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中國媒體上出現(xiàn)了一個比較奇怪的爭論,這就是關(guān)于人民社會和公民社會的爭論。筆者之所以感到奇怪,是因為這是兩個沒有可比性的概念。爭論始于清華大學教授胡鞍鋼先生的一篇題為《人民社會為何優(yōu)于公民社會》的文章。胡鞍鋼先生認為,人民社會是中國的一個創(chuàng)造,與西方國家的公民社會相比,更具優(yōu)越性。胡文發(fā)表后遭到很多自認是擁護公民社會者的批評,批評者的邏輯跟胡文一樣,只是做了一個顛倒,認為人民社會有諸多弊端,而公民社會才更具優(yōu)越性。筆者認為雙方在爭論中陳述的具體內(nèi)容也許有一定的價值,但把人民社會和公民社會作為兩個在外延上對稱的概念進行爭論卻是有些問題。本文不談這兩個概念孰優(yōu)孰劣,而是想指出,把兩個外延差別極大的概念拿來比優(yōu)劣,很難有實質(zhì)性的意義。
先來看人民社會這個概念。從胡鞍鋼先生使用的人民社會這個概念來看,是一個字面意義跟內(nèi)涵完全一致的概念。所謂人民社會就是由全體人民組成的社會。筆者并不想討論胡鞍鋼先生提出的人民社會這個概念是否合理,也不想討論人民社會是否具有優(yōu)越性。筆者想指出的是胡鞍鋼先生把他提出的新概念-----人民社會用來跟已經(jīng)在國際上約定俗成多年,有明確內(nèi)涵的公民社會這個概念進行比較,不僅在概念上有問題,而且有很大的誤導性。因為公民社會的基本含義并不是跟“由全體人民組成的社會”相對應的“由全體公民組成的社會”,而僅僅是社會中的一個范圍極其有限的部分。因此,人民社會跟公民社會的外延差別極大,完全沒有沒有可比性。正是由于胡鞍鋼先生一開始在概念上的不對等比較,后來的批評者也基本沿著這種不對等比較進行爭辯,從而把討論演變成兩種不同性質(zhì)的社會比較。由于這場爭論偏離了公民社會這個特定概念的本來意義,所以這場爭論不可能有結(jié)果。
如上所述,胡鞍鋼先生和他的批評者都是在把人民社會和公民社會作為兩個對稱的概念進行比較。關(guān)于人民社會,胡鞍鋼先生和他的批評者們的理解基本一樣,即人民組成的社會。他們爭論的分歧只是在于這個人民社會是否合理,是否具有優(yōu)越性。但是,何為公民社會呢?胡鞍鋼先生跟他的批評者的理解基本一致,即由公民組成的社會。問題就恰恰出在這里。
人民社會并不是一個在學術(shù)界廣泛使用的概念,所以胡鞍鋼先生使用人民社會這個概念可以是一種創(chuàng)新,可以有他自己獨特的界定,從而也就不會引起社會各界的誤解。但是,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這個概念不同,它是一個已經(jīng)在國際上約定俗成多年的概念,如果任意擴大或違背這個概念的本意來討論問題,就有可能引起社會各界的誤解。
眾所周知,公民社會這個概念并非產(chǎn)自中國本土,而是一個來自西方社會的概念。公民社會的英文原文(Civil Society)這個概念在西方有漫長的歷史,傳統(tǒng)上是指脫離了封建主領(lǐng)主控制的自治城市中的市民社會。在黑格爾和馬克思那里,Civil Society就是指近代脫離了封建領(lǐng)主控制的市民社會。由于馬克思認為“真正的市民社會只是隨同資產(chǎn)階級發(fā)展起來的”(見《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的論述),所以,馬克思認為Civil Society在本質(zhì)上就是資本主義社會,所以馬克思有時也把市民社會作為資本主義社會的同義語來使用。從上個世紀中國人對Civil Society這個概念的翻譯來看,還是頗為準確的。后來,隨著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意識形態(tài)中的主導地位,市民社會Civil Society這個概念也常常被解釋為資本主義社會,這一點可以從對馬克主義著作中的注釋可以清楚看到。
在馬克思主義那里,資本在西方社會占了絕對的統(tǒng)治地位,政府和個人都成為資本的附庸。到了二十世紀中期,西方馬克思主義和一些左翼學者深感西方社會被國家機器和資本這兩大力量所壟斷,公民的權(quán)力得不到保障,社會也難以進步。一些左翼學者,特別是一些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如葛蘭西、哈貝馬斯等開始在國家機器和資本之間給個人開辟出一個新的空間,他們把這個政府和資本之間的社會領(lǐng)域稱之為Civil Society。所以,大約從二十世紀中葉開始,Civil Society這個概念的含義開始轉(zhuǎn)變,不再是作為資本主義的同義語使用,而是作為對政府和資本之間的中間地帶的指稱。
所以,從上個世紀后半期開始,市民社會(Civil Society)這個概念在西方已經(jīng)有了明確的轉(zhuǎn)變和界定。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并不是指整個西方社會,也不是指資本主義社會,而僅僅是社會中政府機構(gòu)和資本市場之間的一個中間地帶。
但是,社會并不是抽象地存在,政府和資本都是具體存在的物質(zhì)形態(tài)。所以,政府和資本之間的這個中間地帶也不能只是抽象地存在,必須要有具體的物質(zhì)表現(xiàn)形態(tài)。于是由公民組成的民間社團就成了Civil Society的具體物質(zhì)表現(xiàn)形態(tài)。由于這些民間社會團是由公民組成,所以,有人把Civil Society翻譯為公民社會。于是,Civil Society這同一個英文概念由于自身含義的演變,在中文中也從市民社會改譯為公民社會。
自上個世紀后期以來,西方社會對被稱作為Civil Society的民間社團有很多論述。一般說來,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院公民社會研究中心的對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的定義算是比較經(jīng)典的:“公民社會就是指圍繞共同利益、目標和價值的,非強制的行動團體”。
到了二十世紀末,兩位以批評資本主義社會著稱的美國左翼社會學家杰安. 柯亨(Jean Cohen )和安杰爾. 阿拉托( Andrew Arato)在1994年出版了《公民社會和政治理論》(Civil Society and Political Theory)一書,這本書篇幅宏大,系統(tǒng)地闡述了作為民間社團的公民社會的理論??潞嗪桶⒗姓J為,按照哈貝馬斯的理論,社會實際上應該分為三個領(lǐng)域:政治社會、經(jīng)濟社會 和公民社會??潞嗪桶⒗性跁杏诌M一步提出四分法,但還是把公民社會界定在政治活動和經(jīng)濟活動之間。
從以上的分析可見,Civil Society這個英文概念在西方社會有兩個重要的演變。首先,Civil Society這個涵蓋整個西方社會的概念縮小為社會的一個部分,一個存在于政府和資本之間中的中間地帶;其次,由于Civil Society這個概念在外延上的大幅度縮小,這個概念已經(jīng)不能夠用來指稱社會,而只能用來指稱社會中的某些團體。好在英文中的Society這個詞匯本來就有社會團體的意思,所以,概念內(nèi)涵和外延的演變并沒有導致詞匯本身的演變,Civil Society仍然繼續(xù)使用,但其含義已經(jīng)變成社會團體的同義語。今天,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這個概念在國際上已經(jīng)成為公民社會團體的同義詞。講公民社會,就是講公民民間組織。
從以上的分析可以得出以下幾個結(jié)論:
第一, 今天國際社會講的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這個概念跟胡鞍鋼先生提出的人民社會并不是一個相對應的概念。從胡鞍鋼先生在文章的語境看,人民社會是對全社會的指稱,而人民這個概念是用來界定社會的性質(zhì),即社會的人民性。但是,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這個概念并不是對全社會的指稱,而只是對政府與資本這兩大社會力量之間的一個中間地帶的指稱,所以,公民社會這個概念并不表達整個社會的性質(zhì)。由于人民社會和公民社會這兩個概念的外延完全不一樣,一個涵蓋了全社會,一個只涵蓋社會中的社會團體部分。所以,把人民社會和公民社會作為兩個對等概念比較是不恰當?shù)摹?/p>
第二, 按照胡鞍鋼先生對公民社會這個概念的使用,實際上是擴大了公民社會的外延,強化了公民社會的性質(zhì),抬高了公民社會的地位,而有違公民社會這個概念在西方社會的本來意義。正是由于胡鞍鋼先生不當比較,胡鞍鋼先生的批評者才順著胡文的思路,擴大了公民社會的外延,把公民社會擴大理解為由全體公民組成的社會,把一個社會中的局部組織抬高為對整個社會的表述。胡鞍鋼先生的原意是要說公民社會的局限性,但客觀上卻是在擴大公民社會的涵蓋面。
第三, 中國學界把把Civil Society翻譯為公民社會是不準確的,誤導了很多人對公民社會的理解。胡鞍鋼先生對人民社會和公民社會的不當比較源自中國學界對Civil Society這個概念的不當翻譯。如上所述,在當今國際社會,Civil Society早已有了新的含義,它早已不是一個指稱整個社會性質(zhì)的概念,而是政府和資本之間的社會組織。所以,這個這個概念翻譯為中文就應該是民間社團。把Civil Society翻譯為公民社會完全不符合中國人語言和思考習慣。在中文中,社會和社團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廣義的社會一詞在中文中帶有很強的包容性,涵蓋面極廣,包含了政府、市場、資本、家庭、個人等,幾乎所有的人類個體之間的關(guān)系都被包含在社會中。狹義的社會一詞有很強的公共色彩,主要直指個人、家庭企業(yè)之外的公共領(lǐng)域。而社團則是社會的一個局部,是一個由部分人組成的私人團體。一些人之所以把Civil Society這個概念政治化地翻譯為“公民社會”,就是因為公民社會這個概念帶有政治色彩,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出了社會的性質(zhì)。由于翻譯上的誤導,很多中國人對公民社會的理解都違背了原意。如果不是專門研究社會學的,很多普通中國人都會自然而然地把“公民社會”按字面上理解為“由公民組成的社會”,認為公民一詞是用來界定社會的性質(zhì),而不會理解為英文原意的民間社團組織。
即使是從語言學的角度看,把Civil Society翻譯為公民社會也是有問題的。Civil這個詞在英文中的原意是指民間、民用,跟政府或軍隊相區(qū)別。比如跟軍用飛機(military airplane)相區(qū)別的民用飛機在英文里就是(civil airplane)。另外,Society這個詞在英文里的一個重要含義就是社團的意思。所以,即使從語言學的角度,Civil Society這個概念也應該翻譯為民間社團或社會團體。把Civil Society翻譯為公民社會對中國社會有很大的而誤導性。
一些人之所以把Civil Society這個概念政治化地翻譯為“公民社會”,就是因為公民社會這個概念帶有政治色彩,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出了社會的性質(zhì)。如果把中國輿論界今天講的公民社會翻譯回應為,就不應該是Civil Society,而應該翻譯為“Society of citizens”,跟國際上通用Civil Society意思相去甚遠。由于翻譯上的誤導,很多中國人對公民社會的理解都違背了原意。如果不是專門研究社會學的,很多普通中國人都會自然而然地把“公民社會”按字面上理解為“由公民組成的社會” (Society of citizens),認為公民一詞是用來界定社會的性質(zhì),而不會理解為英文原意的民間社團組織。
在闡明了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這個概念后,也順便對西方國家的民間社團做一點評價。
如前所述,西方社會的民間社團是從政府公權(quán)力和資本私權(quán)力之間的夾縫中產(chǎn)生的。這些社會團從一開始是想掙脫政府和資本對社會生活的壟斷,所以,西方國家的民間組織從一開始就帶有反抗政府壓制,反對資本剝奪的左翼政治色彩,倡導者大多為批評資本主義社會的左翼學者和社會活動家。
由于民間社團(Civil Society)是在政府公權(quán)力和資本私權(quán)力之間的中間地帶生長出來,所以常常以非政府性和非營利性特點自居。所謂非政府性,是指這些組織是以民間的形式出現(xiàn)的,它不代表政府或國家的立場,也不隸屬于政府。所謂非營利性,是指這些組織并非企業(yè),也不以盈利為目標。這兩個基本特點決定了民間組織是活動在在政府和資本這兩個領(lǐng)域之外的第三個社會領(lǐng)域。由于這個原因,一些西方學者把社會分為三個領(lǐng)域:政府部門、私人企業(yè)和民間組織,似乎西方社會是由這三個力量鼎立構(gòu)成。
但是,這種三足鼎立的社會從未成為事實。從表面上看,西方國家的民間社團是以政府和資本之外的第三種力量來維護公眾的個人權(quán)益。但是,由于政府和資本的強大力量,西方社會的民間社團很難真正成為一種獨立于政府和資本之外的自治力量,幾乎所有的公民社會組織最終都不得不依賴政府或資本。造成這個結(jié)果的根本原因在于當今社會是一個政府權(quán)力高度擴張,社會生活高度資本化的社會,離開了政府和資本,任何社會組織都很難獨立活動。
在一個高度資本化的社會,任何民間組織,一旦成立并有一定規(guī)模后,都必然會面臨著生存壓力。辦公場所需要支付租金,社會活動需要經(jīng)費,雇傭人員需要支付薪金,信息交流需要支付通訊費用,辦公用品和管理維護等等更是需要支付現(xiàn)金。即使某些民間社團在一開始是由某些自愿者自己出資,但一旦成長到一定規(guī)模和維持到一定時間,都會出現(xiàn)越來越大經(jīng)濟需求,因為世界上所有的非政府組織都不是生長在各取所需的非商品社會,而是生長在以貨幣為媒介的商業(yè)社會。所以,雖然這些民間社會組織自稱非政府、非營利,獨立自治,但是離開了政府、離開了資本根本就無法獨立生存。從全球的民間社會團的發(fā)展情況看,幾乎稍具規(guī)模的社會團體都是得到了企業(yè)、基金會或政府的贊助。一個跟資本和政府的真正絕緣的民間社會團體是很難獨立生存的。
概而言之,胡鞍鋼先生提出的人民社會和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的比較本來就是一個概念不當?shù)谋容^。中國學界從西方引進的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這個概念本來就是一個錯誤的翻譯。這個錯誤的翻譯誤導中國人把公民社會理解為一個以公民為主體的全社會概念(Society of citizens)。但在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這個概念的西方發(fā)源地,人們都是把Civil Society界定為政府和資本之間中間地帶的民間社團,很少有人會把Civil Society理解為“由公民組成的社會” (Society of citizens)。由于這個概念的不同理解,原本作為民間社團的概念在中國則具有了表明社會性質(zhì)的指標作用,原本在政治活動和經(jīng)濟活動之外的民間社團活動則具有了政治色彩,這種誤導和誤解其實并不利于民間社團在中國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