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了配合BBC 最新拍攝的紀錄片,艾略特私人信件的所有人、82 歲的瓦拉里公布了一些艾略特的遺稿,包括一部分僅在小雜志上發(fā)表的詩篇、一些晚年的信件、訪談稿以及處理稿件時的意見,其中最具轟動性的,就是這封《動物莊園》的退稿信。
《動物莊園》不合時宜?
整封信的結(jié)構頗似迂回戰(zhàn)術,艾略特先在開頭大贊奧威爾的寫作技巧,他寫道:
“親愛的奧威爾:我知道你等得有點急,但《動物莊園》的出版,至少需要兩個總監(jiān)的一致意見,而且還要經(jīng)過主編同意,這至少要花費一周的時間?,F(xiàn)在,我們和主席都認為,作為寓言,這本書的寫法著實出眾,其中技巧化和個人化的敘述手法,自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記》以來,就難以有人企及了。
在另一方面,我們當中的任何一個都不能認同你對當下政治的批判,當然,在決定一本書是否付梓時,出版商并不僅僅兩眼朝錢看,我們也會關注書籍的社會效益,任何一個對商業(yè)利益以外的興趣和動機有點關心的出版社,都理所當然應該出版與目前的潮流觀點相反的書籍。我們認為書中所說的托洛茨基主義有些離譜,用這種觀點(角度)評判當前的政治局勢不合時宜。我想,公司里至少得有一個人認同《動物莊園》的寓意,要是那樣的話,就沒有任何理由阻止這本書的面世……”
《動物莊園》敘述一群動物接管了一座農(nóng)莊,起初大家以為已擺脫了壓迫者,但后來群豬在領頭者拿破侖(Napoleon)的帶領下,建立了新的暴政統(tǒng)治。各界多認為這部寓言小說諷刺的是斯大林政權,那只最后大獲全勝、名叫拿破侖的豬,影射的就是斯大林,而被他趕走的另一只名叫雪球的豬,影射的正是被斯大林打倒的托洛茨基。艾略特的言辭顯得尖酸刻薄,他對小說的批評,是因政治理念的不茍同而給予全盤否決,認為奧威爾過于同情托洛茨基(Trotsky)。
艾略特的政治立場
人們認為,艾略特的拒絕也許是受時事所限,因為1944 年正值美英和蘇聯(lián)結(jié)盟聯(lián)合抵抗希特勒的二戰(zhàn)時期,蘇聯(lián)被認為是對抗德國的主要盟軍,所以這本書中所涉及的“托洛斯基主義”顯得敏感。
“我個人不贊成《動物莊園》這則寓言的原因在于,它只是一個簡單的否定。你在闡述托派主義的時候,完全是一種個人化的表達,對于蘇聯(lián)政壇的雙方理念均沒有使人信服的解釋,我們到底要更純粹的共產(chǎn)主義,還是其它可能性……不管怎樣,你的豬比其他的動物要聰明得多,他們因此是最適合來管理農(nóng)場的—事實上如果沒有這些豬,農(nóng)場就無法存在:因此我們需要的是更具公共精神的豬,而不是更多共產(chǎn)主義情結(jié)。”
BBC 藝術紀錄片頻道的編導
Anthony Wall 表示,這封奇怪的信很耐人尋味,人們都在猜測艾略特究竟想說什么。《泰晤士報》的評論認為,退稿信從一個側(cè)面隱約透露出艾略特的政治立場。瓦拉里曝光的書信中,還有一首名為《奶?!返脑娮?,這很難讓人不與《動物莊園》中象征工人階級的動物聯(lián)系在一起,然而,艾略特寫道:“在上帝創(chuàng)造的所有的畜牲中/ 在英格蘭綠樹宜人的土地上/ 我最厭惡的就是奶牛:它們的工作方式,我完全不能理解。”
采訪了艾略特的孫女及其過去的同事后,Wall 表示:“表面上,艾略特晦澀的詩歌語言及其陰郁的外形常常留給人內(nèi)向幽閉的印象,但從他留存的文章來看,和艾略特本人迥然不同,我想尤其是艾略特的晚年,可謂一個頗為入世的人。”
事實上, 奧威爾曾表示, 包括Faber and Faber 在內(nèi)共有4 家出版社拒絕《動物莊園》,雖然只有一家稱出于意識形態(tài)的考慮。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前,Gollancz 的出版經(jīng)紀寫信告訴奧威爾,因為被錯誤告知這本書針對的僅僅是蘇聯(lián)而不是更廣泛的極權主義,才沒將其出版。二戰(zhàn)結(jié)束后3 個月,1945年8 月,也就是美國在廣島和長崎投下原子彈的同一個月,小說終于得以發(fā)表。奧威爾成功地在第二版中加入一篇名為《出版自由》(The Freedom of thePress)的前言,他在其中如此攻擊戰(zhàn)爭中的新聞檢查制度:“不管是誰,只要想挑戰(zhàn)主流體制,最終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不得不保持緘默。”
《動物莊園》出版時,冷戰(zhàn)的序幕已經(jīng)揭開,該書迅速成為暢銷書,很快被譯成多種語言在國外出版,美國政府甚至在有些國家提供了出版資金。窮困潦倒的奧威爾因此也過上了富裕生活。4年后出版的《1984》又成為一部暢銷作品,但翌年,奧威爾因肺結(jié)核卒于倫敦。
被曲解的奧威爾
上個月,喬治·奧威爾的一摞書信在倫敦拍賣,這些署名埃里克·布萊爾(Eric Blair,奧威爾真名)的私信,極為少有地暴露出奧威爾的內(nèi)心世界及四處奔波尋找出版商的處境。作品得不到出版,成為縈繞在其心間揮之不去的心病。在《動物莊園》出版前,也就是其人生的最后5 年,一生顛沛流離、寫下大量政治和文學評論的奧威爾,始終經(jīng)歷著郁郁不得志的折磨。
日前,奧威爾的養(yǎng)子理查德·布萊爾(Richard Horatio Blair)在牛津文學節(jié)上首次公開自己的身份。雖然奧威爾1950 年去世時,小布萊爾只有6 歲,但他對養(yǎng)父的點滴回憶也證明了奧威爾對極權主義的痛恨。理查德說,與人們的想象截然相反,做奧威爾的兒子,是極其幸福的事。首任妻子去世后,奧威爾決意搬出倫敦,到鄉(xiāng)間生活,理查德回憶童年時稱“從未感到如此自由”,養(yǎng)父總是帶他去捕魚、打獵、接近自然,甚至鼓勵孩子犯錯誤。理查德回憶,有一次,吃完午飯,他無意間在花園里找到了一個煙斗,并從火爐邊找了些煙草葉打算吸兩口,令他吃驚的是,父親不僅沒有阻止他,還立刻把打火機遞給了他,結(jié)果是,奧威爾在信中寫道:“理查德最近愛上了抽煙并為此得了重病,我深感遺憾。”
普利策獎得主、英美語言文學教授路易斯·梅南(Louis Menand)認為,奧威爾在《動物莊園》中反對的是政治變動,他雖然不喜歡斯大林主義,但也一點不喜歡資本主義。他指出目前對奧威爾的通俗理解,幾乎全部是對他和他的作品的曲解。
然而,對《動物莊園》的改寫幾乎在奧威爾死后馬上就開始了。英國記者弗朗西斯·桑德斯(Frances StonorSaunders)在其研究著作《文化冷戰(zhàn)》(The Cultural Cold War)中指出,奧威爾死后,中央情報局就偷偷從他的遺孀那里買下了《動物莊園》的電影版權,并在英國攝制成動畫片,在全球發(fā)行。影片修改了小說結(jié)尾,最后,那些豬已經(jīng)跟它們的剝削者看來沒什么差別,而人類(也就是資本主義者的象征)被略去了,結(jié)尾被改成動物們沖擊了農(nóng)場,把它們自己從豬的管理下解放出來。
就這樣,奧威爾,雖然敵視宣傳(propaganda),在死后卻成了欺騙性宣傳的犧牲品,而且被那些把他當作宣傳工具的人表現(xiàn)成宣傳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