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烽火中一封少女的血書
張昌華
于有聲處聽炸雷。
電影《無問西東》猶如丁酉隆冬的一聲炸雷,響徹在影迷的耳畔,閃現在觀眾的眼簾,澎湃在你我的心中。觀影者點贊最多的莫過于沈光耀了。眾口一詞稱他是有勇有為有思想敢擔當的男子漢,真正的民族脊梁。
在祖國遭受蹂躪之時,甘于為國捐軀者甚眾,本文中一位14歲的少女就是其中之一。她有著與沈光耀相似的家世背景,她的父母是文壇耀眼的作家陳西瀅、凌叔華,但這個在大后方求學的小姑娘一心想要沖向前線——以個人數十年必死之生命,奠國家民族億萬載不朽之根基。
一封不讓須眉的女子血書
近日,圈內的一位朋友給我傳來文字圖片,全文如下:
西歷一九四五年七月二十四日(農歷六月十六日中華民國三十四年)晚十二時半對月空宣誓:
從此日起我已與中國(中華民族以及全體人民)結褵,合而為一,永遠盡忠事他,竭我最大的精力,防止一切罪惡不正,污垢他的面目,將我腕力身體靈魂交付于他,決不將心力分在任何別的人事物事上,為他生為他死,以個人數十年必死之生命奠國家民族億萬載不朽之根基,此誓。
天地日月星辰以及亡故之諸偉大魂靈共鑒
陳鐵云謹誓(印)三十四年七月二十四日星期二
這是一篇效忠祖國、民族的誓言。用毛筆書在大白紙上,其紙已泛黃發(fā)脆,折印重重,蝕跡斑斑,用指血寫的“我祖國萬歲”幾個字依稀可辨,至今已七十三年矣。從字面上看,氣概凜然,文意暢達,國家情懷躍然紙上,有硝煙疆場絕筆之慨。字跡一筆一劃,有鐵畫銀鉤之形,有點民國文藝范兒。盡管在遣詞造句上或有可斟酌之處,仍不失為擲地有聲。
讀罷,我心為之震撼良久,旋問上傳的朋友:“陳鐵云是誰?”手機上跳出兩個字:“我呀!”我,陳鐵云者,陳源(陳西瀅,字通伯)、凌叔華之女陳小瀅也,刻下已是八十有六的耄耋老人矣??芍^沈光耀第二——陳小瀅的家境與沈光耀類似,其父陳源博士系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1943年為國民政府委派到英國任中英文化協會主任,赴英宣傳抗戰(zhàn),1946年出任國民政府常駐巴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代表;其母是“家世勝過張愛玲,才情不輸林徽因”的凌叔華。不同的是沈是西南聯大的莘莘學子,五尺男兒,陳是樂山武大附中初中部的小女生。巾幗不讓須眉。
一顆從軍救國的少女心
小瀅是與我有25年過從的老朋友,她的兒時玩伴楊靜遠、吳令華等與我都有交往。她的這篇誓詞引起我莫大的興趣,遂作電話采訪,搜羅相關資料,梳理出她童年、少年時的形象。
小瀅兒時父母忙于教學、寫作、編刊物,無暇管她,她便成了十分任性的野孩子,爬樹摘果,下河摸魚,在草地上打滾,“瘋得很”。她聰明、勇敢、活潑、調皮,大家都寵她,她無形中成了小伙伴們的“魔頭”。小學、中學同學吳令華(吳其昌女)說:“小瀅愛出花點子,小學四年級時我畫了一只鷹,老師說畫得不錯,讓我把背景修改一下留作成績。小瀅非要我把背景涂成黑色,結果面目全非,我懊悔死了。”小瀅說:“你畫的是我,我是勇鷹,在夜里翱翔。”吳令華辯白堅說畫的是自己:“我是山鷹在山頂上飛。”兩人吵了起來,吵哭了。
吳令華回憶,小瀅每干一件事總要鼓動大家一起干。有一次,她要我們女生每人以一種水果給自己起個新名字。有叫“櫻桃”的,有叫“葡萄”的,小瀅別出花樣說她叫“梅蘋”,梅子加蘋果。高人一招。更有趣的是她膽大,敢出老師洋相。教英語的老師是四川人,走路喜歡搖搖擺擺,英語單詞“美麗”beautiful,發(fā)音如同“冰鐵壺(讀扶)”。一次上課,那老師遲到,小瀅便在教室前扭動身子學他一搖一擺地走路,嘴里念著“冰鐵扶,冰鐵扶”。后來“冰鐵扶”便成了那老師的綽號,在學校喊開了……小瀅與班上女生郭玉瑛、楊衍枝搞“桃園三結義”,還不過癮,又與男生李勇直、方克強結拜把兄弟??箲?zhàn)時,她給自己起個名字叫陳鐵云,說自己是女孩身男兒心;說“鐵”,意堅如鐵,“云”,柔情萬丈,以致小伙伴們跟在她屁股后叫“鐵兄”“鐵姐”“鐵弟”“鐵妹”。
抗戰(zhàn)的日子,同學們在她的紀念冊上的題詞都很震撼:“鐵哥,我不出力誰出力?”(方克強)“鐵弟,我不流血,誰來流血?”(李永直)“要做大事,須立大志,要立大志,須在小時!”(方克定)這些少男少女血管里流動的愛國情懷,與西南聯大的學子沈光耀們一脈相承。
陳小瀅告訴我,當時日寇進攻武漢,武大便遷到樂山,那是抗戰(zhàn)最艱苦的歲月,一心想為國出力的小瀅在此時寫下的誓言。小瀅為國獻身的意念并非一時心血來潮。據她的同學郭玉瑛(時武漢大學機械系主任郭霖女)回憶,她倆與楊衍枝(時樂山仁濟醫(yī)院院長女)三人于1944年12月1日,刺破手指寫血書,歃血為盟,要求棄學從軍,后因年齡太小,未被批準。小瀅尋死覓活,痛苦極了。這段史實,她的干姐楊靜遠(時武大教務長楊端六、教授袁昌英之女)在《讓廬日記》(武漢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有載:
……晚飯前郭么姑來告訴我們一個消息:陳小瀅、郭玉瑛、楊衍枝報名從軍了。真想不到這三個熱烈的孩子居然這樣做,太可愛了,也太可憐了。他們是真正為國事憂心,單純的熱情沖動使他們有所行動。但她們都只有十四歲,夠不上兵役年齡。當然小瀅的事我們家非負責不可。(時小瀅父親在英國,母親在重慶,把小瀅托付給楊端六、袁昌英夫婦。——筆者注)晚上爹媽勸她:年齡太小,去從軍是白犧牲。她難過極了,懇求媽媽不要阻止她。(1944年12月1日星期五)
小瀅一夜沒睡好,這孩子簡直把心完全獻給國家了。我慚愧,我就不能為國家把自己忘得干干凈凈。她比我起得還早,在燈下讀《正氣歌》。我五點多起來,我們在刺骨的風中生火,好容易才生燃,燒了水,我剛趕上上俄文。戰(zhàn)事真是步步吃緊,今天廣播說已打到六寨,是貴州邊境,唯一可守的南丹險要早丟了,眼看就到貴陽了,大家心亂如麻。女同學們討論著,覺得唯一出路是去從軍……小瀅這一回可憐極了。一個14歲的孩子,懷著滿腔熱忱要獻身給國家,不料這樣純潔的行動卻給她招來人間最丑惡的反應,她的同學們(尤其是女同學)都諷刺她們三個出風頭。她心碎似地說:“中國人的心死了,哀莫大于心死。”對于一個有著美麗幻想的孩子,這該是多大的幻滅??!我也不能安慰她。我的心像鉛一般沉重。(1944年12月2日星期六)
那年她只有14歲
夜深人靜,小瀅決定從軍后,便鋪紙揮毫給時在英國的父親寫信傾訴。陳源接到信后為女兒的愛國行動而自豪。當時在英國出版的《中華周報》加編者按刊發(fā)了這封信。摘要如下:
中華民國三十四年一月十八日,一封十四歲女孩子的信。
編者按:陳源教授十四歲女公子從樂山來信給她爹爹,要求從軍。編者捧讀再三,實在愛不忍釋,我們中國將來必然有燦爛的前途,因為有這樣愛國的女孩子。我們中國的教育不曾失敗。編者征得陳源教授的同意,發(fā)表原信,一字不改,以饗讀者。想我們每一個留英同胞讀后,都將感到慚愧和奮勉。下面是陳小瀅小姐的信:
最親愛的爹爹:
這幾天你和姆媽都沒有來信,你可以想到我的不安與焦慮的。本月一日,我和玉瑛、衍枝都報名從軍了,我想你一定很驚駭的。但是我們?yōu)榱硕喾N理由終于決定從軍,一方面敵人已經攻至六寨,昨天聽說已到獨山,我們的軍隊步步退卻沒有一點力量反抗,國家的危亡就在旦夕之間。我覺得時至今日,只要有血有肉的人,都不能忍受下去,都要與敵人去拼。國家給予我生命,培育了我,我要把生命還給國家。將血肉之軀供置在祭壇上,以生命的代價爭取國家的生存。雖然多我一個人不會有多大的效果,但是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我相信國家亡了,戰(zhàn)爭失敗了,我的學習及事業(yè)都會完全廢了。何況上前線并不一定死,即使是死了也是光榮的。另一方面就是我們受不了、看不慣這些后方官吏們的淫靡生活,這無恥及黑暗的社會,若是這樣下去,我會瘋狂毀滅。他們那些沒有國家觀念的人是什么東西呀!
但是,我痛苦的是想到你們,若是我死了你們會多么的悲痛,我不敢設想。雖然我用“忠孝不能兩全”來安慰自己,但是她不能安慰我的心。我想到陳家除了我,只有貽春(堂弟)一人,我去了,陳家又少了一個后代。
前夜我一夜未睡著,干媽等勸我說:“犯不著從軍,長大后致力于更大的事業(yè),對國家的貢獻更大……”(以下報紙殘缺)
次年,1945年8月15日,日本正式宣布投降。中國人民經過多年的浴血奮戰(zhàn)終于迎來了這一天。樂山全城沸騰,鞭炮齊鳴,鑼鼓喧天。武大附中的師生們舉著火把自發(fā)游行,繞著樂山游了一圈又一圈。游行歸來,小瀅忍不住內心的狂喜,又給父親寫信。信云:
親愛的爹爹:
我在極度大興奮中寫這封信給你,今日晚上聽廣播中稱,日本投降!晚飯后八時許,忽聽山下繆恩釗家大嚷,日本投降了!我聽了狂極跳了出來和繆家的一個女孩擁抱起來。我和同學克強、永直一起跑下山,瘋狂地跳著、喊著,我一只皮鞋底掉了一半。我買了炮(爆)竹,一路點一路奔跑耍舞,人火混在一起都分不清楚了,我們一直跑到公園門口又碰到一些男孩子,遂點著火把高呼口號,我們都瘋狂了。后來我們又跟著一批大學生一起跑,一直跑到半邊街,大喊“中華民族萬歲”“祖國萬歲”等等。后來永直頭發(fā)全起了火,頭發(fā)燒光襯衣燒爛。我和永直及方家的一個孩子站在路邊高跳喊著“抗戰(zhàn)軍人萬歲”。走回家中冷靜下來,想到一些死亡了的受傷了的軍民,遂很嚴肅地起誓我要將身體獻給國家。我是真高興又難過,真的我要瘋了,寫不下去了。深夜近安!
女兒小瀅 三十四年八月十四日
英倫喜覓良緣
1946年,小瀅隨母親去英國與父親團聚。在倫敦大學和馬德里大學學習中、英、西班牙、法、俄等聯合國通用五國文字后,轉入美聯社駐香港分社和英國BBC駐香港辦事處工作,以后又考入BBC國際部,先后任記者、播音員,獲永久職位。1964年,小瀅聽說秦乃瑞(John Derry Chinnery,1924—2010)在指導倫敦大學漢語班的學生排練京劇折子戲《打面缸》,便以BBC記者身份采訪他,由此相識成為朋友,1970年結秦晉之好。天下何其之大又如此之小,且不說秦乃瑞與陳源20世紀50年代便認識,而秦乃瑞這個名字又是陳源的朋友蕭乾為他起的。
秦乃瑞與中國淵源很深,1954年英國文化代表團訪問中國,他是翻譯,受到周恩來總理接見。1957年在北京大學學習中文,研究中國現代文學,并結識老舍。21世紀初,秦乃瑞聯合英國其他文化名人,為老舍的倫敦故居獲得官方命名做出很大的努力,最終得以實現。
國慶50周年,他與陳小瀅都應邀出席天安門觀禮。1989年退休后,秦乃瑞一如既往關注、研究中國文化,晚年抱病完成30萬字的《魯迅生命和創(chuàng)作》。逝世后,家屬遵其遺愿,將一半骨灰?guī)Щ刂袊嵊跓o錫陳氏墓園。因小瀅關系,筆者有緣結識乃瑞先生,在蘇州、北京兩度訪謁,留下挺深的印象。他是一位十分儒雅、和善、幽默的長者。我與小瀅談話,他只端茶倒水或在一側含笑默默地聽著,從不插言。在北京的那次,同往飯店的途中,我與他談起其岳母凌叔華,問他對老人的印象。乃瑞笑著說:“好像是一位不大好說話的有個性的老太太。”
陳小瀅雖常年僑居國外,但是個地道的中國傳統(tǒng)女性,不忘愛國初心。20世紀80年代她在北大教英語多年,也在英文版《中國時報》工作過,曾向北京現代文學館、史家胡同凌叔華紀念館捐贈了一批文物。秦乃瑞辭世后,她便落葉歸根,移居京華,與兒子思源夫婦共同生活,頤養(yǎng)天年,還出版了回憶錄《散落的珍珠》《樂山紀念冊》等。她特別愛懷舊,70多年前寫血書時,揩手止血的白手帕她還留著。我打趣地問,是“不忘歷史”?她笑著說:“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不忘‘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