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文《一個令所有宗教徒都不敢真正面對的問題》刊出后，出現(xiàn)了一個有趣現(xiàn)象。針對拙文“你怎么知道你所信仰的對象是正神而非魔鬼”之問，佛教徒往往能夠有理有據(jù)地直面信仰核心，而基督徒不是顧左右而言它，就是只能從功利立論，強調(diào)信比不信好。筆者反躬自問，發(fā)現(xiàn)上一問題其實僅僅對基督教、伊斯蘭教這種以人格神作為最高主宰、強調(diào)善惡二元之分的宗教是致命的；對于不以人格神為最高主宰、將抽象之道置于具象之神之上、無善惡二元之分的宗教，例如以寂滅入道的佛教、以混沌入道的道教來說，則不成其為問題。
基督教之類以道德二元論立論的宗教的問題在于：既強調(diào)神是萬能的，又強調(diào)神是善的。而善與萬能是絕對不能相容并存的兩個概念，這種并立使得該類宗教的自圓其說“比駱駝穿針孔還難”。既然神是善良且萬能的，那它怎么會容忍世間發(fā)生如此之多的骯臟與罪惡？如果將這一切歸結(jié)為人性的原罪之惡，那么人們要問：人本身不也是上帝造出來的嗎？性善之神為什么要造出性惡之人類，然后再玩末日審判的游戲？如果將一切歸結(jié)為魔鬼撒旦的搗亂，那么人們又不免要問：上帝不是萬能的嗎？怎么它會容忍撒旦如此作惡？而且似乎卑微的撒旦對世界及人性的影響一點也不比萬能的上帝小，創(chuàng)世至今，人性不斷反復(fù)，時善時惡，上帝所欲之善不但不占上風(fēng)，上帝本身還曾一度欲毀滅人類。
這些問題都是基督徒所無法回答的，他們唯一的遁詞是：你不是上帝，你只是卑微的人類，怎么可以理解、測度威能無窮的上帝？換言之，就算上帝明白告訴你你也聽不懂。既然如此，問題又回到了原點：既然此類問題相對于人類的能力而言是不可知，你又怎么知道上帝是善的，是萬能的？你又怎么知道告訴你這一切的就是圣經(jīng)所載的上帝，你的“靈”所感觸的一切不是其它什么東西在作弄你？信仰的前提是辨別，當(dāng)自己承認自己不具備辨別能力時，實際上也就承認了自己不具備信仰的能力，只剩下被玩弄、被欺騙的資格——自欺或者欺人。
上述問題對于以道而非以人格神為信仰對象，無善無惡的佛、道之類宗教來說，完全不成其為問題。這類宗教由于不講善惡，因此既沒有要努力的目標(biāo)，也沒有要鏟除的對手。它們不需要尋找自己的人間代理人，不需要發(fā)動圣戰(zhàn)、征討罪惡。天道就是唯一的主宰，世間一切，萬物萬象，不論善惡，無不由此而生化。這類宗教也會提倡、弘揚慈善，但慈善在這里只是人類精神自我提升以接近天道的途徑或方式，而不是天道本身；換言之，善只是對信仰者的要求，而不是對被信仰物的界定或規(guī)范。道之為物，惟精惟一，所以信仰者總是必須選擇某一固定的方向以提煉精神，使精神（或靈魂）純粹化，以可接近于道。而選擇“善”的方向?qū)τ趥€人來說，可以減少阻力，避免外部干擾；對于教派來說，可與世俗道德、乃至政權(quán)的要求相契合，得到外緣之助。所以慈善、行善也就成了這類宗教的主流選擇或曰方便法門，但善惡之分對于天道本身并沒有意義。雨露雷霆，皆是天道之運行；善惡如陰陽，都在天道之中。這樣的宗教，不僅僅可以包容、解釋一切，而且在這里一切已用不著解釋，剩下的只是修持與感悟。
由此似可得出結(jié)論：神之有無，非我所知；即或世間有神，也絕不會是基督教的那個上帝——如果在萬物之上真的還存在一個如此嫉惡如仇的上帝，世界絕不會是我們所知、所見的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