業(yè)“希望其他機構來承擔其成本?!保↘ornai,1986 )
激發(fā)這兩類事件的理想是達到“硬預算約束”,即每一個企業(yè)都必須自負盈虧。這種理想直覺看來很有吸引力。實際上,這只對著名的亞當·斯密的“看不見的手” 論證的另一種表述而已。如果公司或是個人都追求其自身的利益,并且不把自己的成本外部化,那么整個社會就會自然而然地更好起來。其實,亞當·斯密在其《國富論》中就已經否認了有限責任公司和中央銀行,認為它們會造成我們今日所謂的 “軟預算約束”。
我把這兩類事件結合起來考慮,想得到對關于“看不見的手”論證的核心內容的深層理解。如果說在廢棄“軟預算約束”方面這兩類事件基本相似,那么為什么相對于在美國取消有限責任,中央銀行和破產重組等問題來說,原共產主義國家的私有化改造所得到的支持更大呢?如果我們只看得到廣泛承認的私有化,似乎“看不見的手”范式是沒有錯誤的;然而如果我們看到關于取消有限責任、中央銀行的破產重組的爭議,至少我們可以有理由對“看不見的手”論證的正確與否進行探究。進而,通過這一迂回,我們可以得到關于產權理論的新見解。這正是我在本書中所要做的。
1.1 作為比喻和作為目的論之殘余的“看不見的手”
首先,讓我們從“看不見的手”作為比喻開始。比喻是詩意想象的一種手段,利用這一手段我們對一種事情理解和體驗可以通過對另一種事情的理解和體驗來達到。可以說,“看不見的手”是形成我們對現代社會的理解和想象的最重要的比喻。它使得我們相信每個人的自利行為都將自動導致社會效益最大化,就好像這整個過程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所引導。阿羅(Arrow)和哈恩(Hahn)這樣表述亞當· 斯密的“看不見的手”:
“……是對經濟均衡關系,收益率的平均化這一最基本的問題的詩一般的描述,生產要素總是被某種趨勢推動著從低到高……社會體制隨著個人追求不同價值的行為而發(fā)展的觀點與整個社會的合理均衡是一致的……這一概念是經濟思想對整個社會進程的總的理解做出的最重要的貢獻”。(阿羅和哈恩,1971.1)
然而,我們不僅僅滿足于比喻。作為啟蒙運動(Enlightenment)的后嗣,生活在20 世紀的未期,我們傾向于把比喻看成是原始思想的一種形成。畢竟,笛卡爾已用“相同”和“不同”的概念取代了“類似”來規(guī)定知識的基本種類。但是,認識心理學、語言學和哲學的最新發(fā)展,重新把“比喻”提到了我們的概念和語言的中心地位。首先,比喻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被廣泛地運用。例如,“辯論就是戰(zhàn)爭”的比喻充分體現在我們的日常表達中,諸如“我在辯率中戰(zhàn)勝了他”或“他攻擊了我論證中的每一個薄弱點?!痹僬撸拔覀內粘2徽撌窍脒€是做的概念體系,實質上都是比喻”的觀點(Lakoff 和Johnson,1980.3)也得到了有力地論證。
我們對社會秩序的思考從根本上說也是比喻。法國年鑒派史學家高夫( Jacguei Le Goff)在其“中世紀的想像”研究中指出,比喻在中世紀社會秩序的思想中占據著中心地位?!敖烫冒炎约嚎闯苫降纳衩厣眢w,新政府則把自己看成是以君主為頭腦的有生命的身體”(Le Goff, 1985.14)。
我認為“看不見的手”這一比喻,在社會秩序的現代思想扮演著相似的角色?,F代思想與中世紀思想比較起來并不乍一看有那樣大的區(qū)別。這部分是因為事實上現代西方思想“重新占有了”中世紀基督思想所占有的中心地位。漢斯布朗(Hans Blumnberg)對此進行了強有力的論述:
“……當現代思想者拋棄了基督教的答案”后,他們仍不得不回答基督教的問題,以表明現代思想能應付任何挑戰(zhàn)。正是這種被迫地“重新占有”中世紀基督教創(chuàng)世與未世說的“地位”,導致了“歷史哲學”的宏大結構。[尤其是,] ……自由主義并沒有放棄目的論的殘余;因此,亞當·斯密創(chuàng)造了“看不見的手”來引導自我調節(jié)的經濟秩序,同時他也相信“正義的法律”在這一進程中神奇般地存在著。(Blumenberg,1986. 220)
“看不見的手”的比喻中的神學目的論殘余被西方學術界廣泛承認?;趯υ牡淖屑氀芯?,芝加哥大學經濟學家雅各布·維納爾(JAcob Viner)指出,“我不得不承認,不論對目的論原理,或是對看不見的手,如果我們無視亞當·斯密賦與它們的地位,那么亞當·斯密的思想體系,包括其經濟學,是很費解的。”( Viner, 1992. 82)因此,我們可以清楚的看到對于現代社會的“看不見的手” 的理解中比喻和目的論的特征。
1.2 “看不見的手”范式的第一論證:福利經濟學第一定理
與啟蒙運動的精神相一致,我們不僅僅是簡單地在社會中借用“看不見的手” 的比喻;我們還自信對這一比喻有著更深刻和科學的論證。第一個論證是所謂福利經濟學的第一定理,它被普遍認為是亞當·斯密的“看不見的手”的命題的恰當的和現代的論述。這一定理是在19 世紀未期由瓦爾拉(Walras)創(chuàng)立,并在本世紀初由帕累托(Pareto)進一步發(fā)展,最終在本世紀50 年代由阿羅(Kenneth Arrow) 和德布勒(G.Deberu)給予形式化證明。它闡述了在對偏好和技術的一些假設下(如完全競爭,沒有公共物品,不存在規(guī)模經濟,沒有外部性)的競爭價格機制,可使整個社會達到資源配置的帕累托最優(yōu)。價格調整機制導致了這種個人利益和社會利益的美好和諧,存在一組均衡價格可以使市場出清,并且每個生產者和消費者只是簡單地遵循這些均衡價格就可以使其自身和社會的福利同時達到最大化。在這里,亞當·斯密的“看不見的手”被證明是通過競爭價格機制在起作用,價格成為指導個人行為的簡單的統計指標。所有的個人生產者和消費者必須了解各種不同商品的價格,由此他們追求個人利益的行為會自動引發(fā)對全社會有效率的資源配置。
直觀上看第一定理很好掌握。它指出按照帕累托準則,均衡價格信號足以使自由經濟行為很好地自我調整。個人的追求利益最大化行為,使得每一個經濟主體的邊際替代率(消費者)和邊際轉換率(企業(yè))與這些均衡價格一致。由于所有的經濟主體面對相同的均衡價格,所以所有的邊際替代率都等同于該均衡價格。這些等式與市場均衡在一起,刻畫了帕累托最優(yōu)在凸環(huán)境中的特征。
“看不見的手”這一論證是有力的,但其有力程度仍不足以說服那些相信人類社會“自然秩序”的更執(zhí)著的信徙們。這是因為當第一定理的有關假設無法達到時,所謂的“市場失靈”隨之而生,這使得至少在有限的情形下,“看不見的手”這一杰作被破壞。而那些“看不見的手”的忠實信徒則試圖說明即使存在“市場失靈”, “政府失靈”的影響往往更加嚴重。因此,他們努力進行一種論證,即有關“讓市場自己發(fā)展”總是最好的解決辦法的論證。這就是我稱之為對于“看不見的手”范式的第二論證。
1.3 “看不見的手”范式的第二論證:適者生存
對“看不見的手”的第二論證可能稱作“適者生存”論證。這一論證源自于生物進化論。這一事實對生物史學家來說并不奇怪?,F在已達成普遍一致的觀點,認為亞當·斯密和托馬斯·馬爾薩斯(Thomas Malthus)對達爾文(Darwin)的自然選擇理論的形成起了主要的影響作用。斯蒂芬(Stephen Jay Gould)認為, “1838 年那些關鍵的日子里,在他(達爾文)搜集那些即將被他冠以馬爾薩斯見解的資料的同時,他也在研究亞當·斯密的思想。自然選擇理論與不干預主義經濟學的基本要義有著驚人的相似?!保℅ould, 1993: 149)也可以這么說,是“適者生存”的社會論證首先產生,并激發(fā)了達爾文的自然選擇理論的形成。然而,現在卻倒了過來,很多現代經濟學家用“自然選擇中的適者生存”來證明社會經濟秩序中的“看不見的手”。米爾頓·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F·哈耶克,詹姆斯·布坎南(James Buchman),加里·貝克爾(Gary Becker)和阿爾奇安(A·Alchian)是在經濟學中運用自然選擇論的主要代表。
基本上,“看不見的手”范式的第二論證是對第一論證的補充。這表現在兩個方面。首先,當福利經濟學第一定理的效用和利潤最大化的假設被認為是不現實時,在阿爾奇安的下述論述可以提供補充答案:
“……關鍵在于,(對經濟學的假設而言)個人動機和遠見盡管充分,但并不必要……經濟學家所需假定的只是人們對生存條件和經濟體制標準的理解,以及有一群能夠為體制的[自然] 選擇和采取提供各種組織組合的參與者(Alchian 1950)。
換句話說,即只有那些利潤最大化的企業(yè)可以生存,盡管利潤最大化并不必是它們明確意識到的追求目標。其次,更重要的是,當“市場失靈”被看作是對福利經濟第一定理的假設的明顯違背時,“適者生存”可以作為反對以政府干預來糾正 “失靈”的一個借口。這是因為按照哈耶克和科斯(Coase)的理論,私人交易和 “自然秩序”通??梢愿玫亟鉀Q這些“市場失靈”問題。哈耶克認為,“適者生存”論證不僅適用于單個企業(yè)方面,同時也適用于“規(guī)則和制度”的自然選擇。這就是哈耶克竟也批判“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原因,因為哈氏認為它錯誤地僅僅“強調個體的選擇而忽視制度和慣例的選擇”。(Hayek 1962: 1·23)正是對最適合的制度的“自然選擇”為“看不見的手”范式提供了最強的論證。
1.4 看不見的手論證的推論:硬預算約束,不存在外部性和產權
“看不見的手”論證自然地隱含著一個推論,即每一個企業(yè)都必須服從硬預算約束?!坝差A算約束”意味著企業(yè)成本的非外部化,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不存在外部性”是福利經濟學第一定理的假設之一。因此,硬預算約束等同于“不存在外部性”。
反之,“軟預算約束”則意味著“存在外部性”。亞諾什·科爾內認為,“當一個經濟實體(企業(yè)、家庭等)的收入和支出之間的緊密聯系變松時,軟預算約束便產生了,因為支出可以由其他的機構來支付,其中最典型的便是加長式的國家。” 很明顯科爾內的概念把軟預算約束(SBC)等同于成本外部化。
人們普遍認為,軟預算約束的根源是國有制。[1]
然而,從西方近來對有限責任、中央銀行和破產重組的爭論中,我們可以發(fā)現,軟預算約束深植于任何一種形式的現代經濟中。我要研究的中心論題即是軟預算約束使“看不見的手”范式面臨一種困境。在這里,既然本書的論述才剛剛開始,我只想指出,科爾內的軟預算約束理論與阿樂奇安—德姆塞茨——諾思(Alchian-Demsetz-North)的產權論有著非常緊密的關系,科爾內把軟預算約束定義為一個經濟實體希望其他機構為其支付費用,這等同于產權未被明確地界定,因為阿樂奇安—德姆塞茨——諾思( Alchian-Demsetz-North)總是強調:產權的發(fā)展旨在使“外部性內部化”( Demsetz, 1967 :348). 軟預算約束明顯地體現了企業(yè)自身的成本和利益內部化之缺乏。因此,“硬預算約束”在“使外部性內部化”方面等同于明確的產權界定。
把軟預算約束、外部性和不明確界定的產權這三者間的概念關系牢牢記在心,對閱讀本書是很重要的,如果本書所要研究的一個中心論題,即“軟預算約束并不總是壞事情有”是正確的,那么從邏輯上說這也就意味著不明確的產權界定也并不總是壞事情。
1.5 “看不見的手”范式的自然主義前提
總的來說,福利經濟第一定理,“適者生存”論以及硬預算約束的推論共同構成了現代西方政治經濟學思想的中心范式,我稱之為“看不見的手范式”?!翱床灰姷氖帧狈妒降谝徽撟C(即福利經濟學第一定理)是一個有條件的“看不見的手的命題”,因為它承認有限的“市場失靈”事件;第二論證(即“適者生存”論證)則是無條件的“看不見的手”命題,因為這一論證認為市場的自然秩序和政府干預比起來,前者總是更好地運作著,即使市場失靈時也是如此。
“看不見的手”論證的上述兩個論證合起來的效果,是在我們的經濟和社會秩序中建立起一個“自然主義前提”。顯而易見,“適者生存論證”更“自然主義” 一些,因為社會進程被認為與生物演化有著同類性。同樣引人注目的是,第一定理的先驅者們(瓦爾拉和帕累托)仿效牛頓的物理系統來證明經濟定理(Ingrao 和 Ianraed 1990)[2]。我認為,“自然主義前提”的關鍵在于它鼓勵我們把經濟秩序當成固有,而不鼓勵我們通過民主的抱負來掌握和變革經濟生活。
從歷史角度看,亞當·斯密的“看不見的手”論證的“自然主義前提”已頗明顯。亞當·斯密作為《天文學的歷史》一文的作者和忠誠的自然宗教信仰者,他的 “看不見的手”是“在神的指引下的自然和諧秩序的絕對論,它使人類通過個人財產的動作而提高了人類整體的福利。(Viner 1972: 121)再者,這一自然主義前提也被用來論證生活必需品分配的不公平。斯密的《道德情操論》中的一段話研究了這樣一個問題,即為什么上天把土地分給塵世間的一部人而另外一些人卻沒有分到。這段話這樣寫道:
“富人們只選擇那些最寶貴和最愜意的東西。他們并不比窮人消費得多,盡管他們是自私的,貪婪的,盡管他們只考慮自身的便利,盡管他們從其成千上萬的雇員那里得到了其空虛和貪得無厭的愿望的滿足,他們仍然要與窮人分享生活改進的果實。在一只看不見的手的指引下,他們的分配決策和如果每人擁有平等的出始資源時是一樣的。因此在無意間,他們已經使得社會整體利益得到提高,物種得到倍增。當上天把土地分配給地主時,他并沒有忘記更沒有拋棄那些沒有分配到土地的人們,后者也分配到了他們應得的勞動所得。從人類真正的快樂來說,他們的快樂絕對不亞于那些看起來的地位比他們高的人。從身體的輕松和精神的平靜來看,所有不同層次的人所得到的不同的滿足程度基本處于同一水平,如那些游蕩在路邊的乞丐,他們所擁有的正是帝王們所努力奮斗想得到的安全感”。(Smith 1759: 184)
這一精彩的段落表明,“看不見的手“范式一開始就被用來說明現狀的合理性。對現代保守的思想家來說,“看不見的手”論證,尤其是它的第二論證,起到了同樣的作用。他們傾向于認為民主政治是對市場的“自然秩序”的一種干擾??梢?,哈耶克提出同時取消中央銀行和消弱立法機關的功能并非偶然。特別是他提出一種憲法改革方案,立法機關任期15 年并且應獨立于政黨。立法機關的1/15 每年換屆一次,競選者必須是45 歲以上,所有的選舉人也應是45 歲以上。因此,每個人一生只能有一次機會被選為立法委員。(Hayek 1973: vol.3 106-119)。與此類似,為了使聯邦政府達到預算平衡,詹姆斯·布坎南提出了“財政憲法(Fiscal constitution)”來制止不同利益團體的“尋租”行為,因為他認為民主政治對赤字消費和財政危機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偏好。因此,保守的思想家贊成對于民主體制的“憲法約束”而不是“人民主權論”。同理,法理學家們偏受“習慣法”而不是成文法,因為“習慣法”是歷史案例為依據,而“成文法”則是由經民主選舉的立法機關創(chuàng)造出來的[3]。在政策制定方面,他們贊同“規(guī)則”(rule) 而不是“相機決定”(discretion)。米爾頓·弗里曼提出中央銀行只應堅持貨幣供應的“規(guī)則”,而不應有相機決定權力。所有這些觀點都必須以市場有“自然秩序”(看不見的手)的存在為條件,這樣人們就不必通過集體的或民主的方法來持續(xù)不斷地或是周期性地解決那些紛繁復雜的制度問題。
1.6 “看不見的手”范式的三個制度困境
本書的研究是對“看不見的手”范式的挑戰(zhàn)。我對使“看不見的手”范式遇到困境的三種制度進行研究,這三種制度無法用“看不見的手”范式的任何一個論證來解釋。這三種制度是:有限責任公司,中央銀行和破產重組。選擇這三種制度作為研究對象是基于兩種考慮。第一,如前所述,這三種制度正是那些“看不見的手” 論證的倡導者們所要廢棄的;第二,“看不見的手”范式的任一論證都無法解釋三種制度的存在。因此,在“看不見的手范式”中,對這三種制度只有兩種自圓其說的態(tài)度,一是假裝其不存在,二是廢除它們。為了更明確地表達,我預先將本書的論述歸納為以下三點:
(1)“看不見的手”范式的第一論證不能解釋或證明這三種制度的存在。原因很簡單,只有在無限責任,沒有貨幣和沒有破產的假設下,福利經濟學第一定律才能成立。
(2)“看不見的手”范式的第二論證(即適者生存)與三種制度的存在不相協調。為了自圓其說,“適者生存”的倡導者們必須提出廢除這三種制度。實際上他們也這樣做了,但是他們的論證從“不完全市場”理論和次優(yōu)定理來看,是沒有說服力的。
(3)這三種制度的存在導致“軟預算約束”。然而,廢除這三種制度也不是解決辦法,因為我們無法先驗地確定任何一種制度所產生的凈效益。所以,必須有一種新的術語來幫助我們思考現代政治經濟學,用一種新的比喻來代替“看不見的手”的比喻。
本書結構如下:第2 章闡述了我對不完全市場理論的解釋。重點放在不完全市場理論和“次優(yōu)定理”的關系以及在某些條件下軟預算約束也可能是好事情的深層含義。第3、4、5 章分別研究有限責任公司、中央銀行和破產重組。我認為,這三種制度的凈效益無法先驗地確定。第6 章初步探討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秩序的范式的可能。對以民主愿望來控制我們的經濟和活來說,這一新的范式---我稱之為“經濟民主”——少一些“自然主義”,多一些對民主理想的尊重。
第二章 不完全市場,次優(yōu)定理與軟預算約束
亞當·斯密的看不見的手,就像皇帝的新裝。之所以看不見,是因為本來就不存在的。
──約瑟夫·斯蒂格利茨
信息總是不充分的,市場總是不完全的,也就是說市場總是不具有受約束的帕累托效率的。
──約瑟夫·斯蒂格利茨
在我們對政治經濟學和社會秩序的思考中,到處都是關于“看不見的手”的爭論,尤其在現代市場經濟中政府應扮演什么樣的角色問題上更為突出。的確,像我們即將加以澄清的那樣,在對“看不見的手”的論證中,相對立的雙方可被描述為 “有條件的看不見的手”和“無條件的看不見的手”。由此看來,當代關于政治經濟學的論述是在“看不見的手”的范式中展開的。本章所關心的,不是對國家經濟職能的問題做出斷然明確的回答(因本書重點是對有限責任公司,中央銀行和破產法的考察),而是以對國家作用的討論為跳板,說明軟預算約束的悖論向“看不見的手”范式本身提出了挑戰(zhàn)。
2.1 當代政治經濟學兩大流派關于“看不見的手”的主要論點及其問題
2.1.1 國家是市場失效的矯正者──“有條件”的“看不見的手”論證
在當今美國知識界,關于國家經濟職能的問題有兩種很有影響力的觀點或流派。第一種可簡單概括為:“國家應當是市場失靈的矯正者?!边@里,關于市場失靈類型的分別,通常借助于福利經濟學第一定理來進行。該定理提示我們,在一系列的假定條件下(比如完全競爭,沒有公共品,不存在規(guī)模經濟遞增收益和外部性),競爭性的價格體系可以促進整個社會資源配置達至帕累托最優(yōu)。市場失靈的發(fā)生是由于對假定條件的違背,比如強化公共秩序、進行產權界定,提供道路和國防等公共品,管制有遞增收益的公用事業(yè)單位,運用“反托拉斯法”保護競爭,利用環(huán)境法來減少污染等。
“國家應當是市場失靈的矯正者”是庇古以來,關于福利經濟學和公共財政的基本觀點。馬斯格雷夫(Musgrave),阿羅·薩繆爾森和凱恩斯都持這種觀點。例如,凱恩斯所強調的由于工資和價格結構剛性造成的市場失靈,是對福利經濟學第一定理的另一種形式的違背,并引起了宏觀經濟的不穩(wěn)定和失業(yè)。因此,政府的作用是通過政策制定來保證宏觀經濟的穩(wěn)定。
另外,福利經濟學第二定理說明,每一種帕累托最優(yōu)配置都可以通過競爭性的價格機制來得到。按照這種觀點,如果市場形成的收入分配不是社會所普遍接受的,政府需要做的就是通過“不扭曲”的稅收對最初的收入進行重新分配,其余的則由市場自發(fā)完成。也就是說,效率和分配問題是可以分開的,政府的作用只限于后者。
總的來說,國家作為市場失靈矯正者的觀點,要求在一些重要且特殊的情況下對“看不見的手”做出限制和修正。同時,讓市場機制這只“看不見的手”在經濟中的主要部分實現其效率性。凱恩斯的以下表達清楚地揭示了這一有條件的“看不見的手”的觀點:
“我們對普遍接愛的古典經濟學的批判不在于發(fā)現它在分析中的邏輯缺陷,而在于指出它的假定很少或者從來就沒有的在現實中滿足過,從而根本就為能解決現實世界中的經濟問題。但是,如果中央實現了與盡可能的充分就業(yè)水平相應的總量控制,從此之后,古典理論仍可適用”。(凱恩斯,1936,378)
從現實政治的角度來盾,這一流派在美國通常是與“自由主義”聯系在一起的,而在西歐是與社會民主主義聯系在一起的。很明顯,這是被稱為“有條件”的“看不見的手”的論點。
2.1.2 國家僅僅充當產權和秩序的維持者
第二流派認為,“政府失敗”遠比“市場失敗”嚴重得多,所以即便存在外部性,存在規(guī)模經濟和公共品的情況下,政府也不應干預經濟(斯蒂格勒,1975)。貝克爾(Gary Becker)將之清楚地表達為:“我更傾向于相信,在政治部門中和市場領域一樣存在著壟斷和其他不完善之外,實際上很可能更為嚴重,……難道市場的不完善就能證明政府干預的合理性嗎?如果政府行為的不完善比市場不完善還顯著的話,答案顯然是否定的”(Becker,1976,37-380)斯蒂格勒(George Stigler)的管制理論和詹姆斯·布坎南的尋租理論也持同樣的觀點。
至于“外部性”,羅納德·科斯認為,私人交易總是要比政府和矯正有效率(科斯,1960)。他的觀點被理查德·波斯納(Richard Posner)引申為習慣法總是比成文法和憲法有效率;習慣法可解釋為使社會福利最大化的最好法律。憲法和成文法與習慣法的區(qū)別在于沒有象后者那樣盡力促進效率的提高(Posner,1986,21)。這一觀點是和“看不見的手”范式的第二論證密切相關的:“自然選擇,適者生存。 ”在此“自然選擇”過程具有“契約自由”的特點──私人的交易過程總要比政府的集中調節(jié)有效率。
在現實政治中,這一流派在美國是與“保守主義”,在歐洲是與“新自由主義” 聯系在一起的。它可被稱為“無條件的看不見的手”論點,因為該觀點認為國家最多只能充當產權和公共秩序的維護者,即使在市場失靈的特殊條件下,政府也不應干預具有自然秩序的市場。
2.1.3 以上兩種觀點的缺陷
政府作為市場缺陷矯正者的觀點由于其對政府官員和立法者過分理想化的假定遭到挫折。他們的行為并不總是從公共利益出發(fā)。這里,我們可以體會到保守主義的合理因素;他們總是有力地提醒我們“僅有良好的愿望是不夠的”。
然而,政府失敗總是比市場失敗更為廣泛的論點卻是一種盲目的迷信。盲目的迷信可能導致嚴重的實際后果。例如,當今美國儲蓄與貸款協會的危機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盲目的解除管制的思潮引起的。政府沒有意識到,在一個方面削弱管理(放松對儲蓄與貸款協會投資選擇的限制)就需要在另一方面更為嚴格的監(jiān)管(比如要充分監(jiān)測儲蓄與貸款協會投資的安全性和穩(wěn)定性)。對此,羅納德·里根的名言( “在現在的危機中,政府不能解決我們的問題,政府本身反而是問題”)很可能起到誤導的作用?!罢ъ`”與“市場失靈”何者為大,是個經驗問題,不應給予先驗的理論回答。當前亞洲金融危機更說明盲目地解除對資本市場的必要監(jiān)管可能是災難性的。
從“新政”到70年代,“政府是市場失效矯正者”的思想很流行,這在美國是 “自由主義”時期。從70年代到現在,保守主義(即國家僅僅是產權和秩序的維護者)贏行了上風。鑒于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都有嚴重問題,重新思考政府的經濟職能是很必要的。隨著后冷戰(zhàn)時代的到來,使東西方各國進行重大的國內改革有了更廣泛的空間,更使得這種重新思索尤為緊迫。因此,即使本書主要是在政治經濟學的理論上做一些探索,我也希望它能對實施改革戰(zhàn)略的中國、東歐和前蘇聯以及處于重新思索進步綱領中的美國有所啟發(fā)。
2.2 對不完全市場理論和次優(yōu)定理的解釋
既然要重新思考政府的經濟職能和目前兩種流派的缺陷,我們需要這樣一種理論角度,它能同時對兩種觀點的問題加以說明。我選擇新近發(fā)展的不完全市場理論作為理論起點,因為它能滿足這種同時性的需要。然后,我將不完全市場理論與“ 次優(yōu)定理”結合起來,說明兩者的聯合含義。這一聯合含義是本書的理論中心。
就像本章前面指出的那樣,福利經濟學的第一定理可看作是跳板,通過它我們可以對有關國家經濟職能的兩種觀點加以比較。第一種觀點認為,由于使定理成立的假定無法滿足,因而政府干預具有合理性;第二種觀點認為,即使定理假定的條件是現實世界無法滿足的,那也不能證明政府干預是合理的??梢?,在對兩種觀點的重新思考中,人們期望有一種理論能對福利經濟學第一定理本身有新的認識。而不完全市場的理論恰恰能做到這一點。
讓我們先解釋一下“不完全市場”的含義。如果有與自然狀態(tài)一樣多的合同“ 要求”(claims),我們就說存在完全的市場。也就是說,在完全市場中,人們可以一次性地以宣布的市場出清價格訂立合同,隨著時間的流逝和事物實際狀態(tài)的展開,他們只是按合同供給和接收而已。很明顯,在任何一個現實的經濟中,都不具有完全的市場。例如,農產品的期貨市場通常只有幾個月,許多風險并不能在保險市場實行保險。然而,為了證明福利經濟學第一定理,完全市場的假設卻是必要的。這里還需要一些中介步驟,理由是帕累托最優(yōu)配置中不同自然狀態(tài)中不同人的邊際替代率是相同的。[4]但是,當完全市場系列并不存在時,每個人并不能在任一時間和其他人交易物品,他們只能“看到價格和他們自己的邊際替代率,這就很可能與別人的有顯著的差別。”(Newbery和Stiglitz,1981,209)。
不完全市場理論放松了完全市場的假設,但它保留了第一定理的其他假設。比如,完全競爭、沒有公共品,不存在規(guī)模經濟效益和外部性。到目前為止,以下兩點是該理論最重要的結論。
(1)當市場是不完全的,競爭均衡一般地不具有受約束的帕累托效率( constrained Pareto efficiency)。
(2)如果自然狀態(tài)是S,而跨期條件(spanning condition)不具備,會有S-1 緯度流型(manifold)的競爭均衡,[5] 也就是說存在多種競爭均衡。
在下面的討論中,我把第一種結果稱之為“次優(yōu)結果”(Suboptimality),第二種稱之為“不確定結果”(indeterminacy),現在我就來解釋為什么不完全市場理論能夠同時對國家經濟職能的兩種流派進行挑戰(zhàn)。
不完全市場理論的意義,在于它賦于利普西(Lipsey)和蘭卡斯特( Lancaster)1956年的“次優(yōu)定理”(Second-best theorem)新的生命力?;旧险f,“次優(yōu)定理”應用于不完全市場系列時,意味著軟預算約束──一種外部性造成的扭曲──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一件壞事。現分別解釋如下:
(1)既然不完全市場理論保留了第一定理中除市場完全之外其他所有假設, “次優(yōu)結果”就表明市場失靈比福利經濟學第一定理所能允許的要普遍得多。正如斯蒂格茲指出的:“正當傳統文獻把市場失靈刻劃為分散的市場可達致帕累托最優(yōu)這個一般規(guī)則的例外情況時,按照新的觀點,這一推斷走向了反面,而成為:只在例外的情況下,市場才是有效率的”(Stiglitz,1992.38)?;旧希煌耆袌鱿盗械膬r格并不能在總體導致個人利益和社會福利的統一。因此,不完全市場的次優(yōu)結果理論恢復了次優(yōu)定理在政治經濟學理論中的關鍵地位:
(2)“不確定結果”意味著我們應該強調市場經濟是一系列制度,而不僅是價格機制。這里有兩個原因:第一,現在的制度將有助于我們解釋將得到多種均衡中的哪一種;第二,制度改革,即從一種均衡轉到另一種均衡,有可能改善不完全市場中的次優(yōu)配置。如果不充分重視市場和政府兩者特定的制度基礎,要一般地說明哪種失效更為嚴重是不可能的。
利普西(Lipsey)和蘭卡斯特(Lancaster)的次優(yōu)定理指出:“每當幾個市場存在無效率時,去除它們中的一個并不必然促進全局效率?!蔽蚁惹疤岬降?980 年代美國儲蓄貸款協會危機是對這一定理的很好例證:“如果一個方面放松監(jiān)督,而在另一個方面不加強監(jiān)督,結果可能是災難性的”。為了更一般性地加以說明,讓我們引用利普西和蘭卡斯特的說法:
“次優(yōu)定理指出,在一個一般均衡的體系中,如果有一個條件不能滿足帕累托最優(yōu)的要求,那么盡管其他條件是可能滿足的,一般來說,不再具有合意性。用另外的話來說,如果帕累托最優(yōu)的某一條件不能滿足,只能在背離帕累托最優(yōu)其他條件的情況下尋求較佳狀態(tài),該狀態(tài)可被叫作“次優(yōu)”。從這個原理出發(fā),可得到幾個否定的推論:沒有一個先驗的判定各種狀態(tài)中何者更有效率的辦法,只要這些狀態(tài)滿足帕累托效率的某些條件,而并沒有滿足另一些條件;也沒有先驗的辦法判定,不滿足帕累托效率中的任何條件的各種狀態(tài)的優(yōu)劣,特別地不能肯定對所有帕累托條件作相同方向上和數量上的背離,其狀況一定優(yōu)于在數量上和方向上有不同背離的狀況”。(Lipsey and Lancaster, 1956,11-12)
將不完全市場理論的“次優(yōu)結果”與次優(yōu)定理結合起來,我們可以得到這樣的結論:沒有任何理由能解釋軟預算約束(外部性)總是一件壞事情。因為當帕累托最優(yōu)的某一條件(這里是指完全市場條件)缺乏時,另一條件的滿足(這里是指沒有外部性)不必然改進效率。這是我們從不完全市場理論和次優(yōu)定理的結合中得出的最有意義、也是最主要的結論。本書以后各章有關有限責任、中央銀行制和破產重組的討論都可看作是對這一中心論題的闡述。
簡而言之,不完全市場理論啟示我們,有必要去研究市場經濟的制度基礎,并要通過次優(yōu)定理的透鏡去理解軟預算約束的問題。
2.3 本書的基本結構
本書選擇現代市場經濟制度的三個方面進行研究,這些制度是為福利經濟學第一定理所忽略的,也是被“適者生存”的論點宣告為應削除的。但是不完全市場理論和次優(yōu)定理卻說明了這些制度的重要性。
(1)現代公司是以有限責任為基礎的,然而福利經濟學第一定理中股東都負有無限責任。就象(Roy Radner)所說的,“對股東有限責任用公式表示的一個方法就是對生產者加這樣的一個約束,即每個生產期的凈收入是非負的,然而如果使用這個公式,我們還沒能發(fā)現適當的條件,使生產者映射具有合適上半連續(xù)性。( Upper semicontinous)”。也就是說,為了證明福利經濟學第一定理,必須以無限責任為條件。
(2)現代市場經濟都有一個雙層銀行制度。然而,在福利經濟學第一定理中,因為市場被假設為完全的,故并不存在貨幣和信貸的角色。所有經濟決策都是一次做出的,所以在完全市場的理論中并沒有從事借貸活動的銀行。也就是說,第一定理的證明只適應于實物經濟,不適合于貨幣經濟。
(3)由于單個預算約束[6] 的證明要求,第一定理是不允許破產存在的,但是在實際經濟中,破產法卻是現代公司經濟中重要的制度基礎之一。
從這一視角出發(fā),“看不見的手”范式不能解釋或證明有限責任公司、中央銀行制和破產重組存在的合理性。簡而言之,“看不見的手”第一論證中的假定都遠遠沒有考慮這些制度特點,而“看不見的手”范式的第二論證則竭力地去消除這些制度。但是,作為對不完全市場的反應,這些制度的安排是很關鍵的。通過對英美兩國這些制度的歷史性研究,我將說明以這些制度為基礎的現代市場經濟中“軟預算約束”的不可避免性。
“軟預算約束”的概念出自科爾奈:“軟預算約束的出現是經濟單位(家庭、企業(yè))中嚴格的收支關系的放松,因為支出將被其他機構,特別是有‘父愛’傾向的國家所支付”。人們普遍認為(包括科爾奈)軟預算約束是國家社會主義經濟一個特殊問題。這是很容易理解的:每個企業(yè)應有對自己負責的“硬預算約束”,這是“看不見的手”發(fā)揮作用所必需的。
然而,我要說的是“軟預算約束”已深深地植根于現代市場經濟;結果有以下悖論或困境:
(1)如果沒有有限責任公司的建立,許多風險較高但于社會有益的投資就會無人承擔;但是,有限責任制又使得經理和股東們受到激勵,去過度投機冒險或把失敗的風險轉移給貸款人。這一難題是第三章要討論的題目。
(2)市場不完全的風險使眾多銀行需要一家中央銀行。如果沒有作為“最后貸款人”和“存款保險人”的中央銀行,我們將會經歷一次又一次的“大衰退”和恐慌;然而有了它,我們則不能逃脫以部分保了險的銀行行為為基礎的“道德風險” 問題:他們借此從事超風險的投資。這種進退維谷的境地將在第四章中討論。
(3)不完全市場條件下,具有較好前景的企業(yè)也可能走向破產。簡單地說,原因是資本市場在滿足其短期需要方面不是充分有效率的。美國破產法第十一章,是羅斯?!靶抡睍r代的產物,可將其看作是通過“重組”拯救有較好前景企業(yè)的工具。相反,美國破產法第七章是有關“清算”的,就是要讓那些沒有前景的企業(yè)關閉。根據第七章,破產法院可指定一名托管人關閉企業(yè),出售其資產,將收益交給法院以償還貸款人的負債;然而,根據第十一章,公司的原有經理們仍在控制企業(yè),企業(yè)仍在繼續(xù)工作,更重要的是,按照第十一章規(guī)定,重組中企業(yè)有權終止支付退休金,政府必須承擔其余的退休金費用。并且,在破產前,他們也停止了對債權人利息的支付。這樣,我們又面臨一個新的困境:如果沒有破產法第十一章的規(guī)定,處于臨時性融資困難中的企業(yè)將被迫推行第七章的規(guī)定;然而因為第十一章的規(guī)定,沒有活力的企業(yè)也要嘗試重組,以圖拯救。本書第五章將對這一悖論進行探討。
上述三個難題是很難解決的,這就暗示我們,真正的問題不是對軟預算約束的全面拋棄,不應如某些人所說的那樣取消有限責任,取消中央銀行制,取消破產重組。況且,“軟預算約束”不必然的是壞事情,在某種程度上它拯救了處于臨時困境中的好企業(yè)和好的銀行。
本書最后指出,現代市場經濟中“軟預算約束”的普遍性已提出了取消“看不見的手”的范式的要求;畢竟,“硬預算約束”只是“看不見的手”范式的論證中的一個推論。因此,“軟預算約束”,表明單單通過價格機制無法實現個人追求與公共利益的統一。我們必須尋求一種新的政治經濟學和社會秩序的范式。本書最后一章將結合中國改革實際,對這一新的,我稱之為經濟民主的范式進行初步探計。
附錄2.1
不完全市場理論小史
在具有確定性和標準的假定條件下,比如生產函數是凸性的,福利經濟學第一定量可被證明。然而,更有意義或者說與探索效率更有關系的卻是不確定性的情況下如何進行經濟資源的配置。阿羅的經典論文(Arrow, 1954)確立了一系列滿足帕累托最優(yōu)的條件,他要求有一系列完全的相機要求(contingent claim)的市場。也就是說,獨立的證券的數量和自然狀態(tài)的個數相等,否則,市場均衡就不會是帕累托最優(yōu)。
用公式表述[7] 就是假設有n個自然狀態(tài),經濟持續(xù)兩個時期(t=0,1),狀態(tài)在t=0時是已知的,在t=1時是未知的,有m小于n種證券,t=0時買入單位證券;t=1時獲得報償。讓ri=[ri(si)…ri(sa)]作每一單位證券I收益的矢量,R是ri行列式矩陣,如果R滿秩的,就說市場是完全的。
設q={q1…qm}是t=0時證券價格,
ah{a1h…amh}是經濟主體h獲得證券量。
注意ah∈Rm所以短期賣允許的。經濟在每一個時期都有一個商品系列,使zh∈ R′和zh(si)∈R′分別這家庭h在t=0(t=1,s=si)的超額需求,并且P∈R′+是h確知z的價格矢量。求解:
maxUh[zh,zh(s1)…zh(sn)]
(a)
S.T. Pzh+qah≤0
(b)
P(si)zn(si)≤∑ri(si)aih j=1…n
(c)
在R是滿秩,完全市場的情況下,用(c)去求解ah
R [P(si)zh(si)]=ah
然后,我們將其引入(b),多個預算約束并為單個預算約束,單個預算約束就可運用在通常的福利經濟學第一定理的證明中。
然而,如果R不是滿秩(市場是不完全的),(c)就不會有唯一的解,合并預算約束為單個預算約束就不能實現。這一滿秩的條件,說明了為什么“完全市場” 是福利經濟學第一定理必用的假設。
當然,在缺乏市場確定性的情況下,期望得到一個滿足帕累托最優(yōu)的均衡配置是沒有道理的。我們最多能期望一個受到制約下的帕累托最優(yōu)均衡,也就是說,配置系列中的最優(yōu)能夠通過現有的市場得到(不包括市場缺位)。在阿羅(Arrow)和(Borch)之后的大量論文都對不完全市場經濟中“受到限制的帕累托效率進行了探索。彼得·迪(Peter Diamond)在1968年的作品中和1975年奧·哈特(Olive Hart)的作品,在這些研究方面都取得了一些進展,1982年施蒂格利茲(Josepg Stiglitz)得到了第一個普遍性的結論。他指出,在多種商品的不完全市場經濟中的均衡,一般不是有約束的帕累托最優(yōu)的。根據他的理論和更高級的數學( Geanakaphas)和(Polemarchakis,1986)證明了不完全市場經濟總是帕累托無效率的。另外Geanakoplos和馬斯·(Mas-Colell,1989年)證明市場是不完全的,則有S 種狀態(tài),而跨期條件不具備的情況下,將有S-1種均衡。這里“跨期條件”的意思是,一家廠商的生產計劃或者是生產計劃的改變可表示為現有廠商目前計劃的線性組合。
目前,關于“不完全市場”理論的最全面論述是Magill和Quinzii(1996)。
第二章附錄2.2
次優(yōu)理論的簡介
下面已簡化的例子可以說明次優(yōu)定理的一般原理(Lipsey和Lancaster,1956; Silberberg,1990,p.592)。假設有三種商品──兩種是私人商品x和y,一種政府產品z,z不是以邊際成本出售??紤]只有一個消費者。消費者效用最大化服從于生產的可能性,即:
Max U(x,y,z)
S.T. g(x,y,z)=0
拉格朗日函數為:L=U(x,y,z)+tg(x,y,z)
可得一階條件為:
Ux+tgx=0,Uy+tgy=0,Ux+tgz=0
或者為:==(1)
邊際替代率和邊際成本分別是相等的。假設z不以邊際成本MC出售,這一限制可簡單表示Uz=kgz。這里,k 。如果讓U(x,y,z)服從這一新的結果的條件g(x,y, z)=0。拉格朗日函數式成為L=U(x,y,z)+tg(x,y,z)+s(Uz-kgz)最大化的一階條件為:
Lx=Ux+tgx+s(Uzx-kgzx)=0
Ly=Uy+tgy+s(Uzy-kgzy)=0
Lz=Uz+tgz+s(Uzz-kgzz)=0
由于對Uz-kgz作了限制,s≠0。求解邊際替率:=(2)
Ux/Uz,Uy/Uz有相似的表達式。
等式(2)的左邊是x,y的邊際替代率,顯然不能推出邊際替代率和以及是相等的。
在這個例子中,只要z 不以邊際成本MC出售,即使其他兩個商品市場價格仍符合最優(yōu)條件,整體來說,經濟已不處于帕累托最優(yōu)狀態(tài)了。
一般地說,如果經濟有某種扭曲,那么即使把這種扭曲加以消除,也不能證明在其他扭曲存在的情況下,經濟會趨向于帕累托最優(yōu)。這就是含義深遠的次優(yōu)定理。它在本書中的具體應用是,只要“不完全市場”這種“扭曲”還存在,取消“軟預算約束”并不一定使經濟有帕累托改進。
在Lipsey和Lancaster(1956)的經典文獻之后,Green和Sheshinski(1979)是對次優(yōu)定理的最全面闡述。
第三章 不完全市場與有限責任公司
將來的經濟史學家,會賦予有限責任制度的無名的發(fā)明者象與瓦特、斯蒂芬森以及工業(yè)革命的其他先驅并駕齊驅的地位,
——《經濟學家〉1926 2月18日
市場不能實現充分的風險轉移,這方面的缺陷導致了在社會制度、發(fā)放執(zhí)照、破產、有限責任以及大型商業(yè)組織等方面出現了一些作為彌補的替代性措施。
——肯尼斯·阿羅(Kenneth Arrow)
本章的目的,是要研究使"看不見的手"的范式陷入困境的三種制度中的第一個,即在“看不見的手范式中被遺漏的有限責任制度。本文第一部分將說明為什么對“ 看不見的手范式的兩種理解,即“完全市場”式的理解和“適者生存”式的理解,沒有解釋和證明有限責任公司的存在。第二部分簡要地回顧了公司法發(fā)展過程中的一些歷史爭論,著重考察了1856 年一般意義上的有限責任制度在英格蘭的出現和20 世紀90年代發(fā)生的關于廢除有限責任制度的爭論:本文的第三部分將采用不完全市場理論對這一發(fā)展過程作出解釋,并把它與時下主張回到無限責任制公司體制的觀點進行對比。本文的主題在于。在不完全的風險市場(保險業(yè))的情況下,有限責任制是社會愿意接受的。但這也使其自身陷入了“軟預算約束”的困境:有限責任制到底是鼓勵了有益的冒險還是有害的冒險,其凈效果并不能被先驗地斷定。
一、為什么有限責任制在“看不見的手”范式中被遺漏了
對“看不見的手”的范式有兩種主要的理解:“完全市場”式的(福利經濟學第一定理)和“適者生存”式的。我認為這兩種理解都沒有而且也不能為我們帶來一種關于有限責任制的正確解釋。
為什么“完全市場”式的理解沒有且不能正確地處理有限責任制的問題呢?這一點很容易看出來: “無限責任制”是福利經濟學第一定理的基礎性假設,因為只有在“無限責任”和“完全市場"的假設下這一定理才能得到證明。對此我再做些詳細的解釋。
為了說明市場通過價格配置資源的帕累托最優(yōu),我們就要證明在不確定狀態(tài)之下的福利經濟學第一定理。為此,阿羅和德布魯假設市場是完全的:即對各種隨之產生的狀態(tài)的要求與自然的狀態(tài)的數量一樣多。為了使福利經濟學第一定理在這個假設的完全市場的世界中能夠成立,就要保證效用函數是連續(xù)的。沒有這種連續(xù)性的假設,就不能用許多拓樸學中的定理來證明均衡的存在。但不管怎么說,這里關鍵的一點是,這種連續(xù)性的假設就相當于排除了有限責任制的存在。這是因為有限責任制意味著每個投資者最多只會損失他投到公司中的資產,而其凈收益則總不會變?yōu)樨摂?。這樣,連續(xù)性的假設就被打破了。羅伊·拉德勒(Roy Radner),這位一般均衡理論的頂尖學者解釋說,“確定股東們的有限責任的一種方式是對生產者施加一種約束,即無論如何,他們的凈收益不能是負的。不過,如果我們這樣地確定了,我們就不會發(fā)現有使生產者的反應函數表現為連續(xù)性的合理的條件”( Radner, 1972,302頁)或者說,為了證明福利經濟學第一定理,一定要假定無限責任制。
從另一個方面排除了有限責任制的是著名的“科斯定理”:當產權界定清楚并且有存在交易費用的時候,資源就會被運用到被認為是價值最高的地方,而不管是由交易者中的哪一個來承擔他對別人所造成的影響的責任??扑惯@樣地發(fā)展了這一在交易費用為零的世界--一個與“完全市場”的假定相當的世界——里的“定理” :
"人們通常所想的是類似于A對日造成了損害這樣的問題,并認為需要決定的是我們應當如何來約束A。但這是錯誤的。我們正在探討的這個問題具有“相互” 的性質,為了避免對B 的損害就會對A造成損害,而真正的問題則是要決定,究竟是應該允許A去損害B 還是允許B 去損害A?困難在于要避免更為嚴重的損害… …確有必要知道帶來損害的行為是否應為其造成的損害負責,因為如果沒有這種初始的權利界定,就不會有這種使他們發(fā)生轉移或重新結合的市場交易,但如果價格體制被假定是無需成本來運轉的,那么最終出現的結果(它使生產的價值最大化)將與法律所確定的權利地位無關“。(Coase,1988年,104頁)
這就相當于說在一個完全的、交易費用為零的市場中,責任(liability),不管是有限的或是無限的,都是沒有關系的。盡管科斯的最初的“定理”是在談到傷害的責任時提出的,但很自然地,它會被用來說明對公司股東的責任規(guī)定是沒有什么意義的。
那么,“看不見的手”范式的“適者生存”的論證又怎么樣呢?它能為有限責任公司的存在提供解釋或證明嗎?回答是: “不能”。在現代公司剛出現的時候,亞當·斯密就已經在反對有限責任制了。他指出由于股東們在企業(yè)倒閉時不必傾其全部財產償還債權人的債,他們就并不承擔經營中的全部風險。在《國富論》的第五卷中,斯密指出股份公司與其他的商業(yè)組織形式相比有兩個基本不同的特權:股份可以不經公司的其他所有者事先同意而出賣; 企業(yè)享有有限責任的優(yōu)惠。斯密認為,在股份公司中所有權與管理的分離以及由于有限責任所導致的所有者監(jiān)督管理者的動因的降低,必然會導致管理者在其控制內部成本和尋找市場的職責上的偷懶,因此,他對這些企業(yè)在高度競爭性的市場經濟中能否生存表示悲觀。
“適者生存”派對有限責任制的最近的反對意見是由享利·漢斯曼和萊尼爾· 克拉克曼(Henry Hansmann 和Reinier Kraakman) 在1991年提出的。首先,他們觀察到,“由于允許公司不承擔其經營中的所有成本,因此有限責任制眾所周知地會增強涉足過度的風險活動的動機”。不過,一般認為這種動機是保證公司能有效地籌資所付出的代價。接著,他們對這種一般的見解提出了挑戰(zhàn)。他們的主要論點是,在無限責任制下,股東和發(fā)起人可以購買保險,因而,有限責任制是沒有必要的:“如果一個發(fā)起人既不能買到保險又不能在沒有保險的時候招募到投資者,發(fā)起中的企業(yè)很可能一開始就是沒有社會效率的”。(Hansmann and Kraakman,1991年,第1892頁)換句話說,漢斯曼和克拉克曼相信在無限責任制下,保險市場的自然選擇能夠很好地決定誰的投資是有社會效率的。我將在本章對這種觀點提出挑戰(zhàn)。
從上面的討論中可見,“看不見的手’的兩種論證都不能解釋有限責任公司的存在:第一種排除了這一問題而第二種則熱衷于取消有限責任制?,F在,為了對這一現代經濟中的重要制度安排有較透徹的了解,我們將考察有限責任公司的歷史。
二、從無限責任到有限責任:99 世紀50 年代和20世紀90 年代的爭論
本節(jié)記述有限責任公司的歷史發(fā)展,它為下一節(jié)中對有限責任制所陷入的“軟預算約束”悖論的研究做一個鋪墊。
作為一種特權的有限責任和“泡沫法案”
早在1553年,英國法律就允許了特許有限責任公司的存在。但這種公司設立的成本,即為了得到這項特權所要經過的復雜而不可捉模的政治程序,使它對于除了那些最大的公司之外的所有人來說都是可望不可及的。在1553年到1720年間,大多數特許公司都是從事對外貿易、新領土的拓展和安置的。根據威廉姆· 斯格特(WilliamR. Scott)對1720年以前的英格蘭的股份公司的經典研究,特許公司“與復辟時代的公司,它們最顯著的特征就是1662年法案所規(guī)定的那樣,該法案創(chuàng)造了一種基于東印度公司、非洲公司以及漁業(yè)公司的股東利益的有限責任的類型?!保⊿cott,1912:1.第270頁)國家也有意授予這些公司以有限責任,因為這些早期公司正是由英國政府為資助在印度和新大陸的擴張而組建的[8]。
有限責任的安排極大地增加了投資者的信心。阿·錢德勒著重指出公司以前的企業(yè)只能建立在家庭與合伙的基礎上,它們是從中世紀晚期意大利和弗萊明商人的商業(yè)實踐中演化而來的。(Chandler, 1977:第一章)。但是,有限責任公司也馬上產生了其自身的問題,道理很簡單,當有限責任降低了投資者的風險以后,大家就開始沉溺于股票賭博中。一個有力的例子是,在1711年的“南海泡沫” 事件中,“一家從事一項極為有利可圖的事業(yè),但又沒人知道它到底是什么的公司” 在一天內就籌集了2000磅的資金(Mackav1852)。
在有限責任公司的歷史上,南海公司是十分重要的。該公司于1711年組建并被授予了在南美洲海岸的貿易壟斷權。公司的特許狀在1719年被修訂、授權該公司增加資本以準備償還一定的公債所需的資金。該公司采取了一項大膽的經營方案,從而導致了一個時期對所有股份公司股票的瘋狂投機。這就是爆發(fā)于1720年的著名的“南海泡沫”事件。
“泡沫" 意味著股票價格并沒有反映其“基礎”。相反,價格卻是隨著那些與 “基礎因素無關的消息而變動。注意到這一點是很有意思的,即由法瑪(E。Fama)和詹森(M。Jensen) 所發(fā)展的”有效率資本市場理論”——福利經濟學第一定理的完全市場理論的一個特例--- 沒有在其理論中允許“泡沫”的存在,但兩種不完全資本市場的模型,即卡斯(David Cass)的“太陽黑子均衡”模型(1989:677一693頁)(表示股票市場中的自我實的預言)和安德烈·斯萊費爾(Andrei S hleifer)的“‘金融中的噪音交易者方式”,卻允許并力圖解釋“泡沫”的存在。凱恩斯說股票市場是一場選美比賽,在那里人們根據其他人的評判來評判參賽的姑娘,而上述模型則為這種說法提供了微觀基礎,這正像南海泡沫事件中的一位銀行家所說,“當這個世界其余的人都瘋了的時候,我們在某種程度上必須得向他們學”[9]。
作為對這種嚴重的市場失靈(泡沫)的反應,政府就不得不參與進來,1720年,英國議會通過了著名的“泡沫法案”(Bubble Act), 它一直持續(xù)到1825年。按照這項法案,希望發(fā)行股份的非公司類企業(yè)必須要按照合伙法來運行,這就意味著每一個合伙人(也就是股東)要面對無限責任,并且,無論何時合伙人進行起訴或被起訴時,每一個成員都要被包括在這一法律過程中。無論何時合伙人進行起訴或被起訴時,每一個成員都要被包括在這一法律過程中。同時,不經所有合伙人同意,單個合伙人不得擅自轉賣股票。
“泡沫法案”在1825年被廢止。一年之后,股份銀行被允許成立。1844年,一項被稱為“1844年股份公司注冊和管制法案”的一般的公司法生效。如同亨特(Hunt)告訴我們的那樣,它標志著“英國公司法歷史上的一個新時代”,因為它第一次將公司作為一個獨立的注冊范疇。該法案還要求合伙制要由25(或更多)個擁有可供注冊的可轉移資本的成員組成。但是,有限責任作為一項一般的權利,仍被排除在該法案之外,這是因為仍有許多人反對有限責任的概念,他們認為這會使股東和經理們不負責任地經營公司,損害債權人并最終會損害公司本身。特別是,許多法學家認為,股東有限責任與“普通法”(common law) 相背 (Maitland, 1911)。
約翰·斯圖亞特·穆勒和有限責任的起源
從上述對1844年法案以前的英國公司法的歷史回顧中可以看出,英國的法律明確地對合伙企業(yè)以及非公司企業(yè)中的投資者(而非貸款音)施以無限責任的法律義務:在著名的沃·卡弗(wa ughv. Car ver)(1793)的法庭案例中,這一點被表述成“誰要是從企業(yè)的經營中分得一份利潤,準就要參與分擔償還債權人的債務。(Saville1 956:428頁)
但是,在1825年廢除了“泡沫法案”之后,無限責任制就很難再長久維持了?!芭菽ò浮钡膹U除意味著股份的交換和轉讓再次成為合法。在股份可轉移的情況下,任何持有受到債權人的追索的資產的股東都可以輕易地賣掉其股份,以避免背上無限責任的包袱。在這種情況下,愿意購買股票的只能是那些財產很少以致于不值得債權人追索的人。這樣每當債權人試圖追索股東們在企業(yè)之外的其他資產時,他們會發(fā)現這些股東們所擁有的資產還不夠抵得上追索的費用。換言之,當“ 泡沫法案”被廢除、股票可以轉移的時候,無限責任制就很難實行了。
更為重要的是,無限責任使工人合作社陷入不利境地。為什么是這樣的呢?因為無限責任制不能允許那些,“安靜的合伙者”,即那些只希望分享企業(yè)的利潤但并不想參與決策的投資者擺脫無限財務責任的負擔。這一點在工人合作社可獲得的財務要求權上就顯得更為直接。工人合作社必然要采用那種只分享利潤而不參與決策的金融工具來籌資。由于法律不讓那些愿意放棄決策權以避免無限責任的負擔的人這樣做,“安靜的投資者”們不得不讓其財富處于風險之中,對風險的控制保障僅僅是靠工人合作社成員的聲譽。換句話說,即使工人合作社的外部投資者愿意放棄決策權但在法律上他們卻不能放棄財務的責任,因此,無限責任制使工人合作社負擔了更高的資本成本。
正是由于對與他同時代的工人合作社的發(fā)展的關注,穆勒(John S. Mill)才開始研究有限責任的問題。他首先分析了一種被稱作“enCo mmandite” 形式的合伙制,這種特殊的合伙制在英格蘭有許多支持者,其中最突出的要算是那些“基督教社會主義者”(Christian socialist). 在這種組織里那些“活躍的” 合伙人要受無限責汪約束,按照責任與任務統一(tying liability to responsibility) 觀念行事,而“睡著的”(sleeping)合伙人則只負有限責任,因為他們并沒有經營企業(yè)的任務,穆勒擁護這種合伙制的形式,因為著可使工人們組織起來“從事他們所熟悉的經濟活動”(Hunt,1 936:121頁)并且能夠 “使富人把錢借給窮人”。(Hunt, 1936:122),穆勒是這樣認為的:
“如果一個人并不準備堅持認為誰也不應該用借入的資本從事經營的話,那他就不能總是譴責這些合伙制。換句話說,如果認為經營中的利潤應該完全由那些有時間去積累或是走好運繼承了財富的人所獨享,那么這種想法在現代的商業(yè)扣工業(yè)的條件下,顯然是荒唐的”。(Hunt, 1936.125頁)
1850年,穆勒在英國國會為中產及勞動階級的儲蓄投資委員會做證,論證了這種合伙制的合理性。他進一步認為,授予有限責任的公司資格的條件應該比亞當·斯密所要求的松一點,并且這種組織形式的缺點也被斯密夸大了幾分。實際上,他建議采用一般化的有限責任制的公司體制。穆勒指出,這種一般化的能力能夠限制已投入資本的責任,因而會導致富者會更自由地支持窮人的項目,窮人也會因有機會把儲蓄投資到生產昔或消費者合作社而獲利。
有限責任的這種起源幾乎已經被當代的公司法學者們所遺忘了。但是,在穆勒所處的時代,工人合作社被廣泛看作是一種最可取的工業(yè)組織,曾是馬克斯·韋伯的老師的奧托·吉爾克(Otto von Gierke)也同樣持此看法, 并在德國的有限責任公司法的形成中起了重要的作用[10]。因此,當聽到這樣的故事時,人們或許不會覺得奇怪:在議會委員會調查法律改革之前,兩位由基督教社會主義的羅伯特· 斯萊瑞(Robert Sl angy)帶領的工人聲稱,“工人階級最想要的就是合作社組織。”(Seville, 1 956:420頁)
穆勒和其他人的努力有了結果,英國國會通過了1855 年的一般有限責任法案。當然,股票賭博的老問題又出現了:隨著一般的有限責任的引入,公司發(fā)起的數量也大大增加了,這些發(fā)起事例中的大多數,不是投機性的就是欺騙性的或是二者都有,最終歸于流產。比如,那些公司的發(fā)起人會從出售那些以未打算實際建立的公司股票中所獲甚豐,或者,即使公司建立起來了,它們往往是不經運轉就會馬上結業(yè),這樣這些發(fā)起人便會在結業(yè)過程中撈到更多的利益。
對于這個問題,穆勒認為立法應當對公司的財務狀況的“公開程度”提出更嚴格的要求。顯然,穆勒并不認為回到“泡沫法案”時期的無限責任制去是一種好的解決方案,盡管穆勒在1865 年版的《政治經濟學原理》中加上了考察1855 年法案對債務資本市場的利率的影響的部分,但顯然他認為有限責任問題是已成定論,并且是一個有益的定論。
按比例分擔的無限責任與保險市場
19世紀50年代在英國的這些爭論看起來好象已經解決了有限責任的問題。但從本世紀80年代以來,新的爭論又在美國展開了。由漢斯曼和克拉克曼在1991年提出的徹底廢除有限責任制的建議,使這場發(fā)生在80年代的關于有限責任的爭論達到高潮。他們鮮明地表達了他們的立場:
“與時下通行的觀點相反,即使在有利于此的一般觀點的范圍內,也不能說明造成侵權行為的有限責任是合理的。實際上,還沒有有說服力的理由令我們相信在公司侵權方面,有限責任比無限的按比例分擔的股東責任體制更為可取。這主要是因為有限責任制的所謂的優(yōu)點是建立經驗很難判定的基礎之上的。我們認為,現在到了那些擁護有限責任的人拿出證據證明這種通行的公司規(guī)則的時候了?!保?Hansmann and Kraakman, 1 991:1880頁)
最讓人感到震驚的是他們堅持公開交易股票的企業(yè)也要服從于無限的、按比例分擔的責任。在1 980年代有許多建議提出要把無限責任擴大到封閉持有(Close1y一held)的企業(yè),而他們認為“任何把無限責任擴展到封閉持有的企業(yè)的努力,如果它不把公開交易的企業(yè)也包括進去,那么就會促使現在是封閉持有的公司通過把股票的一部分賣給公眾的簡單手段來逃避無限責任。”(Hansmann and Kraakman , 1 991:1895頁)
要理解漢斯曼和克拉克曼的建議,我們應當注意到關于無限責任有兩條可能的規(guī)則。第一條規(guī)則是“連帶責任”,在這一規(guī)則下,每一個股東都潛在地要為民事侵權判決中全部數量負責,即使該數量超過了企業(yè)資產的價值。第二條是按比例分擔責任的規(guī)則,在該規(guī)則下,每個股東都要按他在企業(yè)中所擁有的產權的份額來承擔民事侵權判決中自己應承擔的一份。漢斯曼和克拉克曼主張“無限責任的按比例分擔的規(guī)則”,因為這種規(guī)則要優(yōu)于單純的“連帶責任”: “只有在連帶責任的規(guī)則下,無限責任制會使股價扭曲或使股東不能分散風險的說法才是有說服力的,而在按比例分擔的情況下,對所有的股東來說股票會有著相同的預期價值?!? Hansmann and Kraakman,1991:1903頁)。事實上,他們相信按比例分擔的無限責任的目的是使股票價格反映民事侵權的成本,這樣股東就不會把企業(yè)經營不利的成本向外轉嫁給債權人,如銀行。
對于無限責任的論證,漢斯曼和克拉克曼所持的核心觀點是保險。他們認為現代保險市場使有限責任制變得不必要了,下面是他們所舉的三個理由:
“首先,保險顯然是一種解決多個股東之間的談判和監(jiān)督問題的方法,就如同它適合于解決另外許多其他的與無限責任相聯系的問題一樣。大多數小企業(yè)已經買了責任保險,在無限責任的情況下,它們會事先購買更多的保險以防止那些可預見的民事侵權損失,但是,為了這一部分而增加的保險費,實際上應當按投資者投資的數量而在企業(yè)的股東之間接比例地分擔,這樣可以緩和因為股東的異質性而導致的問題。其次,即使不能獲得保險,在這佯為數不多的股東之間制定或實施一項合適的討價還價的協議的絕對費用也不會太高。畢竟一般的合伙人會例行地通過合伙人協議來解決即使是一項更難的問題,協議或是明確地、或是隱含地反映或忽略了個人不僅對于民事侵權而且對按合約發(fā)生的債務的責任的不同評價。最后,如果一個發(fā)起人既不能買到保險也不能在沒有保險的時候招募到投資者,那么這個發(fā)起中的企業(yè)或許在一開始就是沒有社會效率的。(HansmannandKraakman1 991:1892頁)
顯然,在這段引語中,漢斯曼和克拉克曼對于這種提供股東責任保險的市場很有信心。讓他們再為自己解釋一下:
“責任保險在19世紀中葉還沒有什么發(fā)展。實際材料的不全和保險市場的地域性限制了分散風險的機會。而現在,風險評估的改善、連同保險市場的全國化和國際化,已經可能使公司責任更容易被保險。相似地,股票市場的全國化和國際化,加上象養(yǎng)老基金、共同基金等大型中介組織的發(fā)展,使證券市場分散風險的狀況比以前好多了”。
在本章的下一部分中,我將論證,在對不完全市場理論有了認真的了解之后,我們就會認識到,保險市場并不能發(fā)揮如同漢斯曼和克拉克曼所期望的那樣的取代股東有限責任的功能。
三、不完會市場和有限責任制的困境
在我看來,使?jié)h斯曼和克拉克曼的建議感到為難的有這樣兩個問題:
1、他們依靠保險市場來保護股東們的無限責任,但在現實中,保險公司自身也在朝著有限責任的體制轉變。倫敦的勞埃德保險公司(Lloyd),長期以來被看作是建立在無限責任制之上的組織的典范,最近已宣布了限制其“名稱”所代表的責任的方案,即在銷售勞埃德的保險單時投資者所處的風險的責任。會計師和律師,這些長久以來要以自己財產的全部來為自己或是合伙人的過失負責的人,如今在竭力爭取限制其自己面對的風險。政府也在創(chuàng)建新的經濟組織形式以期把公司的有限責任的特點與合伙制的持續(xù)性相結合。只有漢斯曼和克拉克曼這樣的學者似乎是在朝著相反的方向走。
2、即便保險公司自身處于有限責任的條件下,與市場不完全性與生俱來的“ 道德風險”和“反向選擇”的問題,仍然會使許多的保險類型無法施行。對此,我想用80年代中期美國保險市場發(fā)生的危機為例加以說明。
董事及經理(D&O)責任保險的危機
與漢斯曼和克拉克曼預期的相反,自80年以來,保險業(yè)的危機已經打亂了美國的產品和服務的市場。這場危機大約在1986年的頭幾個月達到高峰,那時,關于商業(yè)事故保險市場所發(fā)生的不同尋常的變動的報道變得極為平常。保險公司驟然提高了一些特殊的產品,如疫苗、通用飛機、體育器材等的保費,對同樣一些的服務,如婦產、滑雪鎖道以及商業(yè)汽車運輸,也是如此。在其他的一些事例中,如避孕環(huán)、品酒、日托,即使支付再高的保費,保險公司也會拒絕承保,迫使這些產品和服務退出市場。市政府和其他的政府機構遇到了與之相似的保費大漲以及一些項目得不到承保的雙重問題。因為不被承保,一些城市關閉了監(jiān)獄,暫停了警察的巡邏,一些公司和林地被關閉了,出于對一些責任得不到保險的考慮,一些地方甚至取消了美國7月4日的國慶慶祝。
這場普遍的保險危機特別打擊了公司董事責任的保險市場。在80年代中期,對于董事們的索賠要求明顯地增加,董事和經理人員責任保險的市場經歷了一場旁觀者會以為是十分深重的危機:可得到的承保萎縮,保費高不可攀。
我們應當注意到,是倫敦的勞埃德保險公司在20世紀30年代的股市跌落和聯邦證券法施行后引入了董事和經理人員責任保險(D&O Liability Insurance) 的。但是,直到60年代證券法擴展了其適用范圍之前,還很少有企業(yè)購買這項保險。在80年代早期,董事和官員保險開始推廣,因為美國保險公司在再保險的支持下開始大舉進入董事和經理人員責任保險市場并結束了勞埃德的壟斷。此時,對此項保險的需求增加了。在80年代,對于公司董事會的訴訟案件增多,從1974年到1984年,訴訟的頻率顯著地增加了一倍。
董事和經理人員保險市場的錯亂立即影響到了公司的行為。有關人們因為企業(yè)被解除保險而辭去董事職務或因為對責任的考慮而拒絕加入董事會的報道也紛至踏來。20年以來,董事會中來自外部的董事的比例第一次下降了。
就在1986 年保險危機不久,德勒韋爾州施行了一項法規(guī),該法規(guī)允許公司取消其董事對因為違反職責而造成的經濟損失而承擔的責任。公司可以通過修補公司章程而做到這一點,而這種舉動要征得董事會的推薦和股東們的同意。德勒韋爾州希望通過廢除董事及經理人員責任保險通常所涉及的董事的責任來緩解這場保險危機。
董事及經理人員責任保險的危機表明,對于漢斯曼和克拉克曼所提出的徹底的股東無限責任制的建議,我們必須十分慎重。因為,如果這種小得多的董事及官員責任保險已經危機重重,那么我們如何還能指望比這大得多的股東責任保險市場能做得更好呢?
道德風險和反向選擇
現在,讓我們走進不完全的保險市場的核心:“反向選擇”和“道德風險”的問題。反向選擇(adverse selection) 的問題與申請保險者所提供的不完全的信息有關;保險合約條款的變動(價格、共同保險和推斷條款)會影響到買保險的人的構成。例如,如果對所有的顧客提供的人壽保險的價格都是相同的,那么這樣就會吸引超過平均比例的不健康的人前來投保,因為他們的預期壽命要短于他們同年齡的人。問題的根本在于單個的保險人通常比保險公司擁有關于保險能給他們帶來的預期價值的更多的信息。對于反向選擇,單純運用價格手段只會促使“風險儲水池” 的規(guī)模和質量惡化。
當有關購買保險的人的行為的信息不完全時,還有與“反向選擇”不同的另一問題:“道德風險”(moral hazard). 因為投保人的行為并不能受到完全的監(jiān)督,保險合約也不能具體地列出受保險事件開始后所發(fā)生的所有行為,故保險的條款就意味著個人可以不承擔其行為的全部后果。如果一個人遇到了一件已經被保險的事故,他自己只會承擔事故損失的一小部分費用,甚至不出費用。這樣,他避免事故的激勵就被保險減弱了。
“反向選擇”和“道德風險”的存在使?jié)h斯曼和克拉克曼所提出的恢復股東無限責任的建議不能成立。即使在“按比例分擔”的意義上,“反向選擇”仍會令責任保險失效:保險公司不可能通過提高保費來篩選股東,因為高保費會導致“不良風險”投保者增多的“反向選擇”[11]。
除“反向選擇”之外,“道德風險”的問題使?jié)h斯曼和克拉克曼的建議的前景顯得更為黯談。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雖然他們的建議意在解決股東的道德風險,但事實上其結果卻是使之增加。原因在于,對股東的無限責任的保險是一種“第三者的保險”,而不是“第一者保險”,對此我要做些解釋。
漢斯曼和克拉克曼認為,無限責任制度會鼓勵個人股東去購買保險以防其公司會對別人(債權人和消費者) 造成損失;他們沒注意到,這是“第三者保險”( third-party insurance) 。第一者與第三者保險方式在許多方面區(qū)別顯著。在一系列重要的文章里,喬治·普里斯特(George Priest,1985, 1987)令人信服地指出,相對于第一者保險來說,第三者保險會增大道德風險的成本。道理很簡單: 在第一者保險下,保險公司較容易將投保人分類[12]------ 只要比較一下你的人壽保險公司所掌握的有關評價你在一個特定時間內的生命狀況的信息與一家承保攪拌機缺陷的制造廠家所掌握的攪拌機用戶的人的信息就夠了。后者就是第三者保險。十分明顯,如果用第一者保險,即攪拌機用戶而非制造廠家來投保,那么保險公司就能夠設計出更優(yōu)的(即道德風險的成本較小) 的保險方式。
總之,在遇到嚴重的道德風險和反向選擇的問題的情況下,我們有充分的理由來懷疑漢斯曼和克拉克曼所提的廢除有限責任的建議的合理性。在不完全的保險市場中,股東的無限責任會導致這樣一種狀況,即許多有潛在的社會效益但又有風險的項目會無人承擔。
有限責任的困境
盡管漢斯曼和克拉克曼的建議并不令人信服,但他們對于濫用有限責任以把成本外在化地轉給別人的考慮并非全無根據的。實際上,我認為,有限責任制是處于這樣的一種困境或悖論中:它既可鼓勵“壞的風險”項目,也可鼓勵“好的風險” 項目。前者是一種壞的“軟預算約束”,而后者則是一種好的“軟預算約束”。說得更清楚一些,在有限責任制下,許多壞的風險項目可以實施,因為股東風險可以被外在化;而在無限責任制下,許多“好的風險”項目卻實施不了。
有限責任所鼓勵的“壞的風險”的一個突出例子,是80年代被廣泛關注的公司集團的問題。英美法中的有限責任制是在公司普遍沒有力量去收購和擁有其他公司的股份的時代確立的。這種能力是在很久以后才有的,美國的情況是,直到1899年,新澤西州才開始使公司集團合法化。當公司獲得了這種力量,并且一種母一子公司的結構第一次成為可能的時候,卻沒有人考慮到有限責任制的宗旨是否保護母公司免于其子公司的債務責任這一關鍵問題。當集團之內的責任問題隨后產生出來的時候,幾乎沒有什么爭論、問題就通過援引與有限責任不可分割的實體法的概念而解決了。
關于母子公司的著名案例是甫曼宮(Pull man"sPal ace)車箱公司訴密蘇里太平洋鐵路公司一案,該案于1885年在美國最高法院判決。法庭堅持,鐵路公司的母公司在其擁有或控制的路段上牽引甫曼公司的車箱的合同義務并不適用于其子公司。法庭強調,盡管母公司控制著子公司,但這兩個公司卻是分開的,有兩個分開的董事會,子公司的事務是由子公司的董事們控制的。
對于仍被衡平法(equity law)所占據的法庭來說,這一包含著對合約的解釋的判決成了支持母公司對于其子公司的合同和侵權行為不負責任這一結論的合法根據。從這次判決以后,子公司就可以被母公司用來當作以有限責任為由轉嫁侵權損失的工具了。
濫用母公司有限責任的最近的事例反映在危害環(huán)境的廢物上。只要可獲得有限責任的保護,在這種實質上的第三者風險的領域我們就會發(fā)現一些超出正常比例數量的小的、無財務自主的公司。大企業(yè)會通過建立下屬公司而向外轉移它們的一些更為危險的事業(yè)的風險;通過把“骯臟的業(yè)務,,遺留給由它們自己出資的小的、專業(yè)化附屬機構;或是通過組建“獨立的供貨商”它們與企業(yè)的臍帶聯系是一種“ 貸款和產出的合同,而不是股份,因而實際上處于操縱地位的幕后的大公司能夠避免因成為法律上的持股母公司而帶來的麻煩。”(Sionel988:第71頁)
這個例子表明了有限責任是如何被運用以鼓勵“有害的軟預算約束”的。不過,要找出“有益的軟預算約束”的例子也挺容易。比如,不那么嚴的產品責任會鼓勵創(chuàng)新。總之,只要產品從市場中撤出的成本沒那么大,那么更高的責任成本所帶來的尋求安全的動機就會促進提高產品的安全的努力。不過,如果擺脫或是承擔風險的成本太高,以至企業(yè)從所有的市場中撤出產品,責任的增加就會導致研究和開發(fā)支出的減少,這里有兩個與此相關的例子:由于嚴格的責任,藥品公司據報道把現有的疫苗撤出了市場,并且不是持續(xù)地開發(fā)其他方面的藥物。美國國家科學委員會的小組稱過嚴的產品責任(product liability) 是導致避孕藥物開發(fā)遲滯的一個主要原因。這還僅僅是針對公司法人的產品責任,如果我們真的接受漢斯曼和克拉克曼所提的廢除股東有限責任的建議,則很可能更不利于鼓勵創(chuàng)新。
那么,綜合地講,正負相抵,有限責任制的凈效果(net effect) 如何呢?它鼓勵的“有益的風險”比“有害的風險”更多嗎?在弗蘭克·奈特看來,有限責任的凈效果是正的:“必須要強調,這種類型的組織(有限責任公司)實際上減少了風險,它不僅僅象乍一看所認為的那樣只是把風險從一方轉給了另一方。膚淺的討論傾向于留下這樣的印象、或至少是為這種推論留下了方便之門,即認為這就是其相對于合伙制的主要優(yōu)勢。但是,有限責任只是被用來把超過所有者所投入的資產部分的損失轉移給債權人,這一事實肯定是顯而易見的;并且,如果這是股份公司的唯一的效果,那么,所有者所獲得的安全會被信用損失所抵消”。(Knight, 1921:第255頁)
與之相反,漢斯曼和克拉克曼的廢除有限責任的建議意味著他們認為有限責任的凈效果是負值。我的觀點與他們兩方都不同。首先,如果我們對不完全市場定理的解釋是正確的,那么就不能先驗的( a priori) 地,一勞永逸地判定這種凈效果。有限責任的悖論正體現了本書所表達的主題:不完全市場理論聯同次優(yōu)定理(The Second Best theorem)意味著軟預算約束(外部性)的整體效率結果并不能被人先驗地決定。因此,廢除有限責任的建議是缺乏根據的。其次,我們保留有限責任制,并不是因為先驗地知道了其凈效果是正的,而是在一定制度條件下(見本章附錄對于獨立的審計機構的說明〕,有限責任制對股東和全社會都有益。盡管股東的軟預算約束可能被濫用,但它對創(chuàng)新的鼓勵可以補償其缺點:從全社會角度而言,我們相信我們的創(chuàng)新能力并為此投入了賭注。第三,即使我們不愿意相信我們的創(chuàng)新能力,作為民主理論的一項原則,窮人也必須有參與冒險的權利(如本章“穆勒和有限責任的起源”一節(jié)所述〕,這是我們不取消有限責任制,將風險部分社會化的政治哲學依據。
附錄3.1
有限責任與無限責任的Evans和Quigley模型
本附錄旨在介紹研究有限責任與無限責任對股東利潤的影響的模型。
Evans和Quigley (1995) 改進了Carr和Mathewson (1988) 的工作,提出了股東評價與選擇責任制度(有限或無限)的模型。在該模型中,銀行(或企業(yè))的股權為 J個股東所平均持有,
每個股東的個人財富是Wj, 并定義
1
當銀行(或企業(yè))倒閉時,保證全額償還存款人(或債方)所需的財富為W0. 在無限責任制下( unlimited joint and several liability),第J個股東的責任分兩種可能情形:當每個股東都有足夠的財富還債時,第Jt個股東的責任是W0/J (即(J -1)W0/J WJ, 我們假定這種情形發(fā)生的概率為(1 - a). 因此,如果我們定義B 如下,那么,B0/ J 就是股東在倒閉時的預期責任:其中
4
rs 是股東之間相互監(jiān)督的頻率. 倒閉時股東的責任(B/J)取決于責任制度:令 k 為股權e的倍數,, 則有B @ B0 (當B0 £ke) 和B @ ke (當B0 > ke)。在此,k ? ¥代表無限責任制度,即只要還有一個股東有足夠的財富,銀行或企業(yè)的存戶或債主就會得到全部償還。.而k=1則代表有線責任。K=2代表股東負兩倍與股權e的責任。
股東監(jiān)督經理的成本函數是c (rm, e, w), 其中rm 是經理被監(jiān)督的頻率,w是經理的工資。銀行或企業(yè)的收益取決于經理的努力和外部世界的兩種狀態(tài):低(或高)收益狀態(tài)1(或2),形成投資收益r1 (或r2) ,其概率是q (或1 - q),其中r1 < r2. 令無風險收益率(即機會成本)為q ,存款人或債權人的合約收益為r, 則可定義
5
其中c(e)是股東監(jiān)督經理的成本. 因此式是恒等式,W0是本模型的內生變量.
存款人或債權人對風險的態(tài)度由風險貼水d(k)來表達, 它是k的遞減函數,1 £k £¥。我們假定limk?¥d(k) = 0, 故在無限責任制下無風險貼水。這反映了在存款人或債權人監(jiān)督銀行或企業(yè)資產的成本高于監(jiān)督股東資產的成本時,無限責任制下的存款人或債權人所要求的風險貼水小于有限責任制下的風險貼水。
現在,我們可以來看基本模型方程了。股東選擇r, e, rm, W0, rs,,從而責任制度k, 以便使預期利潤Ep 最大化,同時須滿足存款人或債權人的預期收益不小于無風險收益率(即機會成本)與風險貼水之和:
6
上式為(A1)
約束條件為下面各式:
(i) Ed o (1 - q)r + q{r - [B0 - (k - 1)e]} 3 q + d(k) for B0 > ke and k > 1
o (1 - q)r + q(r - W0) 3 q + d(k) for k = 1 (A2)
o r 3 q for B0 £ke,
B = ke for B0 > ke (A3)
= B0 for B0 £ke,
(iii) W0 = c(e) + J(J - 1)rs + qe + r - r1(1 - e),
(iv) B0 = W0 + J[1 - a(rs)]{[(J - 1) W0/J] - Wj}.
讓我們考慮一般情形,即k > 1, 和B0 > ke :當銀行或企業(yè)倒閉(壞的外部狀態(tài)發(fā)生),股東責任將超過初始持股的倍數。拉格朗日函數如下:
L1(r, e, rs, W0) o (1 - q)[r2(e + 1) - c(e) - r - J(J - 1)rs - qe] - qke + l1{(1 - q)r + q[r - (W0 + J[1 - a(rs)]{[(J - 1)W0/J] - WJ} - ke)] - q - d(k)} + l2[W0 - c(e) - J(J - 1)rs - qe - r + r1(1 + e)],
其中第一個約束條件是(A2), 第二是(A3)。
命題1 最優(yōu)選擇下的預期利潤Ep是k的增函數:
7
式中星號表示最優(yōu)選擇。
證明此命題關鍵在證明l1* 3 1,因為l1* 3 1時,dEp(k)/dk > 0 是顯然的。那么,讓我們對r 和W0 分別用一階條件,則有
8
和
9
這兩式意味著
10
可見,在a(rs*) = 1時,上式等于1,其余情況均大于1,故而命題1得證。
命題1是Evans 和Quigley模型的中心結果. 它的證明過程有賴于d¢(k) < 0的假定, 股東在銀行或企業(yè)倒閉時的責任越大,存款人或債權人對風險貼水的要求就越小。但d¢(k) < 0不是先驗的,而是取決于具體的制度條件,即存款人或債權人監(jiān)督銀行或企業(yè)資產的成本高于監(jiān)督股東資產的成本,而這又是由于缺乏獨立的對銀行和企業(yè)的審計機構所致。當獨立的審計機構出現在歷史舞臺上之后,存款人或債權人監(jiān)督銀行或企業(yè)資產的成本就不再高于監(jiān)督股東資產的成本,從而,d¢(k) < 0不再成立,命題1也推導不出來了。有意思的是,當1878年蘇格蘭著名的無限責任銀行格拉斯哥城市銀行倒閉以后,存款人不再相信大股東的無限責任是充分的保障,而是轉而要求對銀行資產負債表的獨立的審計機構(Tyson 1974).
總之,, d¢(k) < 0 非先驗命題。當d¢(k) < 0不成立時, Evans和Quigley" 的關于無限責任制給股東帶來更多預期利潤的命題1亦不成立。
第四章 不完全市場與中央銀行
我認為,傳統經濟學的捍衛(wèi)者們大大低估了貨幣經濟狀態(tài)下的結論和簡單得多的實物交換經濟狀態(tài)下的結論之間存在的差異,這些差異影響深遠,在某些方面,已成為本質上的不同。
──《一條關于生產的貨幣理論》(1933年),J.M. 凱恩斯
(A Monetory Theory of Production)
貨幣理論不像其他眾多的經濟理論那樣抽象,它始終無法回避與現實世界的聯系,這一點卻時而被其他的經濟理論所忽略。因而,貨幣理論總是同貨幣史相一致,而經濟學的理論并不總是與經濟歷史相吻合。即使我們聲稱金屬貨幣已經讓位于信用貨幣,我們也依然沒有完全觸及到經濟史的實質。
──約翰·??怂?
本章所要研究的制度問題是被排除在“看不見的手范式”(invisiable hand paradigm)之外的中央銀行制度(central banking)。第4. 1節(jié)闡述“看不見的手范式”中的兩大原則──“完全市場”原則和“適者生存”原則──為何不能解釋和說明中央銀行這一現代經濟中的基本制度。第4. 2節(jié)是對英、美兩國中央銀行歷史發(fā)展的一個簡略回顧,從自由銀行業(yè)到清算所協會,進而形成了中央銀行制度(分別以英國的1844年法案和美國聯儲的成立為標志)。第4. 3節(jié)基于不完全市場理論對上述發(fā)展過程作出解釋,并將其與哈耶克的取消中央銀行制度之說相比較。第4. 4節(jié)闡述中央銀行行使最后貸款人職能引致的后果,并得出其對我們通常所理解的“軟預算約束”這一概念的涵義。
4. 1 為什么中央銀行制度被排除在“看不見的手范式”之外?
第一章中已經指出,“看不見的手范式”中存在兩個主要原則:“完全市場” 與“適者生存”。這里,我將說明,這兩大原則沒有、也不可能幫助我們正確理解中央銀行制度的存在。
很顯見,“完全市場”理論何以沒有、也不可能正確處理中央銀行制度的問題: “無貨幣”(no money)是福利經濟學基本定理(first Theorem of Welfare Economic)的基本假設。只有在“無貨幣”和“完全市場”的假設條件之下,該定理才得以成立。更具體而言:
我們必須在不確定條件下證明了福利經濟學基本定理,才能說明由市場通過價格手段分配資源的帕累托最優(yōu)(Pareto Optimality)?!巴耆浴奔僭O的一個主要作用就是確保所有的合同(狀態(tài)依存條款)均可以實物形式訂立。原因很簡單:完全市場狀態(tài)下,達成的所有契約都是只此一次、決無反復,也就無須任何交換的媒介或是價值的貯藏。完全市場模型總是用某一實物的為計算單位(numeraire),原因即在于此。
很多非經濟學家對于福利經濟學基本定理中絲毫不涉及“貨幣”這一因素的事實, 感到驚訝。不過,熊彼特很早以前就已指出,新古典經濟學從本質上說是一種物物交換的理論。新古典經濟學對于物物交換經濟學(barter economy)中所謂 “實物分析”(Real Analysis)的特別偏好是熊彼特一個經常性的話題:
“進行實物分析有個原則,即經濟生活中的所有基本現象都能夠以貨物和勞務、以貨物和勞務的相關決策或是相互關系的形式來描述。貨幣,僅僅是作為以方便交易為目的而采用的一種技術發(fā)明(technical device),才被小心翼翼地引入實物分析中來。毫無疑問,對這一發(fā)明時而會失去控制,一旦如此,就會產生因這一發(fā)明的運用而特別引致的現象。不過,只要這一發(fā)明運轉正常,就不會影響整個經濟過程,經濟行為和物物交換經濟下所產生的沒有什么不同:這就是貨幣中性( Neutral Money)這一概念之本質?!?
從這段引文中可以清楚地看到,熊彼特視“實物分析”和“物物交換經濟”為相互可替代使用的概念。這并不意味著,他認為新古典經濟學完全忽視了貨幣因素;相反,他強調新古典經濟學以這樣一種方式引入了貨幣因素,使貨幣經濟仍“如同” 物物交換的經濟來運作。因此,熊彼特對貨幣因素的強調就不同于密爾頓·弗里德曼的“貨幣主義”。事實上,用弗里德曼自己的話來說,他的“貨幣主義”理論仍然是一種物物交換經濟的理論,貨幣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影響:“盡管企業(yè)和貨幣在我們的現實經濟中作用如此重要,盡管由他們引發(fā)的問題如此復雜、數量又如此之多,市場技術實現協調的核心特征卻在即不存在企業(yè)、又沒有貨幣的簡單交換經濟中就已經被充分地體現出來了。”(Friedman 1982 年, 第14 頁)弗氏有個著名的論斷:人們可以假想貨幣是從直升飛機上掉下來的(Friedman 1969 年, 第4 頁)。實際上,弗里德曼的貨幣主義理論仍是關于貨幣“中性”的一種學說。相反,熊彼特則強調“貨幣的因素”──貨幣和信用制度──并非中性,即貨幣經濟不可能仍“如同”實物經濟來運作。
簡要地回顧新古典經濟學的“貨幣論與價值論的結合說”(integration of monetary and value theory),將更有助于我們深入理解熊彼特的觀點,該理論是由唐·伯庭根繼1954年熊彼特的《經濟分析史》(History of Economic Analysis)發(fā)表之后提出的[13]。其主旨在于將“貨幣”的分析融入已有的“實物”分析框架,即競爭性一般均衡理論之中。他的論證建立在一般均衡的假設之上,即對任何一種商品來說,其過剩需求函數均是零階齊次函數。用伯庭根的話來說:
“現在假設最初均衡狀態(tài)被打破了,所有的貨幣價格都發(fā)生了相同程度的變化,由于這并不改變相對價格,‘齊次性假定’(homogeneity postulate)就意味著,實物部門的任何需求函數都不會受到影響。”(Patinkin 1989 年, 第176 頁)
這就是對“貨幣中性”這一著名命題的表述,它通過將貨幣經濟等價于實物經濟而使貨幣的分析同實物分析“合二為一”?!皣栏竦刂v,貨幣中性意味著僅是從物物交換經濟到貨幣經濟的過渡并不影響處于均衡中的相對價格和利率。”( Patinkin 1989 年, 第75 頁)
至此,我們對于熊彼特關于新古典經濟學是一種物物交換經濟理論的觀點,有了更深的理解:并非該理論中沒有涉及貨幣因素,而是被稱之為中性的貨幣在整個理論體系中無任何重要的“實際”(real)作用[14]。伯庭根的理論中賦予貨幣的唯一職能就是作一個“實物”經濟的“名義制動器”(norminal anchor)。貨幣的總供給是一個名義變量,它決定絕對的價格水平,而相對價格則是由經濟中“實物的”供給和需求的競爭力來決定的。
從本質上說,“完全市場”的假設確保了貨幣的中性。因為,在這一假設之下,所有的相機條款合同均確定為實物形式,從而隔絕了價格水平對每一個經濟主體的預算集合帶來的影響,使后者僅取決于相對價格水平的高低。顯然,由“看不見的手范式”中的“完全市場”原則,中央銀行無任何存在的意義:為證明基本定理所確立的假設條件是依存于實物形式的合同(real contingent contracts)(物物交換),而非名義合同(貨幣)。正如阿羅(K.Arrow)和哈恩(F.Hahn )所言, “要創(chuàng)立一個嚴肅的貨幣理論,如何面對合同均以貨幣形態(tài)訂立的事實至關重要?!?[15] (Arrow and Hahn 1971 年)
如果完全市場理論不能夠為中央銀行的存在提供一種解釋,那么,“適者生存” 的原則如何呢?回答仍是“不能”。涉及銀行業(yè)時,“看不見的手范式”的第二論證是同“自由銀行業(yè)”的理論聯系在一起,來反駁中央銀行制度存在的必要性的。
“自由銀行業(yè)”之說始自亞當·斯密的“實物票據論”(real bill doctrine),當代最著名的支持者則是哈耶克。哈耶克和他的學生維拉·斯密堅持認為,私人銀行之間對通貨發(fā)行業(yè)務和存款業(yè)務進行不受限制的競爭,能夠自然地導致具有效率的社會結果,因此,中央銀行制度就沒有存在的必要,應予以取消( Hayek,1976 年;smith,1936 年;L.White,1984 年)。稍后,我們將討論這種自由銀行業(yè)理論的論據是否充分。本節(jié)目的只是說明“看不見的手范式”的兩大論證,均不能對中央銀行制度的存在做出解釋。現在,我們來討論中央銀行的歷史與理論。
4. 2 從自由銀行業(yè)到清算所協會,再到中央銀行
本節(jié)描述“部分準備銀行制度”(fractional-reserve banking)的歷史發(fā)展,并介紹圍繞亞當·斯密的“真實票據論”(real bill doctrine)出現的幾個主要的理論爭議。
商業(yè)銀行的歷史不僅久遠而且特色各異。一般而言,吸收存款的銀行業(yè)務要早于發(fā)鈔業(yè)務。但是,從總體上看,銀行業(yè)是在發(fā)展了發(fā)鈔業(yè)務之后,才變得重要起來。從吸收存款到發(fā)行貨幣,這一轉變過程大致如下:
工商業(yè)革命之初,主要的貨幣形式是足值的金、銀、銅等金融鑄幣,其價值僅比其金融成份的相應市場價值稍高一點。隨著交易金額的不斷增加,安全地貯藏和轉移這些鑄幣就成了問題。那些有創(chuàng)意的金匠們,同意利用其作坊中的庫房,為客戶保存鑄幣,收取一定的費用,保證其安全性。久而久之,金匠和他們的客戶都發(fā)現:在交易中買方將手中金匠開據的收條轉給賣方比起兌現這些收條并實際轉移相應的鑄幣要方便得多,彼此均能從中獲益。收條的持有者可以任何時候,憑收條兌換鑄幣。不過,多數情形下,這些收條不是被兌現,而是越來越多地被當作一種交換的媒介來使用。這種作為貨幣的用途被人們認識到之后,收條也就發(fā)展成廣為人知的票券(notes),并被用作早期的通貨。在票券發(fā)展的過程中,金匠們又注意到,這些票券不會同時要求被兌換為鑄幣。一般情況下,只要很少一部分鑄幣就可以滿足正常的票券兌現要求。更具創(chuàng)意的金匠們不禁聯想到:為何不多發(fā)些票券,貸款給那些有暫時購買力需要的人呢?對這種想法付諸實施標志著由“百分之百準備”的銀行制度向“部分準備”銀行制度的轉變[16]。就是這樣,金匠們卓有成效地創(chuàng)造了貨幣。
僅有部分準備的銀行充當貨幣創(chuàng)造者,這一現象構成了關于銀行制度的核心問題?!翱床灰姷氖帧蹦軌虿倏v銀行業(yè)嗎?沒有集中起來的準備金、沒有監(jiān)管,眾多的銀行通過票據發(fā)行中的自由競爭能實現社會的最優(yōu)效率嗎?不會引起混亂嗎?對這一連串的問題,亞當·斯密的“實物票據論”給予了肯定的答復。
4. 3 自由銀行業(yè)和實物票據論
對于僅有部分準備的銀行來說,基本的任務是:持有足夠的準備金,緊急之時可以保全自己;另一方面,作為需要償付成本的企業(yè)(cost-recovering enterprises)按照傳統的經營又要求以最少的準備金、追求最大的收益。這種對準備金的管理是該留給銀行自己呢,還是集中于一個中心,即中央銀行?這一核心問題始終都困擾著銀行業(yè)經營的和理論的歷史。巴格霍特(Walter Bagehot),《經濟學家》雜志的創(chuàng)辦者、于1873年發(fā)表的貨幣理論經典著作
《隆巴德街》一書的作者,將這一問題歸結為一元準備體系與多元準備體系的問題(Bagehot,1873 年,1991 年再版, 第53 頁)。
亞當·斯密在形成他的“看不見的手”經濟理論之時,也不得不面對這一問題: “看不見的手”,在多元準備體系下,是否能夠引導發(fā)行之間自由競爭的過程呢[ 17]?斯密覺得,只要銀行嚴格依照他所說的“真實票據論”行事,多元準備體系就能有效運轉,中央銀行制度就無需存在。
斯密的銀行業(yè)“真實票據理論”的定義是:銀行應主要投資于短期商業(yè)票據(體現著實際生產的票據),并且,這一作法將使貿易要能制約信用的供給,而不會引起通貨的膨脹或是緊縮。
斯密并不認為過多地發(fā)行銀行券是個嚴重的問題。他所指的過多發(fā)行是指發(fā)行的量超過了在沒有銀行券的條件下流通中應有的金屬鑄幣的量。斯密認為,為了銀行自身的利益和安全,銀行不能去貼現真實票據以外的票據。因此,真實票據論的效果在于:把銀行的盈利資產限制為真實票據將使銀行的負債量自動地被限制在盡人意的水平上;它將使負債的數量依“業(yè)務的需要”變動。斯密關于“真實票據論” 的核心內容如下:
“一旦流通中的紙幣過量,多余的部分即不能輸往國外、又無法用于國內的流通,則必然會被立即送返銀行兌換成金銀。很多人意識到手中的紙幣超過了國內業(yè)務的需要,由于不能將其輸出國境,他們會立即要求銀行進行兌付。一旦多余的紙幣被兌換成金銀,他們就能很容易地將之送往國外并派上用場,若是依然停留在紙幣形態(tài),就無法做到這一點了。因此,銀行會立即面臨著所有這些多余紙幣的兌現要求,并且,銀行若是在支付中顯現出絲毫的猶豫或是困難,擠兌現象會進一步擴展。這種預警情況必然會加速紙幣的擠兌現象?!保ㄋ姑?1759 年, 第50 頁)
斯密的這段話中有兩個要點:其一可稱之為“回流定律”(law of reflux),指銀行超量發(fā)行的紙幣將被返還到發(fā)行的銀行[18];其二,指過度發(fā)行會造成擠兌銀行的危險。顯然,斯密的“回流定律”暗含了對金本位或銀本位的依賴,而他對擠兌的擔心則取決于貨幣供給的彈性。
1797 至1821 年所發(fā)生的著名的“金塊論戰(zhàn)”[19] (Bullionst Controversy) 之中,享利·桑頓(Henry Thornton) 和大衛(wèi)·李嘉圖(David Ricardo) 就已經認識到斯密對“真實票據論”的論證中存在“組合謬誤”(fallacy of composition)。桑頓這樣反駁斯密:“假定A以六個月遠期付款的方式將價值100美元的貨物賣給B,收到期六個月的匯票。而B,同樣方式,提供六個月的信用,將同一筆貨物賣給C。這個過程可以繼續(xù)下去,簽發(fā)在外的匯票總數取決于貨幣被再次賣出的速度。如果,這筆貨物每個月都被賣掉一次,六個月內,盡管貨物的價值仍是100元,全部匯票的總金額卻達到了600元,且都是可貼現的匯票?!?桑頓進一步指出,信用的鏈條越長、這種匯票的數量就越多,結論是,這種票券發(fā)行方式存在過量發(fā)行的危險,應受到集中的監(jiān)管[20]。
盡管“真實票據論”中確實存在“組合謬誤”,但斯密觀點中包含了一個扭曲的真理,即人們需要彈性貨幣,以防止銀行遭到擠提。斯密的錯誤在于他認為“真實票據”──短期商業(yè)票據──本身就是有彈性的。而事實上,彈性或流動性并非商業(yè)票據的內在特性,沒有理由認為銀行受到擠提的日子,一定會是銀行資產組合中的商業(yè)票據到期的日子。后文中將會表明,發(fā)生銀行危機時,是由中央銀行充當最后的貸款人,才提供了貨幣供給的彈性。
4. 4 通貨學派和銀行學派
1825年到1865年間,通貨派和銀行派就是圍繞著亞當·斯密的“真實票據論”展開了爭論。“通貨派”重拾桑頓對斯密的駁論,并將其進一步發(fā)展以說明“混合通貨”的情況;“銀行派”則強調了彈性貨幣防御危機的作用。
通貨派的目的是要確定一個無論是在全部金屬貨幣流通條件下,還是在金屬通貨、紙幣混雜的混合貨幣流通條件下都適用的一個價格水平。通貨派堅持認為在“ 純粹金屬通貨流通”的條件下,黃金流出或流入國境將立即自動導致流通中的通貨數量發(fā)生相應的減少或增加。但現實中,是所謂的“混合通貨”,可兌付的紙幣是通貨的一個組成部分?;旌贤ㄘ浿挥薪^對地如同金屬通貨那樣流通,才能良好地運作,這意味著黃金的流出、流入必須(絕對而不是成比例地)相應地減少和增加流通中通貨的量,此即所謂的“通貨原則”。通貨派的創(chuàng)見就在于他們認識到混合通貨不可能自動依照該原則流通:“除非紙幣的發(fā)行被嚴格管理,使紙幣數量的變化同發(fā)行機構所持黃金的數量變化相一致,否則,沒有精確的管理,紙幣或是超量發(fā)行、或是發(fā)行量不足,紙幣的可兌換性將難以得到保障?!保╒iner,1937 年, 第 221 頁)。所以,通貨派贊成進行立法監(jiān)管,保證紙幣發(fā)行量即不多也不少,否則通貨數量的波動會使經濟陷入不良循環(huán)之中。不過,在他們眼里,沒什么比監(jiān)管銀行業(yè)活動中發(fā)行銀行券的數量更為重要的了。
與其相反,“銀行派”駁斥了通貨派的幾乎所有的論點。避開“是否應該令混合貨幣在流通中絕對地等價于純金屬通貨運轉”這一問題不談,銀行派認為純金屬通貨體系并不會按通貨派所言的方式運轉。他們認為,無論哪種通貨體系──純粹金屬通貨體系或是金屬通貨加上紙幣的通貨體系──中都存在大量的銀行存款和匯票。二者對價格形成的影響同銀行券、金屬通貨形成的影響是相同的,它們也是一種通貨。競爭性銀行業(yè)的正常運轉完全可以控制住流通中的紙幣量;只要存在紙幣兌換金銀的壓力,紙幣發(fā)行量就不可能持續(xù)超出業(yè)務的需要量──這就是“銀行業(yè)原則”(Viner,1937, 第223 頁)。
顯然,“銀行業(yè)原則”是斯密的“真實票據論”的一個翻版。難怪銀行派的一位著名代表人物托馬斯·圖克(Thomas Tooke)如此看重“回流定律”。銀行派堅信不受管制的部分準備的銀行業(yè)仍在“看不見的手”的有效掌管之下。相反,通貨派認識到了銀行券發(fā)行得過多或不足帶來的危害,可惜的是,其視野仍舊不夠寬廣。他們所提的唯一建議是控制英格蘭銀行發(fā)行部的發(fā)行規(guī)模。換句話說,通貨對 “真實票據論”提出了正確的批評,但卻忽視了對彈性貨幣供給的需要──這一斯密理論中的合理成份。這樣,英格蘭銀行依“通貨派”之計行事,仍然無法承擔“ 最后貸款人”的功能。讓我們來仔細看看其中的緣由。
4. 5 “私人中央銀行”的難題
英國1844年銀行法案表明“通貨原則”最終獲勝。法案將英格蘭銀行一分為二: 發(fā)行部(issue department) 和銀行部(banking department). 前者只負責發(fā)行銀行卷(只有英格蘭銀行的銀行卷是法定貨幣之一) ,而且,只能以政府證券為抵押發(fā)行1500 萬英鎊;再多發(fā)行則須有黃金準備。但是法案通過后沒有多久,銀行部的儲備就開始減少。1846 年,英格蘭和愛爾蘭農業(yè)欠收。這導致國內物價上升,進而外貿赤字和黃金外流。1847年4 月,公眾注意到了這一現象,并意識到依照1844年銀行法案,一旦銀行部儲備告罄,英格蘭銀行將無力履行對存款者所持有的銀行券或是金屬鑄幣兌付義務。于是恐慌出現了,人們紛紛擠提存款。發(fā)生擠兌風潮。
英格蘭銀行仍試圖通過定量配給,不斷提高貼現率、賣出證券以及從市場借入資金等辦法挽回局面,但是所有的努力都沒有奏效。維納描述到:“1847年10月22日,銀行部的儲備降至2376472 英鎊,恐慌席卷全國。英格蘭銀行仍自信能夠滿足交付要求,但是政府再不能無視情況的惡化而袖手旁觀,政府授權英格蘭銀行超出法定最高限額的發(fā)行無黃金準備的銀行券,并要求英格蘭銀行隨時滿足貼現要求,只是抬高了利率?!保╒iner,1937 年, 第229 頁)面對這場銀行擠兌風潮,1844年銀行法案不得不在1847年暫停實行[21]。在1857年和1866年,該法案又先后兩次被暫停實施以避免儲備枯竭[22]。
1847、1857和1866年的危機證明,部分準備的銀行體系存在內部不穩(wěn)定性,必須要有一個“最后貸款人”。道理很簡單:黃金準備本身并不能帶來收益,追求利潤最大化的銀行總是努力使之保持在最低水平,只要看來尚不妨礙安全性。在當時的英國,建立于1694年的英格蘭銀行居于整個銀行業(yè)之首,其他銀行很自然地寄希望于這家擁有特權的最大的私人銀行為整個體系提供黃金儲備。然而作為一家受利益目標驅動的私人機構,英格蘭銀行并無法定承擔“最后貸款人” 的責任。換言之,英格蘭銀行的經營者們更多地為股東的利益所牽制。銀行大部分股份是由私人股東持有的,在此期間他們繼續(xù)保有股份就是為了分得紅利。正因為如此,在1847、1857和1866年的危機中,英格蘭銀行不愿傾全力對外借款。只有成為一個非盈利性機構,并以監(jiān)管整個銀行體系的安全性為目標,人們才能指望英格蘭銀行真正行使最后貸款人的職責。
所以,我們看到,直到19世紀末,英格蘭銀行的地位一直頗為含糊:既是一定私人盈利性機構,同時又是整個國家銀行體系的管理者。里查·佩奇( RichardPage)預見到英格蘭銀行這種模棱兩可的地位存在隱患:“英格蘭銀行的雙重利益與責任是彼此不相容的,它不能既是管理貨幣的機構,又同時經營銀行的盈利性業(yè)務。這二者一致時尚可相安無事,但一旦發(fā)生沖突,矛盾就在所難免?!?(Viner,
1937,p.265)
4. 6 清算所協會──準中央銀行(Quasi-Central Banks)
前文中已經指出,若不放棄私人利益動機,英格蘭銀行就難以成為真正的中央銀行。美國銀行業(yè)的歷史同樣印證了這一點。在1913 年美國聯邦儲備體系建立之前,美國一直有強烈的反中央銀行傳統。芝加哥大學教授、國民聯合會執(zhí)行委員會主席勞格林(J.Laughlin)曾于1912年這樣寫道:
“歐洲式的中央銀行并不適合我們的情況,那是與我們的制度精神背道而馳的,在任何情況下,政治上都是不可行的。我們也不需要一家類似于第二國民銀行的機構(1816 ~1836),這家銀行遭到了杰克遜總統(Andrew. Jackon) 的反對。我們不需要一個專制、強權的中央銀行;我們不需要集權,所需要的是相互合作──所有信用機構都參加過來,最終,我們將放棄自私的孤立,建立一個考慮所有大小銀行共同利益的聯盟?!保↙aughlin 1912 年第15 頁)。
勞格林所提倡的使中央銀行不必要的這種“合作式聯盟”,是私人銀行之間的 “清算所協會”(claering house association)。
美國的第一家清算所協會于1854年在紐約成立。作為會員,每家位于紐約的銀行其資本金不得少于50萬美元(這在當時可是個大數目)。會員銀行要向清算所公開其帳務以備審查,并且要為利用清算所的服務付費。紐約清算所的成功使得許多城市竟相效仿:到1913年已有162家清算所開業(yè)。在遇到銀行業(yè)危機時,清算所安排其會員行向發(fā)生支付困難的銀行貸款。它自己也發(fā)行貸款憑證以代替銀行間的現金支付。舉例來說:如果銀行A與銀行B結算時,A銀行余額為負值,該銀行不必使用現金,而是使用貸款憑證來支付這一差額??梢?,貸款憑證在銀行間的使用,使銀行結余出大量現金儲備用以作為對公眾的支付準備。在1893年的銀行危機中,至少有十余家清算所發(fā)行了超過6800萬美元的貸款憑證,有些清算所甚至發(fā)行了小面額的、公眾可用以當作現金進行流通的貸款憑證。在1907年的危機中,清算所創(chuàng)造了價值5億美元的各種類型的現金替代物,這對于30億的通貨總量來說, 為數可關。
維拉·史密斯(Vera Smith)對于19世紀主要西方國家的各種清算所協會是這樣總結的:
“大部分銀行都隸屬于某個清算所協會的名下,并訂立協議,一旦銀行清算余額為負,它不必向債權行支付現金,而是向聯合清算所協會提供擔保品,由后者發(fā)行貸款憑證交付債權行。對貸款賃證支付的利息較高,在5%到10%之間,以作為對持有憑證的債權行的補償。這種安排的實質在于強勢銀行(清算余額順差)須貸款給劣勢銀行(清算余額逆差)。這種安排試圖阻止每家銀行以犧牲其他銀行為代價強化自己的勢力的做法。因為,如果沒有這種機制的話,所有銀行的業(yè)務量均會減少,不會有銀行擴展其貸款業(yè)務。因為他擔心當公眾的提現需要增加時,存款準備金會流失到其他銀行手中??梢哉f,從紐約的銀行第一次使用這種貸款憑證起,便伴隨產生了一種機制安排,即各銀行手中所持有的鑄幣儲備成為共用的資金,這樣,整個銀行體系不再承受來自銀行間的壓力,而是僅受到來自公眾的兌現要求方面的壓力。由此形成的共同儲備,或稱之為“均等儲備”(reserve equalization)意味著一家銀行不再因其貸款狀況影響其自身的儲備水平了”(V. Smith,1936 年)。
上述引言清楚地表明,清算所協會是為了行使“最后貸款人”職責而設立的,但是它運作的效果如何呢?
在清算所協會成立初期,根據維拉·史密斯(Vera Smith) 的記載,“匯集” 儲備的作法尚不普遍。采取保守經營策略的銀行,比之其他銀行持有更多的儲備。他們反對這種匯集儲備的作法,認為這是不公正的。他們覺得這使他們小心謹慎經營應獲得的回報受損。在出現危機時,更不愿“無限制地貸款”給往日的競爭對手。所以,清算所協會并不能充分行使央行的“最后貸款人”職責,充其量是一個尚不成熟的中央銀行雛形。它還有待于邁出下一步。
4. 7 中央銀行和彈性貨幣
美國1907年的金融危機終于使美國銀行業(yè)改革邁出了下一步[23]。這場危機最終導致了美聯儲于1913年成立。1907年以前,即使是最深入的銀行業(yè)改革計劃也接受即存的清算所協會制度。1907年危機之后,大多數人轉變了看法,認為需要有來自外部的、超乎于清算所協會之上的控制。爭論的焦點從管制還是放任轉移到了將要建立的中央銀行控制的特點上來了。
具體而言,1907 年的危機使得1908 年共和黨的Aldrich-Vreeland 法案得以通過[24]。該法案允許銀行在發(fā)生流動性困難時組建協會發(fā)行應急通貨。這比清算所協會的貸款憑證前進了一步。法案要求成立“國民貨幣委員會”,對銀行體系做系統的研究,并對改革提出建議。經過4 年的廣泛調研(包括去歐洲各國考察中央銀行〕委員會于1912年給出了研究報告,得出的主要研究結論是,產生金融危機的原因在于通貨與銀行信用的供給缺乏彈性。報告還強調指出危機通常都是由某一重要金融機構經營失敗觸發(fā)的。例如1907 年的危機就始自Krickerbocker 信托公司的倒閉,公眾對其存款安全性的擔心加重了銀行的擠兌風潮。
委員會報告出臺前后,人們已普遍認識到一旦公眾擠提銀行存款,信用供給缺乏彈性的問題就會暴露出來。對于部分準備的銀行業(yè)而言,存款量遠遠超出了其通貨的儲備,而美國的銀行體系一直沒有一個在危機時能增加通貨供給的彈性機制。僅將儲備匯集或集中于清算所協會是不夠的,因為沒有任何一家銀行甘愿在危機時充當“最后貸款人”。正如明茨(Mints)所言:
“僅將各個銀行的存款準備金集中起來并不意味著其中任何一家銀行的儲備可以被用來滿足其他銀行的需要。事實上,這種做法并不比各家銀行將儲備分別放進他們自己的金庫中強多少。很多著述者尚未明確認識到,他們所真正需要的并不是被‘放置’在一起的儲備,而是一個無私利動機的守護整個體系所擁有的儲備的看護人,并使之真正區(qū)別于單個銀行的自有儲備?!保∕ints,1945 年第251 頁)
不管市場條件和債務人債務狀況如何,這個承擔“最后貸款人”之職的無私利動機的機構都保證某些合同條款一定會得到履行,因此,“最后貸款人”消除了受其保護的資產的違約風險。資產的違約風險低,便容易在市場上脫手,就是有流動性的資產。需要強調一點,貨幣(現鈔和活期存款)的彈性供給來自這個“最后貸款人”,而不是真實票據(短期商業(yè)票據)。如前文中所言,銀行發(fā)生支付危機時并不一定恰逢資產中商業(yè)票據到期。盡管亞當·斯密“真實票據論”中關于彈性貨幣的部分是對的,他卻沒有找到貨幣彈性的制度基礎。因此,他的“真實票據論” 并不能證明“看不見的手”在銀行業(yè)中也適用。
1913年建立聯邦儲備體系的主要目的是發(fā)揮最后貸款人的功能,從而提供彈性貨幣的來源。隨著對聯儲所承擔義務的認識不斷提高[25],對其行為的定性也就越來越清楚。從聯儲作為最后貸款人的角度來看,它的存在就是要保證整個金融體系不受干擾地正常發(fā)揮作用。
一旦金融體系受到干擾,那么聯儲或是其他類似央行的機構就要進行干預,通過滿足流動性需要或承擔潛在的損失,使金融體系恢復到正常狀況。然而這種再融資和將潛在損失社會化的行為雖對反危機有利,卻也不可避免地帶來了成本。下一節(jié)我們將討論中央銀行所陷入的這種兩難處境──“軟預算約束”。
4. 8 不完全市場與中央銀行的兩難處境
前面已提到,在部分存款準備的體制下,銀行會遇到擠兌的危機:大批的儲戶因為不再相信銀行依然有能力承兌他們手中的存單而同時前來取款。過去兩個世紀中數次銀行危機的經歷都證明,擠兌銀行將帶來生產的萎縮。最后貸款人在危機時刻能發(fā)揮作用,但也需要存款保險制度盡可能地防患于未然[26]。換言之,最后貸款人作用得以發(fā)揮需要存款保險制度作為補充。有趣的是,格拉斯(Carter Glass) 參議員既是1913 年聯邦儲備法的倡議人,又是1933 年建立存款保險法案的倡議人。他主張凡參加聯邦存款保險的銀行,必須也加入聯邦儲備體系。這表明中央銀行制度與存款保險制度的深刻聯系。讓我們更仔細地看一看有關銀行及其客戶之間不完全信息的問題。
4. 8. 1 存款保險和儲貸協會的危機
正如戴爾蒙德(Diamond) 和蒂伯維格(Dybvig)(1983) 所表明的:
“……投資者面對的是由個人感知的風險,它導致了對流動性的需求。能提供流動性的傳統即期存款契約存在的多種均衡情況,其中之一就是發(fā)生銀行擠兌…… 政府提供了存款保險后,就可能產生更好的契約了?!?
事實上,在美國聯邦政府于1933年建立美國聯邦存款保險公司(FDIC)之前,一些州,如得克薩斯、堪薩斯等地,作為對1907年危機的一種反應,已經建立了存款保證基金(White,1981年)。
1912年,國會銀行與通貨委員會認命卡特·哥拉斯(Carter Glass)負責銀行間存款互保之事。大城市銀行對于這一存款互保制度強烈反對,理由有二。首先,好銀行對壞銀行的債務無任何責任,其次,這一保險體系將不利于銀行嚴格自律。哥拉斯本人也和其他許多人一樣,認為含有存款保證條款的改革法案難以通過。至于銀行券發(fā)行保證的好處,卻基本沒有分歧。多數人認為銀行存款屬私人合同,而銀行券卻有帶有準公共特性。問題一直拖延下來。找不到解決的辦法,直到30年代聯邦存款保險公司的創(chuàng)建。
顯然,大危機最終說服了那些對存款保險表示懷疑的人們。根據1933年銀行法案的部分規(guī)定(Banking Act of 1933),聯邦存款保險公司(FDIC)得以建立?,F在,聯邦存款保險公司對不超過10萬美元的存款帳戶均提供明確的保險。同時,聯儲對幾乎所有的金融失約(default) 給予了隱性保護,包括公司商業(yè)票據 [27],國庫券回購協議[28],股票交易公司持有的客戶資產,養(yǎng)老保險責任和部分人壽保險責任,以及大部分超出10萬美元限額的存款[29]。
我想強調指出,如此廣泛的明確或是隱含的政府保險,其存在的意義源自金融行為“公共產品”(public good) 的特性。如果一家銀行倒閉,其他許多的銀行和企業(yè)都將受到不利影響。這里,體現出為負的“網絡系統外部性”(network externality)。所以,我們放棄完全市場的假設時,就會意識到“市場失靈”不再只限于諸如國防、污染一類的事?;仡櫱拔闹行鼙颂貙π鹿诺浣洕鷮W的“實物分析” 與他自己的“貨幣分析”所做的區(qū)分,當我們將“貨幣的因素”引入現代市場經濟之中時,“外部性”幾乎無處不在。如果我們仍固守于“實物分析”,那么銀行屬民營部門,一旦我們采用“貨幣分析”,銀行實際上成為準公共機構。無怪乎美國的《破產法》并不適用于銀行(銀行只能由管制它的機構來關停并轉)。
然而,盡管中央銀行的保險制度與最后貸款人作用對保持整個經濟的金融穩(wěn)定來說至關重要,但同時,它也引發(fā)了“道德風險”的問題(moral hazard) ──軟預算約束的一種,指被保護者總是寄希望于其他機構支付其費用。例如“銀行為企業(yè)提供發(fā)行商業(yè)票據的備用信貸已經成為一種慣例?!保╓ray,1990 年第246 頁)大致來說,今天的美國有兩個層次的“最后貸款人”:“聯邦儲備體系是會員銀行(尤其是大的會員銀行)的最后貸款人;而大的會員銀行又是那些利用商業(yè)票據市場的機構和組織的最后貸款人?!保∕insky, 1986 年第50 頁)而且,如果監(jiān)管放松,卻依然存在最后貸款人的保護,銀行就不會在經營中謹慎行事,美國的儲蓄與貸款協會危機(S&L)就印證了這一點。這場危機是軟預算約束被濫用的一個極好例證:1982年,依據通用會計原則(GAAP),數百家儲貸協會的凈值均是負數。而聯邦住宅貸款銀行委員會(FHLBB)卻允許儲貸協會(S&Ls)使用所謂的“監(jiān)管會計原則”(regulatory accounting)夸大其凈值,因為害怕擠兌的出現。
顯然,以銀行擠兌為例,我們又一次看到了“軟預算約束”是貨幣經濟中存在的兩難困境的結果:若不存在最后貸款人和存款保險,我們就無法避免金融崩潰的危險;而存在最后貸款人的話,又難免金融機構與其客戶間以及中央銀行與其他金融機構之間,出現道德風險的軟預算約束問題。
4. 8. 2 對“自由銀行制度”學派的駁論
我們能逃避兩難的困境嗎?以哈耶克(Hayek)為首的“自由銀行制度”學派論者認為是可以的。他們建議完全取消中央銀行,因為按照他們的觀點,存款保險和最后貸款人的功能都是不必要的(Dowd, 1989 年)。
對于取消存款保險,自由銀行學派提出的理由之一是:銀行可以為他們的客戶提供“選擇條款”(option clause)。該合同條款使銀行在一定確定的時期內可獲得削減存款可轉移性負擔的選擇權,這種權利通常是以對相應的存款提供更高的收益為代價的。這種選擇條款在18世紀的蘇格蘭很常見,后來被議會案取消。這里,“自由銀行制度”學派沒有考慮“逆向選擇”的問題。如果銀行可以自由選擇在承擔負債時是否附帶一項“選擇條款”,那么更穩(wěn)固的銀行就會拒絕任何這樣的條款以突出他們的優(yōu)勢,而覺得有必要附加這一條款的銀行不就等于是向公眾表明其流動性較低的劣勢嗎?
“自由銀行制度”學派用來反對存款保險的另一個理由是“分支銀行”能使存款保險無存在的必要。由于傳統上對壟斷勢力的恐懼,美國大部分的州都有禁止銀行設立分支機構的法律。1907年到1933年期間,不僅有8個州通過了存款保險的立法、有幾個州正在仔細醞釀之中,而且,有多達150個關于存款保證的議案被送交國會。議案中的大部分都是南方或西部州的代表提出的,這些地區(qū)均嚴格執(zhí)行單一銀行制,不存在分支行。來自堪薩斯州、內布拉斯加州、俄克拉河馬州及德克薩斯州的代表所提出的議案就占總數的三分之一。
按照自由銀行制度學派的觀點,發(fā)生上述情況的原因在于不允許分支行存在,風險就不能被更好地分散。若允許分支行,則存款保險沒有設立的必要。但是,我認為這種反對存款保險的論證忽視了銀行業(yè)的一個重要特征,即銀行是作為所缺乏的完全市場的替代者而存在的:銀行存在的根源在于它替代一個不完全的市場來提供貸款。只要存在信息的不對稱,對貸款項目的結果,借錢的人總比貸款的人了解得更清楚,那么商業(yè)銀行就找不到行之有效的辦法能夠發(fā)現其大部分貸款的“真正” 市場價值。只有項目已明顯失敗時,這筆貸款的金額才被注銷。更重要的是,按 1980 年代任英格蘭銀行總顧問的古得哈特的說法,“注銷這個金額時不是,很大程度上也不可能是,依據市場價值的概念,一般的原則是以歷史經驗來代替,依照某一特定種類貸款累計的出現違約的可能性確定?!保℅oodhart,1988 年第6 頁)因此,信息的不對稱使得銀行的帳戶記載中很難由“市場”確定應有的價值,所以,存款保險仍然需要,分支行盡管能在一定程度上分散風險,卻無法從根本上解決“ 市場缺失”(missing market)的問題。
為了深入探索不完全信息的問題為何在銀行業(yè)中居于核心的位置,有必要談談 “指數化貸款的缺乏”的問題(absence of indexed loans)。我們知道,某些時候,擠兌銀行起因于通脹將至的謠傳。為什么銀行不能吸收指數化的存款,從而使存款額的真實價值不變呢?這種指數化的貸款和存款看上去可以減少借款者的不確定性。事實上,就是當代“自由銀行制度”學派最重要的反對者古得哈特( Charles Goodhart)也承認他“一直搞不明白為什么指數化銀行業(yè)務未能發(fā)展起來。”(Goodhart,,1988年第5頁)
私人部門遲遲不愿將名義計價的合同指數化,這被看作同古典經濟學家杰文思 (Jevons)、馬歇爾(Marshall) 等人的預言背道而馳。這二人都曾預見一旦建立起了官方價格指數,一個完全的指數化經濟就可以擺脫貨幣波動帶來的影響。一旦我們認識到指數化并不能消除所有的風險,它只不過以一種風險來代替另一種形式的風險而已,那么,指數化貸款的缺乏之事實也就容易理解了。為消除價格水平的波動所引起的貨幣風險,可以選擇一組特定商品為參照進行指數化;但指數化的同時,又不可避免地承受了由于作為參照的這組商品之間相對價格變化所引致的真實風險。
總之,由于“選擇條款”、“分支銀行”和“指數化存款”并非行之有效,存款保險職責理應成為中央銀行的任務。至于最后貸款人職責,上幾節(jié)對于“私人中央銀行”的難題的討論,已說明只有不以贏利為目的的中央銀行才能承擔。在此,我再補充一點,即“自由銀行制度”與金本位制有著深刻的歷史與邏輯的聯系[30],而金本位制則往往與最后貸款人職責相沖突[31]。
我這樣說,并不表明“自由銀行制度”學派的擔心就完全不必要。中央銀行的兩難困境表明它的存在即是必要的,也是危險的。下面這段話中,羅伯特·索羅( Robert Solow)對這種危險做了很好的表述:
“政府必須保護這一體系不受侵害,防止某些人乘勢竊取成功銀行的收益,或是將失敗者的損失轉嫁給最后的貸款人。人們需要良好的行為規(guī)范;中央銀行只能對可以依賴的、不會濫用權利的人施加保護,而值得依賴者只能是央行所了解的銀行。巴格霍特堅持認為英格蘭銀行可以不受限制地貸款,但必須使用懲罰性的利率。他的觀點今天依然運用。就是說‘基礎穩(wěn)健’(fundamentally sound)的銀行才值得救助,而基礎穩(wěn)健的銀行最終是能償還本息的。按照我的理解,基礎穩(wěn)健的銀行還不致使其信用等級因接受保險而下降。這樣,懲罰性利率就能起到減少道德風險的作用。”(Solow,1988 年)
雖然索羅證明了懲罰性利率是降低道德風險的一種方法,他卻忽略了某些懲罰性利率將使“逆向選擇”問題更加惡化的事實。所以,往往危機中發(fā)生的事恰恰與巴格霍特的斷言僅僅部分地相符:最后貸款人是在“不受限制地借出”,卻不是“ 以懲罰性利率”借出的。因此道德風險仍然危及中央銀行的一舉一措,并沒有因“ 懲罰性利率”的方法得到解決。
因此,中央銀行面對的兩難困境同有限責任公司的兩難處境有相似之處:沒有最后的貸款人和存款保險,由于擔心銀行遭到擠兌,銀行會只承擔過少的“良性風險”,使許多“好”項目無法上馬;另一方面,有了最后的貸款人和存款保險,銀行卻因為可將“惡性風險”轉嫁外界而承擔了太多的“惡性風險”。
那么,我們能否先驗地獲知中央銀行制度究竟將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嗎?同有限責任的兩難困境相同,我們無法一勞永逸地衡量其凈效果。而且,這又正是不完全市場理論和“次優(yōu)定理”(second best theoren) 的聯合含義。創(chuàng)新不斷,我們無法預知“良性風險”的項目的多少。對此,諾貝爾獎金得主索羅的描述堪稱點睛之筆:
“可以設想這樣一種情況:或許是由于違約引致的私人成本超出了社會成本,貸款人顯得過于小心保守。這種情況下,一種保險機制的引入總是伴隨著至少一部分道德風險(即部分風險社會化〕,而這或許不失為一件好事?!保⊿olow,1988 年)
附錄4
Diamond-Dybvig 銀行模型與擠兌模型
Diamond 和Dybvig (1983) 的模型中,銀行扮演明確角色:從流動性差的資產到流動性強的債務的轉化。他們的有三個主要結論。
第一,銀行通過活期存款,可以提供比無銀行的完全市場更好的不同時期消費者的風險分擔;第二,活期存款合約,盡管改善了無銀行的完全市場,卻有一個不理想的平衡,即擠兌。第三,擠兌會造成嚴重實際經濟問題,因為此時“健康”的銀行也會倒閉。本附錄將簡要介紹Diamond-Dybvig模型,取材自Freixas and Rochet (1997).
該模型第三結論的直觀背景很容易了解:存款人事先不知自己在時期1還是時期2需要現錢。在時期0,存款人與銀行簽訂合同,規(guī)定在時期1或時期2提款時銀行應付利息在此之后,存款人才知道自己的需要現錢的時期。如果許多人在時期1同時提款,銀行必將中斷一些長期投資,這蘊涵著對社會而言的經濟損失。Diamond- Dybvig 模型證明政府的存款保險可以解決擠兌問題。
4.1.1 模型概要
考慮一個商品,三個時期的經濟。在t = 0時, 每人擁有1單位的商品,該商品將在t = 1 和t = 2時被消費。存款人在t = 1時才知道他或她需早消費(即t = 1時) 還是晚消費(即t = 2時〕, 前者時的存款人效用函數為u (C1), 后者時為ru (C2) (其中r < 1時間貼現率). 故存款人的事先預期效用函數為
U = p1u(C11) + p2ru(C22), (4.1)
其中p1和p2分別是成為早消費型和晚消費型的概率,C代表消費
u是遞增凹函數
該商品可以被貯存到下一時期,也可以在t = 0時投資于一項長期技術,此投資在t = 2時獲收益R > 1 ,但若t = 1時投資中斷,則只能得收益L < 1 .下面,我們將比較不同的制度安排,并證明銀行存款的機制比無銀行的完全市場更有效率。
4.1.2 無交易的情況
先考慮最簡單的存款人間無交易的情況。此時每人獨立選擇投資于長期技術的量I 。如果他或她發(fā)現自己屬早消費型,則t = 1時投資中斷, 他或她可消費
C1 = 1 - I + LI = 1 - I (1 - L) £1,
(4.2)
反之,如果他或她發(fā)現自己屬晚消費型,則可獲
C2 = 1 - I + RI = 1 + I (R - 1) £R,
(4.3)
在存款人間無交易的情況下,每人將選擇自己的消費,使U (由4.1式決定) 在 4.2式和4.3式的約束條件下,達到最大化。
4.1.3 無銀行的市場經濟
存款人間可以交易時,可在t = 1時開設一證卷市場,使存款人間進行物品與無風險證卷(即對t = 2時接收一定數量物品的保證). 令p為t = 1時的證卷價格。顯然,p £1,否則,人們會選擇貯存;. 通過在t = 0時投資I, 存款人如發(fā)現自己屬早消費型,則
C1 = 1 - I + pRI, (4.4)
此時她將賣出數量為RI的證卷。反之,如發(fā)現自己屬晚消費型,則
11 (4.5)
此時她將買入數量為1 - I/p的證卷.因為I 是可被存款人自由選擇的變量, 本模型的唯一可能平衡價格是p = 1/R.(這從C =pC 可明顯看出,因p = 1/R 是U最大化的條件).否則對證卷的過度需求或過度供給就會發(fā)生。
因此,C1M = 1, C2M = R 是無銀行的完全市場經濟的平衡配置,與之相應的投資是IM = p2. 這一平衡配置帕累托優(yōu)于存款人間無交易時的配置(即式4。2和式4。3〕,但如下節(jié)所示,它并不是帕累托最優(yōu)配置。換言之,無銀行的市場經濟改進了存款人間無交易時的配置,但仍有進一步改進的余地。
4.1.4 最優(yōu)配置
從t=0時來看,存在唯一且對稱的帕累托最優(yōu)配置(C1*, C2*),它可由解下兩式得出:12
(4.6)
13 (4.7)
其一階條件為
14 (4.8)
因此,除非在非常特殊的下一條件下,
15
無銀行的完全市場經濟的平衡配置(C1M = 1, C2M = R) 不是帕累托最優(yōu)的。
現在,我們容易證明,銀行通過活期存款,可以改進無銀行的完全市場。銀行在t = 0時可與存款人定約如下:存款人或可在t = 1時得到C1* ,或可在t = 2時得到C2*. 同時,銀行儲存p C1*(因大數定率,t=1時的提款比率恰為p 〕,將其余投資于長期技術。這就是Diamond-Dybvig模型的第一結論。
然而,這一對無銀行的完全市場的改進,本身受到擠兌的威脅。假定晚消費型的存款人預期其他人(包括早晚兩型)將在t=1時提款,則銀行被迫中斷長期投資,則她的最優(yōu)策略也是在
t=1時提款,結果造成擠兌??梢?,這里有兩個平衡,一個是改進無銀行的完全市場的平衡,另一個是擠兌平衡。這就是Diamond-Dybvig模型的第二結論。
當政府存款保險機構存在時,晚消費型的存款人不再擔憂其他人(包括早晚兩型)將在t=1時提款,故擠兌被消除了。而政府存款保險機構又可造成銀行的軟預算約束問題。
第五章 不完全市場與策略性破產
本章的目的,是研究第三個被“看不見的手的范式”所遺漏的制度:破產法。本章的第一部分將說明為什么關于“看不見的手的范式”的兩種理解——“完全的市場”式的理解和“適者生存”的理解——沒有也不可能正確地處理這個問題;第二部分是對美國破產法的歷史發(fā)展,即從不自愿破產到自愿破產,再到策略性破產,所作的一個簡要回顧;第三部分將對這個發(fā)展過程提出一種基于不完全的市場的理論之上的解釋,并把它與“法學和經濟學”的解釋相對比;第四部分分析策略性破產(美國破產法第11 章〕所帶來的后果:“軟預算約束”的悖論。
一、為什么破產在“看不見的手的范式”中被遺漏了?
前面已多次提到,對“看不見的手的范式”有兩種主要的理解:“完全的市場” 和“適者生存”。這兩種理解都沒有而且也不能為我們提供關于破產問題的正確的理解。
為什么“完全的市場”式的理解沒有且不能適當地處理破產的問題?這很容易理解:“不存在破產”正是福利經濟學第一定律的基本假設。只有在“不存在破產” 和“完全的市場”的假設下,這一定理才能夠得以證明。讓我作更具體的說明。
為了說明市場通過價格配置資源的帕累托最優(yōu),我們就要證明在不確定之下的福利經濟學第一定理。為此,阿羅和德布魯假設市場是完全的:即對各種隨之產生的狀態(tài)的要求與自然的狀態(tài)的數量一樣多。這種完全性假設的主要功能是確保在不同自然狀態(tài)下的收益矩陣是滿秩的。在這一條件下,我們可以用收益矩陣的逆矩陣來把不同自然狀態(tài)下的預算約束合并為一個單一的約束,在通常的對福利經濟學第一定理的證明中,就運用了這種單一的約束條件。如果在某仲自然狀態(tài)下出現了破產(預算約束的破裂),則合并為單一預算約束就不可能了;這樣,第一定理就得不到證明。這就是為什么“完全的市場”假設暗含著"不存在破產“的技術上的原因。
即使不懂得“完全的市場”、“滿秩”等概念,也可從另一角度來理解福利經濟學第一定理不能處理破產問題的原因。該定理是在企業(yè)數日有限的條件下得到證明的(Debreu,1959,p. 37)在定理的構架中不允許有進入和退出。在公司財物理論中與第一定理相對應的莫迪里阿尼和米勒的“無關定理”,也假設了“ 不存在破產”(Modigliani and Miller,1957) 如此,人們就不會驚奇對“看不見的手的范式”的“完全市場”式的理解不能恰當地處理破產問題了。
但是, “適者生存”式的理解又怎么樣呢?似乎,我們有充足的理由期望它會為破產提出一種分析,因為它的主題是與破產程序的篩選“好的”[32] 和“壞的” 企業(yè)的功能密不可分的。但令我們失望的是,我們發(fā)現那些支持“適者生存”的人,比如阿默·阿爾欽(1953),并沒有證明,而只是想當然地假設在市場經濟中只有“壞的”企業(yè)才會破產。這是“看不見的手的范式”作為“應用神學”的另一個證據。事實上,美國的破產立法的整個歷史都清楚表明“適者生存”式的觀點是不合適的。正如在下一部分我將要說明的那樣,如果認識不到在“市場”經濟中許多“好的”企業(yè)會破產,那么就不會理解破產立法中的許多發(fā)展。“好企業(yè)破產” 的現象對“看不見的手的范式”提出了嚴峻的挑戰(zhàn),而它本身也有著深遠的實踐上和理論上的意義。對這一現象,國際學術界的研究才剛剛開始。
二、從不自愿到自愿再到策略性破產
在英格蘭和美國,破產法從一開始就是成文法,而非普通法。這一事實很具說服力,如果“適者生存”的觀點真是正確的話,那么,我們應該看到破產法會歸屬于普通法,因為普通法,按照哈耶克的理論,應該反映的是人類社會自然而然的演變中的智慧的積累。
然而,英國的第一部破產法于1542年在上議院通過(Treiman,1938,p.190),美國的第一部破產法于1800年在國會通過(Noel,1919,p.124),這一事實表明,破產法象任何成文法一樣,是服從于集體意愿的主動控制的,而非市場自然演變之結果。以下是美國破產法的簡要歷史,英國的一些情況也被用作參考。
不自愿破產
在開始時,破產法是為了懲罰采用欺騙手段的債務人。羅馬的“十二銅表法” 授權,“債權人,作為可采取的最后的手段,可以把債務人的身體砍為數段”(同上,P. 16)。布拉塔奇也寫道,很多債務人“被迫賣兒賣女,或逃離本鄉(xiāng)來逃避其債權人的殘酷對待”(同上P. 15)。在中世紀時期,即便是反對高利貸的羅馬天主教庭,也“認為讓不能按期償還債權人債務的借款人受到懲罰是正當的” (King.1 991,P.21)。直到19世紀的下半葉,英國對待[33]。
由于破產是一種懲罰,它只能是不自愿的,通常是債權人來發(fā)動的。在美國,憲法授權國會來“制定在全美國通行的關于破產的統一法律”,美國的第一部破產法于1800年被國會通過,它“只是忠實地照抄了英國的成文法”(Noel,1919,p.124),“完全采用的是債權人的標準“(Warren,1935,p.13)。人們打算讓它來發(fā)揮為債權人匯集債務的作用,無力償債者被送進監(jiān)獄。
但是,即使是在第一部破產法之中,也已存在著一種日后對破產的懲罰式的理解構成挑戰(zhàn)的因素,就是“債務人解脫”。在這一法律下,一旦還不起債的債務人被送進監(jiān)獄,他們將來的收入就可以免除償還破產前的債務的要求。這一“免除” 條款的理由是,有一些“誠實的債務人,他們的經營受不可預見的事件所左右,他們應該交出所有的財產而獲得免除”(同上P.17) 盡管如此,不誠實的和用欺騙手段的債務人也可能使用這一條款來獲得債務的免除,重新開始做他們的生意。事實上,盡管破產事件在法律上只能由債權人發(fā)起,但它經常也會被”債務人自己通過利用一些友好的債權人”以獲得免除(同上P.20)。這是為什么1800年的破產法在1835年被廢除的主要原因之一,因為“一些富有的債務人濫用此法律;他們在取消了舊債之后又去簽定新債,如此制造了大量的公開丑聞?!保ǎ疲颍椋澹洌恚幔睿保梗福?,p.269)
自愿破產
盡管1800年的破產法受不誠實的債務人利用,但至少在法律上它還是一種 “不自愿的”和“強制的”手段。美國于1841年通過的第二部破產法則明確地寫入了“自愿破產”的條款。在通過該法之前的國會辯論中,來自康涅迪格州的杜魯布(J.Trumbull)說道:“自愿破產是一個新詞,以前誰聽說過這樣的話?在這個法案里,免除債務人的債務成了主要要做的事,而在以前的法律中,收繳財產才是首要的目標。”(Warren,1935,P. 73)。于是,破產的意義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破產法的主要作用不再是懲罰不誠實的債務人,而是給予誠實的債務人以債務免除。這是美國對破產法所作的貢獻,因為“自愿破產” 的原則在8年之后才進入英國法律(Noel,1919,p.138)。
“自愿破產”寫入了1841年的法案,因為許多“誠實的債務人”由于他們白身無法控制的整個國家的宏觀金融形勢而遭受了損失。1829年12月,安德魯·杰克遜總統向國會發(fā)表講話,他表示他決心不再給第二美國銀行頒發(fā)執(zhí)照,他的拒絕導致了一場金融危機,使許多誠實的債務人受到了很大的損害。“自愿破產” 條款就是為了解除這些“誠實的債務人”的債務??墒?,1841年法案只持續(xù)了一年多就再次被修改,因為“債權人階層看到大批的債務人在沒有作出充分的支付的情況下就被免除了債務”(Warren,1935,p.82)。
策略性破產
1 857年的金融恐慌部分是1848年發(fā)現金礦所導致的,它重新引發(fā)了關于使破產法作為一種解脫的措施的爭論。在此時,“自愿破產”已被廣泛接受并在沒有引起國會爭議的情況下于1867年被寫入了美國的第三部破產法(這是第一個不僅包括個人,而且包括公司的破產法)。這一事實表明人們關于破產法的根本看法已經從懲罰轉向了解脫。
但是,“不自愿”和“自愿”的破產都還把破產當作是“清算”。在這兩種情況下,法院都要指定一位委托人來清算企業(yè)的資產。“自愿破產”使債務人能夠更容易地解除部分以前的債務,但一般地來說,這還是一種防范的措施,盡管“自愿破產”強調了“解除”而不是“懲罰”,但它仍然部分地保留了懲罰的權力。
破產立法發(fā)展中的下一步就是1898年的破產法案。這一法案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引入了“重組”條款。與“清算”形成對照的是,申請“重組”的企業(yè)可以在同樣的經理層管理下以基本上與過去相同的方式經營。這一“重組”條款對于當前的經理層十分有利:“經理層會向債權人提出一個清理方案,這一方案詳細地提出削減沒有擔保的債務要求。股票依然保持完整,但直到在重組法案下所有的義務得到滿足之前是沒有股息的。有保障的債權人在破產申請的情況下也不能取消他們所留置的抵押資產的贖回權。這一方案則要得到所有未受保障的債權人的多數同意,但債權人除了投票贊成經理們的重組方案之外幾乎沒有別的選擇,因為只有經理們有權提出方案,而除了接受他們的方案,就只能是對企業(yè)進行清算?!保ǎ祝瑁閠 e,1983,p.479)
1898年的法案的發(fā)端,同樣起因于超出了“誠實的”債務人控制的全面金融蕭條。在1878年廢除了1867年的法案之后,美國接二連三地在1890年、1893年和1896年遭受了金融恐慌。由于美國經濟在19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變得更為復雜,內部聯系更為密切(因為鐵路的發(fā)展),“金融外部性” (這是一個用來描述企業(yè)間在金融上的相互依賴的情況的概念) 也變得日益嚴重。許多人,特別是大的鐵路公司覺得需要有一種比清算更強有力的措施來把“誠實的” 債務人從當前的金融困境中解救出來。沃淪很好地概括了這種意見的理由:”現在,全國的首要利益取決于一個人能否繼續(xù)他的事業(yè),取決于能否為了債權人和他自身的利益而保留他的財產,而不是變賣他的資產并把它們分給他的債權人........ 在蕭條時期強制性的出賣財產和停業(yè)對整個國家,以及每個債務人和債權人都造成了損失?!?Warren, 1935,p.144)
1898年破產法加入“重組”條款的最大意義,在我看來,是它表明把破產當作懲罰的概念終于被打破了?,F在,企業(yè)的經理們有可能很容易地運用破產的策略來把負擔和風險甩給其他的人(比如債權人和工人)。這種“策略性破產”會給企業(yè)的經理們(或許還有一些債權人)帶來沒有破產就無法實現的好處,當然,這是以其他利益集團受損為代價的。
1898年的法案持續(xù)了80年,直到最近的1978年通過的破產改革法案。在這之間,1938年的錢德勒修正案更加強了“重組”的條款。在大蕭條、“銀行假日”(所有銀行都被羅斯福關閉九天)的大背景下,在1938年通過的致力于擴大債務人的解脫和“重組”作用的錢得勒修正案(對1898年的破產法而言)就很容易理解的了。
現在,1978年的破產改革法案中的第11章只與1938年的錢德勒修正案有微小的差別。象以前一樣,企業(yè)可自愿地選擇申請第7章的清算或是申請在第11章之下的重組。根據第7章,破產法院指定委托人來關閉企業(yè),出賣其資產然后把向債權人賠付的程序移交給法院;而根據第11章,現存的企業(yè)經理們則可以保留對企業(yè)的控制權并繼續(xù)經營六個月。更重要的是,依據第11章進行重組的企業(yè)有權終止養(yǎng)老金計劃,余下的養(yǎng)老金費用由政府承擔。并且,他們對破產前的債權人支付利息的義務也中止了。還有,“重組中的企業(yè)可以把逐漸增多的稅收缺額向以后結轉,如果是在清算的情況下這些就會喪失。把缺額向后結轉可以保護企業(yè)在一段時間不交公司所得稅,即便是他們的經營己開始贏利?!?
在1978年法案中只有兩個變化。第一,“決定是否采用重組方案所必需的投票數變得更嚴格,所需的贊成票從簡單的多數變成三分之二,而且要求有保障的債權人和沒保障的債權人在他們的債權受到不利的影響時分別批準這項方案。第二,經理們失去了提出方案的排他權。這意味著債權人可以提出他們自己的方案,在經理層的方案和清算之間,他們再也不用面
對要么接受它要么放棄它式的選擇了”。(White,1983,P.479),盡管如此,這些變化仍是次要的,因為1978年的法案規(guī)定“在申請破產的頭六個月中(該期限經常被延長),只有經理層提出的方案會被接受。如果債權人不同意這一方案,經理層還可以以把破產申請從第11 章轉到第7 章相威脅——這種威脅在促使沒有擔保的債權人接收方案時通常會奏效,因為如果真的清算起來,他們只能得到很少或是什么也得不到。(同上,P.144)
因此,運用第11章的重組可提供一種“策略性的破產”。它把破產意義徹底改變了,破產再也不是懲罰了。正如大陸航空公司的高級主管弗蘭克·洛倫佐在1983年9月24日申請了在破產法“第11章”下重組之后說:“這不是個資金的問題,我們全部的問題在于勞工?!保―elaney, 1992,P.96),很顯然, “大陸航空公司”的破產是一個迫使工會妥協的策略性手段。
三、不完全的市場和破產悖論
至此,我們看到破產立法的歷史可以被歸為三個階段:從不自愿到自愿,再到策略性破產。但是,人們的觀念卻并沒有相應地改變,對破產的認識的演變遠遠落后于破產的現實。大體上,把破產當作懲罰仍是今天人們對破產的主要印象。這可以從幾個具體方面加以說明。
1938年,在評論錢德勒法案的時候,特里曼觀察到了這樣的情況:“中世紀法的目標是對付那些做了應受法律處罰的事的債務人……而現代法的目標則大為不同,它不是著重對付那些牽涉到債務人的所作所為的法律,而是設法調整由于債務人的財務狀況而導致的經濟形勢”(Treiman,1938,P.200)。他注意到,把破產當作是債務人的違法行為的中世紀信條仍然在1898年的破產法中保留著,只是在最近才被1938 年的錢得勒法案所取代,在該法中破產被簡單地定義為一種資不抵債的財務狀況。
即使是1938年之后,仍有許多人對把“重組”當作破產法的一部分感到費解。當時的一位著名的破產法專家托馬斯·芬勒特爾,在1939年寫道:“1938年法案的重組章節(jié)……根本不是破產法。破產程序應是一種清算的方法”(Finletter,1939,p.3)顯然,他的破產定義只包含清算。他仍把破產當作一種懲罰的措施。
直到20世紀80年代,一些“法學和經濟學”學派的學者把注意力轉到破產法的問題上來。他們的看法是對那種把破產當作懲罰的觀念仍然具有持續(xù)影響的最新證明。
根據“法學和經濟學”學派中權威的破產理論家托馬斯·杰克遜的說法,“破產法,就其核心來說,是一個匯集債務的法律“(Jackso n,1986,p.3),其中心意圖是解決債權人的集體行動的問題:“單獨的債權人的賠償要求會因為不合時宜地抽走必要的經營資產而導致債務人的企業(yè)遭到瓦解。”“設立一個債權人集體行動的體制的最突出的理由是,要確保債權人,在要求他們各自的賠償時不要在實際上損害那些將用于向他們進行賠償的資產的總價值。”(同上,P.14)。正因為把破產法的性質看作是匯集債務的法,杰克遜(以及這一學派中的許多人) 被引向重點研究清算中的“優(yōu)先權規(guī)則”以及降低破產法中重組條款的意義和價值。如我已提到的,現在仍然有理由把清算看成對債務人部分的懲罰,因此從這個角度看,“法學與經濟學”學派的另一位權威學者,道格拉斯·伯得說如下的話就不會讓人奇怪了:"我們也許不愿意看到一個沒有破產法的世界,因為債權人的私利會導致債權人的集體行動問題。但是,牽涉到公司重組的法律理由則走得太遠了。它的著眼點不在債權人的法定權利,而在整個社會的利益(Baird, 1987,p.1) 可見,“法學與經濟學”之不滿重組,乃源于破產“重組”以整個社會的利益,而非僅以債權人的利益為出發(fā)點。這樣人們就不會驚奇,作為這種觀點的自然引伸,杰克遜和伯得都主張把重組和清算和并為一個單一的破產程序,取消重組破產的獨立法律地位。
這種觀點,同上文所勾勒的破產法發(fā)展史實相背:全體社會的而不只是債權人的利益才是破產立法所主要關注的。約翰. 昆. 亞當斯的日記很能說明這一點:“ 我認為在這個國家,沒有一部破產法是非常有利于債權人階層的”(Warren,1935,p.79)。
這一點之所以成為事實,是因為破產立法的意圖并不只是懲罰“壞的”(“不誠實”) 債務人(企業(yè)),更為重要的則是要把“好的”(“誠實的”)債務人(企業(yè))從“金融外部性”中解救出來。正象沃倫所指出的,“在我們的歷史上,制定破產法的愿望往往是同蕭條相伴相隨的?!?同上,p. 21)。在普遍不利的金融形勢下,“你會發(fā)現,在那些誠實的但卻還不起帳的債務人的悲慘處境中才有著對破產法案的唯一合理的需要。這樣的法律不應必須或主要為清算他們的資產而制定……而是要給他們以解脫?!保ㄍ?,p.139)。
與“法學和經濟學”學派對清算的偏愛相反,破本法發(fā)展中的關鍵歷史階段是1898年法案中引入的“重組”條款。這一“重組”階段開始于1884年瓦壩斯鐵路公司的破產財產管理人的問題。1884年5月28日,瓦壩斯公司的總裁杰伊·古爾德(Jay Gould) 請求圣.. 路易斯的聯邦地區(qū)法院指定他的代表為破產財產接管(receiver)人,這時的瓦壩斯公司仍具有償還能力。這是一個史無前例的請求,正如杰拉爾德·伯克所寫的那樣,在那個時代的破產理論中,“從哪兒都找不到這樣的根據,使公司指定它自己的經理作自身破產財產接管人的工作”(Berk, 1990,p.141). 法院同意了這一要求,這標志著“重組”實踐的開始。通過“重組” 瓦壩斯公司, 古爾德得以“迫使他的債權人做出巨大的讓步:本金和利息被實質性的壓縮了”。
在我看來,瓦壩斯鐵路公司財產接管人的案例中有意義的是,杰伊. 古爾德以及他的支持者在法院所持的論點。他們認為清算會把全社會置于一場大危饑之中: “如果鐵路線路被分割并且使其各個部分掌握在不同的管理者(債權人)手中,原料和其他供應被拿走并四散開來,其結果將會是對所有與所說的鐵路線路有利益關系的人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害”(同上,P.144)。這一論點是否符合事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重組”所依據的基本理由,乃是訴諸社會整體的利益。受到1884 年瓦壩斯鐵路公司的“經理作為破產財產接管者”(而不是傳統的“債權人接管”) 的影響,以及1885 年和1893 -1897 年的金融蕭條的推動,1898年的破產法明確地寫入了“重組”條款。
與此相似,1938年的錢德勒法案也是出于把“好的”企業(yè)從宏觀經濟惡化的金融形勢中解救出來的考慮。上一章中提到,羅斯??偨y在他就職的兩天之后向國會提交“緊急銀行法”,宣布的全國“銀行假日”(即關閉銀行)。顯然,在全面的金融蕭條中救出好的企業(yè),是1938 年錢德勒法案的動機,它使企業(yè)申請重組變得更為容易;因為,正如詹姆士·奧爾森所指出的,“缺少一
個妥善的重組計劃的全國假日將是愚蠢的?!保ǎ希欤螅铮?,1990,p.37)。
由此,我們看到,破產法的發(fā)展——特別是重組條款——是與對社會整體利益的關注緊密相聯的。它不只是一個象“法學和經濟學”學者所認為的那樣的為債權人匯集債務的法律。那么為什么這些學者沒有看到破產法的歷史發(fā)展而仍然堅持著把破產當作懲罰的這種過時的觀念呢?
我可以想到的解釋是,“看不見的手的范式”仍然支配著這些人對于社會秩序的基礎的想法。他們很難接受在“適者”應當生存的“市場經濟”中,“好的”企業(yè)可能會“破產”。只有求諸于“不完全的市場”的邏輯,我們才會理解破產法的主要作用之一是拯救“好的”企業(yè)。
如同我在前面所解釋的,市場經濟的“帕累托效率”(福利經濟學第一定理)的證明需要下列條件:把在不同自然狀態(tài)下的企業(yè)的預算約束匯集成一個單一的預算約束?;蛘哒f,在福利經濟學第一定理中,”流量約束”(在不同的自然狀態(tài)下)被減化成了“存量約束”。但是,這種減化只有在企業(yè)的所有資產是流動性的(即容易轉換成現金),并且可以對比著將來的收入在完善的資本市場上自由借款的時候才成立。而當市場是不完全的時候,即使是“好的”企業(yè)也不能從銀行和股票市場上借到錢。因此,把“流量約束”減化為“存量約束”是不可能的,故“好的” 企業(yè)也會因為“流量的約束”而破產。下面,我們通過具體分析不完全的市場的三種機制,來詳細解釋為什么“好的”企業(yè)也會陷入困境。
信貸的配給
乍一看,人們會覺得“好的”企業(yè)可以向銀行支付更高的利率來借到錢,因為他們可以以比他們的競爭者更低的成本來生產。但是,造成市場“不完全性”的一個主要原因是借入者和借出者之間的信息并不對稱,因此,借入者所愿意提供的利率或許表示了他的“類型”(喜歡冒險或是回避風險),他愿意提供更高的利率的事實本身或許被借出者認為他對他的投資計劃是過分樂觀了。而從銀行的觀點來看,這會導致,第一,高利率的“反向選擇”效應,即高利率引來了喜歡冒險的申請者,這就會增加拖欠率;第二,“反向刺激”效應,即高利率使先前謹慎的借入者去承接更冒險的項目。正固為“反向選擇”和“反向刺激”的效應,斯蒂格利茨和威爾斯(Stiglitz and Weise, 1981)認為,銀行的預期收益的提高不如利率提高得那么快,而在超過了某一關鍵點之后就會實際上下降。因此,銀行不會借錢給那些提出支付比該關鍵點更高的利息的借入者。結果是,即使是真正“好的”企業(yè)也可能借不到錢:“沒有競爭的力量使供給與需求相等,信貸是受到配給的“。( Stiglitz and Weise,1981,p.397)這個信貸市場的“不完全性”所造成的銀行的自發(fā)的信貸配給,就是使“好的”企業(yè)遇到麻煩的機制之一。
股票的配給
人們還會覺得“好的”企業(yè)可以提供更高的股息在股票市場上籌到錢。但是,相似的“反向刺激”和“反向選擇”的效應會導致股票市場的配給。如同格林沃德、斯蒂格利茨和威爾斯所論證的那樣(Greenwald, Stiglitz and Weise,1984,p.195)?!暗谝?,當企業(yè)用股票籌資時激勵問題會變得更嚴重,經理們只能得到增加的利潤的一少部分,他們可能只付出次于最優(yōu)狀態(tài)的努力……第二,“信號效果”也許會限制企業(yè)進入股票市場……(因為)試圖出售股票也許傳達了關于企業(yè)質量的很不利的信號,會因此降低它的市場價值?!币虼?,企業(yè)只是很有限地進入股票市場,即使它們是“好的”。事實上,在所有的主要西方國家,只有很少部分的新資本是靠發(fā)行股票籌集的。根據邁耶(Colin Mayer,1997) 的研究,從 1952 年至今,西方企業(yè)的資本支出[34](capital expenditure) 中有95%來自企業(yè)自身留利和折舊。
乘數效應和衰退
信貸和股票配額這兩種機制使“好的”企業(yè)也可能借不到錢,即使是在正常的時候。這是對那些好企業(yè)的“個別震動”(individual shock)。然而,還有前文所討論的“總體震動”(aggregate shock) :在宏現經濟衰退時期,“好”企業(yè)的破產更為常見。對那些相信“看不見的手的范式”的人來說,解釋衰退的真實存在仍是一個困難,因為,按照這種范式,價格的靈活反應會平息最初的干擾,這樣就保證個別的震動不會累積擴大為總體的震動。但是,從不完全的市場的角度看,信貸和股票配給會有著乘數效應,使最初的干擾變成衰退。如同斯蒂格利茨所指出的那樣,一種經濟干擾(不管它的起源如何)“導致比預想的更多的拖欠和銀行凈值的降低。這點聯同貸款所面對的巨大的不確定性,減少了他們的貸款行為,加重了經濟衰退?!?Stiglitz,1992,p.292)。
這樣,我們看到了至少有三種機制——信貸配給、股票配給以及它們對衰退的乘數效應——造成了“好”企業(yè)的“破產”。這種解釋基于“不完全市場”的邏輯,并且與前面所描述的破產發(fā)展的歷史事實相一致。
這里的關鍵點是,為了把“好”企業(yè)從負的金融外部性中拯救出來,重組條款(即美國破產法第11 章〕是必要的,即便它與清算相比會更多地損害債權人的利益。沃倫這樣寫道,“政府發(fā)布法律來影響合同規(guī)定的義務的權力是政府自身的性質決定的……人們根本不難想象在一種條件下,國家的安全和富裕迫切地需要它來行使這項權力。舉例來說,如果有一種情況,整個社會都因為突發(fā)的意外事件而失去償還能力……按一般的原則,合同規(guī)定的義務是不可違反的……但這些權力都要服從于對公共政策的更高的考慮。必須使它們對國家的利益有利?!保ǎ祝幔颍颍澹?,1935,p.158)
對社會整體利益的考慮成了破產法發(fā)展中的驅動力量,特別是重組條款。事實上,在1898年法案這一時期前后(這時重組第一次被寫進了破產法),在美國公司法中也發(fā)生了一項主要的變化(Horwitz,1992),即從“信托基金”(trust fund) 理論(代表著股東和債權人的利益)向“公司人格”( corporate personality) 理論的轉變。具體來說,就是在美國憲法第14 修正案里,公司被當作一個法人,被賦予了自我保護的權利。這樣,重組過程就變得更合法了。
但是,盡管不完全市場的邏輯可以解釋重組條款的必要性,但它也造成了破產法的兩難困境:沒有重組條款,許多“好”企業(yè)就要被清算;而有了重組條款,許多“壞”企業(yè)會裝成“好”企業(yè)而從破產法第11章中獲得不應有的補貼。這引起了企業(yè)的“軟預算約束”的問題。在下一節(jié)中,我們將把破產過程看成一個信號博弈的模型,以此闡述破產法的困境及其意義。
四、作為信號博棄的破產過程
如同上一部分所描述的,企業(yè)可以選擇申請運用第7章或第11章。理想的狀況是,“壞”企業(yè)應當申請第7章,而“好”企業(yè)應申請第11章。用博弈理論的語言來說,這種理想的狀態(tài)可以被概括為“分離平衡”(Seperating equilibrium) ,即不同類型(“好”或“壞”)的企業(yè)采用不同的平衡策略。相反,如果“好的” 和“壞的”企業(yè)都采用同樣的策略(比如都申請第11章),這時的情況就可以被概括為“混合平衡”(pooling equilibrium)。懷特教授證明,破產法困境部分地是由于“混合平衡”的存在而造成的(M.White,1994)。
懷特把破產過程當作一個信號博弈的模型?!昂谩逼髽I(yè)的經理總是要申請第11章,他們有兩種選擇:向債權人提供“高”承諾或是“低”承諾?!皦摹逼髽I(yè)的經理可以申請第11章或是第7章。她進一步假設,如果“壞”企業(yè)申請運用第11章,它只能向其債權人提供“低”的承諾。這一假設反映了這樣的觀念,即“壞” 企業(yè)可以裝成“好”企業(yè),但只是在一定程度上才奏效。在企業(yè)做出這些承諾之后,債權人可以選擇或是接受或是拒絕。如果他們答應了,博弈就結束;如果他們拒絕,他們會提出他們自己的關于重組或清算的方案,這一方案將要為所有的相關團體所接受。
懷特模型的關鍵結論在于,在一定的條件下,博弈會有一種混合平衡,即“壞的”和“好的”企業(yè)都會援引第11章做出低的承諾,并迫使債權人接受下來。
混合平衡的意義是深遠的。它意味著破產的上述困境是不可避免的:沒有破產法第11 章,“好”企業(yè)可能會因為資本市場的不完全性而被清算;有了第11 章,由于混合平衡的存在,“壞”企業(yè)也可能得到本不該得的補貼。因此,與有限責任公司和中央銀行的情況相似,破產重組也會使企業(yè)出現“軟預算約束”。同樣地,軟預算約束在此也有兩種效果,如果“好”企業(yè)獲救,它就是對社會有益的;如果, “壞”企業(yè)獲救,它就對社會有害,很難只得到前者而不要后者。這里引人注意的問題是:破產法第11章,有什么樣的“凈效應”?這是尚未解決的重大理論問題 [35]。對此,與對有限責任公司和中央銀行一樣,我們很難先驗地判定它的凈效果。但是,我們可以指出以下三點:
第一,由于不完全市場和次優(yōu)定理,廢除破產法第11 章,并不見得能改進整體效率;
第二,破產重組(軟預算約束〕,在一定條件下(由經驗決定,而非先驗決定〕,可以比“硬預算約束”更有整體效率(見本章附錄〕;
第三,破產重組的歷史演化,體現了產權安排的沖突,即債權人和債務人的產權,不可能同時得到100%的尊重。
附錄5
軟預算約束的Dewatripont -Maskin模型
Dewatripont和Maskin"s (1995) 的軟預算約束模型重點在于不可逆投資( irreversible investment)情況下的動態(tài)承諾問題. 雖然他們沒有直接討論破產問題,但他們的模型很容易用來說明破產重組過程,因為后者頗似Dewatripont - Maskin模型中對“第一期”后有不妙苗頭的投資項目的再投資。
他們的模型如下。政府或銀行面對一批企業(yè),每個企業(yè)須一單位的資本以便在 “時期1”開始項目運做。這些項目中有占比例為的項目屬于“又好,又快”的類型,即:“時期1”后,項目成功完畢,形成總收益Rg > 1,并且企業(yè)經理獲得正的私人收益Eg. 與此相對應,有占比例為(1 - ) 的項目屬于“又壞,又慢”的類型,它們在“時期1”后不形成任何收益。如此時將其終止,企業(yè)經理獲得私人收益Et. 但若再注入資金,“時期2”后的項目收益為pb*,企業(yè)經理私人收益為Eb。我們假定a 是人所共知的,而項目類型卻非如此。這樣,很易得到下述簡單結果:如果1 < pb* < 2 且Eb > 0, 給“又壞,又慢”項目再注入資金,是政府或銀行在 “時期1”后的理性選擇,因而期待再注入資金的壞項目經理一開始就申請資金。這就是軟預算約束。
在“時期1”后終止對壞項目再注入資金,是克服軟預算約束的關鍵。但問題在于,如pb* 大于1,“終止”不是政府或銀行在“時期1”后的理性選擇:既然1 單位的資金已投下, “終止”意味著政府或銀行分文未獲,不如再注入資金以求pb * 大于1。但只要1 < pb* < 2,兩個時期加起來看,項目還是虧的。由此看來,現實經濟生活中大量存在的不可逆投資,使軟預算約束很難避免。
Dewatripont -Maskin (1995) 指出,使資金貸出機構“非中心”化,是克服軟預算約束的有效途徑,其原因在于,資金貸出機構“非中心”化可以減小pb*.[ 36]
直觀上說,“非中心”化可以增強“不再注入資金”承諾的可信度。如果資金的來源渠道分散,一個政府機構或一個銀行可能沒有足夠資金來再注入,必須求諸于另一資金貸出機構。但該政府機構或銀行需花成本監(jiān)督項目的運行。如果它得與另一政府機構或銀行分享項目收益,它的監(jiān)督努力會比無須求諸于另一資金貸出機構時為小。的確,它的監(jiān)督努力下降可能會導致項目收益小于1,從而,該政府機構或銀行再注入資金,即便在“時期1”后,也不是理性選擇了?,F在,我們來形式化證明這一直觀。
假定壞項目的資金再注入的未來價值取決于第一個資金貸出機構的監(jiān)督努力a 。再假定資金再注入后的收益是0或,而為的概率也是a. 最后,假定a 是第一個資金貸出機構的獨自信息,其監(jiān)督努力成本函數為Y(a), 是a的增凸函數。
資金貸出機構的中心化意味著第一個資金貸出機構也就是資金再注入機構,因此,監(jiān)督努力的最優(yōu)值a*由下式得出
16
資金貸出機構“非中心”化情形則不同。為了使第二個資金貸出機構有動力參與資金再注入,第一個資金貸出機構必須從收益中拿出1/a 給第二機構(在第二機構的預期中,第一個資金貸出機構在“時期1”的監(jiān)督努力越大,第二機構所要求的收益分享就可以越小,故用1/a表達。a是第二機構對第一個資金貸出機構在“時期1”的監(jiān)督努力的預期值,第一個資金貸出機構的努力將由下式決定
17
在平衡時, 這一最優(yōu)努力水平a** 等于a, = Y¢(a** + 1/a**. 顯然,a** 小于a*(因第一個資金貸出機構必須從收益中拿出1/a 給第二機構〕,故pb** 小于pb*. 這是一個“非中心”化投資的一般結果。如出現pb** < 1 < pb* 的情況,則我們就證明了“非中心”化的資金貸出機構是克服軟預算約束的有效途徑。
雖然硬化預算約束可以防止壞項目上馬,但Dewatripont-Maskin (1995) 模型還有另一面,即硬化預算約束又可導致好企業(yè)家的短期行為。具體來說,假設一個好企業(yè)家面臨如下選擇:“又好,又快”項目,在“時期1”后得到Rg 和Eg ;或者,“又好,卻慢”項目,在“時期1”后得到0 ,但如得到資金再注入則可獲總收益Rl > 2 。麻煩在于,在“時期1”后,好壞項目難辨,因兩者收益都是0。這時,有兩種可能的平衡出現。我們已經看到,pb* > 1 > pb**是“非中心”化投資得以硬化預算約束的充分必要條件,因為它是防止壞項目上馬的唯一條件。各個資金貸出機構對于任何慢項目必定是壞項目的預期是能“自我實現的預期(self- fulfilling)”,因為預期資金再注入不可能的好企業(yè)家不會上馬“又好,卻慢” 的項目。這是一種硬預算約束平衡,它一方面防止壞項目上馬,另一方面造成好企業(yè)家的短期行為。另一種平衡則是基于另一自我實現的預期,即資金貸出機構對于任何慢項目必定是“又好,卻慢”的項目的預期。這是一種軟預算約束平衡,此時好企業(yè)家會上馬“又好,卻慢”的項目。Dewatripont-Maskin (1995) 模型證明,如果Rl充分大,軟預算約束平衡“帕累托優(yōu)于”硬預算約束平衡。
當然,Rl. 充分大是這里的關鍵,而這是需要靠經驗來決定的,不是先驗命題。
第六章 超越“看不見的手”范式
本書的主題是,“不完全市場”與“次優(yōu)定理”聯合蘊涵著“軟預算約束”不一定總是壞事。真正的問題不在于一勞永逸地取消“軟預算約束”,而在于不斷探索處理“軟預算約束”這一悖論的制度創(chuàng)新與政策創(chuàng)新。鑒于取消“軟預算約束” 是“看不見的手”范式的邏輯推論,不斷探索處理“軟預算約束”這一悖論的制度創(chuàng)新與政策創(chuàng)新,就意味著超越“看不見的手”范式。這一超越是一項艱巨的理論工程,本章只能算是本書的“未完成結語”,它僅僅大致勾勒出本書的幾點理論與政策的含義。
6.1 制度性與政策性的“軟預算約束”
本書之所以選擇有限責任公司,中央銀行和破產法為研究對象,固然首先是因為福利經濟學第一定理把這三項制度假定掉了,但也是為突出證明“軟預算約束” 是現代市場經濟的基本制度的內在悖論。不少人承認“軟預算約束”作為特殊條件下的政策,在現代市場經濟中是存在的,如美國政府曾注資解救克萊斯勒汽車公司的財務困境,以及當前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解救亞洲和俄國的陷入危機的國家,等等。但是,目前國內外尚無一部專著探討制度性的“軟預算約束”及其帶來的悖論,這恐怕是“看不見的手”范式仍然深入人的潛意識的表現。
在研究了有限責任公司,中央銀行和破產法這三項制度后,我愿進一步指出,其實政策性的“軟預算約束”也不只是特殊條件下的產物,而是相當普遍的現象。讓我們來看看通貨膨脹和“資產證卷化”這兩個政策性的“軟預算約束”的突出表現。
通貨膨脹預期
對負債經營的生產企業(yè)而言,通貨膨脹預期是一種“軟預算約束”預期,因為通貨膨脹使企業(yè)的還貸實際上減少了。因此,熊彼特認為,低度通貨膨脹是經濟發(fā)展的必要代價,它比零度通貨膨脹更能刺激經濟,因為企業(yè)負債經營的風險被部分社會化了。
當前日本經濟蕭條,并陷入了凱恩斯所謂的“流動性陷井”,即中央銀行降低短期名義利息率(直至基本為零) 的政策對刺激經濟無效。針對此,美國經濟學家克魯格曼建議,日本中央銀行應給企業(yè)部門造成負的實際利率預期--即通貨膨脹預期,才能刺激投資,否則日本經濟走不出蕭條。與西方媒體上流行的要求日本“ 結構改革”的呼聲不同,克魯格曼認為,盡管“結構改革”于中,長期經濟發(fā)展有利,但短期內卻可能使日本經濟陷入更深的蕭條,因為消除銀行壞賬將使企業(yè)更難得到貸款,居民擔心“結構改革”帶來的失業(yè)更不敢花錢消費。
當前,中國宏觀經濟還未處于“流動性陷井”中,因為名義利息率還未降到接近于零。但值得注意的是,中國自1997 年來連續(xù)五次降息,現已沒有再降息的余地:再降息將與人民匯率穩(wěn)定目標相沖突。為刺激經濟,中央政府決定加大財政投入力度,增發(fā)國債。這無疑是正確的。但也應清醒地認識到,財政投資的乘數效應并不一定很大(克魯格曼認為日本的財政投資的乘數僅為1.2 左右)。因此,如能在理論上明確低度通貨膨脹優(yōu)于零度通貨膨脹( 當然,要堅決防止高通貨膨脹), 可能為我國宏觀經濟政策提供一個新的思路和視角,也可逐步消化企業(yè)的壞賬以免突發(fā)性崩潰。
最近,世界銀行高級副行長兼首席經濟學家斯蒂格利茲(本書前面多處引用他的不完全市場理論〕明確提出(Stiglitz,1997),宏觀貨幣政策的目標不應是不惜一切代價的零度通貨膨脹,而應是“謹慎的擴張”(cautious expansionism). 這可被視為政策性“軟預算約束”在一定條件下可能是件好事的一例。
資產證卷化
如果說,政府的政策性“軟預算約束”的突出表現是低度通貨膨脹的話,那么,企業(yè)的政策性(或策略性〕“軟預算約束”的突出表現則是資產證卷化。
資產證卷化最初出現于1970 年代的美國的住宅抵押貸款市場,后發(fā)展到汽車貸款證卷化,信用卡貸款證卷化,以及各種應收款的證卷化。原則上說,任何可在未來產生現金流的資產均可被證卷化。操作上說,資產證卷化一般三大步驟同時進行:1.發(fā)起人(如銀行〕將應收款(如住宅抵押貸款〕轉賣給它建立的“特殊目的機構”(Special purpose vehicle, 簡稱SPV〕;2. SPV 向資本市場發(fā)行以應收款為保證的證卷;3. SPV 以發(fā)行證卷所籌資金向發(fā)起人購買應收款,從而使SPV 在發(fā)起人破產時不致受牽連(bankruptcy remote)。
對發(fā)起人而言,資產證卷化增加了資產的流動性(盤活資產〕;對投資者而言,由于SPV 在發(fā)起人破產時不致受牽連,也更愿意購買SPV 的證卷(相對于購買發(fā)起人企業(yè)整體的證卷來說〕。因此,資產證卷化被認為是近2 0 年來最重要的“金融創(chuàng)新”,從美國席卷到歐洲和亞洲,甚至被一些金融工程師稱為“煉金術”( Steven Schwarcz,1994)。
但是,資產證卷化也帶來了軟預算約束,因為它使發(fā)起人得以逃避責任( judgment proof )。常用的一種逃避責任辦法是所謂“出售再租回”(sales and leaseback),即發(fā)起人將其大部甚至全部資產出售給它自身建立的SPV,再租回使用。這樣一來,發(fā)起人破產時債權人將無資產可供索賠,因為已經出售給SPV 的資產就在法律上不屬于發(fā)起人了??梢姡Y產證卷化能夠將企業(yè)經營活動的風險與企業(yè)資產的風險分開,難怪有學者甚至說資產證卷化可以造成“責任的死亡”( LoPucki,1996).
盡管資產證卷化利弊參半,在我國當前的情況下,資產證卷化或許能為解決銀行的不良債權問題和企業(yè)間的三角債問題,提供一個新思路?!般y行債權轉為企業(yè)股權”曾是關于改革銀企關系的主要思路,但是1995 年5 月18 日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商業(yè)銀行法”第43 條明確規(guī)定商業(yè)銀行不得向企業(yè)投資,使“銀行債權轉為企業(yè)股權”不再可行。因此,資產證卷化可能是盤活銀行和企業(yè)的資產的另一個有效途徑。
總之,通貨膨脹和資產證卷化是現代市場經濟中政策性(或策略性〕“軟預算約束”的突出例證。本書重在對于有限責任公司,中央銀行和破產法這三項制度性 “軟預算約束”的分析,是為了深入闡明“看不見的手”范式的內在悖論。至于對 “軟預算約束”現象的全面研究,則應包括制度性與政策性的“軟預算約束”兩類。
6.2
次優(yōu)世界中最優(yōu)政策的誤導
本書對于廢除有限責任公司,中央銀行和破產法這三項制度的建議的批評,實際上是強調在“次優(yōu)世界”中一味追求“最優(yōu)政策”的誤導。盡管蘭卡斯特和利普賽的“次優(yōu)”定理早在1950 年代就已被證明,但“看不見的手”范式仍然深入人的潛意識,使“不完全市場”與“次優(yōu)定理”的聯合蘊涵----“軟預算約束”不一定是壞事---- 未能被發(fā)掘出來。實際上,“次優(yōu)”定理的政策含義極為深刻,它提示我們不能接受市場開放越多越好的神話。
只要現實世界中有一點不符合帕累托最優(yōu)條件,有時對市場加以限制,反可增加效率。例如,我國未開放資本項目,在亞洲危機之前常被指為不夠自由,但現在許多經濟學家認識到,正是因為中國未開放資本項目,才躲過了這場亞洲金融危機。美國經濟學家克魯格曼建議馬來西亞進行資本項目管制時,即以中國經驗為例。
今年5月,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經濟學和政治學教授的巴格瓦堤(Jagdish Bhagwati),在美國《外交季刊》(FOREIGH AFFAIR〕發(fā)表了題為《資本神話》( The Capital Myth: The Difference between Trade in Widgets and Dollars) 的文章,對資本自由流動提出重大質疑。憑其在貿易理論領域自由派經濟學家的傳統地位,其文章一經問世便引起震動。他說:“許多媒體都很吃驚我有此主張,現在在美國成了大新聞。其實我一直認為,貿易自由化與貨幣自由化完全是兩回事”。如果了解“次優(yōu)”定理的政策含義,巴格瓦堤的說法其實很好理解,只有深信“看不見的手”范式的人才會感到吃驚。正如巴格瓦堤所說:“亞洲危機與這些國家過多借入外國短期資本是分不開的。它們放松了資本項目管制,允許銀行和企業(yè)對外舉債。1996 年,流入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南朝鮮、泰國和菲律賓的私人資本總額達930 億美元,比1994 年的410 億美元增長1 倍多。不料1997 年風云突變,反而出現120 億美元的資本外流。顯而易見,不能忽視資本流動可能產生的危機”。(Bhagwati,1998)
令人遺憾的是,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至今仍未認識到次優(yōu)定理的政策含義。1997年在香港召開的世界銀行和IMF年會上,IMF執(zhí)行主席( Managing Director)提出了修改IMF章程的設想,其要旨在于將“資本帳戶自由化”列入IMF章程。這是因為現有的IMF章程第6.3 條規(guī)定,成員國政府擁有控制資本流入和流出本國的自主權。IMF目前成立了一個“臨時委員會”,探討將“資本帳戶自由化”寫入新章程的問題。據IMF第一副總裁費舍爾( Stanley Fischer)介紹,新章程擬將現章程中關于“經常帳戶”的條款擴展到亦適用于“資本帳戶”?,F章程第8條規(guī)定,成員國必須開放“經常帳戶”,除非符合第14條規(guī)定的暫緩條件。新章程擬對“資本帳戶”做類似規(guī)定。但是,從本書的不完全市場與次優(yōu)定理角度來看,貨物市場和金融市場的“市場失靈”程度不同,后者更受“道德風險”(moral hazard) 和“逆選擇”(adverse selection) 的影響。加州大學著名國際經濟學家艾其格林(Barry Eichengreen) 等人的一項最新研究成果揭示,從1975年到1992年,100個發(fā)展中國家的銀行危及的觸發(fā),與發(fā)達工業(yè)化國家的利率(簡稱“北方利率”)變化密切相關。“北方利率” 每增長1%,“南方”銀行危及的可能性就增長3%。這是因為國際資本(尤其是證卷資本)流入主要是在“北方利率”降落之時,一旦“北方利率”上升,國際資本就有可能掉頭回轉。因此,“北方利率”的上升,不僅提高資本回轉的可能,而且增加了對“南方”銀行的“逆選擇”:高利率只吸引過度樂觀的“南方”借款者,從而加劇金融危機的爆發(fā)[37]。
IMF 旨在把原來關于“經常帳戶”的條款擴展到“資本帳戶”上的修改章程的主張,反映了他們沒有考慮到前者對應的貨物市場與后者對應的金融市場有著重大的區(qū)別,更沒有考慮到次優(yōu)定理。他們的思路仍受制于“看不見的手”范式。
令人深思的是,哈佛大學經濟學家羅得克(Dani Rodrik) 對1973年以來實行“資本帳戶自由化”的23個發(fā)展中國家進行了統計分析,沒有發(fā)現資本帳戶開放與經濟成功之間有任何相關性。退一步說,即使“資本帳戶自由化”是經濟成功的必要條件,也完全可以由各國政府決定何時開放,怎樣開放,不必通過修改IMF章程,將“資本帳戶”列入IMF的管轄范圍。正如羅德克教授指出:“資本流動是一劑有時有大負作用的藥。經驗證明我們沒有很好的辦法來控制負作用。此時,如果主張取消對于該藥的銷售和使用控制,會是一個好的政策嗎?”
總之,雖然本書的重點在于“不完全市場”與“次優(yōu)定理”的聯合蘊涵----“ 軟預算約束”不一定是壞事,但次優(yōu)定理還有更廣的政策含義:必須小心在次優(yōu)世界中推行最優(yōu)政策的誤導。
6.3 “軟預算約束”與產權沖突
本書第一章中指出,科爾內的軟預算約束理論與阿樂奇安—德姆塞茨——諾思(Alchian-Demsetz-North)的產權論有著非常緊密的關系。科爾內把軟預算約束定義為一個經濟實體希望其他機構為其支付費用,這等同于產權未被明確地界定,因為阿樂奇安—德姆塞茨——諾思強調:產權的功能旨在使外部性內部化,而軟預算約束則明顯地體現了企業(yè)成本內部化之缺乏。
既然本書說明在次優(yōu)世界中“軟預算約束”不一定是壞事,那么,是否可以說產權未被明確界定也不一定是壞事呢?這里,我們有必要區(qū)分絕對的產權明確界定和相對的產權明確界定。前者在現代市場經濟中是不可能的,因為保護一方的絕對產權必侵犯其競爭對手的絕對產權;后者是可能與必要的,但提出了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誰有權,通過什么過程,來相對地明確界定產權呢?
從根本上說,絕對的產權明確界定之所以不可能,是因為“市場競爭”是和絕對的私人生產資料所有制相沖突的。體現這種沖突的法律案例,多得不勝枚舉[38]。例如,在本書討論的有限責任公司和破產法中,股東的絕對產權與債權人的絕對產權是相沖突的。哈佛大學法學院墨頓·霍爾維茨(Morton?。龋铮颍鳎椋簦┙淌?,在其經典性著作《美國法律的轉變》中,列舉了大量“市場競爭”和“私有制”相沖突的法律案例。
例如,1837年,美國最高法院判決了后來極為著名的“查爾斯河建橋案” (Charles River?。拢颍椋洌纾濉。茫幔螅澹?。該河位于波士頓,一家公司從麻省政府得到特許權已建了一條橋,但另一家公司隨后又建了一條橋;于是,前者起訴后者侵犯了財產權。因為財產權包括收益權和控制權,后者與前者競爭,減少了前者的收入,故構成對前者財產權的侵犯。所幸,最高法院駁回了起訴,認為前者將財產權絕對化,實際上是主張不合理的“封建性權利”。
比“查爾斯河建橋案”更復雜的是有關同一河流上、下游工廠的用水競爭的大批案例。從所周知,以水力推動的紡織工業(yè),是美國19世紀上半葉工業(yè)革命的領頭產業(yè)。用水競爭,則是上、下游工廠常常出現的法律沖突。一開始,處于下游的工廠往往起訴上游工廠將河水改道的行為,因河水在上游被改道,將減少對下游工廠的水能供應,從而破壞下游工廠的財產權收益;但后來,由于大型水壩技術的成熟,下游工廠可以通過建立水壩將河水返回上游,淹沒上游工廠的紡織機,上游工廠也起訴下游工廠侵犯它的財產權收益。這樣,法院就面臨著兩難困境:保護一方的絕對財產權,就要侵犯另一方的絕對財產權。最后,法院只好將財產權“相對化” ,強調“市場競爭比保護絕對私人產權更有利于公眾利益”。這就導制法學中著名的“競爭性損害”(cpmpetitive injury) 概念。
也許有人要問:“為什么非強調絕對私人產權呢?如果我們承認相對私有產權,市場競爭與私有制的矛盾不就不復存在了嗎?然而,問題的關鍵恰恰在于,“相對私有制”將減弱“私有制”這一概念的獨立的理論價值。因為,“私有制”這一概念如果“相對化”,馬上就產生誰來決定“相對度”的問題;而“私有制”原本的吸引力,則在于一旦找出“所有者”,關于財產控制權和收益權的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了。這一吸引力的大前提是“私有制”必須“絕對化”,否則找出“所有者” 之后,“控制權”和“收益權”的一切問題還是解決不了。
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們便不難理解威廉·布萊斯通(William Blackstone)為什么在他1765年的普通法(Common?。蹋幔鳎┙浀渲髦校欢▓猿謱ⅰ八接兄啤倍x為“對物的絕對統治”了。布萊斯通的原話是,財產權是“一個完全排他的對外界物品的單一的、專制的統治”。由于布氏是英語世界中第一個系統著述“普通法”的人,他對私有制的“絕對化”定義對英、美法律影響極大。而他本人已經暗示到,絕對私有制與市場競爭的矛盾是不可避免的。他對此的解決之道,是堅持絕對私有制,限制市場競爭。這充分反映在他關于“所有者不僅有權拒絕鄰居穿行,而且有權制止鄰居在該鄰居自己的土地上做任何他不喜歡的事”的說法。
但是,上述“查爾斯河建橋案”和“上、下游工廠用水案”的判決,卻采用的是和布萊斯通相反的方法:堅持市場競爭,將私有財產相對化。而一旦將“私有制” 相對化,出于前已論述的理由,“私有制”這一概念的獨立的理論吸引力就消失了。于是,“法理學”進入了以“法律實證主義”(legal positivism)取代“自然法”(natural?。欤幔鳎┑男码A段。
“法律實證主義”強調法律的社會、政治基礎,否定“自然法”學派關于“權利”的“超驗”來源的理論。在英國,“法律實證主義”的代表人物是邊沁(Jeremy Bentham)和穆勒父子(James?。停椋欤臁『停剩铮瑁睢。樱簦酰幔颍簟。停椋欤欤?;在美國,則以霍菲爾德(Wesley Hohfeld)為最杰出的理論代表。由于反對“權利”有“超驗”來源的“自然法”學說,霍菲爾德認為,不應在“所有權”概念中只強調“權利”(right),而應強調所有權是“權利”、“權力”(power)、“特權”(privileges)和“豁免權”(immunities)的復雜的復合體。換言之,“所有權” 是可以不斷分解和重組的“權利束”或“權力束”。因而在否定“自然法”的“法律實證主義”中,“權利”和“權力”的絕對區(qū)分是沒有意義的,“權利”無非是社會承認的相對穩(wěn)定的“權力”。
“法律實證主義”將產權相對化,突破了“自然法”學說,也突破了本書第一章所談及的“看不見的手”范式的自然主義前提。它迫使我們去想一個比產權明晰更深層次的問題:誰有權,通過什么過程,來相對地明確界定產權呢[39]?從本書對有限責任公司,中央銀行和破產法的歷史發(fā)展的考察中,我們看到,從實證角度說,股東,債權人,經理,工人和國家之間的權利與責任關系的相對界定(即“權利束”或“權力束”〕,是各種利益和理想相互斗爭的產物?!败涱A算約束”的普遍性意味著產權沖突的普遍性。換言之,“軟預算約束”意味著沖突各方不可能同時使外部性內部化。
為了具體說明“誰有權,通過什么過程,來相對地明確界定產權”這一關鍵問題,我們不妨看看兩個歷史上的界定產權的實例。一是奴隸制問題,另一是公司和個人所得稅的問題。
關于奴隸制: 斯蒂格利茨在其教科書“經濟學”中曾講到今日匈牙利的一場爭論:“小地主黨”要求將土地產權退還給在土地改革中分到土地的農民,“但其他人則問:為什么停留在這一層次上?如果私人財產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那為什么不恢復土地改革以前的情況呢?”( “經濟學”,中譯本,下冊,第386 頁)。我們還可進一步追問:為什么不退回奴隸制呢?須知,奴隸是奴隸主的財產啊。乍聽起來,這一追問似乎抬杠。但若靜心細想,我們實可從奴隸制問題中悟出關于產權的深刻道理。當今國際學術界研究奴隸制的領銜學者,當推1993 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福格爾(Robert William Fogel)[40]. 福格爾指出,美國通過南北戰(zhàn)爭的奴隸解放,與英國對西印度群島(今牙買加等地) 的奴隸解放,有一極大不同。前者沒有尊重奴隸主的產權,而后者則以尊重奴隸主的產權為宗旨。1833 年,英國議會在廢奴運動壓力下通過“廢奴法案”,其中給在西印度群島的英國奴隸主巨額貨幣補償,并規(guī)定解放后的奴隸仍必須至少給原奴隸主當四年"學徒". 這是西印度群島奴隸主對英國議會院外活動的成績: 他們振振有詞地說, 奴隸解放是對他們的" 奴隸投資" 的回報的剝奪, 如不給以貨幣補償, 便是不尊重產權. 美國的奴隸解放過程與英國截然不同. 福格爾指出,南北戰(zhàn)爭的死亡總人數為60 萬, 是19 世紀全世界最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 平均一個陣亡者換來6 個奴隸得解放, 并對奴隸主無任何貨幣補償. 這是不是合理的呢? 福格爾的回答是肯定的. 他不是主張不分青紅皂白地不尊重產權,而是說:產權明晰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指導產權安排的政治哲學。同一個“產權明晰”的口號,可以包含著十分不同,甚至相互沖突的指導產權安排的政治哲學。
關于所得稅:1895 年,美國最高法院做出判決,認為聯邦政府對公司利潤的2 %的所得稅是違反憲法的,破壞了私人財產權,因為它代表看“窮人對富人的戰(zhàn)爭” (Ronald King,p。89,1993).這是菲爾德大法官(Jusice Stephen Field)的原話. 這個判決是在美國東部城市資產階級的壓力下做出的。它表明資產階級的本能是反對所得稅的。但是,18 年後,美國終於在1913 年通過了憲法第十六修正案,建立了聯邦政府征收所得稅的合法性。該憲法修正案全文如下:“國會有權對任何來源的收入規(guī)定和征收所得稅,不必在各州按比例分配,也無須考慮任何人口普查或人口統計”。
這一轉變是如何可能的呢? 早在1894 年,國會議員Benton McMi11in 在提出聯邦所得稅法律草案時,做了這樣的說明:“我相信這一法案的效果之一是消弱現存的階級對立。我們最終會發(fā)現,在大量財產基礎上交一點稅,是比花錢雇私人警衛(wèi)來看管,更為合算的”。(Robert Stanley,P。230,1993)。雖然最高法院 1895 年判聯邦所得稅違憲,但此後不斷的經濟危機,特別是1907 年的經濟衰退,終於使資產階級認識到McMillin 的說明的確是符合他們的長期利益的。同時,由於部分資產階級支持消減關稅(因其他國家的相應回報將擴大其出口):故“相對自主”的國家得以利用“所得稅”來補關稅之損失。
聯邦所得稅合法化的過程,再次生動地說明了“看不見的手”范式的非政治的,自然主義的權利觀的錯誤。如果沒有經過這一政治斗爭和妥協,公司所得稅仍會被當成破壞私人財產權的違法行為。
可見,從實證角度說,政治斗爭和妥協決定“誰有權,通過什么過程,來相對地明確界定產權”的關鍵。而從規(guī)范角度說,我認為,應該通過“經濟民主”的動態(tài)過程,不斷探索處理“軟預算約束”所帶來的產權沖突(即相對地明確界定產權〕。唯有如此,我們才能超越被動的,自然主義的“看不見的手”范式,從而開創(chuàng)新的關于社會秩序的范式:“經濟民主”。這樣,我們的探討也從政治經濟學過渡到了政治哲學。
6.4 “看得見的手”與廣義經濟民主
我所理解的“經濟民主”,包括兩個層次的含義,一個是廣義(宏觀〕上的,另一個是狹義(微觀〕上的。
廣義的“經濟民主”論旨在將現代民主國家的理論原則--“人民主權”--貫徹到經濟領域,使各項經濟制度安排依據大多數人民的利益而建立和調整。狹義的“經濟民主”論旨在促進企業(yè)內部與企業(yè)之間貫徹“后福特主義”的民主管理與民主協商,依靠勞動者的創(chuàng)造性來達到經濟效率的提高[41]。由于篇幅所限,下文只討論廣義的“經濟民主”。
“人民主權”的理論最初誕生于1640年至1660年的英國革命中。它與英國中世紀后期“國王的兩個身體”理論有著復雜的牽連。按照“國王的兩個身體” (King's two?。猓铮洌椋澹螅├碚?,國王具有兩個身體,一是“自然身體”(body natural),另一是“政治身體”(body politic)。前者是具體的,后者是抽象的。這一理論在當時影響極大。甚至當國王的軍隊于1642年開向議會時,議會方面起初還堅持說國王的“政治身體”仍與議會同在,交戰(zhàn)雙方只是議會與國王的“自然身體”。但英國議會在戰(zhàn)爭中認識到,只有以“人民”的代表自居,而不是變通運用“國王的兩個身體”理論,才更有利于使國王就范。
然而,議會自封的“人民”代表資格受到了“平等派”(the?。蹋澹觯澹欤欤澹颍螅┑奶魬?zhàn)。1647年,克倫威爾軍隊中和社會上的“平等派”要求取消不經選舉產生的上院,進行下院議員的年度選舉,將選舉權擴大到除仆人,罪犯外的全體男性公民,并將選舉制度設計為“比例代表制”。
“平等派”的要求,實際上把“國王的兩個身體”發(fā)展為“人民的兩個身體”。這是因為,他們借鑒議會用國王的“政治身體”約束國王的“自然身體”的經驗,采用更廣義和更抽象的“人民主權”來制約議會。在此,“人民的兩個身體”意味著任何具體的人(包括議會議員)都不能自封代表“人民”。政府只是人民的具體的身體,而“人民主權”則是人民的抽象的身體。前者受后者制約,并隨后者的變化而變化,正如議會用國王的“政治身體”約束國王的“自然身體”一樣。
“人民主權”作為現代民主國家的理論基礎的深刻意義,此處無力全面論述。我只想指出它與“經濟民主”特別有關的一點,即“人民主權”是一個“動態(tài)的理想”,“它永遠不可能完全實現,但卻值得永遠追求”,因為它激勵我們不斷改進現狀,使各項現實的制度安排依據大多數人民的利益而調整和變革。
既然“人民主權”是一個“動態(tài)的理想”,它一經出現于歷史舞臺,就具有不斷擴張的趨勢,必定要從政治領域走向經濟領域。美國著名的政治學家達爾( Robert Dahl)在其《經濟民主緒論》中對這一趨勢有很深入的分析。簡言之,少數人的經濟特權必然要體現到政治過程中去,從而背離“人民主權”。我們若要堅持和不斷發(fā)展“人民主權”,就必須使經濟制度的安排也依據大多數人民的利益而建立和調整。這就是我所謂廣義“經濟民主”的意思。
不言而喻,“經濟民主”的“人民主權”精神是與迷信“看不見的手”的態(tài)度格格不入的, 也是和先驗于民主過程的絕對產權格格不入的。因此,“經濟民主” 這一新范式可稱得上是“看得見的手”范式。但應指出,這里對“看得見的手”一詞的用法,與美國經濟史學家錢德勒的“看得見的手”一書是不同的,該詞在錢德勒那里僅指大企業(yè)的出現。同時,“經濟民主”意義上的“看得見的手”,也不是僅指必要的政府干預,更不是主張任意的政府干預,而是指更廣泛的動態(tài)調節(jié)經濟制度和政策的民主過程。
從“看不見的手”范式的角度,對于“經濟民主”的一種常見反對意見,是認為“民主”將妨礙“經濟自由”。但是,這種反對意見是基于“前霍菲爾德”時期(Pre-Hohfeld)的法學觀點,它已被霍菲爾德以后的法學發(fā)展所有力駁斥。
霍菲爾德(Westey?。龋铮瑁妫澹欤洌┯冢保梗保衬暝谝敶髮W法學院雜志上發(fā)表了他劃時代的論文《論應用于司法推理的某些基本法學概念》。他尖銳地指出,以前的法學理論犯了一個致命的邏輯錯誤,即誤以為“自由”邏輯上包含了不受他人干涉的“權利”。換言之,霍菲爾德認為,一個人有做某件事的法律自由,并不邏輯上意味著他(她)做該件事時享有不受他人干涉的“權利”。例如,一個廠主雇傭非工會工人的“自由”,并不邏輯上意味著他(她)有阻止工人組織工會的“權利”,而工人組織工會實質上就是干涉廠主雇傭非工會工人的“自由”。
因此,“后霍菲爾德”(Post-Hohfeld)的法學理論認為,“有自由,并不一定有不受干涉的權利”--正是現代市場經濟的題中之義。當然,這里的干涉并非任意的行為,而應是通過民主和法制的過程界定并重新界定經濟行為者的“權利束”。換言之“權利”并非從“自由”概念中邏輯地導出,而是由民主過程去界定的。例如,美國公司進行股票交易的“自由”,并不自動表明它具有什么樣的“權利”,它所具有的“權利”是1933年民主通過的“聯邦證券交易法” 所界定的,并且至今仍在不斷修正中。
由此看來,“經濟民主”不但不妨礙“經濟自由”,而且還是賦予“經濟自由” 具體內含的基礎。出于“看不見的手”范式的對經濟民主”的批評是不成立的。
總而言之,本書通過對有限責任公司,中央銀行和破產法的歷史與理論的考察,向“看不見的手”范式提出了根本的挑戰(zhàn)?!翱床灰姷氖帧狈妒降男欧钫邿o法解釋這三個制度的存在及其帶來的“軟預算約束”悖論,為了自圓其說,只好主張廢除這三個制度。但是,“軟預算約束”之所以是悖論,正是因為廢除它可能造成更大的社會損失。在“不完全市場”理論與“次優(yōu)定理”的啟示下,我們應該做的,不是一勞永逸地取消“軟預算約束”,而是不斷探索處理“軟預算約束”這一悖論的制度創(chuàng)新與政策創(chuàng)新。
與“軟預算約束”共處,意味著我們時時面臨著風險甚至危機,但我們有信心,對社會整體而言,“好的風險”項目的收益會彌補“壞的風險”項目的損失;與“ 軟預算約束”共處,還意味著我們時時遇到“外部性不能內部化”的產權沖突,但我們能夠通過“經濟民主”,動態(tài)地界定產權。說到底,在一個以經濟民主與政治民主為宗旨的社會中,沒有多少財產可用做抵押的人,也必須有參與冒險的權利,這是我們不取消“軟預算約束”,將風險部分社會化的哲學依據[42]。這也是“經濟民主”范式與“看不見的手”范式的根本區(qū)別之所在。
|
| |
http://www.wj160.net/wzzx/llyd/jj/2013-05-02/8797.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