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定“法典”不能成為“強迫癥的文字游戲”
總結本文主要觀點:
1.法律規(guī)范是國家這臺機器的程序,只要系統(tǒng)能跑,就不要輕易動它,尤其不能為了法律人的個人情懷去動它。
2.新編“刑法典”“環(huán)境法典”“行政法典”之類,是容易引起混亂的文字游戲。
3.要避免一種情況:花很多力氣做研究,最終研究成果就是給法條名字后面加個“典”字。
正文開始。
最近幾年有些人看到民法學界出了個《民法典》,也提出要搞“刑法典”“勞動法典”“環(huán)境法典”“行政法典”等。

我覺得,這就有點炒概念了。
什么叫法典?
對行為規(guī)范做抽象規(guī)定,并以條文形式羅列下來,所形成的法律規(guī)范集合,就是法典。古巴比倫的《漢謨拉比法典》就是一堆雞零狗碎的法條雜燴,但因為是以(相對)抽象的條文形式表現(xiàn),所以已經被視為法典了。
法典化是大陸法系的典型特征。中國自晚清修律直到本朝,在法律形式上一直是師承大陸法系,以法典化為主要形式。所以準確來說,我國現(xiàn)行生效的所有法律,幾乎本身都是法典。又談什么搞一個新的某某法典,從概念上就有點點說不通。
其中個人覺得最不可理解的就是要搞“刑法典”。而不能理解的主要原因就是:難道我國現(xiàn)行生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不是一部“刑法典”嗎?
我國現(xiàn)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包含總論、分論,涵蓋了所有的罪名(不過刑法條文本身沒有罪名)和量刑,以條文形式一一展現(xiàn),憑什么認為它不是一部“刑法典”?
而且哪怕它沒有囊括關于全部刑事規(guī)則,也不妨礙它是一部“法典”啊。比如勞動合同屬于民事法律關系,但是相關規(guī)則卻沒有囊括在《民法典》里,但我們能說《民法典》不是“法典”嗎?
既然現(xiàn)行生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本身就是一部“刑法典”,那再搞一個“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典”,豈非畫蛇添足?
當然可能有人會說,現(xiàn)行生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有些地方需要改動,有些條文需要添加,有些內容需要補充等等,所以需要搞一個新的“刑法典”。
但問題是,對現(xiàn)行刑法的增刪改動,不就是“修訂”刑法嗎?不就是我們一直在做的嗎?既然做的就是修訂刑法,為什么不直接提修訂刑法,而要提搞一個新的“刑法典”?
難道費勁巴拉搞來搞去,最后唯一的目標和成果,就是為了給“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后面再加一個“典”字?
這就是我開頭所說的“強迫癥的文字游戲”了。我猜對于某些特定位置上的人來說,將來跟別人說“我修訂了刑法”和“我搞出了《刑法典》”,畢竟氣場格局略有區(qū)別。所以不提修訂刑法,而要提搞一個刑法典——哪怕后者實際做的就是前者的事。
有人可能會說:我們所說的編纂一個法典,就是把現(xiàn)在某一方面分散凌亂的法條成體系地匯編到一起,免得互相掣肘打架。
對此我表示這個理由是充分的,并且我支持這種行為——但前提是科學合理,而不是為了滿足某一些人的私人情懷。
就以圖中提出了這幾個法典而言,本身就是存在對沖的。比如“環(huán)境法典”和“行政法典”就是一對臥龍鳳雛。什么叫“行政法”?根據司法部編寫的法考九大本中的定義,“我國行政法,是調整由于行政活動發(fā)生的行政關系法律規(guī)范的總和”。從這個定義看,幾乎所有(不是全部)關于環(huán)境的法律規(guī)范,豈非全都屬于行政法律規(guī)范?因為它們規(guī)定的都是哪些國家機關要管什么事,哪些行為要受到哪個行政管理部門的何種獎勵或制裁。從這個意義上說,如果要制定“行政法典”,那“環(huán)境法典”就不應該存在,而應該屬于“行政法典”的一部分。
(順便說下,美國倒好像有類似(但不完全相同)的做法,美國會把聯(lián)邦行政部門制定的所有規(guī)則匯編到一起,成為一個碩大的“行政法典”,也就是Code of Federal Regulations,簡稱CFR。這種做法看起來笨拙,但其實是科學的,因為很多法律部門邊界不清晰,所以他們索性把所有部門法都匯編在了一個法典里。)
不僅如此,還有比如環(huán)境公益訴訟,作為如此重要的環(huán)保路徑,算不算環(huán)境有關的法律規(guī)范?是不是也該放到“環(huán)境法典”里去?那“環(huán)境法典”是不是還要跟訴訟法打一架?
還有比如環(huán)境保險制度,作為重要的環(huán)保保障,算不算環(huán)境有關的法律規(guī)范?是不是也該放到“環(huán)境法典”里去?那“環(huán)境法典”是不是還要跟保險法打一架?
如果不放在“環(huán)境法典”里而放在別的地方,那試圖盡量囊括環(huán)境方面所有規(guī)范的“環(huán)境法典”不就不完整了?而從圖中人大代表所表達的來看,搞這個“環(huán)境法典”的初心動機(名義上)不就是盡量完整囊括環(huán)境有關的所有法律規(guī)范嗎?如果根本無法做到,那一開始不就錯了嗎?
而且話又說回來了,把相關規(guī)定都放到一個法典里,就不會掣肘打架了嗎?也不見得啊。我國《著作權法》制定30年了,修訂了三次,但至今對沖打架的條款還是不少的。比如39條和44條就存在矛盾,39條規(guī)定出租表演需要得到表演者許可,而44條卻暗示(并且人大常委法工委專家編寫的《著作權法導讀與釋義》中明確表達了這個意思)不需要表演者許可。又比如46條和48條也是對沖的。46條規(guī)定電視臺播放已發(fā)表的視聽作品無須得到著作權人許可,48條又規(guī)定需要得到許可。別說不同條文之間了,同一條不同款之間都可能對沖。比如第10條第二款和第三款暗示“修改權”不能許可他人行使,也不能轉讓給他人,但是第一款“修改權”的定義當中就有“授權他人修改作品”的內容。
反過來,相聯(lián)系的法律規(guī)范散落在不同法典里,就一定運轉不好嗎?也不見得啊。比如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有自己的“民法典”(Civil Code,包括財產法之類),并且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額外獨立的“家庭法典”(Family Code,包括婚姻法之類)。在我們眼里,家庭法是典型的民事法律關系,但是相關法律規(guī)范在加利福尼亞就分屬兩個法典。一直正常運轉,沒有產生合并的必要。

(加利福尼亞立法官網頁面截圖,紅線部分顯示其《民法典》和《家庭法典》是分開的兩部法典)
所以說,想要法條不互相掣肘打架,關鍵在于法條撰寫時的全盤考量與縝密思維,而不在于法律規(guī)范不是堆砌在一個法典里。
“法莫如一而固”是基本原則,“變法宜矣”的前提是“世易時移”。法律是國家這個機器里的軟件程序,系統(tǒng)能跑就盡量不要動它,尤其不能為了個別人的情懷去動它。因為萬一出了問題,買單的是全國所有人。無論現(xiàn)行生效的規(guī)定是匯集在一個法典里,還是散落在多部法典里,只要它現(xiàn)在的運轉沒有問題,為何一定要強求整成一個“法典”?如果現(xiàn)在的運轉有問題,為何不能直接提“修訂”,而要提搞一個新的“法典”?就為了強迫癥嗎?
有人可能會說:調整同類法律關系的法律規(guī)范,放在一個法典里,有利于互相構成完備體系,而且全國人大進行修訂時程序也可以簡化(比如只需要立一個項“修訂某某法典”,而不用立很多項“修訂A法”“修訂B法”“修訂C法”……之類)。
如果這樣說的話,我倒是不反對搞“法典”。而且恰恰相反,我還主張極力推進更大范圍的“法典”。比如《民法典》和“刑法典”也應該合并起來,而不是單獨搞法典。因為民法和刑法也有互相需要借鑒援引的內容啊。比如《民法典》使用的“正當防衛(wèi)”“緊急避險”概念,《民法典》里都沒有定義,實踐中都是借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當中的定義的。這不合并到一起的話,《民法典》豈非不完整?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的越俎代庖,是不是也有點名不正言不順?
所以,如果對“所有相關法條就應該匯編到一個法典里去”存在如此強烈的執(zhí)念,那我有一個提議:不如我們學學美國吧?美國就是把聯(lián)邦國會制定的所有法律全都匯編到一個法典里,也就是美國法典( United States code,簡稱USC)。聯(lián)邦國會每制定了一個新的法案,就塞到這個法典里去。我們不如也把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制定的所有法律,通通匯編到一個“中國法典”里。這樣廣泛聯(lián)系的所有法條都在一個法典的屋檐下整整齊齊了。從此以后,人大立法活動的立項都只需要立一個項——“修訂《中國法典》”即可,豈不美哉?
對此我還是非常喜聞樂見的,因為這樣以后法條檢索只需要檢索一部法典就夠了,稱心如意美滋滋。
(上面這句話是發(fā)自肺腑的,無任何諷刺意味。)
但可惜至今為止,貌似沒有看到哪位“法典愛好者”提出過這個建議。
甚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