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嘆的“狗不理學術”
河清
在我發(fā)表了“可憐的一夜美國人”文章之后,王南溟先生又寫了〈答河清:當藝術的‘接受過程’成為研究對象以后〉。南溟先生還要談“抽表”,實在不想回應。但被他的頑固所感動,還是最后一次就“抽表”作答。
我與南溟先生分歧的焦點是:他認為美國“抽表”是先由格林伯格一個人研究推廣出來的,然后才中情局介入,與國家行政政策形成互動。而我則認為,美國“抽表”不是格林伯格一個人推廣出來的,而是1947年以后主要由中情局通過美國政府、紐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和文化自由大會,以及眾多藝術理論家(包括格林伯格)、畫商、記者等的參與,共同推廣出來的。
在進一步論述之前,有幾個前提要點要明確:“抽象表現(xiàn)主義”一詞,是1946年由藝術批評家科茨(R. Coetes)所提出;中情局成立于1947年;美國“抽表”作為團體,1947-1948年才開始零星顯露端倪,1950年才正式成形。
我的論據(jù)在〈陽謀如何變成了陰謀〉一文中作了詳細論述,此不贅述。
南溟先生在我的論據(jù)面前,已承認不是格林伯格首創(chuàng)“抽表”這個概念。但還是堅持認為格林伯格在中情局介入之前一個人“堅持推廣抽象表現(xiàn)主義”。
那么我們看看格林伯格在1947年之前是怎樣堅持推廣“抽表”的。王南溟在文章中反反復復例舉的論據(jù)只有兩條:格林伯格在1939年寫過〈先鋒與庸品〉,1940年寫過〈走向更新的拉奧孔〉兩篇文章。他得意地說我“沒有對此作出任何反駁,可見擁有這么多資料的河清對史實也提不出反駁意見”。
真是天可垂憐!因為〈先鋒與庸品〉一文,不僅“抽表”概念沒有提及,“抽表”畫家也鬼影都沒有一個!該文只談了畢加索,何從談起推廣“抽表”?〈走向更新的拉奧孔〉也只是闡述先鋒藝術的進步觀念,根本沒有宣傳“抽表”畫家。南溟先生是學法律的,這兩篇“與本案無關”的東西,怎么可以拿來做“呈堂證據(jù)”?
格林伯格確實在1940年代早中期與一些“抽表”畫家有交往,給予一定支持鼓勵。但至多不過是私人交誼而已,遠談不上在理論上獨立推廣出了一個“抽象表現(xiàn)主義”。
……
寫到這里,我忽然明白了南溟先生個一個重大的概念混淆。這就是,他把格林伯格的“現(xiàn)代主義藝術”理論,混同于“抽象表現(xiàn)主義理論”。這是一個重大的學術錯誤,意味著南溟先生這幾篇論“抽表”的文章,在基點上就不成立。
這之前,我一直善意地去理解南溟先生的意圖:格林伯格雖沒有推廣“抽表”概念,至少很早在推廣“抽表”畫家呀。其實問題不在這里,問題在于,南溟先生是受了常識的誤導。一般常識都把格林伯格作為“抽表”的理論代言人。于是,南溟先生一個非常低級的學術大錯誤出現(xiàn)了:
因為:“事實上人們早已經(jīng)習慣于將抽象表現(xiàn)主義與格林伯格聯(lián)系在一起了”(王南溟語),所以:格林伯格的理論就等于“抽象表現(xiàn)主義理論”。
然而,常識不是學術!學術的價值,恰恰在于辨析常識中的謬誤。
再次重申格林伯格自己的話:“抽象表現(xiàn)主義’一詞,是一個非常不確切(inexect)的籠統(tǒng)稱謂”?!俺橄蟊憩F(xiàn)主義從來都沒有一個綱領。藝術家們都是個體地自作聲明,而從沒有(共同)的宣言。他們也從沒有‘發(fā)言人’?!?1)
這里人們可以明了三點:
1.格林伯格從來沒有認可過,更不要說“堅持推廣”過“抽象表現(xiàn)主義”概念。1955年他只是被動無奈地引用這個詞。
2.“抽象表現(xiàn)主義”從來都只是一個畫家團體或畫派,而不是一個有統(tǒng)一“綱領”、“宣言”和“發(fā)言人”的“主義”!(2)即,從來都不是一種嚴密的理論?!俺橄蟊憩F(xiàn)主義”作為一個畫派或畫家群體的說法,與格林伯格自己愛說的“美國式繪畫”、羅森伯格的“行動畫派”、“紐約畫派”、“抽象印象主義”、“抽象象征主義” ……完全相同。只是“抽表”的稱謂后來更常用而已。
3.格林伯格在堅持推廣的,只是他個人的“現(xiàn)代主義藝術”理論。他定義的“現(xiàn)代主義”哲學特征是康德的“自我批判的傾向”。他定義的“現(xiàn)代主義繪畫”是指繪畫不斷純粹化、導向一種徹底的“平面性”。(3)
于是,就發(fā)生了我與南溟先生之間非?;奶频母拍铄e位:正當我說的“抽表”是指美國1947-1950年形成的一個畫派或藝術家團體時,南溟先生談的“抽表”卻是更多地指格林伯格的“現(xiàn)代主義藝術”理論!難怪,南溟先生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格林伯格完成了他的抽象表現(xiàn)主義的理論假設”。難怪,南溟先生老是振振有辭地反復引證格氏那兩篇只是談“現(xiàn)代主義”“先鋒藝術”的文章,聲稱那么早格氏就在“一個人堅持推廣抽象表現(xiàn)主義”。
不過,南溟先生是無辜的。這個錯誤應該算在他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沈語冰先生身上。甚至認為“抽表”與中情局文化冷戰(zhàn)沒有關系的觀點,也是來自語冰先生。南溟先生的全部“學術貢獻”,只是復述了他的觀點而已。(4)
為了進一步搞清格林伯格對“抽表”這個畫派團體到底作出了多少理論貢獻,我們不妨來清點一下格林伯格的文章。格氏最重要的理論著作《藝術與文化》共有文章37篇。寫于1947年之前的有8篇(3篇談法國現(xiàn)代畫家2篇談美國寫實畫家2篇談文學,只有一篇談“現(xiàn)代主義”),在其余的29篇里,談“現(xiàn)代主義”還有2篇。而真正談及“抽表”畫家的,只有4篇:〈架上繪畫的衰落〉(1948),〈美國式繪畫〉(1955),〈30年代末的紐約〉(1957)和〈漢斯?霍夫曼〉(1958)。這4篇當中,真正全面、有分量地談“抽表”的,其實只有一篇:即寫于1955年的〈美國式繪畫〉。就象我在答南溟先生的文章中已經(jīng)指出,常識中把格林伯格與“抽表”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主要是因為這篇重頭文章。
當然,1947-1951年“抽表”畫派形成期間,格林伯格也講過一些支持若干“抽表”畫家的話。但人們不要忘了,同時還有大量其他理論家、畫商、雜志都在共同捧炒“抽表”。這些史實,南溟先生不屑于去認真閱讀和收集。這里不妨再補充幾條:
畫商兼批評家?guī)齑?S. Koots)很早就在支持包括“抽表”畫家的“美國藝術家”。1947年冷戰(zhàn)剛開始,庫茨就在美國政府資助下,去巴黎辦展覽宣傳“美國現(xiàn)代繪畫”。1949年美國《生活》雜志公然宣告波洛克是美國活著的最偉大畫家。同一時期支持“抽表”畫家的理論家還有:為《國家》雜志撰稿的韋爾登?基斯,為《黨派評論》撰稿的詹姆斯?斯威尼和羅伯特?戈德華特。在戈德華特主編《藝術雜志》后的1948-1951年間,該雜志刊登不少介紹德庫寧,斯蒂爾,馬瑟韋爾,羅斯科,波洛克和戈爾基的文章?!端囆g新聞》雜志也從1948年1月起,開始介紹“抽表”畫家,1950年后比其他藝術刊物更支持“抽表”畫家。1948年詹姆斯?索比出版《當代畫家》。1951年約翰?鮑爾出版《現(xiàn)代美國繪畫中的革命和傳統(tǒng)》,同年安德魯?里奇出版《美國的抽象繪畫和雕塑》,同年還有赫斯出版全面介紹“抽表”的專著《抽象繪畫》(5)……1950年紐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送展三位“抽表”畫家去威尼斯雙年展。1951年,大畫商萊奧?卡斯特利資助舉辦包括大部分“抽表”畫家在內(nèi)的“美國現(xiàn)代藝術家”61人大展。同年,另一位大畫商帕森斯也舉辦“紐約畫派”17人展,囊括幾乎所有“抽表”畫家。
這么多的理論家、雜志、畫商、博物館都介入了“抽表”的捧炒,南溟先生怎么可以死不改口地宣稱“抽表”是他格林伯格一人之功,然后才開始了所謂“接受過程”?
另外,南溟先生說我的文章著作“散文化傾向”,言下之意是他的寫作才符合“學術規(guī)范”。
我以為,說一篇文章具有學術性和學術規(guī)范,首先一點,文字起碼要明了通順吧。借用一個朋友的說法,起碼要用“純正的漢語”。我想,我的文章可以做到這一點。本人學外語出身,特別著意分清主謂賓定狀,那是基本功。在大學期間做了大量resume(用一兩句話概括整段內(nèi)容)的訓練。反用這個方法來寫作,自然就條理清晰。而南溟先生的文章顯然有這方面的欠缺,常常行文句式繁復不清。文章都寫不通暢,談何學術性?因為清晰,我的文章容易譯成外語。因為不清晰,同時堆砌一些自編自創(chuàng)的“學術概念”,南溟先生的文章譯成外語恐怕會碰到很大困難。本人出版有兩本法語著作,可以在巴黎蓬皮杜國家圖書館開架查閱。而南溟先生如果在華東政法大學的畢業(yè)論文也是目前的文風的話,將它譯成英語,那是不可能在“美東政法大學”畢得了業(yè)的。
其實,南溟先生的文章才是典型的“散文化傾向”。而且,南溟先生文章最精彩的片段,幾乎都是他發(fā)揮“散文化”最出色的時候。但以整篇而論,南溟先生的文章,就因“散文化”而顯得繁復,缺乏學術的嚴謹和曉暢。本人寫東西,本來就寫得很慢,字斟句酌。從初稿到定稿,還要刪掉相當多的冗言贅語,以及與文脈主線不是直接有關的文字和段落?!端囆g的陰謀》初稿到定稿,其間刪去6萬多字!而南溟先生的文章,常??梢詳D掉三分之一甚至更多的水分。南溟兄,你能同意么?
第二,所謂“學術規(guī)范”,至少在概念運用上要嚴謹,不能把兩個不同的概念混為一談。南溟先生把把格林伯格的“現(xiàn)代主義藝術”理論誤作“抽象表現(xiàn)主義理論”,這玩笑開得有點大了。另外我申明,我主張的是“文化民族主義”,而不是他戴到我頭上的“民族主義”。南溟先生居然說:“我討論的是文化領域的問題,這個‘民族主義’當然就是‘文化的民族主義’”。什么是“民族主義”?它的當代語義直接關聯(lián)到德語“納粹”的前綴“nazional”,因此“民族主義”在今天海內(nèi)外學界都是貶義詞。而“文化民族主義”相對是個中性詞。將這樣兩個顯然不同的東東都能混為一談,可見南溟先生的“學術規(guī)范”。
另外,南溟先生反批評,說我搞混了“法治社會”和“法制社會”,說“法制社會古代就有,而‘法治社會’卻是從現(xiàn)代社會開始的?!弊x了不禁莞而一笑。這種區(qū)分當然不是南溟先生首創(chuàng)。我在拙著《破解進步論—為中國文化正名》專門有一章討論“法制與法治”(6)
這一區(qū)分,原是中國一班親英美盎格魯-撒克遜文化的“精英”生造出來的。他們在《政治中國》一本書里,硬說“法制”中國古已有之,“秦始皇就是法制老祖宗?!倍胺ㄖ巍?rule of law),才是現(xiàn)代民主才有。為了區(qū)分人家的現(xiàn)代“法治”和我們的專制“法制”,這幫人還生造了一個英語術語“rule by law”(以法治國)。
其實,“法治”和“法制”兩個漢語詞本身,并沒有如此重大的區(qū)別。尤其,正當英語的“rule of law”被直譯成“法治”之時,法語的“Etat de droit”(法制國家)和德語的“rechts state”(法制國家),都譯成“法制”。這里引用一段我書中的論述:
“‘法治’、‘法制’和‘法治國’(應譯作‘法制國家’)都是同義語。西方政治學界在使用這三個詞語時,只是不同國家有不同的偏好而已。英美盎格魯-撒克遜世界喜歡用‘法治’,而法國和德國更習慣用‘法制’或‘法制國家’。法國社會學家阿隆直接用‘法制’(legalite)來指西方多元憲政。法國的‘法制’和‘法制國家’顯然與英美的‘法治’沒有什么區(qū)別。《文明的沖突》法譯本,就把‘法治’譯作‘法制國家’,也可為證。”(第247頁)
南溟先生不能隨意批我“涉及政治學的寫作,都是一些想象性寫作,用于平息平息人個情緒而已,而與政治學相差十萬八千里”。也許,我的政治學知識,也有你所不知的。當你奢談“法制社會古代就有”,你也許不知中國古代的“法”字并不對應于西語的“法律”,這方面北大朱蘇力先生、還有其他學者的論述,你不妨找來看看。
事實上在當今中國學界,貌似“學術”、高深、玄奧莫測的文章著作,泛濫成災。實際上都是一些假洋鬼子們的假洋文,“咕嚕吧唧,地冬地冬,花拉夫斯基”(老舍語),自己看不懂,別人當然更看不懂,已成為不折不扣的“狗不理學術”。
南溟先生應當努點力,努力使自己的文章更學術規(guī)范些。如果長此以往一味“散文化”,終有一天也會成為“狗不理學術”。
注釋:
(1)Clement Greenberg: Art et Culture, Macula, Paris, 1988, pp.227, 230
(2)格林伯格之于“抽表”,完全不同布雷東之于“超現(xiàn)實主義”。布雷東不僅是超現(xiàn)實主義概念的創(chuàng)造者,而且也是超現(xiàn)實主義運動的發(fā)言人和領袖。
(3)格林伯格的現(xiàn)代主義“平面性”概念,無法套到“抽表”畫派身上。因為這個畫派風格很不統(tǒng)一,既不都是“抽象”也不都是“表現(xiàn)”。后來只有紐曼和斯蒂爾兩位才勉強符合。格林伯格提出oll-over(鋪滿畫面)的概念(可能是看了波洛克的滴濺畫之后才想到),也不真正符合他的“現(xiàn)代主義”概念。真正對應格氏“現(xiàn)代主義”“平面性”理論的,是“抽表”之后出現(xiàn)的、徹底平涂色彩的“后繪畫性抽象”(post-painterly abstraction)!美國藝評家?guī)焖贡忍?Kuspit)認為:格林伯格對“抽表”興起沒有多大功勞,而“后繪畫抽象則得到格林伯格的鼓勵、甚至提攜與命名”,因為后者才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了格氏“純粹的或現(xiàn)代主義的藝術”。(見沈語冰《20世紀藝術批評》第164頁)
(4)見沈語冰《20世紀藝術批評》。這本書還有一個同樣性質(zhì)的謬誤:就是只把格林伯格一個人對于“現(xiàn)代主義”的定義(不斷“自我批判的傾向”),等同為“現(xiàn)代主義”的定義本身。同時,又不顧各家各派對“現(xiàn)代性”有不同的理解和定義,把“現(xiàn)代性”理解為一個固化的時期概念。于是就得出一個奇特的結論:“現(xiàn)代主義”是反“現(xiàn)代性”的。在最近上海一次國際山水畫研討會上,黃專先生轉(zhuǎn)用了這個觀點。我于是向在座的國外理論家提問:“現(xiàn)代主義”是否反“現(xiàn)代性”?眾皆愕然。
(5)關于藝術媒介和理論家支持“抽表”,請參閱張敢《繪畫的勝利?美國的勝利?》,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年,第158-162頁。
(6)河清:《破解進步論—為中國文化正名》,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46-254頁。
又及:莫把“新殖民”誤作“后殖民”
在完稿之際,忽然發(fā)現(xiàn)吳味先生發(fā)表了一篇《‘后殖民當代藝術’批評中的普遍主義與國族主義》一文。 本來我不想多說南溟先生另一大學術錯誤:混淆“后殖民”和“新殖民”兩概念。沒想?yún)俏断壬鷮⑦@一混淆(本源于南溟先生)發(fā)揮到一個令人恐怖的的程度,不得不再說幾句,以正視聽。
何謂“后殖民”?“后殖民”除了時間意義上“殖民主義之后”的意思,主要指質(zhì)疑殖民主義、揚棄殖民主義的意思。在非洲國家爭取獨立的過程中,“后殖民主義”直接與“國族主義”相連,反對西方殖民主義,及其西方中心的普世主義。在賽伊德的“后殖民”理論中,同樣內(nèi)涵反對西方中心普世主義的意蘊。
何謂“新殖民”?是指西方國家在新的形式下(不再是依靠刺刀大炮,而是依靠“自由貿(mào)易”的口號),依然推行殖民主義,推行西方中心的普世主義。這種“新殖民主義”主要表現(xiàn)在經(jīng)濟領域。在文化領域,所謂“國際當代藝術”,應屬于“新殖民主義”范疇,只是人們較少這樣說而已。(當初南溟與周彥論戰(zhàn),周彥的“去殖民化”概念確實用錯地方,南溟批駁有理,但周彥區(qū)別“后殖民”與“新殖民”的概念,還是相對準確。而南溟先生把本應稱作“新殖民”的東西,比如中國“當代藝術”,竟稱作“后殖民”,則大謬不然。)
以訛傳訛,謬種流傳。這種將“新殖民”稱為“后殖民”之誤,到了吳味那兒到了荒謬的地步。
簡言之,他先是將中國“當代藝術”稱為“后殖民藝術”,接著把自己對這種藝術的批評也叫做“后殖民批評”。于是就有這樣的理論奇觀:他用“后殖民批評”去批評“后殖民藝術”。反方被稱為“后殖民”,正方也叫“后殖民”,這樣的“學術”簡直是見了鬼了!
另外,“后殖民”理論本來是批評普世主義、贊同國族主義立場的,而這個自稱是“后殖民批評”的理論家吳味卻自稱是普世主義者,那算是哪門子“后殖民”理論家?
吳味公開宣告,他的“普遍主義的現(xiàn)代文化訴求,導向的是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并在這種自我批判中走向自由、民主、開放、博愛、尊嚴……的文化現(xiàn)代性(這種現(xiàn)代性是否定和超越了東西方文化屬性的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國家文化都需要的新的文化屬性)?!眳俏兜摹拔幕F(xiàn)代性”真地超越了“東西方文化屬性”?而事實上,他說的“普世主義現(xiàn)代文化”僅僅是指西方現(xiàn)代文化,不可能抽象地存在。(參閱拙著《破解進步論》書中萊維-斯特勞斯、亨廷頓對“普世文明”或“世界文明”概念的批判)
吳味不知本人十幾年來一直對“體制”或官府進行批評:當年反對三峽工程、質(zhì)疑“體制”政治經(jīng)濟“精英”過于親美、批判央視新大樓中標方案(〈應當絞死建筑師?〉)、置疑官府招安中國“當代藝術”等,都是站在體制外的一種獨立聲音。尤其,本人質(zhì)疑、清算、動搖西方現(xiàn)代“進步論”這一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基點(《破解進步論》),終將發(fā)生重大學術意義。吳味竟然把我也算在“體制內(nèi)”,那是他將我為“國族”說話誤解為為“體制”說話。請記住:國族不等于體制。
而深陷于西方進步論普世主義迷信中的吳味,倒是與同樣信奉進步論“時代崇拜”和西方中心普世主義的官方意識形態(tài)同流一致,是一個真正的“體制”同路人。
這位大概是追隨南溟先生(兩人文風極其相似)的后輩小子,將許多立場出發(fā)點完全不同的人,統(tǒng)統(tǒng)強行混入“文化國族主義”概念,斥責其“狹隘、極端甚至變態(tài)”,還說我是“被中國國家意識形態(tài)強制洗腦而最終使腦子出現(xiàn)嚴重‘思維偏執(zhí)狂’”,說起話來的狂妄口氣,讓人感嘆無知者無畏。
吳味小弟一定知道有猶太人的集中營,但恐怕不知美國二戰(zhàn)期間也有囚禁十幾萬、或幾十萬日本人的集中營!你一定知道斯大林的清洗,但不一定知道冷戰(zhàn)期間美國麥卡錫主義的恐怖清洗。你一定站在世界“正義”一邊痛恨伊斯蘭恐怖主義,但也許不知道美國知識分子喬姆斯基指控美國是“最大的恐怖主義國家”。亨廷頓前期宣揚“民主大潮”你肯定知道,但亨廷頓后期質(zhì)疑西方文化的普世性、強調(diào)“文化個性”的觀點、尤其他出版新著《我們是誰?》(Who are we?),你就不一定知道……你可能不知,你所知道的,大量是西方“主流”文化向全世界宣傳的“主流話語”而已。而那些“非主流”或“反主流”知識,卻是要你去認真多閱讀多思考才能獲得。
我希望吳味小弟好好多讀一點書。不要把別人都想象為“被洗腦”的傻子。本人幾十年來沒干什么別的,卻一直都在讀書思考,中文書洋文書,只會比你多讀。別的不敢自封,唯一敢自封的,是自認一個有獨立思考、獨立批判精神的讀書人。
你那點西方現(xiàn)代文化普世主義的“公理”,你就幼稚到認為我連這些都不懂么?可以告訴你,這不過是我20年前,即我出國以前的信仰。當年的我可要比你現(xiàn)在還激進。我現(xiàn)在不再簡單認同這些“公理”,絕不像你所說“是深受毛時代全面國家意識形態(tài)化的危害的后遺癥”,而是近20年來我作為一個獨立人格的知識分子深刻思考的結果。希望你能去讀讀我的《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和《破解進步論》兩本書。讀完以后,歡迎與我切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