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開甲回憶周總理關懷核試驗工作
熊杏林 侯俊智
周恩來高度重視國防現(xiàn)代化建設,親自領導和組織“兩彈一星”大規(guī)??萍脊圆⑷〉弥卮笸黄?,極大提升了我國綜合國力和國際地位。“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獲得者、我國核武器事業(yè)開拓者之一程開甲,在參加核試驗工作期間與周恩來有過多次接觸和交往,對周恩來關懷、支持核試驗工作,為國防尖端科技的進步所付出的努力,深有了解和體會。現(xiàn)將程開甲對相關情況的口述回憶材料整理成文并予刊發(fā),以饗讀者。

周恩來總理說,他晚年關心兩件事:一個水利,一個上天。“上天”,指的就是“兩彈一星”。“兩彈一星”是中國大科學大工程的代表。1962-1976年,國家層面負責指揮這一重大工程的是以周總理為首的中共中央15人專門委員會,簡稱“中央專委”。在周總理指揮核武器研究與試驗的這段時間里,我前后受到周總理接見并匯報工作有10次,周總理對核試驗工作的關懷,讓我銘記在心。
難忘的見面
我第一次見到周總理,是1956年初夏在北京。當時,中央領導同志在懷仁堂接見參與研究“十二年科學規(guī)劃”的科學家,并照了相。那次,周總理宴請大家,親自走到每一席和科學家握手。他那炯炯的目光和有力的握手,使人感受到一股強大的暖流,覺得他是那樣關心和尊重科學家。
周總理還對“十二年科學規(guī)劃”提出了具體指導意見。起初,在規(guī)劃中是沒有基礎研究這一項的,周總理提出要加上。基礎研究關系科技的長遠發(fā)展。從這一點可以看出周總理對我國科技事業(yè)的深謀遠慮。
“兩彈一星”攻關時,正值我國三年困難時期,全國各地災害饑荒嚴重,科技人員也每天餓肚子。他們不分晝夜工作,即使電力供應不足,也經(jīng)常點著油燈查閱資料。當時擔任中央科學小組組長、國家科委主任、國防科委主任的聶榮臻了解到這種情況后,打電話給周總理,要求給科技人員補助,并以個人名義向各大軍區(qū)、海軍募捐,請他們支援副食品。周總理非常關心這件事,各大單位也在物資同樣緊缺的情況下,慷慨相助,為我們每個月提供兩斤肉和帶魚。北京軍區(qū)打了一些黃羊,也拿出一部分送給我們。這些食品在當時都是極其珍貴的。
1962年春節(jié)前,周總理在人民大會堂專門招待我們,桌上有大碗紅燒肉。席間,周總理談笑風生,親自過來敬酒,我們都感到了周總理很謙和。當時,我和朱光亞、王淦昌、李覺、吳際霖在一桌。周總理到我們這桌敬酒走后,國防科委二局的劉伯祿問我們:“周總理坐中間,左邊是錢學森,右邊是錢三強,你們看出怎么回事了嗎?一看,就明白中央搞‘兩彈’的決心,兩樣都要上。”他的意思是,錢學森代表導彈,錢三強代表原子彈。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周總理,特別是那大碗紅燒肉,在當時真是十分不易,讓我記了一輩子。因為,它承載了黨和國家領導人對科學家的厚愛、信任與重托!
“回去研究一下這個問題”
1963年夏天,我們正在緊張投入地進行第一次核試驗準備。這時,已經(jīng)擁有了核武器的蘇、美、英三國,在莫斯科簽訂了禁止大氣層核試驗條約,其目的在于壟斷核武器,特別是想使我國為打破這種壟斷而進行的核試驗工作停止下來。一天晚上,周總理邀請這方面的專家去中南海他辦公的地方征求意見。參加的人員有李覺、吳際霖、朱光亞、王淦昌、郭永懷、彭桓武和我。周總理問了我們核試驗準備方面的工作,表達了政府進行大氣層核試驗的決心。這讓我們增強了信心,立志克服千難萬險,也要將工作進行到底。
周總理還詢問了一些地下核試驗方面的問題,如,國外為什么要進行地下核試驗?地下核試驗有哪些困難?怎樣認識地下核試驗后產(chǎn)生的一個大的空腔?由于當時我們工作的主要注意力還在第一顆原子彈塔爆方面的事情,沒有誰研究過地下核試驗,所以對周總理提出的問題,有些一時回答不上來。

周總理就當場給我們布置任務:“回去研究一下這個問題。”從總理辦公室出來,大家議論說,周總理對核禁試的內(nèi)容和地下核試驗的情況,了解得比我們還清楚。這顯示了周總理嚴謹認真的工作態(tài)度,令人敬佩不已。
那天晚上的會見,我印象很深。周總理坐在朝里的沙發(fā)上,我們都坐在朝外的沙發(fā)上。他除了給我們集體布置“回去研究一下”地下核試驗的任務外,還專門給我個人布置了一個任務:“學習普通話,把口音好好改一改。”因為我匯報時,吳江口音重,聽著很費勁。但遺憾的是,我下決心改了一輩子,都沒有成功。后來,當我每次作報告,戰(zhàn)士們反映聽不懂時,我就會想起周總理的交代,心里很慚愧。
不過,我也有感到自豪的事。對周總理“回去研究一下”地下核試驗的指示,我不敢懈怠?;丶抑缶筒檎屹Y料,在緊張準備第一次核試驗的同時,我以核武器試驗技術(shù)研究所的人員為基礎,調(diào)進丁浩然、寧培森、周象乾、張忠義等一些水文工程地質(zhì)技術(shù)人員,成立了第六研究室,推動了地下核試驗的研究,為我國核試驗方式盡快轉(zhuǎn)入地下,貢獻了自己的力量。
“是不是真的核爆炸?”
搞第一次核試驗,周總理是最操心的。他經(jīng)常通過直通電話聯(lián)系我們。試驗前、試驗中和試驗后,他都聽取詳細匯報,對于試驗的安全、氣象、放射物沉降、煙云徑跡等,問得很仔細。
1964年,我國進行的第一次核試驗成功了。張愛萍副總參謀長在30公里處的指揮部看見蘑菇云騰空而起,立即撥通周總理的電話,激動地向周總理報告:“我們成功啦!原子彈爆炸成功啦!”
周總理沉默了一會,問:“是不是真的核爆炸?”
周總理的這個問題,讓張愛萍副總參謀長措手不及,他隨即問身邊的王淦昌。王淦昌回答:“應該是的。”盡管在場的專家都認為是核爆炸,但一時都無法提供準確的科學證據(jù)。
很快,我們核試驗技術(shù)研究所的技術(shù)人員從各個測點迅速向主控站跑來,把他們獲取的各種數(shù)據(jù)匯集給我。最開始,由遠區(qū)測量提供的壓力測量給出5千噸的爆炸當量,在場的人都“懵”過去了,誰也不說話,這與設計值相差實在太遠!張愛萍副總參謀長、科委領導、基地領導、二機部九院和核試驗技術(shù)研究所的領導聽到這一數(shù)據(jù),都驚呆了,九院的人尤其緊張。
一會兒,技術(shù)人員高萬余拿著他們測到的沖擊波正壓作用時間數(shù)值過來了。我根據(jù)速報數(shù)據(jù),立即估算出爆炸當量為2萬噸,并指出近區(qū)的沖擊波正壓作用時間的測量值是可靠的,因為它不受氣象條件的影響,遠區(qū)的壓力測量是受氣象條件影響的,所以不能準確地給出當量值。
聽到我分析估算給出2萬噸爆炸當量,大家才松了口氣。然后,張愛萍副總參謀長向周總理報告了這一結(jié)果。那天晚上,周總理在人民大會堂宣布,我國自力更生爆炸了第一顆原子彈!聽到這一消息后,全國沸騰。周總理在第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上作的政府工作報告中,還稱贊這次試驗一千多臺儀器分秒不差、一臺不誤地記錄了核爆的數(shù)據(jù)。

第一顆原子彈試驗成功后,科學家們很快撤出了場區(qū),去迎接新的任務,準備空爆試驗。
首次空爆,非同小可。周總理親自指揮,專門指示:“這次試驗一定要準備好,要吸取第一次核試驗的經(jīng)驗,要更周到、更細致、更妥善地全面做好安排。在效應試驗上,要搞清楚空中、地面各種條件下殺傷和破壞的威力和半徑,凡是通過試驗應該得到的數(shù)據(jù)和資料都要得到。中國反對核訛詐和核威脅,不主張搞幾百次核試驗,因此,我們的核試驗都要從軍事、科學、技術(shù)的需要出發(fā),做到一次試驗,全面收效。”
當時許多人對第一次空爆試驗心中沒底,特別擔心煙云出境會引起外交問題,造成國際影響。試驗前,我和國防科委二局局長胡若嘏等人到釣魚臺國賓館向周總理匯報這一問題。
那天清晨,我們到達時,工作人員已經(jīng)迎候在那里,并抱歉地說,周總理昨晚工作了一夜,剛剛睡下,請大家稍等一會。話音未落,周總理就來了,還穿著睡衣。他問我爆炸后有關飛機安全、放射性煙云徑跡及地面沉降測量等技術(shù)問題,問煙云的高度和高空風的走向,煙云會不會飄到其他地方?我一一回答。這次匯報,大約進行了一小時。我再次感受到周總理謙遜的態(tài)度和一絲不茍的工作作風。
1965年5月14日,在距離我國第一顆原子彈試驗8個月后,第一顆空投原子彈試驗又宣布成功。5月30日,周總理在人民大會堂接見為原子彈爆炸作出突出貢獻的核武器研制與試驗部門的代表,我和核試驗技術(shù)研究所的董壽莘、孫瑞藩、忻賢杰、喬登江、陸祖蔭、呂敏、王茹芝參加了這次接見,鄧小平、陳毅、賀龍、聶榮臻、羅瑞卿等黨和國家領導人都來了。
接見后,周總理宴請大家,我很榮幸地和周總理坐在同一張桌旁,同桌的還有鄧小平、羅瑞卿、張愛萍、張?zhí)N鈺、王淦昌及執(zhí)行核試驗飛行任務的空軍飛行員。周總理先看了桌上的名字,然后,非常平易近人地坐下來與大家交談。他說自己飯量不大,要大家隨便用餐。桌上,核試驗基地負責人張?zhí)N鈺抓住這一時機,提出希望早點批下鐵路延長至基地的請求,羅瑞卿總參謀長也說了幾句,周總理說要在下個五年計劃中加點任務。周總理先離開,走出去時,見到被稱為“戈壁灘上花木蘭”的力學測試主持人王茹芝,并向她握手道賀。
這次接見的氣氛很融洽,我們一點也不感到拘束。席間,我們還議論了工作規(guī)劃,王淦昌和彭桓武說,這次成功了,下次還有氫彈。
安全問題大于天
在核試驗中,安全問題大于天。周總理每次都把這個重大責任交給我。為了周總理的重托,我對安全問題把得很嚴。我脾氣急,常常訓斥人,有人管我叫“學閥”。周總理很信任我,有一次氫彈試驗,涉及兩架飛機,一架投彈,一架投測量器,前后飛。周總理當場詢問空軍代表:“飛機是否安全?”楊懷德副司令員說,此事基地開甲等同志已經(jīng)論證過,認為方案是安全的。周總理以詢問的目光向我示意,我點了下頭,說:“我們認為是安全的。”周總理才滿意地點點頭,表示放下心了。這種強烈的信任感,一輩子留在我的腦海中。
也有我們考慮不周到的時候,周總理都會給我們及時指出,比如,緊急處理、帶彈返航等。事實證明,有的情況后來真的發(fā)生過,但周總理的提醒使我們有了預防,因而臨陣不亂。周總理對場區(qū)核試驗,曾經(jīng)作出十六字的指示:“嚴肅認真,周到細致,穩(wěn)妥可靠,萬無一失。”正是在周總理的諄諄教誨和嚴肅認真精神的鼓舞下,我們安全、順利地完成了每一次任務。
有一次,一個專家問我:“你怎么愿意長期在戈壁灘工作,是不是因為黨員必須服從?”我覺得,可以以周總理的光輝形象對自己的教育和鞭策來解釋他提出的問題。

由于長期過度勞累,周總理病倒了。他在1975年初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上還講了話,可是1976年初,當我們正在場區(qū)忙著準備另一次試驗時,傳來了周總理不幸去世的消息。大家都沉浸在無比的悲痛之中,眼淚直往下淌,我們舍不得敬愛的周總理,人民需要他,革命事業(yè)需要他。
40多年了,我一直懷念他。今年是周總理誕辰120周年,我把自己在核試驗期間看到的周總理的光輝形象口述成這些文字,就是想讓更多的人了解,我國核試驗的成功和發(fā)展一直受到周總理的親切關懷和重視,凝聚著他的一片心血;想讓更多的人看到,周總理的精神,是怎樣教育了我們這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