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的暮春時節(jié),郭沫若在重慶發(fā)表了他的歷史散文《甲申三百年祭》。選擇這個時間是意味深長的,因為正是在1644年的暮春時節(jié),闖王李自成殺進了北京、崇禎皇帝吊死煤山、立國276年的明朝滅亡了。所以《甲申三百年祭》的第一句話便是:“今年是明朝滅亡的第三百周年紀念了”。

文章立刻引起了遠在延安的毛澤東的注意,他將其列為整風文件,并多次號召全黨認真學習?!都咨耆倌昙馈芬虼硕鴵P名,但人們也因此形成了這樣一個固定印象:文章主要是在總結(jié)農(nóng)民起義軍因為驕傲而失敗的教訓。
前段時間重讀《甲申三百年祭》,我卻有了一點新的感悟:文章不僅總結(jié)了李自成的教訓,實際上更是如作者開宗明義所說的那樣,是在總結(jié)明亡的教訓。

明亡的教訓現(xiàn)在看起來,也還讓人不勝唏噓。崇禎登基后的明王朝可以說是風雨飄搖,內(nèi)憂外患。外有努爾哈赤的后金虎視眈眈,內(nèi)則是連年的旱災、蝗災,鬧到了“人相食,草木俱盡”的程度,李自成、張獻忠等“流寇”已成燎原之勢。對朝廷來說,要御侮,要救災、要“剿寇”,提供這些“公共產(chǎn)品”都需要錢。問題是錢從哪兒來?
郭沫若寫到:“早就有一位武生提出了一項相當合理的辦法,然而卻遭了大學士們的反對,便寢而不行了。”這位名叫李璉的武生提出的辦法是什么呢?就是“請令江南富家報名助餉”,也就是說,讓富人出一點錢。

用今天的話說,李武生的觀點顯然是屬于“極左”、“仇富”的,結(jié)果遭到了“主流公知”的強烈反彈?;实凵磉叺拇髮W士錢士升便上書崇禎,說李武生“倡為縉紳豪右報名輸官,欲行手實籍沒之法。此皆衰世亂政,而敢陳于圣人之前,小人無忌憚一至于此!且所惡于富者兼并小民耳,郡邑之有富家,亦貧民衣食之源也。以兵荒之故歸罪富家而籍沒之……此議一倡,亡命無賴之徒,相率而與富家為難,大亂自此始矣。”總而言之,不能仇富,不能向富人開槍,不能搞民粹主義,否則的話就會“大亂自此始矣”。

皇帝當然是害怕“大亂”的,何況錢士升的資歷和專業(yè)水平,也不是李武生所能夠相比的,所以他的建議也就被擱置了。三百年后,郭沫若仍然為崇禎犯下的這一錯誤扼腕嘆息:“‘搜括臣宰’的目的,在李武生的原書,或者不僅限于‘助餉’吧?因為既言到兵與荒,則除足兵之外尚須救荒。災民得救,兵食有著,‘寇亂’決不會蔓延。結(jié)合明朝全力以對付外患,清朝入主的慘劇也決不會出現(xiàn)了。”
富人的錢不能動,皇帝自己舍不得出錢,“剿寇”又是火燒眉毛的事,不能稍緩。怎么辦?只能是給政策,讓他們自己去“創(chuàng)收”。明末清初的李清在其《三垣筆記》中說:左良玉(明朝大將)的兵一半要算群盜,甚是淫污狠毒。每入百姓家勒索,用木板將人夾住,小火燒之,胖人有的能流一地油。他們搶掠來婦女,公然在大街上奸污。因為朝廷嚴重拖欠軍餉,士兵還要賣命打仗,搶劫起來自然理直氣壯。當然,用這樣的兵來“剿寇”,只能越剿“寇”越多,終于進了北京,反而把皇帝給“剿”了。
雖然在郭沫若看來,李武生是“很有政治的頭腦”,但他這個建議還是徹底得罪了當時的“士大夫”們。當時崇禎為了故作姿態(tài),一面采納了錢士升的理論,一面也對錢進行了“切責”。但郭沫若發(fā)現(xiàn),“當時一般的士大夫都左袒錢士升。錢受‘切責’反而博得同情,如御史詹爾選為他抗辯,認為‘輔臣不過偶因一事代天下請命’。他所代的‘天下’豈不只是富家的天下,所請的‘命’豈不只是富者的命嗎?已經(jīng)亡了國了,而撰述《明李北略》與《明亡還略》的人,依然也還是同情錢士升的。”

郭老的眼光是很準確的。崇禎自殺之后,這些士大夫們并不為他“死節(jié)”,而是熱衷于當李自成的“大順”朝的新貴。明朝遺民寫的《小史》記載,李自成手下的將軍李巖和軍師宋獻策在北京街頭曾經(jīng)“見先帝柩前有二僧人在旁誦經(jīng),我明舊臣選偽職者皆錦衣跨馬,呵道經(jīng)過”,不解“何以紗帽反不如和尚?”實際上,在清兵入關(guān)后,這些人很快又成了“大清”朝的新貴??磥?,只要能夠保住他們的地位和財富,則無論國號是“大明”、“大順”還是“大清”,無論皇帝是姓朱、姓李還是姓愛新覺羅,他們都不是很在意的!
一晃明朝已經(jīng)亡了372年了。無論是李自成因為驕傲而功敗垂成,崇禎因為被人誤導而招致覆滅,都已經(jīng)是歷史長河中的既成事實,不會因為我們的惋惜、憤怒和悲傷而改變,最重要的我們應該能夠從中汲取足夠的教訓。法國“新史學”的代表人物雅克.勒高夫說過這樣一句很有分量的話:“拒不思考歷史的民族、社會和個人都是不幸的,因為同歷史遺亡癥引起的傷害相比,往昔的創(chuàng)傷其實是微不足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