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27日，中法建交五十周年大慶。五十年雖然只是歷史長河一瞬，但對于壽辰有限的人類來講卻可仍有蒼海桑田之效。這同樣體現(xiàn)在中法兩個傳統(tǒng)強國之間。
在中法雙方的政治巨人毛澤東和戴高樂共同的戰(zhàn)略眼光下，法國是第一個和中國建立大使級外交關系的西方大國——而且是頂住美國的壓力。自此，這個“外交紅利”儼然成為中法兩國外交特殊關系的一個重要基礎。然而，事過境遷，當時的國際環(huán)境和雙方的國力對比都已經(jīng)今非昔比，在雙方表面熱烈的外交辭令下，卻掩蓋不住雙方關系已越來越趨雞肋的現(xiàn)實。
中法關系正如總統(tǒng)奧朗德第一次訪華時法國《世界報》的封面評論所言：這是已經(jīng)58歲的奧朗德一生中第一次訪問中國，而德國總理默克爾已經(jīng)連續(xù)六年訪問中國，而且僅僅在2012年就訪問了兩次！尤其不同的是，默克爾在中國一待就是五天，第一次出訪的奧朗德卻僅僅是37小時，這和他去年第一次訪問印度的安排相當。而隨行的企業(yè)家（五十三位）甚至還少于訪問印度之時（六十余位）。要知道印度和中國在全球的份量完全不可相提并論，從中也可看出中國在法國的外交份量。這正如法國媒體所評論的：奧朗德出訪中國時間短暫緊湊，從長達一年的準備和僅僅只有兩天的日程安排，從一個側面體現(xiàn)了法國與中國雙邊關系的現(xiàn)狀——友好，正常，但并不那么如漆似膠。所謂“友好、正常”，這不過是雙方關系已是雞肋的外交包裝罷了。
2013年4月，奧朗德37小時訪華，在上海交大發(fā)表演講
中法關系從“特殊”到“正常”，最根本的原因還在于雙方國力的變化。這正如清朝外交第一人李鴻章所言：“國際上沒有外交，全在自己立地。譬如處友，彼此皆有相當資格，我要聯(lián)絡他，他亦要聯(lián)絡我，然后夠得上交字。若自已一無地步，專欲仰仗他人幫忙，即有七口八舌，亦復無濟于事”。
雖然今天法國仍然是聯(lián)合國常任理事國，世界核大國，也是世界經(jīng)濟前五強。但和中國相比，已經(jīng)是小巫見大巫了。法國的經(jīng)濟總量連中國的四分之一都不到（十年前中國還落后于法國），它在中國市場的份額僅有1.27%，而德國在中國市場的高達5.33%，其對中國的貿易逆差高達265億歐元，占全部逆差的40%。更重要的是，經(jīng)濟危機以來，法國不思變革（或者難以變革），是少有的經(jīng)濟形勢繼續(xù)惡化的國家。到現(xiàn)在，國家債務占GDP的比重已達到90%（由于避稅而出逃的資金卻高達26萬億歐元，是法國經(jīng)濟總量的13倍），失業(yè)率更創(chuàng)1997年以來的最高值。還有一個指標值得一提，軍事一向是一個大國實力的重要標準，經(jīng)濟困難下的法國軍事開支逐年減少，到今天還不足中國的一半。
今天的世界已不同于冷戰(zhàn)，國與國之間的較量主要是經(jīng)濟實力。法國顯然已經(jīng)不再具備和中國平起平坐打交道的重要籌碼。奧朗德剛到北京就呼吁中國投資者到法國去，越快越好，以解決法國的失業(yè)，并承諾“所有的障礙，所有的限制都將被取消”。他還一再解釋，他去中國就是為了對抗失業(yè)。不僅如此，他還要實現(xiàn)雙方的貿易平衡，即中國要更多地購買法國的產(chǎn)品，畢竟他上任后就承諾將在2017年使法國外貿收支平衡。
我們試想，當一個國家領導人到另一個國家要求投資和更多的采購時，它的地位何在？
其次，從地緣政治角度看，中法相隔萬里，雙方既無核心沖突，也無核心共同利益。換句話說，雙方（也包括中歐）既不會成為真正的戰(zhàn)略盟友，也不會成為真正的戰(zhàn)略敵人。如果沒有特殊的國際環(huán)境（如法國欲在冷戰(zhàn)中走獨立于美國的外交路線，中國則欲借此擊破美國的封鎖），對任何一方來講，另一方都不是自己最重要的利益相關體。
對于法國而言，其最重要的地緣利益是如何把曾經(jīng)歷史上多次入侵自己的德國納入某種安全保障體系。為此，它需要俄羅斯加以平衡。這也是為什么，在冷戰(zhàn)時期，法國是唯一一個和蘇聯(lián)保持密切關系的國家。它不僅是西方國家中最早和蘇聯(lián)簽訂長期經(jīng)濟技術合作的國家，甚至后來蘇聯(lián)入侵阿富汗，法國不僅反對制裁，還認為蘇聯(lián)并不是蓄謀所為，而是阿富汗國內局勢所致。并且不顧美國抵制莫斯科奧運會的倡議，派隊參加（中國卻抵制，站到美國一邊）。到了八十年代，美國推出“星球大戰(zhàn)”計劃，法國和蘇聯(lián)一起表示反對，法國甚至要阻撓此計劃的實施。法國對蘇聯(lián)關系的重視，從一個細節(jié)可見一斑：法國總統(tǒng)蓬皮杜在去世前三周仍然堅持訪問蘇聯(lián)，在訪問結束時甚至還開玩笑說：“我總算沒有死在這里”。后來兩德統(tǒng)一前夕，法國總統(tǒng)密特朗疾訪蘇聯(lián)，要求聯(lián)手阻止。法國也是西方國家中少有的反對蘇聯(lián)解體的國家。
其次便是法美關系。事實上，只要是未被排除在國際體系內的大多數(shù)國家都是如此。排第三位的則是歐盟。法國作為歐盟的主要成員國來講，這是順理成章的。再往后的外交重點則是其前非洲殖民地。法國每兩年舉行一次法非會議（中國建國六十多年也才舉行過一次），每隔一年舉行法語區(qū)的法非對話?？梢哉f法國作為一個中等規(guī)模的國家在聯(lián)合國常任理事國中能夠占據(jù)一席之地，與其和非洲的特殊關系和特殊影響力密切相關。非洲之后則是阿拉伯世界。這不僅是因為阿拉伯世界富含石油，更由于其本國就有七百余萬穆斯林。而當年法國之所以拼盡老本也要反對世界唯一超級大國美國對伊斯蘭國家的伊拉克動武，原因也在這里。最后才是中國、印度等新興發(fā)展國家。
如果從法國的亞洲政策講，中國未必會排在日本之前。2008年，法國居然會為了一個和他們毫無經(jīng)濟利益關系的西藏而不惜得罪中國，可見中國在其心目中的真正份量。而這一點，可在法國總統(tǒng)薩科奇競選總統(tǒng)時出版的《見證》一書覓得端倪。薩氏在最后一章論述法國外交關系時，法美關系、法非關系、與阿拉伯世界均使用單一章節(jié)論述，而中國僅一筆帶過，而且是和“印度、巴西和東南亞各國”放在一起并論。
不僅政治人物，學界也同樣如此“排列”世界。法國以國際事務為中心的雜志《Alternatives Internationales》在2014年第一期是按這樣的順序預測新一年的國際形勢的：歐洲、南部非洲、中東、美洲、亞洲。
同樣的，對于中國而言，外交第一位的是同為太平洋國家的美國。其次是亞洲各鄰國，這其中又以俄羅斯為重中之重。再往下就是歐盟。這又包括中法、中英、中德關系。如果說過去，中法關系具有超越其他國家的優(yōu)先性，但現(xiàn)在，其重要性已經(jīng)低于中德關系。再往后自然是資源豐富的中東、非洲乃至拉美。
有一個細節(jié)可以佐證法國在今天中國心目中的份量。2013年中國駐法大使孔泉離任后，至今新大使都未履新，甚至有時連代辦都缺席。我們無法想像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在中美之間，甚至中德之間。
第三，本來不管怎樣，法國也是世界大國，和中國一樣也都是聯(lián)合國常任理事國，在國際關系的份量和資本并不次于中國。從理論上講，中法還是有合作的巨大空間。然而，這個前提則必須是法國可以有獨立的外交政策，能夠獨立做出決定。但是，作為歐盟的一個成員，歐元區(qū)的組成部分，法國既缺少外交的獨立性，也缺乏經(jīng)濟的自主權。比如，只要一國反對，法國就不能單獨解除對中國的武器禁運，不能向中國出售武器，也不能承認中國的完全市場經(jīng)濟地位——盡管全球已有包括俄羅斯、巴西、新西蘭、瑞士、澳大利亞在內的81個國家承認中國市場經(jīng)濟地位，到2016年，根據(jù)世貿組織規(guī)則，中國將自動具備此地位。再比如，盡管經(jīng)濟困難，出口逆差巨大，但它也不能依靠貨幣貶值或者發(fā)行債券，或者央行購買金融資產(chǎn)。也就是說金融危機發(fā)生后美國采取的一系列措施法國都不能做。歐盟體系限制了法國政治大國功能的發(fā)揮。即使中國想同法國合作，法國也無法扮演合作者的角色。
第四就是雙方的政治文化和倫理不同。中法建交之后，曾多次發(fā)生沖突。但每一次都是法國單邊挑釁，而不是中國侵害了法國利益。比如向臺灣出售武器、干預西藏事務、借口人權對中國進行制裁等。國之交往，貴在誠信和持之以恒。假如以投機心態(tài)處之，朝令夕改，以今日之我否定昨日之我，雙方則無法建立起牢固的信任關系。所以，今天的中國，對于處于困境的法國，恐怕真正的心態(tài)也是應付了事：面子上做的光彩，重要的里子卻無。畢竟，誰都難以保證下一刻，法國又會是以什么臉面示人。這方面，法國給中國的教訓已經(jīng)太多了。
再說，社會黨一向注重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觀，治國富有理想主義色彩，脫離實際?，F(xiàn)在法國處于困境，面對中國也不得不低頭。但假如一旦有所好轉，或者哪個政治人物一沖動，或者出于內政的需要，說不定就會拿中國說事。對此，中國恐怕也早就心知肚明，做好各種準備了。這一次，奧朗德訪華，各大報都是極其突出地報道。右派的《費加羅》，中間的《世界報》，重點都在經(jīng)濟，重視和中國的關系，《費加羅》更引用一位外交家的觀點，認為建立私人間的信任十分重要。唯獨一向支持社會黨的《解放報》聚焦于人權，罕有地強烈批評奧朗德為了利益而消聲。對中國更是充滿了火爆地攻擊，它的社評：“錯誤”，竟指中國是一個巨大的監(jiān)獄——這種時代謬誤，令人倍覺荒唐。
第五，中法關系有易爆點，即西藏事務。由于歷史教育、西方對達賴的美化、整個西方社會對西藏香格里拉般的想像以及西藏已經(jīng)成為不少學者和政客的衣食飯碗，法國民眾整體上都認為西藏是一個獨立的國家，正在受到中國不人道的殖民統(tǒng)治。因此，一旦西藏出現(xiàn)什么風吹草動，就立即成為法國社會的重大事件。法國政客雖然對真相心知肚明，但在選舉制度下，或者不敢逆民意而動，或者迎合以撈取選票，便不由地走向干涉中國內政的道路——清醒的政客不得不迎合不明就里的選民而造就民主的民粹化已經(jīng)成為今天西方民主的主要挑戰(zhàn)。
如果說以換人換黨為特點的西方政治體制本身就意味著政策常態(tài)性的巨變，那么西藏就是最可能成為中法關系巨變的導火索。
另外，還有一個美國現(xiàn)象。歷史上，只要法國和美國關系緊張，中法關系必然緊密。戴高樂時期要堅決走獨立自主之路，退出北約時以及希拉克反對美國入侵伊拉克時，都是如此，分別營造了雙方建交以來的兩個高潮。只要法美關系接近，中法關系就疏遠和冷淡。自從薩科奇擔任總統(tǒng)以來，法美關系日益友好，期間雙方共同推翻了卡扎菲政權。奧朗德雖然擔任總統(tǒng)還不到一年，但在出兵馬里、軍援敘利亞反政府軍兩大外交舉措都得到了美國的支持。從歷史的經(jīng)驗觀之，奧朗德治下的法國，雙方不發(fā)生沖突就已經(jīng)值得慶賀了。
最后還有一個角度，就是以本人在法國生活十多年的點點體驗所感悟到的：法國民眾的恐中、不平以及內心并沒有把中國人當作朋友的心理。直至五六年前，法國面對中國時還依然保持相當?shù)男睦韮?yōu)勢。但現(xiàn)在，法國的加速衰落與中國的加速崛起已經(jīng)形成質的結果。2014年法國第一大日報《費加羅》進行的民意調查顯示，高達87%的法國民眾對新一年持悲觀態(tài)度。
然而，法國社會一方面把衰落的責任歸罪于政治人物的無能，另一方面則是中國。筆者曾在法國的高鐵上被一位素未謀面的乘客當面質問：中國人為什么不能少工作一些？（這就如同一位成績差的學生要求成績好的學生少學習），還有一位筆者的朋友，也質問我中國究竟需要多少石油才夠？
在西方，如果視你為盟友，則不管你做了什么，都會袒護，依樣支持。突尼斯發(fā)生茉莉花革命時，法國一直堅定地站在本·阿里一邊，外交部長甚至提出派法國警察教授如何對付群眾的示威。當筆者質疑一位法國學者時，他竟然回應是為了避免死更多的人。89年政治風波過后，法國站在譴責和制裁中國的最前沿。但幾個月后，當其前殖民地阿爾及利亞發(fā)生同樣的事情時，法國的反應卻是提供150億法郎援助。當筆者質疑同一位法國學者時，他的回答是：第一，抗議者雖然是平民，但卻是伊斯蘭主義者，而且他們也使用暴力。第二，當時的媒體沒有過多關注，所以事件發(fā)生時沒有多少影響。可是西方媒體不報道本來就是媒體失職，何以竟然成了法國政府支持的理由？
說一千道一萬，如果你被視為西方真正的盟友，它們自然會百般為你辯護。但今天的法國則對中國百般挑剔。顯然，缺乏民眾共鳴基礎的兩個國家也難以成為真正的盟友。
盡管如此，筆者還是要解釋一下，何以中國仍然非常“重視”法國。習近平主席在中法兩國建交五十周年之際還是要訪問法國。
一是法國現(xiàn)在雖然成事不足，但敗事還是有余?，F(xiàn)在中國既面臨美國的“戰(zhàn)略東移”，也面臨著東海和南海的爭端。此時的中國，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中國不指望法國在這些沖突中站在中國一邊，至少也希望它保持中立。
二是中國對法國有所回報，自然也令法國投桃報李。這在外界看來自然是法國的屈服和讓步。既然法國這樣的強國也和中國合作了，那么其他國家就更斷了挑戰(zhàn)中國的念頭了吧。這其中，英國人應該是看在眼里酸在心里。2012年5月英國首相卡梅倫不顧中國反對會見達賴，結果一直受到中國冷落。后來終于訪問中國時，竟然說出“英國要做中國在西方最強的支持者”。這正如悉尼大學中國研究中心負責人、曾任英國外交官的布朗（Kerry Brown）表示的：“過去，英國可以在人權和達賴喇嘛等問題上固執(zhí)己見，但現(xiàn)在，對中國來說，這就像拍掉背上的一只蒼蠅。”
三是經(jīng)濟上雖然法國的重要性降低，但仍然有互惠的空間。法國的核能、空客、環(huán)保產(chǎn)業(yè)，對中國依然有吸引力。更重要的是，這些產(chǎn)業(yè)和美國是競爭關系。這自然可以成為中國對付美國的一張牌。
還需要指出的是，法國在西方陣營還是扮演著獨特的角色——經(jīng)常做些獨立于盎格魯·撒克遜英美體系的事，這對于現(xiàn)階段嘗試建立多極體系的中國而言，還是有共同立場的，也是符合中國國家利益的。再者，中國和西方發(fā)生摩擦，一個很重要的領域是在非洲。法國作為非洲最重要的前宗主國之一，中法關系呈現(xiàn)給世人的親切和熱絡，也有助于減少中國在此一領域的壓力。
但不管怎樣，法國已喪失了中國外交菜單上的特殊地位和特殊作用，它已經(jīng)淪落到和其他國家差不多的“正常”關系。如果回顧歷史，2008年本是法國延續(xù)其特殊地位的最后機會，結果卻非常不智地毀掉了。對于法國而言，現(xiàn)在最重要的應該是未雨綢繆地考慮如何處理與未來世界第一大國的關系。而這顯然就需要在仍然試圖遏制中國的美國和急劇成長的中國之間做出選擇了。
如果說1964年法國和中國建交是走在了歷史前面的英明的戰(zhàn)略性決策，那么這一次法國是否能夠再一次走到歷史前面呢？如果法國仍然能夠做出正確的選擇，中法關系又將恢復到“特殊狀態(tài)”——當然這一次法國將是作為配角，其作用也只是助推中國的崛起，而且這種特殊關系將持續(xù)到中國取代美國那一天。如果法國不再重現(xiàn)2008年的錯誤，即使法國連配角都不夠扮演的情況下，中國依然會念及舊情，繼續(xù)給予法國“特殊的地位”。只是我個人非常懷疑，沒有了戰(zhàn)爭時代產(chǎn)生的巨人，在民主時代只能產(chǎn)生庸人的體制下，法國能再次走到歷史前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