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第五波疫情暴發(fā)至今已逾三月。
單日新增病例此前急速躥升,一度突破5萬人數,之后緩慢回落,不過至今每日仍有萬余人確診;更為糟糕的是,單日確診人數已開始下降,但死亡人數卻在不斷攀升,這波疫情累計死亡人數已超4000,致使香港成為新冠死亡率全球最高的城市。
香港本土醫(yī)療系統(tǒng)瀕臨崩潰,內地緊急馳援,在援建方艙醫(yī)院、捐贈醫(yī)療物資之余,亦陸續(xù)輸送多批醫(yī)護精英同心抗疫。
香港第五波疫情為何沒能及時遏止?比起內地,香港全城防疫抗疫有哪些難點?內地人員來港支援,又需注意哪些細節(jié)?記者圍繞相關問題,采訪了香港立法會議員、外科??漆t(yī)生林哲玄。
【采訪/記者 李泠】
·第五波疫情
記者:前幾波疫情,香港都相對平安無事地度過了,為何第五波疫情沒能及時遏止???
林哲玄:主要是因為奧密克戎這一病毒的傳播力遠遠大于之前的幾種病毒株,兩代之間的傳播時間只需要兩三日,而香港缺乏一個有效的醫(yī)學追蹤手段——香港現在仍依賴人手追蹤,而非大數據等科技,盡管負責追蹤業(yè)務的同事盡力了,但追蹤速度仍落后于病毒的傳播速度——所以奧密克戎最終在社區(qū)里很快擴散開來。
其次,香港人口相當密集,很多人的居住空間非常狹窄,再加上一些大樓的污水渠改裝過,因此室內被污染了的空氣有可能在樓層之間傳播。

截至3月15日,香港疫情分布圖(圖/香港地政總署)
記者:前段時間香港單日新增確診人數連日激增,一度突破5萬關口。數據突然“爆炸”的原因有哪些?
林哲玄:前幾日數據大概每兩三天翻一番,可見病毒的傳播率相當高。這也跟香港的人口流動頻密有關,很多港人住在郊區(qū),但是到市區(qū)工作,人口流動越頻繁,感染數據激增得越厲害。還有一個可能原因是,接受檢測的人數增加了,而且我們推廣了快速病毒抗原測試劑,所以有更多人被檢測出來。
記者:我們看到香港的死亡病例中很多是老年人,這些病逝老年人中不少是沒有接種過疫苗的。香港的疫苗接種率,尤其是老年人的疫苗接種率,為何長期相對低下?
林哲玄:一年前我們開始提供疫苗免費接種服務,一開始有人在接種疫苗后沒幾天就去世了,媒體對此大肆報道,市民就很驚慌,以為死亡是由接種疫苗引起的。
雖然之后有專家出來澄清兩者沒有必然關系,就像他們也天天吃飯,為什么不說是吃飯導致死亡呢?同理,香港每天都有人死亡,只不過其中一些人剛好打過疫苗而已。不過一些香港人尤其是年長者依舊惶恐,不敢去接種。我們也有接觸到一種情況,有些長者自己是愿意接種的,但子女們不愿意讓他接種。對疫苗懷有錯誤的認識,導致很長一段時間里香港疫苗接種率相對低下。
另外,因為早前香港的疫情控制得比較好,沒有出現大規(guī)模暴發(fā)的情況,所以大家可能松懈了,會覺得疫情與自己無關,這樣一來就更不著急接種疫苗了。
記者:看一些媒體報道,有些人會將不想接種疫苗一事“上綱上線”,稱因為“對內地不信任”,所以不想打科興疫苗。
林哲玄:確實有這樣的人,但是我們有兩種疫苗選擇,一個是科興,另一個是歐美的復必泰。就算他對科興有看法,也可以選另一種,而且都是免費的。
有小部分人是出于與政府對抗的思維,你要我打疫苗,我偏不打。早期甚至有醫(yī)護人員公開表示疫苗是有風險的、沒有成效的,勸想接種的人小心,最好不要打,后來他們就不會這么說了。

從2021年12月31日至2022年3月14日零時,香港因疫情累計死亡個案數目情況,其中大部分為未接種疫苗的長者。(圖/香港特區(qū)政府)
·香港抗疫,困難重重
記者:行政長官林鄭月娥先前宣布,要在3月份推行全民檢測,在我們采訪的當下,工作仍在籌備中。我記得香港前幾波出現疫情的時候就有人提議過全檢,但只停留在建議層面。在香港,全檢難以推行的原因有哪些?我個人能想到的,可能就是香港現有的檢測能力、人力難承擔起短期內700多萬人口的檢測量。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原因?
林哲玄:你說的對,檢測量是一個重要原因,此外就是對于每個人住在哪里,我們沒有很好的管理。
內地的小區(qū)基本都有物業(yè)、居委會管理,他們知道哪家住了哪些人,這樣便于追蹤;而香港沒有這類系統(tǒng),基本上你不申報,沒人知道你住哪里,而且也沒人強制你申報。所以,如果要求做全檢,基本上不知道誰做了、誰沒做。可能唯一一個比較完整的數據庫是身份證,但是如果強制要求所有人刷身份證檢測,又必須先修訂一些法例。
另外,香港人員流動頻繁,每天有很多人跨區(qū)活動,除非全部禁足,否則今天檢測完是陰性,難保明天不會在另一個區(qū)感染陽性。但是要求全民禁足檢測,民生影響相當大,尤其考慮到香港是一個金融和商業(yè)城市。所以估計政府一直不太希望走到這一步。
以往幾波疫情,香港不需要全民檢測也將疫情壓了下來,可能特首之前認為我們這次也未必需要,因此這么遲才考慮推行。
其實早在一月份我就有提議過,可以考慮分區(qū)檢測,人口密集的區(qū)域先做。比如一些公共屋邨因為是政府收租,所以住戶資料記錄比較齊全,可以嘗試以每個屋邨為一個單位,逐個檢測過去,這樣就有接近三成左右的人口完成檢測。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先檢測完,下一步再處理人口沒那么密集因此傳播也會相對慢些的地方。我當時在一份報紙上提出過這建議,不過政府沒有考慮。
現在疫情這么嚴重,做完全民檢測后也會出現一個新的問題——如果檢測出幾十萬感染患者,香港沒有足夠多的隔離場所。這些人絕大部分只能居家隔離,而在香港,居家隔離未必是有效的隔離方法,他可能會不經意間把病毒傳給鄰居,鄰居繼續(xù)外出,到處流動,病毒依舊會到處傳播。
香港大學有一個模型,推算香港疫情到3月中會開始消退,到3月底確診率就會落至一個較低水平。政府根據這模型估測到時測出陽性的人數會少很多,屆時安排隔離也能相對寬裕。
若疫情再次失控,我覺得更好的辦法還是全民禁足。全民禁足10~12天,這段時間內有的病患會自愈,病情嚴重的再送醫(yī)院隔離治療。等12天過去,再做一次全民檢測,將剩下的患者找出來,這時需要隔離的人會少很多。
當然,對城市管理而言,這期間有個很大的挑戰(zhàn),就是解決市民的起居飲食。香港沒有內地這樣的居委會,因此要解決后勤問題有不小的困難。

記者:面對疫情,內地能相對安全地度過,有一定的原因是公立醫(yī)院的力量足夠強大,不夠時,民營醫(yī)院也能提供一些助力。而香港這邊,看媒體報道,很多私人醫(yī)院未參與抗疫,甚至出現了拒絕接收發(fā)燒者的新聞。有沒可能調動這些力量一起參與抗疫?
林哲玄:其實現在有在調動,只不過這所謂的調動不是把感染疫情的人送到私家醫(yī)院。面對新冠救治,私家醫(yī)院有幾個問題——
第一,從設計來看,私家醫(yī)院的建造設計,尤其是通風方面的設計,使得它無法接收高傳染病尤其是通過空氣傳播染病的病患。如果接收這類病患,很快整個醫(yī)院人員都會被傳染。
第二,針對新冠疫情,需要專業(yè)的醫(yī)護團隊,而香港私家醫(yī)院可能有那么一兩個專業(yè)的人士,但沒有專業(yè)的團隊,很多同事無法做好防治感染的措施。
那私家醫(yī)院還能怎么幫助抗疫呢?現在香港公立醫(yī)院大概有3萬張病床,私立醫(yī)院有5000張。私立醫(yī)院收不了新冠患者,但可以考慮幫忙承接一些從公立醫(yī)院轉過來的非新冠急癥病人,這樣公立醫(yī)院就能騰出更多床位照顧新冠患者。
記者:這基本上需要政府相關部門統(tǒng)籌。在香港,政府征用私家醫(yī)院是否方便?
林哲玄:我相信緊急時候,政府是可以征用私家醫(yī)院的床位的。不過,有床位是一回事,是否有足夠的專業(yè)醫(yī)護人員是另一回事?,F在私家醫(yī)院也有不少醫(yī)護人員出現感染情況,無法正常上班。
其實很多私家醫(yī)生早已被盡量調去幫忙抗疫了,不少醫(yī)生會以兼職的形式到公立醫(yī)院幫忙。比如我,除了立法會議員身份,本職是一個外科??漆t(yī)生,現在每天的主要工作除了聽電話、訪問、開會,就是幫人打疫苗,或到亞洲國際博覽館(亞博館)的社區(qū)治療設施幫忙。
不過即使動員了私家醫(yī)院這么多人去幫忙,面對這么大量的病人,香港在人手上也有很大的不足。
記者:因為現有的醫(yī)療資源難以招架,我們可以看到香港的輿論場里有不少聲音提議干脆和西方一樣“躺平”,也就是放棄“動態(tài)清零”,選擇“與病毒共存”。您怎么看待這一想法?
林哲玄:不行。我曾悄悄去過兩家公立醫(yī)院,過去走一圈看看,結果看見公立醫(yī)院的大堂和走廊都放滿了輪床,床上大部分是有病癥的長者,大家就睡在那里,沒有任何東西隔開。而醫(yī)護人員已經沒有辦法在短時間內照顧每一位病人了,病人們往往要等24小時以上才有機會見到醫(yī)生。任何人去香港任何一間公立醫(yī)院的急診室走一圈,出來后就不會說這只不過是一個感冒,就不會說可以與它共存,除非他沒有良知。
如果有一天我們的疫苗接種率,尤其是長者的接種率達到90%以上,而長者的重病率、死亡率真的很低、很低了,或許那時我們可以再考慮是否“與病毒共存”。當下,我們沒有“與病毒共存”的本錢。

急診室空間不足,病床只能搭在露天空地上(圖/港媒)
記者:可以看到,香港在應對疫情時,從政府到社會同樣存在很多有待商榷之處。比如,如果像內地一樣推廣健康碼、行程碼,他們會說“這侵犯了我們的隱私”。您能否總結下,想讓疫情長期平穩(wěn)可控,港人需要改變哪些固有思維?
林哲玄:第一,就是有關你說的健康碼,我們叫“安心出行”,說到底就是醫(yī)學追蹤,當疫情暴發(fā)時,可以即時追蹤到密接者。很多人認為隱私很重要,我同意這點,但我們也要意識到,個人利益與整體利益之間也要平衡,而不是一味強調個人利益最大。在社會遭遇疫情這類嚴重危機時,我們參與醫(yī)學追蹤,這是在幫助社會。這點涉及思維上的范式轉變。
第二,我們的醫(yī)療架構必須重新改革。過去好幾年,香港公立醫(yī)院的一些??浦回撠熣疹欀夭』颊?,這導致疫情一暴發(fā),公立醫(yī)院無法為新冠患者騰出足夠多的床位。此外,香港的公立醫(yī)院也承擔了很多本該由基層醫(yī)療做的事?,F在全世界有一個新的醫(yī)療概念,叫“策略性采購”(strategic purchasing),也就是政府可以向私營的醫(yī)療服務提供者購買一些醫(yī)療服務。發(fā)展好基層醫(yī)療,香港才能有一個比較完整的醫(yī)療體系,若下一次再暴發(fā)疫情,我們也能很快動員基層醫(yī)療的人力、物力幫公立醫(yī)院更有效地抗疫。
此外,安老院舍(老人院)也要有一個很大的改革。香港安老院舍的特點就是床位密集,所以平時老人們沒有地方可以走動,要隔離時也沒辦法隔離。優(yōu)化安老院舍的生活環(huán)境,是我們未來要考慮的事情之一。
記者:這優(yōu)化安老院舍環(huán)境,說到底,可能還是房地產問題。
林哲玄:是的。
·內地援助
記者:為幫助香港穩(wěn)控疫情,中央也向香港陸續(xù)輸送了不少人力、物力資源。就您的觀察,內地的援助能為香港抗疫帶來哪些助力?
林哲玄:除了必要的醫(yī)療物資,助力主要還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建設了新的隔離設施,二是派來醫(yī)護、建筑等當下急需的工作人員,三是領導思維的更新。
我先說說醫(yī)護人員吧。我不相信,全世界有任何一個城市能獨立撐住香港當下面對的疫情困境——如果一個城市這么暴發(fā)疫情,醫(yī)療體系仍能獨立撐住,那說明它平時的醫(yī)護人員太多了。為此,香港人一定要改變思維,不要以為自己最棒、什么都可以自己搞定;要很清楚地看到,現在,不可以。誰可以幫助我們?我們清楚地看到,我們是國家的一部分,所以“一方有難,八方支援”。
這次內地醫(yī)護人員來港,會在幾個地方提供很大的幫助。一是隔離中心。香港已經沒有什么醫(yī)護人員可以去隔離中心工作了,如果整個方艙醫(yī)院由內地醫(yī)護人員管理,這是一個很好的辦法,而且他們也有相應的經驗。二是急診部門。我們的急診部門也出現人手不夠的情況,可能也需要內地醫(yī)護的支援,當然這要看醫(yī)管局的統(tǒng)籌。第三,則是重癥科。如果香港染疫的人數一直增加,而死亡率不變,這意味著實際需要在重癥病房的病人也會增加,相應地,對重癥病房的醫(yī)護人員的需求也會上升。

首批內地援港醫(yī)療隊屬各家醫(yī)院一線骨干,大多參與過防疫工作,且能說粵語、英語(資料圖/香港大公報)
除了物資、建設和人員,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助力就是領導思維的改變。香港現在也開始采取“外防輸入、內防擴散”的防疫抗疫策略,不過在落實上,暫時無法做到張弛有道,一些防疫措施在疫情輕的時候有點效果,疫情一重,就完全失效了。
記者:您剛提到醫(yī)護人員,我們知道內地跟香港在醫(yī)療工作上多少存在一些差異。說具體點,內地省市比如上海、浙江幫武漢,大家平時看病治療基本是相近的處理方式,不需要經過太多的磨合就能上手;而香港的醫(yī)療,對內地醫(yī)護而言多少有些陌生,人情習慣等方面可能也有些差別。在工作交接上,比如讓內地醫(yī)護接手一些患者時,您作為一位香港本土的醫(yī)生,有沒什么建議,讓他們后續(xù)盡量避免產生不必要的誤解?
林哲玄:首先,思維上會有一點不同。我參觀過內地的醫(yī)院,我覺得內地最注重的是效率和成效,而香港的病人比較注重服務。先入為主的第一印象很重要,要想建立良好的關系,要友善,讓他們覺得自己被尊重、被關心。這點其實不難,你跟他聊一聊就可以了。港人也要去理解這些代溝。
其次,在治療的指引和用藥上,可能也會有點不同。比如內地可能多用中藥,主張“中西合璧”,而香港很少用中藥。對急癥的處理手法,可能也會有不同。
其實就算在香港,也有這個問題。新界的醫(yī)院和港島的醫(yī)院,醫(yī)院不同,模式不同,最后做法也不盡相同。而且,在香港,即使兩人讀書時是同一間學校,畢業(yè)后是師徒制,師傅教徒弟,肯定會有不一樣的地方。
內地和香港的做法多少有點不同,所以我建議內地的醫(yī)護團隊來香港后,最好是一個團隊一個團隊地安排工作,而不是分成幾個醫(yī)生、幾個護士插入其他香港醫(yī)護團隊。這樣效率會高很多。
有人說語言問題,在香港寫藥用的是英文。這問題其實不大。畢竟每天來來去去就是寫那幾樣東西,急癥也就是那二十來種藥,看多了就懂了。以前也有一些人在香港看病時拿內地的報告給我看,我剛開始看得很辛苦,因為不會讀那些中文藥名,得用電腦翻譯,后來一看,原來也是我們一直在用的藥,慢慢就熟悉了。所以這是個可以解決的問題。
記者:相信您提到的這些問題、代溝,他們最終都會很好地解決,畢竟大家的初心一樣,都是治病救人、穩(wěn)控疫情。最后,在回答這些問題之外,您還有什么想要補充的嗎?
林哲玄:有。我們整個香港的醫(yī)療體系確實頂不住了,所以我十分感謝內地的醫(yī)護人員愿意來香港幫助我們,不僅帶來了不少物資、技術,還有他們的心意。我們有信心,這會是一個短暫的特別時期,在兩地共同努力之下,我們一定能夠戰(zhàn)勝疫情。我也十分感謝香港的醫(yī)護人員在過去兩年時間里幾乎不眠不休的努力,通過他們,我看到了人性的光輝,看到了醫(yī)護人員應有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