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楓橋經驗”誕生于1963年,是浙江省諸暨縣楓橋區(qū)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形成的重要基層治理經驗。這場社會主義教育旨在清除舊有封建社會殘余、資本主義自發(fā)勢力,提高群眾的政治覺悟和愛國熱情,改造反動階級分子使其成為社會主義新人。楓橋區(qū)在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創(chuàng)造了“發(fā)動和依靠群眾,堅持矛盾不上交,就地解決,實現捕人少、治安好”的“楓橋經驗”,經毛澤東批示后推廣到全國各地。2003年,時任浙江省委書記的習近平作出堅持發(fā)展“楓橋經驗”的重要指示,先后在四十余次重要講話、指示中強調要學習推廣、創(chuàng)新發(fā)展“楓橋經驗”。在新時代共建共治共享的基層社會治理格局中,“楓橋經驗”為推動基層社會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自20世紀60年代誕生至今,在毛澤東思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尤其是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指導下,“楓橋經驗”伴隨中國基層社會形態(tài)的發(fā)展演進和社會主要矛盾的變化不斷創(chuàng)新發(fā)展,成為新中國國家基層治理的重要實踐經驗和理論資源?,F有研究主要從基層社會治理、矛盾糾紛化解、基層法治民主、技術治理、影響因素、本體論、歷史制度主義、社會網絡等視角出發(fā)對“楓橋經驗”的實踐樣態(tài)和理論形態(tài)進行了宏觀、中觀和微觀等不同層面的探討,對“楓橋經驗”進行了全方位、多層次的經驗提煉和理論詮釋。在現有研究基礎上,本文試圖探討“楓橋經驗”與國家制度之間的關系。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提出“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習近平在十九屆中央政治局第十七次集體學習時要求“加強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國家制度和法律制度的理論研究,總結70年來我國制度建設的成功經驗,構筑中國制度建設理論的學術體系、理論體系、話語體系,為堅定制度自信提供理論支撐”。從國家制度建設角度對“楓橋經驗”這一國家政法制度的具體案例進行探討,具有推動“楓橋經驗”從具體實踐經驗上升到一般制度的理論價值。“楓橋經驗”是在中國政法體制中孕育誕生的,其發(fā)展離不開中國政法體制的框架,是中國政法機制在基層治理領域的實踐象征,伴隨著中國政法體制的演進而不斷發(fā)展。具體來說,雖然“楓橋經驗”的核心內容“依靠群眾就地化解矛盾”始終如一,但在不同階段和制度結構下,“依靠群眾就地化解矛盾”在內涵、目標和實現方式上都隨著政法體制的調整而不斷變化。因此,結合中國政法體制在不同時期的制度目標和結構特點,本文通過分析“楓橋經驗”與政法體制之間的互動關系,嘗試深化對“楓橋經驗”及其演進歷程的理解;根據“楓橋經驗”在新時代的演進趨勢,探討“楓橋經驗”與新時代中國政法體制的有機融合,以期進一步深化“楓橋經驗”的理論認識,推動“楓橋經驗”在新時代進一步創(chuàng)新發(fā)展。
一、中國政法體制下“楓橋經驗”的演進歷程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中國共產黨在進行政權建設和國家治理中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政法體制(Political and legal System)。政法體制“是指在執(zhí)政黨的領導下,政法機關和各種治理主體共同建設平安中國和法治中國的治理架構”,“是黨領導依法治國的制度和工作機制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實現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基石”。中國政法體制在不同歷史時期體現出不同階段的任務目標、治理架構和制度邏輯。“楓橋經驗”是在不同時期中國政法體制中不斷發(fā)展的,受到不同時期制度目標和邏輯結構的深刻影響。深入分析“楓橋經驗”與中國政法體制之間互動關系,有利于增強對“楓橋經驗”演進的規(guī)律認識。
(一)鞏固新生政權的政法體制與“楓橋經驗”的孕育誕生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新生的紅色政權面臨嚴峻的國際國內形勢。在國際上,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帝國主義國家采取了對新中國“政治上孤立,軍事上威脅,經濟上封鎖禁運”的敵對政策,試圖把新中國扼殺在搖籃之中。在國內,多年戰(zhàn)亂和國民黨潰退前進行的經濟破壞等因素嚴重影響社會主義建設;退守臺灣的國民黨試圖“反攻大陸”,繼續(xù)通過殘余武裝、土匪、特務、反革命分子進行破壞、暗殺和暴亂活動,嚴重影響社會秩序的恢復,對新中國政權的政治安全和軍事安全造成重大威脅。在這樣的背景下,新中國政法體制在建立初期的主要任務是開展階級斗爭,鎮(zhèn)壓敵對勢力,鞏固新生的紅色政權。為實現這一時期的目標,政法工作的重心和主要任務在于解決敵我矛盾。
這一時期在政法體制框架內形成的“楓橋經驗”強調“依靠群眾就地化解矛盾”,“化解矛盾”的類型主要屬于“敵我矛盾”。“楓橋經驗”的孕育背景印證了這一時期依靠群眾就地化解“敵我矛盾”的特征。“楓橋經驗”孕育于1959年到1961年。毛澤東認為,盡管進行了多年社會主義教育,但廣大農民長期受封建愚昧思想影響,城市市民還廣泛存在資產階級思想,在意識形態(tài)上難以適應社會主義發(fā)展趨勢,社會觀念亟待更新。在這樣的形勢下,為鞏固紅色政權,毛澤東一方面要求全黨提高警惕,通過加強黨的自身建設,以應對執(zhí)政考驗,另一方面主張開展社會主義教育。1963年5月,毛澤東在杭州召開中央政治局會議,專門討論并出臺了《關于目前農村工作中若干問題的決定(草案)》(以下簡稱《決定》),強調要通過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等方式應對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買辦資產階級思想的錯誤意識形態(tài)。浙江省委為落實《決定》精神,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選擇在諸暨縣楓橋區(qū)等三個地區(qū)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試點工作??梢哉f,“楓橋經驗”就是在旨在解決敵我矛盾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應運而生的。盡管“楓橋經驗”具有發(fā)動人民群眾參與的民主特點,但更加突出“人民民主專政”的“專政”屬性。這與這一時期政法體制強調“法”的要素服從于“政”的要素,[5]政法工作的成效最終要以能否實現政治目標為評判標準的根本特征緊密相關。
隨著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深入開展,毛澤東注意到政法體制在進行對敵斗爭中出現了斗爭范圍擴大化、矛盾解決方式激進化等矯枉過正的問題:第一,這些問題打擊了“人民民主專政”中“人民民主”的積極性,出現了“人民”被錯歸于“敵人”的問題;第二,這些問題使“人民內部矛盾”往往變?yōu)?span lang="EN-US">“你死我活”斗爭激烈的“敵我矛盾”,不僅未能達到穩(wěn)定社會秩序的目的,反而造成了社會的動蕩和混亂;第三,采取簡單粗暴的“一刀切”斗爭方式往往很難真正實現對“敵人”的思想改造,出現了“口服心不服”等改造效果不佳的問題。楓橋區(qū)干部群眾在實現對敵斗爭目標的同時,也注意到這些問題,根據如毛澤東在二月會議上“凡是可捕可不捕的,可殺可不殺的,都要堅決不捕、不殺”的指示精神,在政治危機解除和社會矛盾緩和的背景下,通過強調以擺事實、講道理的方式來進行說理斗爭。同時,根據改造的實際情況區(qū)別對待“四類分子”,對少數依舊具有嚴重違法行為的“四類分子”要通過斗爭予以制服,對于大多數能夠守法的“四類分子”予以“摘帽”成為公民,對于斗爭范圍擴大化形成的冤假錯案予以糾正和平反,形成了“摘帽”經驗。因此,“代表中央部委和地方政府的聯合工作組敏銳捕捉高層信息,在上級支持下重塑了‘楓橋經驗’”。“楓橋經驗”更加突出通過說服教育等手段就地改造“四類分子”以實現“矛盾不上交”,促進對斗爭對象向“社會主義新人”轉變的一面,相對淡化對敵斗爭中的強制色彩和暴力色彩。可見,“楓橋經驗”在實現政法體制解決敵我矛盾目標的同時,也在以典型經驗的方式,推動政法體制的階級斗爭方式和敵我矛盾解決方式的修正與轉向,以解決斗爭范圍擴大化等問題,更好地實現目標。
此外,這一時期政法體制自身就具有人民參與和教育人民的內在結構,即政法活動不僅要展示國家法律執(zhí)行的強制性權力,還要鼓勵人民積極參與政法工作,在政法工作中對人民進行政治教育。就人民參與而言,以馬錫五審判方式為代表的新中國政法傳統(tǒng),強調在政法工作中“一切為了群眾,一切依靠群眾,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在政法工作中,對人民進行教育能夠培養(yǎng)社會主義新人,提升人民參與社會主義建設的動力。“楓橋經驗”堅持政法體制人民參與和教育人民的內在結構,在基層的階級斗爭和敵我矛盾解決中,發(fā)動先進群眾對“四類分子”等進行教育。這增強了群眾力量,也激發(fā)了先進群眾參與社會主義建設的熱情??梢哉f,“楓橋經驗”使基層群眾參與教育工作,堅持了政法體制人民參與和教育人民的傳統(tǒng)結構,在人民參與和教育人民層面拓展了政法體制。
概言之,在鞏固新生政權邏輯的政法體制之下,“楓橋經驗”通過“依靠群眾就地化解矛盾”,在諸暨縣楓橋區(qū)實現了化解“敵我矛盾”、鞏固人民政權的任務。這既是鞏固新生政權邏輯的政法體制在基層的具體實踐,也通過樹立典型促進了政法體制發(fā)展。
(二)強化社會管理的政法體制與“楓橋經驗”的新發(fā)展
改革開放初期,受國家法律制度不完善的影響,社會出現了惡性治安案件頻發(fā)、秩序失序等現象。在社會治安面臨嚴峻挑戰(zhàn)的形勢下,我國一方面迅速恢復政法機關和政法體制的正常運作,通過完善刑事立法、治安管理立法、民事立法和訴訟法立法等方式,強化社會管理,維護社會秩序穩(wěn)定,提供了社會矛盾的公力救濟途徑;另一方面,采取“嚴打”等運動式治理措施嚴厲打擊破壞社會管理秩序的刑事犯罪行為。1990年開始,“社會管理”開始出現在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講話之中,“社會管理格局”“社會管理網絡”“社會管理體系”“社會管理機制”也相繼出現在中央重要文件之中。2004年,時任國務院總理溫家寶直接指出政府進行社會管理要實現“維護社會公正、社會秩序和社會穩(wěn)定”的目標。因此,在這一時期,我國政法體制的核心任務在于強化社會管理、維護社會秩序,以解決大量涌現的屬于人民內部矛盾性質的社會矛盾。
強化社會管理的政法體制涉及政治、經濟、社會等多個領域。作為政法體制基層實踐象征的“楓橋經驗”,針對需要處理的社會矛盾范圍的擴展,不斷自我發(fā)展和完善,及時有效回應和解決了政法體制在強化社會管理中面臨的問題,繼續(xù)作為基層管理的典型發(fā)揮了示范作用。“楓橋經驗”在誕生初期的主要適用對象是“四類分子”,但也有針對流竄盜竊、擾亂社會治安的違法分子的自主查案和改造經驗。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fā)展,“楓橋經驗”“依靠群眾就地化解矛盾”的范圍不斷擴展,從化解社會治安矛盾和經濟民間糾紛,根據綜治理念逐漸擴展到流動人口服務管理、征地拆遷、勞資糾紛解決、信訪調解、幫教安置等影響社會管理的全領域。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政法體制在社會管理中采取的依靠國家強制力進行全方位的強制性管控模式,存在的信息不對稱以及無法獲得公民和社會組織支持等局限性日益凸顯。2000年以來互聯網社會以及網絡犯罪的出現和發(fā)展,更是使得社會管理的領域由線下拓展到了線上。因此,只依靠國家機關有限的管理能力應對日益拓展的管理領域,必然導致管理失效而難以維持良好社會秩序。這一時期政法體制,要著力應對國家管理能力有限性與社會管理領域廣泛性之間的張力,開始向黨政機關和社會力量共同維護社會管理秩序的體制結構轉變。針對亟待解決的管理全覆蓋問題,“楓橋經驗”繼承了20世紀60年代就已經形成的重視發(fā)揮人民調解作用、及時就地解決矛盾等群眾參與政法工作傳統(tǒng),楓橋鄉(xiāng)出現了依靠人民群眾參與社會治安管理和強調對違法人員進行教育和說服的新的基層治理實踐。這一時期面對矛盾領域的擴展,基層治理強調通過共處一個生活場域內群眾與管理對象的對話和溝通,激發(fā)管理對象配合和參與社會治理的主動性,最終實現社會穩(wěn)定。1997年,浙江省公安廳形成的題為《預防化解矛盾,維護農村穩(wěn)定——“楓橋經驗”新發(fā)展》的報告指出,“楓橋經驗”在這一時期形成了“黨政動手、依靠群眾、源頭預防、依法治理、減少矛盾、促進和諧”的黨政機關和全社會力量合力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新格局,取得了“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鎮(zhèn),矛盾不上交,就地化解”的良好社會管理效果。概言之,盡管改革開放后政法體制的目標轉向強化社會管理,但在基層矛盾化解中強調發(fā)揮人民群眾作用、說服教育作用的方法依然在新時期發(fā)展中傳承下來,積極回應了對社會領域進行有效管理以化解人民內部矛盾的需要。
(三)法治化治理的政法體制與“楓橋經驗”的新飛躍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以人民為中心”的理念進一步深化,政法工作更加強調“法治為了人民利益、法治依靠人民力量和法治保障人民權益”,以實現良法善治和維護社會公平正義。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明確提出“創(chuàng)新社會治理體制”,強調“創(chuàng)新社會治理,必須著眼于維護最廣大人民根本利益,最大限度增加和諧因素,增強社會發(fā)展活力,提高社會治理水平,全面推進平安中國建設,維護國家安全,確保人民安居樂業(yè)、社會安定有序”。在新理念引領下,新時代的政法體制逐漸從社會管理向社會治理轉型,即“從突出政治思維轉變?yōu)榉ㄖ嗡季S和政治思維相貫通,從重視社會和諧穩(wěn)定轉變?yōu)樯鐣椭C穩(wěn)定和社會公平正義并重,從著力維穩(wěn)轉變?yōu)榫S權和維穩(wěn)相結合,從偏好秩序轉變?yōu)榛盍椭刃蛳嘟y(tǒng)一,從側重公共管理轉變?yōu)楣补芾砗凸卜障嗳诤?span lang="EN-US">”。在這一時期,在社會治理邏輯下,“楓橋經驗”順應政法體制改革的方向,實現了“依靠群眾就地化解矛盾”法治化發(fā)展的新飛躍。
第一,“楓橋經驗”維護社會秩序的方式從“群防群治”轉向“共享共治”,村級群眾自治組織、新型社會組織和公民在社會治理中都獲得參與者的主體地位,能夠享受現代化治理帶來的良善生活秩序。這能夠更加有力地動員和激勵公民與各類社會力量依法參與國家、社會事務管理,促進公民行為規(guī)范方式從“他律”轉向“自律”,同時能夠彌補政府公共服務供給能力不足等難題,實現秩序價值、激發(fā)社會力量參與治理的活力。第二,治理邏輯下的政法體制強調維穩(wěn)的政治目標要在法治框架內實現,既要實現社會秩序穩(wěn)定的政治目標,也要維護公民合法權利。“楓橋經驗”順應治理理念的要求,強調在基層以“兩委”班子成員等關鍵少數為核心開展法治宣傳教育、推廣法律顧問制度、強化村務公開、促進民主管理規(guī)范化建設等,以此不斷推進依法治理工作。第三,“楓橋經驗”在社會治理邏輯之下強調依照法定程序,利用鄉(xiāng)規(guī)民約進行先賢調解、人民調解等多元化解糾紛方式,在調解體制中充分保障社會公平正義和當事人法定權利。第四,“楓橋經驗”創(chuàng)新網格化管理方式,整合不同“條塊”之間的事權,覆蓋了治理事項的全過程和全鏈條,強調系統(tǒng)治理、源頭和綜合施策。第五,“楓橋經驗”擴展了政法機關的履職范圍,即不僅要進行公共管理,還要提供“組團式服務”,強調包括公檢法司機關在內的全部政法機關都要在自身法定職責范圍內協(xié)作提供社會公共服務,主動與基層政府、基層行政執(zhí)法機構、村級組織和社會組織協(xié)同配合提供公共服務。
二、新時代中國政法體制的制度結構與“楓橋經驗”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
“楓橋經驗”積極利用中國政法體制的既有框架和有效資源,在不同時期均推動了中國政法體制的制度目標在“楓橋”這一基層場域得以實現,并通過“楓橋經驗”的探索為中國政法體制的進一步發(fā)展貢獻了基層實踐智慧??梢哉f,“楓橋經驗”與我國政法體制之間存在著依托體制框架、回應體制需求和以基層典型經驗推動體制完善的緊密互動關系。法治化社會治理的政法體制提出了強化黨全面領導政法工作,國家法治與社會自治協(xié)作,強化政法機關分工、協(xié)調、配合的制度結構新要求。“楓橋經驗”通過進一步創(chuàng)新發(fā)展積極回應了新時代中國政法體制的制度改革要求。
(一)對黨全面領導政法工作制度結構的回應
在過去社會管理的邏輯下,中國政法體制中黨的領導更多體現在上級黨組織發(fā)揮統(tǒng)籌全局、協(xié)調各方、作出決策的作用,而基層黨組織在社會治理中的作用往往被忽視。一些基層黨組織出現了班子配備不齊、缺乏團結意識、內耗嚴重、正常黨組織活動較難開展、在換屆選舉中存在嚴重的拉票賄選等問題,導致基層工作停滯空轉、組織軟弱渙散,一些地方的基層黨組織甚至被宗族勢力和黑惡勢力所綁架滲透?;鶎狱h組織渙散使一些具有責任意識和宗旨意識的黨員難以發(fā)揮先鋒模范作用,黨組織的戰(zhàn)斗堡壘作用也無法落實,直接導致基層治理中社會治安問題突出和信訪矛盾大量爆發(fā)。
新時代政法體制強調黨對社會治理工作的全面領導。一方面,各類主體都要在黨的領導下共同致力于社會治理工作。另一方面,要著重強化基層黨組織作用,激活基層黨組織的政治功能。習近平在擔任浙江省委書記時就高度重視以基層黨組織建設強化基層治理工作。他結合歷史經驗指出:“我們共產黨可以說是全世界最重視基層的黨。”他在浙江推動“楓橋經驗”創(chuàng)新推廣時明確指出:“‘楓橋經驗’要堅持預防在先、工作在前,努力把不穩(wěn)定因素解決在基層,解決在內部,解決在萌芽狀態(tài)。”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更加重視基層黨組織工作,指出:“治國安邦重在基層,黨的工作最堅實的力量支撐在基層,最突出的矛盾和問題也在基層,必須把抓基層、打基礎作為長遠之計和固本之舉。”因此,新時代政法體制的重大變革就是將黨全面領導延伸到基層,通過基層黨組織的完善來實現我國政法體制的社會治理目標。這就意味著政法制度基層實踐主體不再只是黨委政法委和公檢法司等政法機構,還包括基層黨組織。
歷史上看,黨建引領始終是“楓橋經驗”的歷史傳統(tǒng)和鮮明特征。在強化黨對基層政法工作全面領導的政法制度結構發(fā)展完善趨勢下,“楓橋經驗”通過加強基層黨組織建設,創(chuàng)新了黨建引領社會治理的方式。一方面,新時代“楓橋經驗”在社會組織領域創(chuàng)新了黨建引領社會治理的方式。以往黨建工作主要集中于政治國家領域,覆蓋范圍最多延伸到基層群眾自治組織。隨著改革開放以來非公有制經濟迅速壯大和社會組織蓬勃發(fā)展,企業(yè)和社會組織也成為社會治理的重要參與者。面對新的社會形勢,位處非公有制經濟發(fā)展前沿地帶的楓橋鎮(zhèn)黨委,積極推動和支持符合條件的企業(yè)按照“應建盡建”的原則建立基層黨組織,成立中國共產黨楓橋鎮(zhèn)社會組織總支委員會,強化在社會組織參與基層治理中黨的領導。因此,新時代“楓橋經驗”以在企業(yè)和社會組織中培育基層黨組織為支點,實現了對社會治理主體的黨建工作全覆蓋。另一方面,新時代“楓橋經驗”注重黨建引領社會治理的扁平化。在移動互聯網時代,社會治理結構呈現由層級分明的科層制向扁平化轉型的趨勢。諸暨市在創(chuàng)新“楓橋經驗”的過程中,充分利用線上形成的扁平化治理載體推動黨建工作,如店口鎮(zhèn)成立了以矛盾糾紛QQ群等為載體的網絡黨支部,部分黨員的黨組織關系也遷入網絡黨支部。
(二)對國家法治與社會自治協(xié)作制度結構的回應
新時代社會治理的政法體制強調國家法治與社會自治的協(xié)作,在政法體制框架下推動國家法治與社會自治的融合和互嵌。法治強調社會成員在法律實施中積極參與的自主性,法治的形成仰賴全體社會成員的主體性與自我意識。因此,在現代法治理念中,國家法治與社會自治之間并非對立和沖突關系,社會成員開展符合立法精神的自治活動與法治的價值目標殊途同歸。因此,新時代社會治理的政法體制不僅自上而下地推進國家的法治化治理,而且為社會自治的展開提供制度條件。
新時代“楓橋經驗”強調發(fā)揮法律規(guī)范體系和國家權威作用,同時也建構了法治與自治協(xié)作的雙重基層治理體系。新時代“楓橋經驗”促進國家法治與社會自治協(xié)作主要體現在三方面:第一,新時代“楓橋經驗”注重完善鄉(xiāng)規(guī)民約等國家法規(guī)之外的民間法,充分利用地方業(yè)已形成的關于解決糾紛的風俗習慣。民間法的實施和地方風俗的利用,既能夠彌補解決糾紛的規(guī)范淵源供給不足以及與基層實際情況不匹配等問題,又能夠借助習俗等“軟法”所具有的道德優(yōu)勢,增強人民群眾對糾紛解決結果的主觀正義感知。第二,新時代“楓橋經驗”完善了內生性社會組織培育機制。楓橋鎮(zhèn)黨政機關以糾紛解決等具體的基層治理問題為支點,對癥下藥培育專門化的社會組織,同時堅持法治與自治的價值統(tǒng)一性原理,以相同或相近的治理價值目標為重心,引導公民和社會組織參與基層治理工作。第三,新時代“楓橋經驗”創(chuàng)新了社會自治的多元主體。在西方治理理論中,社會自治的主體主要是公民和非政府組織等,并未對公民作為社會自治主體進行進一步細化探究。新時代“楓橋經驗”借助中國古代國家治理智慧和道德政治傳統(tǒng),開拓了“新鄉(xiāng)賢”這一社會自治主體,以這一基層社會精英為紐帶,在黨和政府的指引下,動員和凝聚人民群眾自覺參與社會治理。“新鄉(xiāng)賢”不僅是社會自治的主體,更是社會自治多主體聯結的中介和紐帶。
(三)對政法機關分工、協(xié)調、配合制度結構的回應
新時代政法體制對黨領導下的政法機關分工、協(xié)調、配合的高效運行提出了更高要求。過去,直接維護社會治安和公共秩序的公安機關的制度地位較為突出。在基層治理領域,公安機關往往被視為維護社會秩序和解決糾紛矛盾的主導機構,檢察機關和審判機關發(fā)揮的作用較小,這易于導致檢察機關和審判機關產生自身在基層治理中作用有限的認識,缺乏與公安機關分工、協(xié)調、配合的意識。新時代的政法體制強調在社會治理的各領域,不同政法機關都要根據自身制度能力和職權特點發(fā)揮相應作用,促進形成社會治理的整體意識和系統(tǒng)觀念。
在創(chuàng)新“楓橋經驗”的過程中,檢察機關和審判機關都充分意識到自身在基層中應當發(fā)揮應有的作用,通過分工配合來全方位實現法治化的基層治理。“楓橋經驗”強調通過社會自治等方式實現“矛盾不上交”,但這并不意味著可以通過“私了”“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等非法治化方式來解決矛盾。在自治范圍外,屬于法定職責的糾紛矛盾,政法機關應依法處理。公安機關要依法處理不同性質的糾紛矛盾,不能為了實現“無訟”的理想目標,而將涉及刑事責任糾紛轉化為民事糾紛,應當依法提請檢察機關進行批捕。檢察機關一方面應當依法行使法律監(jiān)督職權,對于屬于法律監(jiān)督范圍的基層治理事項,不可以“自治”為由推諉;另一方面應當自覺增強法治與自治協(xié)調的意識,在辦理案件中既要嚴格依法辦案,又要在規(guī)范適用和具體事實衡量中,做到國家法與民間法的協(xié)作,實現天理、國法、人情的統(tǒng)一。審判機關處理基層治理案件,要在法律效果之內實現社會效果。審判機關既要“能調則調”,充分利用調解制度等程序性規(guī)范來實現定分止爭;又要“當判則判”,依法行使法定裁判職權維護實體正義。
三、中國政法體制的成熟定型與“楓橋經驗”的發(fā)展方向
在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全面依法治國的總目標和總路線后,中國政法體制法治化的特征更加凸顯,強調政法工作和政法機關的規(guī)范運行。新時代的政法改革正處于“進行時”階段,包括“楓橋經驗”在內的基層治理實踐還需進一步發(fā)展,以回應政法體制黨的領導法治化、社會自治規(guī)范化、政法機關權力配置優(yōu)化的規(guī)范塑造進程。“楓橋經驗”作為中國基層治理實踐的典型經驗,也要繼續(xù)順應政法改革方向,在實現自身新飛躍的同時,為新時代政法體制的完善繼續(xù)貢獻典型經驗。
(一)黨的領導法治化
黨的領導是中國政法體制最核心的要素,中國政法體制在新時代不斷走向成熟定型的關鍵在于黨的領導法治化。習近平高度重視推動黨的領導法治化,即“推進依法執(zhí)政制度化、規(guī)范化、程序化,堅持以法治的理念、法治的體制、法治的程序,實行黨的領導”。新時代“楓橋經驗”加強黨的領導的重要任務就是推動基層治理中黨的領導法治化。
在基層治理中推動黨的領導法治化,首先要完善黨內法規(guī)體系和黨的組織制度。目前,“楓橋經驗”就這方面進行了積極探索。諸暨市在基層治理中運用量化考核制度和依據考核結果實施的懲戒退出機制等促進黨員依法依規(guī)履行義務。這套制度能夠及時發(fā)現基層治理和相關組織生活中違反國家法律或黨內法規(guī)的黨員,并通過懲戒制度保障黨組織的純潔性和戰(zhàn)斗力。其次,在基層治理中加強對黨員遵紀守法的監(jiān)督。面對基層治理的復雜局面,一些黨員干部往往采取“一刀切”的方式,這忽視了黨的領導和依法辦事的統(tǒng)一性。習近平指出:“每個黨政組織、每個領導干部,就必須服從和遵守憲法法律,就不能以黨自居,就不能把黨的領導作為個人以言代法、以權壓法、徇私枉法的擋箭牌。”因此,我們必須強化紀檢監(jiān)察部門對基層治理中權力行使的內部監(jiān)督,暢通社會自治主體對黨員違法違紀行為的反映渠道以強化外部監(jiān)督。最后,在基層治理中保障黨的政策與國家法律的協(xié)調統(tǒng)一和一體實施。黨的政策與國家法律在本質上具有一致性,都是人民意志的反映。然而,黨的政策在基層具體實施的過程中也存在誤讀和執(zhí)行偏差等問題,就會與國家法律產生沖突。因此,在基層治理中建立決策執(zhí)行合法性審查制度就尤為重要。
(二)社會自治規(guī)范化
我國政法體制在新時代發(fā)展的重要體現就是“社會自治優(yōu)位”。我國政法體制規(guī)范塑造的重心之一就在于社會自治的規(guī)范化。目前,在基層社會自治中廣泛存在著社會自治無“法”可依和制度化程度較低等問題。一方面,社會自治的具體規(guī)范匱乏,許多村規(guī)民約都只是重申道德價值和法治原則,缺乏解決糾紛和社會治理的可操作性。另一方面,一些基層社會自治規(guī)范還存在著過分侵入私人自治領域,乃至限縮公民法定權利等問題,這都與中國政法體制規(guī)范化的發(fā)展趨勢背道而馳。
“楓橋經驗”在新時代發(fā)展中注意到了上述問題,通過健全完善的各類社團組織章程、村規(guī)民約(社區(qū)公約)、風俗習慣等社會規(guī)范回應了政法體制的規(guī)范化要求。“楓橋經驗”在促進基層社會自治規(guī)范完善中,要實現基層社會自治規(guī)范的規(guī)則化。明確只有在社會自治規(guī)則出現漏洞的情況下,才能夠利用道德倫理來調解糾紛,解決矛盾。此外,政法機關要加強對基層社會自治規(guī)范的監(jiān)督與審查,可以通過建立村規(guī)民約等基層社會自治規(guī)范的備案審查制度來保障公民的法定權利。由此,基層社會自治能夠在制度軌道上運行,通過制度的權威來增強社會自治的實施效果。
(三)政法機關權力配置優(yōu)化
中國政法體制在維穩(wěn)邏輯下存在著政法機關功能配置不合理等問題。例如,在線性刑事訴訟結構下,因為公安機關具有更強的維穩(wěn)制度能力,同時檢察機關和審判機關權力行使呈現消極屬性,所以公安機關在政法機關中具有更為強勢的地位,公檢法三機關在權力配置上存在結構性失衡的問題。這一問題在基層治理中更加凸顯。“鄉(xiāng)村社會轉型下村莊內生秩序機制瓦解,警察在鄉(xiāng)村治安中承擔主要角色。”作為直面基層治理糾紛的派出所承載了超過其制度能力和法定職權的治理功能,造成了警力緊張、糾紛解決效率低下等問題。因此,中國政法體制在新時代實現規(guī)范塑造,必須要著力于解決政法機關在基層治理中的權力配置優(yōu)化問題。
在新時代“楓橋經驗”推廣過程中,檢察機關和審判機關認識到了在基層社會治理中應當承擔法定職責,提升社會治理能力。因此,我們要通過政法機關權力配置來促進“楓橋經驗”的新時代發(fā)展。一方面,政法機關權力配置優(yōu)化要堅持功能導向,充分發(fā)揮不同政法機關的制度能力。在基層社會治理中,既要發(fā)揮公安機關強力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優(yōu)勢,又要保障檢察機關依法行使檢察監(jiān)督職權開展犯罪預防等“源頭治理”工作,還要保障審判機關能夠將其在民事糾紛解決中具有的專業(yè)知識和積累的豐富經驗轉化為基層民事糾紛調解治理能力。另一方面,政法機關自身也要進行合理的權力層級配置,強化基層治理能力。面對缺乏街道、鄉(xiāng)鎮(zhèn)一級的基層機構導致無法迅速回應和解決基層矛盾等現象,浙江檢察機關采取了設立基層檢察室等方式,在下沉基層中高效行使法定職權,及時回應人民群眾對檢察機關的訴求。
“楓橋經驗”是中國基層社會治理的實踐典型,歷經大半個世紀發(fā)展而歷久彌新。“楓橋經驗”的意義不止在于樹立基層治理的典型,并作為成功經驗得到“以點到線”的推廣,更在于進行經驗提煉、理論總結和制度塑造,實現由案例到制度“以線到面”的飛躍。實現“楓橋經驗”的制度化,必須從制度視角出發(fā)來認識“楓橋經驗”與政法體制之間的聯系。正是中國政法體制制度目標和運行方式的轉變,推動著“楓橋經驗”在不同歷史時期提供具有時代意義的實踐經驗。在社會治理時代,人們認識到中國政法體制兼具政治性和法治性的雙重特點,要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框架內實現體制的政治目標。因此,新時代的“楓橋經驗”要以實現基層社會治理法治化發(fā)展為目標,不斷推動中國政法體制的規(guī)范塑造與制度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