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當今的黑幕，想到五十年前的“五一六”
孔慶東
今天是5月16號。51年前著名的“五一六通知”，使中國歷史進入一個非常特殊的階段。對這個階段的評價莫衷一是，在很長時間內(nèi)不能統(tǒng)一，甚至對基本事實的認定都不能統(tǒng)一。但是 “五一六”開啟的那個時代，必定是全人類數(shù)百萬年歷史上最特殊的時期。這段歷史，它的光譜、清晰度，要在今后很長的歲月里，由無數(shù)人去研究、清理。
那么，51年前為什么會有“五一六通知”呢？跟“黑幕”有一定關系。雖然是新中國，雖然是共產(chǎn)黨領導下的朗朗乾坤，但是很大面積已經(jīng)黑了。盡管黑的面積遠遠沒有今天大，但是有蔓延之勢。如果沒有“五一六通知”，也許60年代就已經(jīng)有徐才厚、令計劃、郭伯雄這樣的大壞蛋橫行于神州大地。“五一六通知”使徐才厚們推遲了半個世紀才出現(xiàn)。他們現(xiàn)在雖然出現(xiàn)了，但是還沒有危及國家的根本。也就是說，國家現(xiàn)在該干的事兒，干了很多了，能夠開峰會了——稀里糊涂弄了百十個國家開會，交通管制。然后給這些外國首腦，辦了一臺文藝晚會。晚會上很精彩的一段，是梅派經(jīng)典《穆桂英掛帥》里面有一句：“番邦小丑何足論，我一劍能擋百萬兵！”下邊的”番邦小丑”們，也不知道聽懂了沒有，嘩嘩鼓掌。也就是說，沒有“五一六通知”，就沒有這個晚上。沒有“五一六通知”，我們自己想當番邦小丑，可能都沒有資格。這個晚上同時給我們這樣的感覺：某種程度上，中國完成了現(xiàn)代化的歷史進程。
政治家總號召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我的青少年時代，國家就“忽悠”我們：你們是八十年代新一輩，在希望的田野上。到2000年，國家實現(xiàn)“四化”，多么美麗！你們好好學習，“五講四美三熱愛”。——陷入現(xiàn)代化的迷狂。后來聽說，還有一個詞叫“現(xiàn)代性”。發(fā)現(xiàn)原來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不一定是好事。所以2000年，我寫了篇短文說：2000年已經(jīng)到了，非常惡心地抱在我的懷里；我是如此惡心地不愿意掀開這一篇。如此現(xiàn)代性，是我們不得不接受的。
茅盾的《子夜》，要批判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卻在第一章先把封建主義寫死。它說資本主義很偉大。吳老太爺代表封建主義，來到上海灘，看到黃包車上穿著旗袍露著大腿的女人，一下子腦溢血死了。這是很好的象征：資本主義赤裸裸的欲望，首先打翻了封建社會?？梢?，茅盾不是站在封建主義的立場上批判資本主義。吳老太爺臨死喊著：“萬惡淫為首??！”聲音顯得那樣可憐、孱弱。在資本主義面前，封建社會不堪一擊。
但是《子夜》第二章之后，重點批判的是資本主義。而這個資本主義是結構性的?，F(xiàn)代性的一個重要內(nèi)涵是結構問題。《子夜》的一個特點是將社會結構化了。兩個代表性的資本家——吳蓀甫和趙伯韜斗法，是民族資本與買辦資本的斗法。為什么我從九十年代開始就堅持《子夜》是偉大的經(jīng)典呢？因為九十年代，我們國家又一次進入了“子夜”時代，直到今天。一方面，民族資本家的生存很艱難；另一方面，在很艱難的狀態(tài)下創(chuàng)建的產(chǎn)業(yè)在買辦資本面前無足輕重，隨隨便便被人家掐死：被收購、并購，要么就害得你家破人亡。有些左派認為無產(chǎn)階級就是好人，資產(chǎn)階級就是壞人。這是非常淺薄的觀點。有大量的為國家經(jīng)濟奮斗的民族企業(yè)家。在工廠里，他們與工人之間是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但同時受到多方面的壓力。在當下如何評價民企、國企、買辦資本和外國資本，是個非常復雜的問題。
現(xiàn)代文學有了《子夜》這樣的作品，后來又有《四世同堂》等等，從城市到農(nóng)村，將各種社會都展示完了之后，其社會構造指向已經(jīng)非常清楚：從“結構”逐漸發(fā)展到“建構”，開啟了建構階段。從五十年代的當代社會小說開始，就是如此?！渡虾５脑绯俊贰ⅰ渡洁l(xiāng)巨變》、《紅旗譜》……，這些小說不再批判社會。它們在建立一個社會。它們要建立的社會在當時的中國占的面積很小，但是正如毛澤東所說的：像海平面上看得見的桅桿。它們要把桅桿向輪船發(fā)展，如果看見輪船了，還要建設成船隊。這是前三十年當代文學的特點，不論寫城市的、農(nóng)村的、農(nóng)業(yè)的、工業(yè)的等等。拿現(xiàn)代文學的標準去看，會覺得它是不是退步了。怎么不批判了？根本原因是兩個社會不同了。
然而，八九年之后，中國社會又進入一個新的階段。不再建構。九三年賈平凹的《廢都》，不批判，也不建構，而是旁觀和欣賞。當時有一本批判《廢都》的書，叫《<廢都>廢誰》。這書名很好：搞不清楚它要廢誰。它就寫一群人在廢都廢物地生活著，也沒說這好還是不好。同時產(chǎn)生的，還有一部《白鹿原》?！栋茁乖返牧龊芮宄?，就是要顛覆前三十年的革命歷史敘述。前三十年的革命歷史敘述是：國民黨統(tǒng)治不好，共產(chǎn)黨來了，社會好了，人民翻身解放過上了好日子。而《白鹿原》寫的是無論國民黨、共產(chǎn)黨來了，都差不多。歷史像翻烙餅，一會兒這面朝上，一會兒翻過去，那面朝上。這就是一種顛覆。最近，方方的《軟埋》的出版、獲獎，引起很大斗爭，這斗爭基本是政治斗爭。《軟埋》出版和獲獎的背后基本是政治操作。這又一次印證了毛澤東的說法：任何階級看文藝的第一標準，都是政治標準。只不過資產(chǎn)階級不明說。資產(chǎn)階級宣稱其看文藝的標準是藝術標準，其實比誰都強調(diào)政治?！盾浡瘛啡绻皇欠赐粮?，不是反共，不是顛覆歷史，不可能出版以至獲獎。它獲獎，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它的政治目的。
而周作人、魯迅的文學觀都是要立人。國家要好，需要有新人立起來?？醋l責小說、黑幕小說，人立不起來。要立人，需要從看茅盾的小說開始，再到當代文學，到“梁生寶買稻種”。看《創(chuàng)業(yè)史》，就知道那個社會在立一種什么樣的人?？上В?，沒有完全立起來。立了一半，中道崩殂！立了一半，就被“軟埋”了。就在1989年（當代史的分水嶺），《中國黑幕大觀》重版。加了一個“舊”字，叫《舊中國黑幕大觀》。舊就是新。舊中國就是“新中國”。而真正的新中國是不會再版它的。九十年代出版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書，都請著名學者寫了冠冕堂皇的序言：為了研究舊社會，出版……。找不到著名學者，就冒充。
伴隨這些書的出版，中國的黑幕時代重新開啟。這又是文學制造生活。不是生活制造文學，而是文學反過來控制生活。就像吃興奮劑一樣，老百姓對黑幕的需求與日俱增。各級紀委的功能、職責越來越重。一想到紀委，就關聯(lián)著黑幕。真正消滅黑幕，要靠紀委，不是靠小說電視劇。然而，可展望的漫長的未來，恐怕都是黑幕重重。是不是揭黑幕、寫黑幕就能消滅黑幕呢？好像不能。歷史證明，恰恰是不寫黑幕的時候，黑幕越來越少。在寫“海平面上的桅桿”的時候，寫魚肚白的時候，寫一輪紅日噴薄欲出的時候，社會越來越好。寫一個梁生寶，便出現(xiàn)了一百個梁生寶。樹一個雷鋒，就出現(xiàn)了十萬個雷鋒。其實那個社會上必然也有黑幕，但是正因為不寫，它才越來越少。這是可以驗證的規(guī)律。
2017年5月16日 于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