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窯事件的經濟學思考
王中宇
個案還是必然?
全國總工會書記處書記、紀檢組組長張鳴稱,黑窯事件是一起“極個別的黑惡勢力團伙犯罪”。這恐怕不符合事實。
河南電視臺記者告訴人們:在山西的運城和晉城一帶,窯廠特別多,至少有1000家以上。因為山西人口少,用工緊張,很多窯廠主都在非法用工,從人販子和黑中介手中買來窯工,變成“黑人”。
根據山西省公安廳統(tǒng)計的數據,目前查處的小磚窯數量為1039座,而確切的數據仍在統(tǒng)計之中。
可見至少在山西,黑窰事件不是個案,而是廣泛存在的現象。
其實,這類現象不僅存在于山西。僅被媒體正式揭出的就有:
北京房山磚廠包身工事件;天津市大港區(qū)南拋磚廠強制勞動毆打工人事件;河北定州磚窯包身工事件;遼寧盤錦現代包身工事件;哈爾濱康師傅包身工事件;長春川王府包身工事件;山東萊陽市譚格莊鎮(zhèn)東吳家磚廠包身工事件;河南女人販每年販賣上千名包身工事件;上海日資景條針織公司包身工、童工事件;浙江杭州江干區(qū)無證加工村工人待遇惡劣事件;安徽省蒙城縣一磚窯非法強制民工勞動事件;湖南耒陽市錫里磚廠流浪漢包身工事件;福州祥盛電腦機繡有限公司非法用工事件;廣東惠州黑磚廠使用奴工事件;廣東東莞包身工事件;廣東被公開譴責的20家血汗工廠;耐克公司包身工事件;成都市新都縣大豐鎮(zhèn)大豐涂料廠使用、虐待女童工事件;云南昆明呈貢縣靈壇村的一家磚廠奴工事件;甘肅蘭州范家坪包身工事件;新疆奇臺縣塔塔爾鄉(xiāng)磚廠強迫勞動,打死工人事件;68個打工仔在新疆某農場采棉的包身工經歷……
恕筆者無法一一列舉。在百度上搜索“包身工”一詞,能得到 39萬多條信息,搜索“血汗工廠”能得到77萬多條,搜索“奴工”能得到104萬多條。可見這類現象存在之廣泛。
那這類現象是什么時候出現的?
山西省公安廳副廳長李富林稱,“黑磚窯”非法用工問題,應該是上個世紀 90年代即已存在。
1995年,珠海市南山工業(yè)區(qū)瑞進電子公司韓國女老板金珍仙命令120多名來自河南、四川、江西、湖南等地的打工者跪下。這一事件開始讓沉溺于經濟增長的國人關注勞動者的生存現狀與人格尊嚴。1998年湖南省石門縣省人大代表陳建教,從山西榆次解救150名磚廠“包身工”,這是筆者所知最早的黑磚窯事件。
如此廣泛存在的現象,顯然不是偶然的,它背后的機理是什么?讓我們沿主流經濟學的思路觀察一下。
經濟理性分析
由于黏土實心磚毀壞耕地、浪費能源、污染環(huán)境,早在1999年,國家就發(fā)布《通知》,昆明確規(guī)定:“自2000年6月 l日起,各直轄市、沿海地區(qū)的大中城市和人均占有耕地不足0.8畝的省的大中城市的新建住宅,應根據當地實際情況,逐步限時禁止使用實心黏土磚,限時截止期限為2003年6月 30日?!?BR> 2004年,再次下發(fā)文件,明令禁止使用級黏土磚,推廣空心磚、水渣磚等新型建筑材料。
然而,由于實心黏土磚的原料成本低廉,有巨大成本優(yōu)勢,在別的”地方禁止黏土磚時,山西的磚廠蓬勃發(fā)展。
建造違反政策的黏土磚廠并保障其運轉,既需要土地資源,又需要政治資源。只有本地擁有官方背景的人能扮演這個角色,如此次“大出風頭”的洪洞縣三條溝村黑窯主,其父就是村支部書記、縣兩屆人大代表。
山西的黏土磚售價的55.6%~74.3%,落入了窯主的腰包。作為“理性經濟人”的窯主,自然追逐利潤極大化。由于充當窯主需要特殊的政治資源,窯主與包工頭之間不存在對等的“雙向選擇”關系,窯主有能力選擇要價最低的包工頭,于是包工頭間竭力壓價競爭,由此誕生了黑包工頭。
包工頭也是“理性經濟人”,也要在既有的約束條件下實現自己的利潤極大化。在300元/萬塊的價格水平上,根本不可能考慮給工人工資,連工人起碼的生活條件都無法滿足。而這樣的報酬/工作條件,根本不可能由“雙向選擇”找到“理性經濟人”來當工人。于是就形成了尋覓并管理“非理性經濟人”(相對于“理性經濟人”)的客觀需求。有需求就有供給,提供并管理“非理性經濟人”的行業(yè)應運而生。
有資格充當“非理性經濟人”的有兩類,其一是智障者,其二是未成年人。于是在北京、鄭州、廣州等外來民工聚集的地方形成了誘拐勞工的網絡。由于這些誘拐來的勞力并非“雙向選擇”的結果,剝奪他們的選擇空間,使他們只能認命,就成了這個產業(yè)鏈運行的必要前提。于是監(jiān)工、打手、狼狗就成了“理性經濟人”的唯一選擇,而豬狗食、牛馬活、兩手空空就成了勞工的宿命。黑包工頭完全可用經濟學理由為自己申辯:不這樣做我就得賠本。
其實,無論在哪個行當,有可能扮演資本家(窯主)和管理層(包工頭)角色的絕對是國民中的極少數。只有這極少數人有能力追求利潤極大化,有能力扮演“理性經濟人”的角色,而這一角色能否成功,要視其能否剝奪勞動者的理性選擇的空間。于是在高端行業(yè),勞動者感受到的是“饑餓紀律”,是“女生當做男生用,男生當做畜牲用”;而在低端行業(yè),勞動者就只能服從“棍棒紀律”了。
由此我們看到,以自由選擇、自由流動為基本訴求的主流經濟理論,在實踐中只能導致大多數國民的非自由狀態(tài),從而壓縮他們“理性選擇”的空間。在這樣的機制下,黑磚窯、奴工是必然發(fā)生的現象。
在中國的企業(yè)中,工人曾經普遍具有一定程度的主人翁意識。而今這種意識在工人中已經蕩然無存。
20世紀 90年代中期以后,企業(yè)內關系變成了勞資關系、雇傭關系乃至主奴關系?!安皇枪ぷ餍枰悖悄阈枰ぷ鳌背闪嗽S多企業(yè)培訓員工的主題。隨著企業(yè)性質的改變,“饑餓紀律”替代了“主人翁意識”。而廣泛存在的黑磚窯案中,“棍棒紀律”又替代了“饑餓紀律”——在這里,已經被降解為“要素”的勞動者,在暴力的威脅下成了奴工,“要素自由流動”、“雙向選擇”之類的說辭成為被撕成碎片的遮羞布。
神圣的“發(fā)展”
面對這樣的“必然現象”,理性的經濟學家們或許會認為,這是社會發(fā)展不可避免的代價。
“發(fā)展是硬道理”,在“發(fā)展”的大旗下,我們容忍了多少無法容忍的罪惡?難道不應該想想到底是誰的“發(fā)展”?什么“發(fā)展”?
在山西洪洞縣三條溝村黑窯的案例中,得到“發(fā)展”的首先是窯主一家人,然后是包工頭。如果經濟學家們向奴工們論證他們如何得到了“發(fā)展”,真不知會得到什么反饋。
然而,“發(fā)展”是實實在在的。低廉的磚價降低了建筑業(yè)的成本,保障了建筑商的利潤,更大的利潤自然由房地產商獲得,有能力獲得新房的人自然也“發(fā)展”了,如果他能控制大批房源并高價倒出,“發(fā)展”就更有效率,看看烈火烹油般的房地產市場,可知他們“發(fā)展”得何其神速。
掌握相關行政權力的部門,也有機會“發(fā)展”,工商、環(huán)保、勞監(jiān)、質檢、公安各部門只需睜只眼閉只眼,識相的窯主們自然會將“發(fā)展”送上門來。如果像山西的勞監(jiān)部門那樣,順手將被解救的童工再次倒賣,或者像山西的警察那樣幫著包工頭阻止親人解救童工,“發(fā)展”會更有效率。
不但一個個角色可以得到“發(fā)展”,社會也會大大的“發(fā)展”。在山西黑磚窯事件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完全符合主流經濟學理論的產業(yè)鏈如何在區(qū)區(qū)十余年間發(fā)展、完善起來。它分工明確、職能清晰、效率奇高,不但足以擺平被他們獵取的奴工,也足以擺平當地政府,連山西省政府也眼睜睜地看著它“發(fā)展”了十余年而無能為力。如此發(fā)展下去,“發(fā)展”的精英們還有什么不能擺平?
縱觀數千年的歷史,精英集團的“發(fā)展”,其實就是聚斂;聚斂效率越高,多數國民越困頓;多數國民的困頓,必然危及經濟系統(tǒng)的運行;生產領域的困境,必然催生奢侈與賭博領域的繁華。其后果如何,史鑒歷歷。
(《環(huán)球視野》摘自2007年6月25日《科學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