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上,我登上預旺堡又寬又厚的黃色城墻,從上面往下看,一眼就望得到三十英尺下的地面上在進行著許多不同的、卻又單調(diào)和熟悉的工作。這仿佛把這個城市的蓋子揭開了一樣。城墻有一大段正在拆毀,這是紅軍干的唯一破壞行動。對紅軍那樣的游擊戰(zhàn)士來說,城墻是一種障礙物,他們盡量在開闊的地方同敵人交鋒,如果打敗了,就不固守城池消耗兵力,因為在那里有被封鎖或殲滅的危險,而要馬上撤退,讓敵人去處于這種境地。一旦他們有充分強大的兵力可以奪回那個城池時,城墻拆了就容易一些。
在開了槍眼的雉堞上剛兜了一半,我就遇見了一隊號手——這時總算在休息,這叫我感到高興,因為他們的響亮號聲已接連不斷地響了好多天了。他們都是少年先鋒隊員,不過是小孩子,因此我停下來對其中一個號手談話時就采取了一種多少是父輩的態(tài)度。他穿著網(wǎng)球鞋、灰色短褲,戴著一頂褪了色的灰色帽子,上面有一顆模模糊糊的紅星。但是,帽子下面那個號手可一點也不是褪色的:紅彤彤的臉,閃閃發(fā)光的明亮眼睛,這樣的一個小孩子你一看到心就軟了下來,就象遇到一個需要友情和安慰的流浪兒一樣。我想,他一定是非常想家的吧。可是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估計錯了。他可不是媽媽的小寶貝,而已經(jīng)是位老紅軍了。他告訴我,他今年十五歲,四年前在南方參加了紅軍。
“四年!”我不信地叫道。“那你參加紅軍時才是才十一歲咯?你還參加了長征?”
“不錯,”他得意揚揚有點滑稽地回答說。“我已經(jīng)當了四年紅軍了。”
“你為什么參加紅軍?”我問道。
“我的家在福建漳州附近。我平時上山砍柴,冬天就采集樹皮。我常常聽村里的人講起紅軍。他們說紅軍幫助窮人,這叫我喜歡。我們的家很窮。一家六口,我的父母和三個哥哥,我們沒有地。收成一半以上拿來交租,所以我們老是不夠吃。冬天,我們燒樹皮湯喝,把糧食省下來作來春的種子。我總是挨餓。
“有一年,紅軍來到漳州附近。我翻過山頭,去請他們幫助我們的家,因為我們很窮。他們待我很好。他們暫時把我送到學校去讀書,我吃得很飽。幾個月以后,紅軍占領(lǐng)了漳州,來到我們村子上。地主、放債的和做官的都給趕跑了。我家分到了地,用不著再繳稅繳租了。家里的人很高興,都稱贊我。我的兩個哥哥參加了紅軍。”

長征路上的紅小鬼(資料圖)
“他們現(xiàn)在在哪里?”
“現(xiàn)在?我不知道。我離開江西時,他們在福建的紅軍里;他們和方志敏在一起?,F(xiàn)在我可不知道了。”
“農(nóng)民喜歡紅軍嗎?”
“喜歡紅軍?他們當然喜歡。紅軍分地給他們,趕走了地主、收稅的和剝削者。”
“但是說實在的,你怎么知道他們喜歡紅軍呢?”
“他們親手替我們做了一千雙、一萬雙鞋子。婦女給我們做軍服,男子偵察敵人。每戶人家都送子弟參加我們紅軍。老百姓就是這樣待我們的!”
不用問他是不是喜歡他的同志;十三歲的孩子是不會跟著他所痛恨的軍隊走上六千英里的。
紅軍里有許多像他一樣的少年。少年先鋒隊是由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組織的,據(jù)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書記馮文彬說,在西北蘇區(qū)一共有少年先鋒隊員約四萬名。單單在紅軍里有好幾百名:在每一個紅軍駐地都有一個少年先鋒隊“模范連”。他們都是十二歲至十七歲(照外國算法實際是十一歲至十六歲)之間的少年,他們來自中國各地。他們當中有許多人象這個小號手一樣,熬過了從南方出發(fā)的長征的艱苦。有許多人是出征山西期間加入了紅軍。
少年先鋒隊員在紅軍里當通訊員、勤務員、號手、偵察員、無線電報務員、挑水員、宣傳員、演員、馬夫、護士、秘書甚至教員!有一次,我看見這樣一個少年在一張大地圖前,向一班新兵講解世界地理。我生平所見到的兩個最優(yōu)美的兒童舞蹈家,是一軍團劇社的少年先鋒隊員,他們是從江西長征過來的。
你可能會想,他們怎樣能經(jīng)受這樣的生活。已經(jīng)死掉或者被殺的,一定有不少。在西安府污穢的監(jiān)獄里,關(guān)著二百多名這樣的少年,他們是在做偵察或宣傳工作時被捕的,或者是行軍時趕不上隊伍而被抓的。但是他們的剛毅堅忍精神令人嘆服,他們對紅軍的忠貞不二、堅定如一,只有很年輕的人才能做到。
他們大多數(shù)人穿的軍服都太肥大,袖子垂到膝部,上衣幾乎拖到地面。他們說,他們每天洗手、洗臉三次,可是他們總是臟,經(jīng)常流著鼻涕,他們常常用袖子揩,露著牙齒笑。雖然這樣,但世界是他們的:他們吃得飽,每人有一條毯子,當頭頭的甚至有手槍,他們有紅領(lǐng)章,戴著大一號甚至大兩號的帽子,帽檐軟垂,但上面綴著紅星。他們的來歷往往弄不清楚:許多人記不清自己的父母是誰,許多人是逃出來的學徒,有些曾經(jīng)做過奴婢,大多數(shù)是從人口多、生活困難的人家來的,他們?nèi)际亲约鹤鲋鲄⒓蛹t軍的。有時,有成群的少年逃去當紅軍。
他們英勇的故事流傳很多。他們并沒有得到或者要求作為小孩照顧,許多人實際參加了作戰(zhàn)。據(jù)說在江西,紅軍主力撤離以后,許許多多少年先鋒隊員和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員同成年游擊隊員并肩作戰(zhàn),并且甚至跟敵人拚刺刀。
少先隊員喜歡紅軍,大概是因為在紅軍中,他們生平第一次受到人的待遇。他們吃住都象人;他們似乎每樣事情都參加;他們認為自己跟任何人都是平等的。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們當中有誰挨過打或受欺侮。他們也有自己的活動自由,有自己的組織保護他們。他們學會了體育運動,他們受到初步的教育,而且他們對簡單的馬克思主義口號有了一種信仰——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這些口號對他們來說只是意味著幫助他們開槍打地主和師傅。顯然,這比在師傅的工作臺旁邊一天工作十四個小時,侍候師傅吃飯,倒夜壺要好。
我記得在甘肅碰到的這樣一個逃跑的學徒,他的綽號叫山西娃娃。他被賣給山西洪洞縣附近一個鎮(zhèn)上的一家店鋪,紅軍到來時,他同另外三個學徒偷偷爬過城墻,參加了紅軍。他是怎樣認為自己屬于紅軍一邊的,我可不知道,但顯而易見,閻錫山的一切反共宣傳,他的長輩的一切警告,已產(chǎn)生了同他們的原意相反的效果。他是一個圓滾滾的胖孩子,長著一張娃娃臉,只有十二歲,但已經(jīng)很能照顧自己,這在他越過晉陜邊境進入甘肅的行軍中得到了證明。我問他為什么當紅軍,他回答說:“紅軍替窮人打仗。紅軍是抗日的。為什么不要當紅軍呢?”
又有一次,我碰到一個十五歲的瘦少年,他是在甘肅河連灣附近的一所醫(yī)院里工作的少年先鋒隊和共青團的頭頭。他的家在興國,那是紅軍在江西的模范縣,他說他有一個兄弟還在那里的游擊隊里,他的姊姊是護士。他不曉得他家里的人怎么樣了。是的,他們都喜歡紅軍。為什么?因為他們“都懂得紅軍是我們自己的軍隊——為無產(chǎn)階級作戰(zhàn)”。我不知道向西北的長途中跋涉在他年輕的腦海里留下甚么印象,但是我沒有能夠弄清楚,對這個一本正經(jīng)的少年來說,這整個事情是一件小事,只是徒步走過兩倍于美國寬度的距離的小事情。
“很苦吧,嗯?”我試著問道。
“不苦,不苦。有同志們和你在一起,行軍是不苦的。我們革命青年不能想到事情是不是困難或辛苦;我們只能想到我們面前的任務。如果要走一萬里,我們就走一萬里,如果要走二萬里,我們就走二萬里!”
“那么你喜歡甘肅嗎?它比江西好還是比江西壞?南方的生活是不是好一些?”
“江西好。甘肅也好。有革命的地方就是好地方。我們吃甚么,睡在哪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革命。”
千篇一律的回答,我心里想,這個年輕人從某個紅軍宣傳員那里把答話學得很好。第二天,在紅軍士兵的一個大規(guī)模集會上,我十分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是主要講話的人之一,他自己就是個“宣傳員”。他們告訴我,他是軍隊里最好的演說家之一,而在這次大會上,他對當前的政治形勢,以及紅軍要停止內(nèi)戰(zhàn)并同一切抗日軍隊成立“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理由,作了一番很簡單而又充分的說明。
在蘇區(qū),少年先鋒隊員的任務之一,是在后方檢查過路旅客,看他們有沒有路條。他們十分堅決地執(zhí)行這項任務,把沒有路條的旅客帶到當?shù)靥K維埃去盤問。彭德懷告訴我,有一次被幾個少先隊員喝令站住,要看他的路條,否則就要逮捕他。
“但是我就是彭德懷,”他說,“這些路條都是我開的。”
“你是朱總司令我們也不管,”小鬼們不信說。“你得有個路條。”他們叫人來增援,于是有幾個孩子從田里跑來。
彭德懷只好寫了路條,簽了字,交給他們,才能夠繼續(xù)上路。
總的說來,紅色中國中有一件事情,是很難找出有什么不對的,那就是“小鬼”。他們精神極好。我覺得,大人看到了他們,就往往會忘掉自己的悲觀情緒,想到自己正是為這些少年的將來而戰(zhàn)斗,就會感到鼓舞。他們總是愉快而樂觀,不管整天行軍的疲乏,一碰到人問他們好不好就回答“好!”他們耐心、勤勞、聰明、努力學習,因此看到他們,就會使你感到中國不是沒有希望的,就會感到任何國家有了青少年就不會沒有希望。在少年先鋒隊員身上寄托著中國的將來。只要這些少年能夠得到解放,得到發(fā)展,得到啟發(fā),在建設(shè)新世界中得到起應有的作用的機會。我這樣說聽起來大概好象是在說教,但是看到這些英勇的年輕人。沒有人能不感到中國的人并不是生來腐敗的,而是在品格上有著無限發(fā)展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