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建設”的提出經歷了一個過程:2002年,中共十六大在提出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長遠目標時,首次提出要使社會變得更加和諧。2004年十六屆四中全會,明確提出了建設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目標。2005年胡錦濤在中央黨校講話時強調,要建設“民主法治、公平正義、誠信友愛、充滿活力、安定有序、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社會主義和諧社會。2006年,十六屆六中全會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第一次提出“社會和諧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本質屬性”。2007年,十七大報告將社會建設單辟一節(jié),與經濟、政治、文化建設并列,強調要加強以民生為重點的社會建設。2010年,十七屆五中全會通過的“十二五”規(guī)劃建議第八章“加強社會建設,建立健全基本公共服務體系”,從促進就業(yè)、調整收入分配、建立社會保障體系、衛(wèi)生事業(yè)改革、人口工作、加強和創(chuàng)新社會管理等六個方面闡述了社會建設的任務。2012年,十八大報告進一步將社會建設與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生態(tài)文明建設一起確立為“五位一體”總體格局。
以上表明,社會建設已經成為國家的重要方略。但是,到底什么是社會建設呢?①從中央出臺的有關文件來看,社會建設基本上指向的是“以改善民生為重點”;而學者們卻認為:在民生之外,社會建設還包括社會結構的調整與建構等內容(陸學藝,2010);在實踐中,對社會建設的理解更是五花八門。社會建設的內涵是指什么?社會建設的目標是什么?社會建設如何建?鑒于已經存在的諸多分歧,我們有必要認真梳理這些問題,以望在這一問題上達成更多共識。
一、中國社會建設的實踐內涵:實現市場經濟體制下的社會主義公平
中國社會建設的提出并非偶然,而是有著非常深刻的實踐邏輯,即1949年之后中國現代化邏輯。這一邏輯的核心是:無論是市場經濟建設還是社會建設,都與社會主義國家面臨的挑戰(zhàn)及其應對有關。
中國是一個后發(fā)現代化國家,“后發(fā)不僅僅是一個時間概念, 而且主要是一個邏輯概念,它的現代化不是源于自身文明的演進,而是源于外部異質文明的輸入。它是被早發(fā)國家強行拽進現代化的”(陳明明,2009)。近代中國以來,不論是傳統帝國的崩解還是現代國家建設的開啟,對中國而言都不僅是其自身發(fā)展的結果,也同時是世界現代化潮流對中國傳統社會和制度全面沖擊的結果。這決定了中國現代化歷史運動的動力,不僅是內生的,也是外來的,是中國社會對世界現代化歷史運動的反應和選擇。從各國實踐來看,其選擇有兩種——資本主義或者是社會主義。俄國十月革命的勝利與中國共產黨的成立使中國最終選擇了后者。但是,從落后生產力直接過渡而來的社會主義中國,遇到的第一次挑戰(zhàn)就是:社會主義國家如何才能更快地、更穩(wěn)地實現人民富裕,并建立與資本主義國家的比較優(yōu)勢?這次挑戰(zhàn)的實質關乎社會主義國家的生產力發(fā)展水平,其核心為:社會主義國家如何解決增長(效率)問題?從現實選擇來看,中國應對這次挑戰(zhàn)的方法是打破市場經濟與資本主義的關聯,建立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如1990年12月24日鄧小平在與其他領導人談話時所說:“我們必須在理論上搞懂,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區(qū)分不在于是計劃還是市場這樣的問題。不要以為搞點市場經濟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沒有那么回事。計劃和市場都得要。不搞市場,連世界上的信息都不知道,是自甘落后。”1992年十四大明確提出要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1993年“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被列入憲法,政治決策變成了法律條文。自此后,中國開始了持續(xù)的市場建設過程,并實現了較快速度增長。
但在這一過程中,中國卻遭遇了許多新問題(后文將具體闡述)并引發(fā)了其第二次挑戰(zhàn),即:社會主義國家應有的社會公平出了問題。社會主義社會的價值之一是一個公平的社會,社會不公平無疑是對社會主義國家的新挑戰(zhàn)。這次挑戰(zhàn)的實質關乎社會主義國家的生產力發(fā)展目標,其核心為:在實行市場經濟的社會主義國家如何解決分配(公平)問題?從目前來看,決策層面應對這次挑戰(zhàn)的方法是提出社會建設。也可以說,社會建設要解決的問題是實現市場經濟體制下的“社會主義社會公平”。
只有在中國現代化的實踐邏輯上對社會建設內涵和目標做出清晰界定,才可能對中國社會建設做出實質性分析。對社會主義中國來說,如果說解決生產力發(fā)展水平問題的路徑是通過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將“市場”納入到社會主義,那么解決生產力發(fā)展目標問題的路徑則是通過社會建設將“社會”帶回到社會主義??梢哉f,當前從中央到地方對中國社會建設的聚焦,其意義絕不僅在于一系列浮在表面的社會問題的解決,而是整個改革和發(fā)展路徑的重大變化。
綜合官方文件論述和現有的討論,指向社會公平的中國社會建設主要包括五大板塊的內容:
其一,社會事業(yè)建設。也就是通常所說的民生。即通過教育、醫(yī)療衛(wèi)生、社會保障等社會事業(yè)的發(fā)展,提供保證人們基本生存權與發(fā)展權(比如教育權、就業(yè)權、健康權等等)的公共服務,構筑社會公平的基礎。社會事業(yè)發(fā)展的實質是國家運用再分配手段對與人的基本生存權、發(fā)展權相關的領域“去商品化”,并通過這一過程將市場重新嵌入社會倫理之中,將“市場社會”變成“社會市場”(Social Market,王紹光,2008)。
其二,社會組織建設。不同社會群體之間,其利益訴求往往都存在差異。人們基于共同利益而成立的社會組織,有助于這些利益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整合。十七大報告第一次使用“社會組織”一詞,提出在基層民主政治建設中要“發(fā)揮社會組織在擴大群眾參與、反映群眾訴求方面的積極作用,增強社會自治功能”。這為社會組織的發(fā)展提供了政治保證。社會組織將利益主體整合起來,不僅可以減低利益主體實現利益訴求的成本,而且可以通過組織化力量降低來自其他利益主體的風險。
其三,社區(qū)建設。社區(qū)是有特定邊界的地域性社會關系共同體。一個社區(qū)可以是一個村莊,可以是一條街道,也可以是一個小區(qū)。社區(qū)是人們發(fā)生大量日常互動的首要空間,社區(qū)建設的目標是培育社會生活共同體。它關注居民在居住生活中共同的經濟、文化利益,著力培育利益共識和維護機制,從而構建社區(qū)功能。社區(qū)關系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社會關系。
其四,社會管理。如同市場主體的運行可能帶來負外部效應一樣,社會主體的行為也可能會對他人造成負外部效應。社會管理是指通過公共權力對社會主體的運行進行管理和規(guī)范,以對其可能產生的各種負外部效應加以消解或者控制。這是社會秩序的基本保障。
其五,利益調節(jié)機制建設。社會公平的問題,本質上是利益關系的問題。不同的利益關系,既可能產生團結,又可能帶來沖突。利益調節(jié)機制建設是指通過各種制度安排與機制建設,暢通和規(guī)范利益主體訴求表達、利益協調、權益保障渠道,消解不同利益主體之間的利益沖突,或減少利益沖突產生的負面效應,達成一定的利益秩序。“社會不是由個人構成,而是表示這些個人彼此發(fā)生的那些聯系和關系的總和”,②離開人的關系,就無法理解人的社會生活。因此,利益調節(jié)機制建設既是相對獨立的板塊,其內容也內含在前面幾大板塊中,是社會建設的核心內容。
從目前討論來看,無論在實踐層面還是學理層面,與民生、社會組織、社區(qū)、社會管理相比,社會建設中的利益調節(jié)機制建設都沒有得到應有關注。因此,接下來將圍繞中國改革與發(fā)展過程中利益調節(jié)機制的變遷,來繼續(xù)分析前述提到的社會主義國家第二次挑戰(zhàn)的具體表現;以及,作為挑戰(zhàn)應對方略的中國社會建設要跨越的困境。
二、中國社會建設的三大困境:社會不公平、社會不信任與社會不穩(wěn)定
無論作為分析的內容還是分析的變量,1978年之后開始的改革開放以及1992年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正式確立,對分析中國利益調節(jié)機制的問題都非常重要。
在啟動改革之前,中國占主導的利益調節(jié)機制是單位制。單位制的利益調節(jié)模式是:所有資源掌握在國家手中,國家用不同的方式將一定資源分配到單位,每個單位都有特定的行政級別和可支配資源;在此基礎上,單位為個體提供全方位資源供給(包括托兒所、幼兒園、學校、醫(yī)療、撫恤救助、養(yǎng)老、喪葬等各種福利)③,并以此實現人們之間的利益調節(jié)。在單位制占主導的情況下,其他利益調節(jié)機制被吸納,這表現在:其一,單位隱藏了個體利益差異。在單位制下,通過“國家—單位—個體”這一鏈條,經濟生活、社會生活都被整合在單位中。單位內部嚴格的人事管理制度將成員圈定在單位內部,非經領導和上級的批準以及繁復的人事調動程序,成員無法在不同單位間流動。在缺乏社會流動的情況下,人們之間不是沒有利益差異,而是這種差異被置換成了“單位差異”并成為常態(tài);同時,單位的利益實現能力與成員個體并無實質性關聯,而主要取決于單位在整個國家體系中的地位與作用。其二,單位吸納了其他社會組織。在單位制中,所有的組織都可能是單位,無論是行政單位、事業(yè)單位還是企業(yè)單位,都隸屬于單位的上級部門。單位的行動邏輯,很多時候并非其專業(yè)屬性,而是“上級指示”。與此同時,雖然在國家體系中也設置有工會、婦聯、青年團等眾多利益調節(jié)組織,但是這些組織都被賦予了行政等級成為“類行政機構”并以此而獲得資源和生存意義,其功能和邊界都變得非常模糊,難以成為有效的利益調節(jié)渠道,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蛻化為堵塞利益調節(jié)的因素。
“市場機制不僅僅是經濟的加速器,它又像一柄利刃,能無情地割斷人們與種種社會群體之間的倫理紐帶,把他們轉化為在市場中追逐自身利益最大化的獨立個體”。(王紹光,2008)市場化改革對中國的影響在于:市場經濟帶來了巨大的利益差異。隨著生產資料所有制的相對多元化,隨著外部資本的進入,中國社會原有相對均衡的利益格局被打破,整個社會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利益調節(jié)壓力。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能建立與市場化改革相適應的利益調節(jié)機制,則各種利益主體將處在一個相對均衡狀態(tài)。但事實上,在改革過程中,中國利益調節(jié)機制卻出現了諸多問題,這主要包括傳統利益調節(jié)機制的失靈、新利益調節(jié)機制的缺失以及利益分化問題的“過度政治化”,由此引發(fā)并導致了中國市場化改革過程中的三大困境。
(一)傳統利益調節(jié)機制失靈:市場化改革與社會不公平
在市場化改革推進過程中,中國單位制日漸解體,中國總體性社會中的“國家—單位—個體”的關系鏈逐漸轉變?yōu)?ldquo;國家—市場—個體”的關系鏈。一方面,正如前面所論述的,由于市場經濟天然地鼓勵競爭和優(yōu)勝劣汰,純粹的市場競爭必然會產生較大的利益分化。另一方面,國家不再壟斷所有資源,在許多領域也不再是直接的資源分配者,國家介入和解決利益沖突的能力弱化,傳統利益調節(jié)機制逐漸失靈。在這種雙重壓力下,急劇擴大的利益分化不但會導致社會群體間的相對剝奪感,而且會導致群體對國家的疏離,并加劇利益沖突。
其一,相對剝奪感源自權力與資本的結合。倪志偉等人的“市場轉型理論”④認為,隨著市場機制在中國成為占主導地位的資源分配機制,體制內群體(比如干部)擁有的分配資源的權力會被削弱,其社會經濟地位會下降。但邊燕杰和羅根(Bian & Logan,1996)的“權力維續(xù)假設”則認為,政治資本要素并沒有在中國市場化進程中消失,恰恰相反,市場化改革使權力與資本相結合的利潤大大增加。在市場化改革過程中,新生的市場經濟與殘留的計劃制度相結合,形成了新的不公平交易機制:在計劃時代的實物經濟基礎上,權力控制的資源不少,但由于沒有市場化,權力無法變現,不會對收入差距產生顯著影響;市場化改革使權力逐步卷入市場交易,由于交易市場的貨幣化、期權化、國際化、金融資本化等等,權錢交易空間得到大量釋放和擴張,并成為主要的不公平來源。
鄧小平在晚年的一次談話中提到:“少數人獲得那么多財富,大多數人沒有,這樣發(fā)展下去總有一天會出問題。分配不公,會導致兩極分化,到一定時候問題就會出來。這個問題要解決。”但實踐的走向卻與他所警告的不同,在權力與資本的結合下,中國不同社會群體間的收入差距成倍增長,貧富極化成為越來越嚴重的事實。在計劃經濟時期,中國的基尼系數均值在0.2~0.3之間,屬于世界上最平等的國家之一,但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作為衡量社會不平等的重要指標,中國基尼系數卻大幅持續(xù)上升。而中國社科院一項關于新社會群體的研究⑤指出,中國出現的巨富群體大概有30萬人,占總人口的比例為2.2‰,卻持有可投資資產近9萬億元,相當于全國城鄉(xiāng)居民存款20萬億中的近一半。在“數量眾多的低收入群體看不起病、買不起房、供養(yǎng)不起子女上學升學”的情況下,卻“存在著一個私人擁有自備財務高達數千萬、上百億的巨富階層”,這一現象本身就存著巨大的社會風險。
從世界范圍看,公共支出結構的演變與經濟發(fā)展的階段性密切相關。通常認為,在經濟發(fā)展早期,政府投資(經濟性支出)在總投資中占有較高比重;一旦經濟達到成熟階段,公共投資的重點將從基礎設施轉向教育、保健和福利等公共服務方面。但中國的情況是:隨著市場化改革推進,一方面,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的社會政策⑥領域的市場化改革,不但沒有實現公共支出結構向公共服務的轉變,而且還帶來了更大的利益差異,甚至使市場化改革過程中產生的中產階層在近年來發(fā)生了“去中產化”過程。比如就教育領域而言,有研究證明,現有以經濟績效為考核標準的官員晉升機制導致政府之間展開標尺競爭,這種競爭和財政分權制度結合在一起,共同對政府的教育支出比重產生顯著負影響:政府競爭程度每增加1個百分點,教育支出比重減少0.14個百分點(鄭磊,2008)。因此,在保證民生和公共事業(yè)處于基礎水平的前提下,地方把絕大部分由政府直接或間接控制的資金和資源投入到能夠刺激經濟增長和財稅增長的項目上,如開發(fā)區(qū)建設、對企業(yè)的支持,等等。在這種投資導向下,少數獲利人群和多數弱勢人群開始對立,“社會階層結構嚴重畸形”(李強,2010)。李強等人采用“國際社會經濟地位指數”測量,從全國就業(yè)人口看,發(fā)現了一個巨大的處在很低的社會經濟地位上的群體,形成了類似漢字“丁”字型的結構,這一結構比“金字塔”型還要嚴峻,因為底層更大,社會更不穩(wěn)定,更容易產生沖突。另一方面,原本就存在的城鄉(xiāng)公共服務差異非但沒有消失,新的財政體制改革帶來的以財政收入相對集中和公共服務支出責任下放(比如義務教育)為特點的縱向財政不平衡,則更加劇了不同地區(qū)間的公共服務差異(王聞,2009)。
綜述,可以說伴隨著市場化改革和利益主體的多元化,由于傳統利益調節(jié)機制的失靈,導致利益分化日趨嚴重,并造成了很大程度上的社會不平等。我們將這一結果歸結為中國社會建設的第一個困境,即市場化改革與社會不平等的日趨加重。其具體邏輯可見圖1。
(二)新利益調節(jié)機制缺失:市場化改革與社會不信任
在傳統利益調節(jié)機制失靈的情況下,新的利益調節(jié)機制由于種種原因也未能形成,這主要表現在:
其一,社會組織生長空間有限。單位制消解后,雖然單位的利益調節(jié)能力削弱,但在“穩(wěn)定壓倒一切”的強大需求下,各類社會組織(作為體制外力量)的發(fā)展無論在理念上還是制度上都存在障礙。于是,一個怪現象也隨之產生:市場化改革為中國造就了許多遠離宏大話語體系的日常利益空間,但與此相關的各種社會組織的成立仍然困難重重。比如校區(qū)業(yè)主委員會的成立,在有的地方甚至演繹成一場跌宕曲折的“業(yè)主革命”⑦。與此同時,已成立的社會組織也幾乎無法發(fā)揮影響政策議程設置的作用。根據現有研究認為,中國公共政策議程設置以內參模式為常態(tài),也有上書模式和借力模式⑧,大多數社會組織都不具備直接參與政策議程設置或者和決策者談判的規(guī)范化途徑。
其二,體制內社會組織的“行政化”。工會、婦聯、青年團等眾多體制內利益調節(jié)組織,分別代表著工人群體、婦女群體與青年群體的利益,其性質也屬社會組織,但其運作仍然處于行政化狀態(tài)。不僅如此,目前中國社會組織體系中的社會團體、公募基金會多數屬于政府部門或相關機構出資,工作人員或負責人納入事業(yè)單位編制,有的甚至納入公務員系列。這些組織往往具有較強的動員能力,但行政化卻使這種動員能力無法發(fā)揮更大效能,且由于其對某些優(yōu)勢資源的壟斷而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其他同類社會組織的發(fā)展。
其三,社區(qū)組織發(fā)展的“內卷化”。在單位制時期,社區(qū)層面的社會組織,比如社區(qū)居委會實際上承擔了面向單位外群體的利益調節(jié)功能(比如鄰里糾紛調解、無業(yè)青年教化,等等)。最近這些年來,社區(qū)居委會及其他社區(qū)組織雖然由于社區(qū)建設的興起而不再邊緣化,但由于各類行政任務的不斷下沉(比如傳統的計劃生育工作,比如職能部門工作進社區(qū)),社區(qū)居委會改革卻陷入了“內卷化”⑨,即居委會改革雖然指向的是居民自治組織的復原,但其改革的結果卻更為行政化。社區(qū)居委會成員被納入政府人員進行管理,居委會變成行政體系末梢。
傳統社會主義國家通過單位制、職代會等一系列制度安排讓大多數人實現了組織化并在一定程度上使其利益獲得保障。但在這些機制失靈而新機制缺失的時候,一方面,由于沒有組織使市場化改革之后高度異質性和流動的個體產生持續(xù)交往,市場經濟中的陌生人社會很難形成互惠交換的規(guī)范,社會個體“原子化”,相互間信任稀薄。市場經濟就其本身而言,是一種信用經濟(Arrow, 1972),有助于提高人們之間的信任,但在市場化改革之后的中國,卻沒有發(fā)生預期的信用效應。一項關于公民參與的研究發(fā)現,隨著中國市場化進程的深入,通過公民參與網絡生成群體互惠和信任的能力卻下降了(陳福平,2009)。另一項分析則表明,1990年中國人表達“他人可以信任”的人口比例約為60%,到2003年時已下降到了50%以下(馬得勇,2008)。在另一方面,在缺乏能影響政策議程的社會組織參與的情況下,人們往往無法順利完成“公民”角色轉換。這種主體人格缺乏的狀態(tài),也使得其難以建立起對國家的信任。與此同時,市場化改革過程中也出現了越來越多市場對人們利益的侵害現象(比如食品安全、藥品安全),在難以組織化的情況下,社會個體變得非常脆弱,也難以有效抵擋這種侵害,進而也難以建立起對國家的信任。
綜上,伴隨著市場化改革與利益主體分化,由于社會組織并未獲得足夠生長空間,導致不同利益主體之間缺乏持續(xù)交往而難以相互信任,加上公共生活參與機會的匱乏和利益侵害未能得到有效保護,人民對國家的信任也難以建立。我們將這一結果歸結為新利益調節(jié)機制缺失情況下的中國社會建設的第二個困境,即市場化改革與社會不信任的加深。其具體邏輯可見圖2。
(三)利益分化問題的“過度政治化”:市場化改革與社會不穩(wěn)定
利益分化問題的“過度政治化”也與利益調節(jié)機制直接相關。一方面,由于利益調節(jié)機制缺失,所有的利益分化都可能不會經過社會中間層的過濾而直接尋求政府解決;一旦政府無法解決這類分化,公共權力的合法性隨即就會被質疑乃至否定。另一方面,政府也逐漸傾向于將許多利益分化當作“政治問題”來處理,政治控制成為利益調節(jié)機制的常態(tài)機制,并牽制了其他利益調節(jié)機制的發(fā)展與完善。更重要的是,社會主義國家本來就是代表廣大勞動人民群眾利益的國家,國家應該首先維護其利益,但在市場改革進程中,國家似乎變成了一個中立者的角色,沒有利益代表傾向性。與此同時,國家和資本某些方面的結合往往還會損害勞動者利益(比如勞資沖突),而他們往往又最缺乏解決利益沖突的渠道和能力,于是各種社會不穩(wěn)定因素大大增加。
其一,尋求政府幫助和上訪成為利益沖突解決的優(yōu)先選擇。2005年中國綜合社會調查(Chinese General Social Survey,CGSS)數據表明,當人們遇到不公平現象時,求助于政府的愿望和行為占到了總體樣本的50%以上。而當他們發(fā)生糾紛時,除了借助法律途徑為主要手段外,集體上訪與找上級領導成為兩個最重要的選擇,其他的途徑則很少列入手段選擇之中。而且,在上訪事件中,本身很多上訪的原因就是政府作為。2006年CGSS數據表明,群體性事件的對象除了公司、企業(yè)、廠商等經濟組織,國家有關部門、國家干部、集體或國有事業(yè)組織、國家某項政策等占了絕大多數比例。即使有的問題來自于市場,但也被“變形”為政府的沖突與矛盾,例如企業(yè)拖欠工資,工人們不坐在工廠的大門口,而是坐在政府的大門口。
其二,群體性上訪增多且逐漸擴散?!?005年社會藍皮書》的統計數據表明,從1993年到2003年間,中國群體性事件數量已由1萬起增加到6萬起,參與人數也由約73萬增加到約307萬。在一項對珠三角農民工的調查中,數據表明曾參加過群體性突發(fā)事件的農民工人數占到被調查者的12.5%,而表示如果今后遇到利益受侵,愿意以群體性突發(fā)事件表達意愿的人數比例占到被調查者的49.5%(蔡禾,2009)。在有的地區(qū),還出現了“群體上訪的擴散效應”,即一類群體上訪問題的解決會帶來更大規(guī)模的群體上訪,比如在我曾調查過的廣東某地,當地在“外嫁女”上訪問題解決后,又出現了更大規(guī)模的反“外嫁女”上訪⑩。
需要指出的是,雖然人們通常會尋求政府幫助,但對政府的實質性信任卻下降了。以上訪為例,當大量利益矛盾都尋求以上訪來解決時,必然導致政府處理上訪信息的能力瓶頸。政府不得不有選擇地處理若干上訪信息,這種選擇往往優(yōu)先服從上級領導交辦的事件。在此情況下,政府確實為上訪者辦了實事,但給上訪者傳遞出來的信息卻可能是,“不認識領導辦不成事情”,“不把事情鬧大辦不成事情”。上訪越來越多,規(guī)模越來越大,利益沖突的總體解決成本越來越高。
綜上,伴隨著市場化改革和利益主體的多元化,由于利益調節(jié)機制的失靈或缺失,導致利益訴求都傾向于直接尋求政府解決,而一旦這些訴求無法得到解決,公共權力的合法性就會被質疑,并在根本上引發(fā)社會不穩(wěn)定。我們將這一結果歸結為利益調節(jié)機制失靈或缺失情況下的中國社會建設第三個困境,即市場化改革與社會不穩(wěn)定的加劇。其具體邏輯可見圖3。
市場本身具有天然趨利避害性,而在經濟結構多元化的情況下,如果社會主義國家沒有能夠在上層建筑上建立起應對這種多元經濟結構的機制,市場以及市場化必然會帶來始料不及的風險與危害。接下來我們將進一步闡述這一點。
三、中國社會建設困境的癥結:國家治理結構與市場經濟體制不匹配
以上分析表明,伴隨著市場化改革的推進,中國社會利益訴求不斷趨向多元化和差異化,各種不同的利益調節(jié)機制成為必須;但是,在這一過程中我們并沒有建立合適的利益調節(jié)機制來處理這些利益關系的有序化以及不良利益關系的糾偏,從而引發(fā)了一系列挑戰(zhàn)。那么,造成這一問題的原因是什么呢?
為了回答這一問題,我們可以描述出第一次挑戰(zhàn)之后中國的發(fā)展脈絡:其一,通過市場化改革,中國實現了經濟結構重構,經濟結構的重構至少給中國社會帶來三個變化,并重構了中國社會結構。這三個變化即:利益主體與利益訴求多元化、資源配置非均等化(與計劃配置下的均等化相區(qū)別)以及市場失靈。其二,經濟結構與社會結構的變化,要求國家治理結構也必須實現轉變,即:針對利益主體與利益訴求的多元化,國家必須建構強大的利益整合能力;針對資源配置的非均等化,國家必須建構強大的再分配能力;針對市場失靈,國家必須建構強大的市場規(guī)制能力。其三,如果國家治理結構沒有發(fā)生相應轉變,必將產生嚴重的社會結構失衡,并進一步影響經濟結構秩序,從而導致社會不公平、社會不信任以及社會不穩(wěn)定。而前面的分析表明,在市場化改革過程中,中國國家治理結構未能實現與市場經濟的同構,這表現為國家治理結構的三大問題,即虛弱的利益整合能力、脆弱的再分配能力以及軟弱的市場監(jiān)管能力(見圖4)。在這種情況下,各類利益分化日漸顯化與強化,且由于無法及時調節(jié)而滋生出各種抗爭行為。
在前述討論中也可以看到:市場化改革后傳統利益調節(jié)機制失靈,一方面是由于權力和資本的結合帶來了強烈的社會相對剝奪感;另一方面,國家再分配能力的有限不但沒有消解這種剝奪感,還進一步擴大了這種剝奪感。而市場化改革后新利益調節(jié)機制缺失,一方面因為政府職能未改變,使社區(qū)居委會這類社會組織由于行政任務的不斷下沉而從邊緣化到內卷化;另一方面,社會組織由于國家對穩(wěn)定的過度需求而導致難以獲得合適的生長空間。而利益分化問題的“過度政治化”,其原因恰好也在于國家在治理層面的能力有限,因此最終都只能尋求政治層面的解決。
根據匈牙利政治經濟學家波蘭尼的人類學考察,19世紀之前的人類經濟活動史表明,除了體現市場功能的“交易與交換”(Batter,Truck and Exchange)之外,人類經濟活動方式還有再分配(Redistribution)、互惠(Reciprocity)與家庭(Householding)(波蘭尼,2007)。市場雖然是調節(jié)經濟生活的古老制度,但在現代社會之前,卻從未成為社會經濟組織中心,甚至很少成為重要的制度。波蘭尼對資本主義國家的批判之一,就是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市場作為調節(jié)經濟生活的工具之一被置換成調節(jié)經濟生活的唯一工具,而再分配(來自國家)、互惠與家庭(來自社會)卻被忘記或者忽略。事實上,這一批判同樣適合于中國的市場化改革過程。
在中國幾十年的市場化改革過程中,正如前面所論述的,一方面,由于市場本身能帶來較高的生產效率,讓市場以及市場經濟獲得了一般意義上的合法性;另一方面,由于權力與市場的結合比權力與計劃的結合更能換來巨大的尋租收益,這造成了更加穩(wěn)固的既得利益集團。這種結合甚至跨越一個國家內的市場,成為權力與跨國市場的結合,并造成更大范圍的尋租,形成新型跨國利益集團。在巨大的利益驅動下,“市場”作為曾經資本主義專屬的東西在中國從“質疑”到“深信”只花了很短的時間,但市場和市場經濟如何更好地與社會主義相契合卻從未被真正重視過。在此情況下,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家的“下溢假設”(Trickling Down Effect)變成公認或者默認的改革思維,即認為只要經濟持續(xù)增長、餅越做越大,其他一切問題都遲早會迎刃而解。在市場化改革過程中伴隨著的許多制度與政策調整,譬如所有制改革、分配制度改革,政企分離等等,無不體現了(市場)增長優(yōu)先的原則。在此背景下,中國作為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卻制造出了一種完全“脫嵌”于社會的“市場經濟”(波蘭尼,2007),導致的結果是“社會的運作從屬于市場”,更有甚者,甚至在某些方面連國家的運作也從屬于市場;由此,中國也逐步實現了“從倫理經濟演化到市場社會的轉變”11。
事實上,從歷史上來看,國家在市場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后對“社會”的先導作用,其實已有許多經驗證明。比如,斯考波爾等人通過對美國近一百年來社會團體組織形式的分析指出,在現代化的早期,美國的社團建立者借鑒了聯邦政府的結構形式建立了通過代表機制來管理跨地域大型社會團體的方法,因此,社會團體無論是結構上還是宗旨上都受國家建設的影響(Skocpol & Ganz & Munson, 2000)。而塔羅則指出,國家在公民精神形成的過程中并不是被動的,它受公民精神的影響,但也在塑造著公民文化(Tarrow, 1996)。一些處于東亞文化圈中民主轉型國家的研究,也已經注意到了政策對公民社會中組織關系影響的作用(Kim, 2005)。
四、國家治理結構調適的關鍵:將社會帶回市場經濟體制
前述對中國社會建設困境的分析表明,中國社會建設的順利推進,其關鍵環(huán)節(jié)并非在社會,而在國家治理結構調適,或者說,在于國家是否能將制度建設擺在主要位置,充分發(fā)揮社會主義制度的優(yōu)越性,將“社會”帶回到市場經濟體制,促進經濟結構重構,進而推動社會結構調整,以解決前述三大困境。
這里的調適是個特定概念。國家治理結構調適至少有三個方向:
其一,新增。國家治理結構必須根據與計劃所不一樣的市場邏輯,新增一些職能并構建與之相關的制度安排。比如對市場的規(guī)制,這在計劃經濟時代其實并不是一個問題,而在市場經濟時代,政府對市場的規(guī)制能力卻非常重要,這會決定我們所建設出來的市場有無從屬于社會的理性,或者是會讓社會從屬于市場。
其二,除去。即根據市場的邏輯去掉一些與計劃相匹配但不一定與市場相匹配的職能,以及與之相關的制度安排。比如,對市場主體經營的直接干預。
其三,保留。這一點非常重要,市場經濟并非意味著社會主義國家的治理結構要素都要被去除。事實上,現代資本主義國家“自我拯救”的實踐表明,政府通過計劃和干預可能解決市場失靈。或者說,社會主義國家原本有更大的優(yōu)勢去解決市場失靈的問題。而中國市場化改革過程中的一個關鍵問題就是,在建設“市場”的過程中,我們剝離了社會主義國家的一些核心價值,比如放棄了在一些重要政策領域的政府責任,放棄了對廣大勞動人民群眾的維護和保護,導致了各種利益失衡的問題。比如20世紀90年代中期在“做大做強”的“GDP主義”和減少國家負擔的財政原則下,大量有關民生事業(yè)被大規(guī)模產業(yè)化甚至私營化,國家在正常的公共領域中退出,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強者通吃的“無政府”狀態(tài)。
具體而言,在中國社會建設過程中,國家治理結構調適必須完成三個任務:一是在政治層面,完善政治協商機制,通過協商民主制度和工作機制來強化公共權力責任,以應對社會壓力;二是在行政層面,完善公共服務供給機制,直接回應社會需求,消弭市場競爭所帶來的過度懸殊的利益分化,尤其是對廣大勞動者利益的損害;三是在社會層面,為社會組織發(fā)展提供制度便利,增強社會自組織能力。事實上,國家治理結構調適所指向的這幾個任務,正是社會主義國家傳統以及社會主義國家政黨(在中國是中國共產黨)的綱領之所在??梢哉f,中國社會建設雖然是新的社會時期所提出的新戰(zhàn)略,但其內涵卻是社會主義的核心價值12,即通過建立能夠保護廣大勞動人民群眾利益的利益秩序,形成國家與市場、國家與社會,以及市場與社會之間的良性關系。
以此來衡量,顯然,在市場化改革以來,中國國家治理結構還有很多有待完善并不斷在積累的問題。一方面,這些年來我們記錄下了次數繁多、種類多樣的國家層面的制度改革,但它們在價值取向上多是被動的、工具性的,而非指向國家、市場、社會之間的良性的、制度化的互構;另一方面,在壓縮時空的中國改革與發(fā)展過程中傳統、現代、后現代和西方、東方以及世界、本土的現象同時并起,使得諸多有關中國問題的解釋往往出現認知錯誤,并導致實踐中的常識錯誤,比如前述對市場的理解偏差以及由此帶來的市場規(guī)制匱乏。
中國社會建設的提出,表明國家必須回歸社會,國家作為被社會決定的力量(社會主義國家更為如此)將全面承擔起保障社會、維護個體、促進人與社會發(fā)展的使命。國家治理結構的調適“既體現為國家自身制度體系的完善與成熟,也體現為經濟與社會現代化的全面發(fā)展。”(林尚立,2009)值得關注的是,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國家自身制度建設已經有了很多自覺自為跡象,例如90年代中期開始的政府機構改革(1993、1998、2003年),公務員體制改革(1993年),財政金融體制改革(1994年~1998年),自然壟斷產業(yè)管理體制改革(1998年~2002年)以及社會保障體制的重建,都表明了“中央政府在繼續(xù)推動和深化市場化改革的同時,也在致力于重建國家體系……”(劉鵬,2009)可以說,中國國家建設“將因社會建設的提出而全面步入整體建設、規(guī)范發(fā)展和有序推進的發(fā)展時期。有了這樣的國家建設,中國就能真正實現現代化,中國的社會主義制度就能得到鞏固和發(fā)展。”(林尚立,2009)并形成“社會發(fā)展人人有責、社會發(fā)展人人共享”的生動局面。
當前,中國發(fā)展已經到了新的十字路口。當代中國社會轉型實際上是由“體制的轉軌”(Institutional Transition)與“結構的轉型”(Structural Transformation)這兩個轉變構成的。“體制轉軌作為一種特定的改革,是在原計劃再分配經濟體制國家發(fā)生的,即便是漸進式改革,也要求在相對有限的時距中完成制度創(chuàng)新,因為長時間的體制摩擦和規(guī)范真空會造成社會的失序。結構轉型是世界各國實現現代化必經的過程,它實際上是一個比人們主觀期望更為漫長的過程,往往要經過幾代人的努力才有可能真正改變一個國家在世界經濟體系中的位置。”(陸學藝、李培林,1997:1-2)按照這一觀點并總結前述討論,可以說雖然中國市場化改革意味著社會主義國家發(fā)生了“體制轉軌”過程,但問題在于,由于國家治理結構未能很好地與市場經濟體制匹配,中國并沒有發(fā)生相應的“結構轉型”過程。
當然,本文對中國社會建設過程中“國家治理結構調適”先導性與重要性的強調可能會受到某種“奚落”。因為在很多人看來,如果說中國這些年來存在“市場的傲慢”,那么中國也同樣存在“國家的傲慢”,因此指望國家主動推動治理結構調適仿佛“緣木求魚”。但我們的基本堅持就是:在市場化改革過程中,社會主義中國“摸著石頭過河”發(fā)展至此,各類社會問題讓國家和政黨都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在這種情況下,國家的性質和立場必須變得更清晰、更準確,在發(fā)展市場經濟的同時堅持社會主義核心價值,不再“試錯”,以此才可能維系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和制度自信。
就更深一層而言,針對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而言,我們有必要認真思考:到底什么是中國特色,或者說,到底什么不是中國特色?到底什么是社會主義道路?或者說,到底什么不是社會主義道路?同時,或者我們必須更認真地思考中國改革的總設計師鄧小平早就發(fā)出但卻經常被遺忘的警告:“如果搞兩極分化……民族矛盾、區(qū)域間矛盾、階級矛盾都會發(fā)展,相應地中央和地方的矛盾也會發(fā)展,就可能出亂子”(《善于利用時機解決發(fā)展問題》,1990年);“社會主義的目的就是要全國人民共同富裕,不是兩極分化。如果我們的政策導致兩極分化,我們就失敗了。”(《一靠理想二靠紀律才能團結起來》,1985年)
從歷史與世界視野來看,事實上,除了前面提到的波蘭尼,還有更多學者早已指出市場經濟在一個國家中所可能帶來的社會風險。如美國社會學家格蘭諾維特所認為,“理想的自由競爭市場之所以能逃離學理上的攻擊,部分是因為,自我調節(jié)的經濟結構對許多人具有政治上的吸引力。另外一個比較不為人所熟知的原因則是,去除了社會關系,可以在經濟分析時去除社會秩序這個問題”(Granovetter,1985)。經濟不能脫離社會,這一點在資本主義國家都已經成為共識,那么對社會主義國家來說,中國社會建設就是要保證如何在經濟發(fā)展的同時仍然維持社會主義秩序。脫離社會秩序來談經濟發(fā)展,是非常危險的。這些年來中國的種種社會不平等、社會不信任和社會不穩(wěn)定現象,以及對社會主義道路的懷疑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在中國的改革與發(fā)展過程中,我們需要更多集體自省與行動上的反思,我們需要重建新的改革與發(fā)展理性,我們需要以全新的視野深化對執(zhí)政規(guī)律、社會主義建設規(guī)律、人類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的認識。這種理性的內在靈魂,在于如何保證國家和市場最終都服從于社會需要,并最終實現我們的目標,即促成良性的社會關系結構,構建一個趨向“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的幸福社會!
*本文受教育部文科重點研究基地項目(10JJD630016)、廣東省文科重點研究基地項目(10JDXM81001)、廣東省教育廳重大攻關項目(11ZGXM63001)、教育部新世紀優(yōu)秀人才計劃、中山大學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以及985三期項目資助。感謝蔡禾、王一程、王浦劬、肖濱、郁建興、岳經綸等多位教授的啟示。感謝陳福平博士在數據與材料方面的重要貢獻。本文部分觀點曾在數次討論會上陳述,感謝所有與會者建議,但文責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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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儆嘘P綜述參見劉天喜、傅艷蕾:《中國社會建設問題研究綜述》,載《理論視野》2009年第2期。
?、隈R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1857—1858年草稿)》,載《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
?、塾嘘P單位制的研究浩如煙海。單位制的具體運作參見劉建軍:《單位中國:社會調控體系重構中的個人、組織與國家》,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具體綜述參見李路路、王修曉、苗大雷:《“新傳統主義”及其后——“單位制”的視角與分析》,載《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9年第6期。
?、苡嘘P研究參見V. Nee, “A Theory of Market Transition: From Redistribution to Market in State Socialism,”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 54, No. 5, 1989, pp. 663-681; V. Nee, “Social Inequalities in Reforming State Socialism: Between Redistribution and Markets in China,”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 56, No. 3, 1991, pp. 267-282; V. Nee, “The Emergence of a Market Society: Changing Mechanisms of Stratification in China,”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 101, No. 4, 1996, pp. 908-949; Yang Cao & V. Nee, “Comment: Controversies and Evidence in the Market Transition Debat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 105, No. 4, 2000, pp. 1175-1189.
?、葜袊鐣茖W院“新社會群體研究”課題組:《我國巨富群體的現狀和影響》,載《中國社會科學院要報》2011年第50期。
⑥這里所說的社會政策包括教育、醫(yī)療、住房、就業(yè)、社會保障制度等五大政策領域。參見岳經綸:《建構社會中國:中國社會政策的發(fā)展與挑戰(zhàn)》,載《探索與爭鳴》2010年第10期。
?、哌@里所說的業(yè)主革命,是指在業(yè)主委員會成立過程中,業(yè)主與開發(fā)商、物業(yè)公司之間的利益沖突劇烈且曠日持久,甚至釀成流血沖突等惡性事件。參見何艷玲、陳幽泓、趙靜:《中國業(yè)主委員會發(fā)展報告》,內部報告,2009年。
?、嘟枇δJ绞侵刚悄覍⒆约旱慕ㄗh公之于眾,希望借助輿論的壓力,掃除決策者接受自己建議的障礙。參見王紹光:《中國改革政策議程設置》,載《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5期。
?、嵩诖?ldquo;內卷化”是指一種改革造成了形式上變化但實質上卻無變化。參見何艷玲、蔡禾:《中國城市基層自治組織的“內卷化”及其成因》,載《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5期。
?、馑^“外嫁女”就是嫁到原村以外但戶口仍留在原村的婦女。在經濟發(fā)達地區(qū),由于有些農村推行了股份制改革,戶籍村民因為持有股份可享受分紅,而許多“外嫁女”卻被剝奪了該項權利,由此引發(fā)了持續(xù)不斷的上訪行為。
11具體演化過程參見王紹光:《大轉型:1980年代以來中國的雙向運動》,載《中國社會科學》2008年第1期。
12關于這種價值的回歸可參見鄭永年所撰《全球化與中國的國家轉型》第9章的論述。當然,本文所討論的傳統與他的討論有所不同。參見鄭永年:《全球化與中國的國家轉型》,郁建興、何子英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何艷玲:中山大學中國公共管理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