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中國革命辯護
——讀曹征路的《重訪革命史》
劉繼明
【原編者按:在“去革命化”的語境中,二十世紀的中國革命變成了一個不可理喻的怪物,甚至成為了“非理性”“反現(xiàn)代性”的代名詞。因此,面對被流行觀念“格式化”的新一代受眾與亟待清理的歷史地基,對革命歷史的正視與正名,就不僅需要足夠的思想洞見,更需要具備一種被精英集團和流行知識大眾攻擊誹謗的擔當勇氣。曹征路先生的《重訪革命史》,就是這樣一部既充滿思想洞見,又具有擔當勇氣的著作。本文認為,《重訪革命史》在對革命中國的現(xiàn)代性正名、毛澤東形象的辯護以及歷史細節(jié)的挖掘再造這三個方面有突出的貢獻,作為“質(zhì)證者”的曹征路,為我們重新理解二十世紀中國提供了重要思考。】
01
二十世紀既是一個動蕩的世紀,更是一個革命的世紀。在之前的十八或十九世紀,也發(fā)生過動蕩和革命,但就激烈和徹底程度而言,都無法跟二十世紀相提并論。無論是法國大革命還是英國革命,他們雖然推翻了封建的皇權(quán)和貴族統(tǒng)治,開啟了現(xiàn)代資產(chǎn)階級民主政治和工業(yè)革命的新紀元,但本質(zhì)上并沒有擺脫幾千年來少數(shù)人壓迫多數(shù)人的歷史循環(huán)(包括20世紀初葉的中國辛亥革命),只有當俄國的十月革命“一聲炮響”,宣告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誕生,并在不久以后,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取得成功,建立新中國,才徹底改變了“少數(shù)人壓迫多數(shù)人”的歷史循環(huán),使長期被壓迫被剝削的勞苦大眾首次以統(tǒng)一的政治符號——“無產(chǎn)階級革命”走到了世界政治舞臺的中心。正是因為有了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二十世紀才堪稱為人類歷史比以往任何一個世紀更加偉大的世紀,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革命的世紀”。
對于二十世紀革命的意義,著名學者汪暉曾經(jīng)指出,
【“20世紀是一個對19世紀的反動、沖擊、改造、尋找出路,尋找突破19世紀的出路,是帝國主義、殖民主義和各種各樣形成網(wǎng)絡的理論、實踐的努力。今天我們雖然不用這些詞了,但還是在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的構(gòu)造下,基本的不平等的構(gòu)造下,20世紀的夢想就是要打破殖民主義、帝國主義壟斷,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平等;打破過去的、舊的統(tǒng)治,也打破新的統(tǒng)治,創(chuàng)造一個沒有國家的國家,創(chuàng)造一個真正的所謂沒有階級的社會。”】 (《汪暉訪談錄——中國現(xiàn)代性的歷史反思》)
革命導師列寧則分析得更為透徹:
【“如果以20世紀的革命為例,那么無論葡萄牙革命或土耳其革命,當然都應該算是資產(chǎn)階級革命。但是無論前者或后者,都不是‘人民’革命,因為人民群眾,人民的大多數(shù),在這兩次革命中都沒有很積極地、獨立地起來斗爭,都沒有明顯地提出自己的經(jīng)濟要求和政治要求。反之,1905—1907年的俄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雖然沒有取得象葡萄牙革命和土耳其革命某些時候得到的那些‘輝煌’成績,但無疑是一次‘真正的人民’革命,因為人民群眾,人民的大多數(shù),慘遭壓迫和剝削的社會最‘底層’,曾經(jīng)獨立奮起,給整個革命進程打上了自己的烙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自己嘗試著按照自己的方式建立新的社會。” (《國家與革命》)】
列寧的這段話不是“預言”,而是在二十世紀的蘇東、中國以及許多社會主義國家,成為了活生生的現(xiàn)實,曾經(jīng)是億萬人民投身其中、席卷全球的一場轟轟烈烈、波瀾壯闊的社會實踐。之所以說“曾經(jīng)”,是因為這一活生生的現(xiàn)實,在二十世紀末期突然被中斷了。從那以后,“革命”的世紀開始向“后革命”的世紀轉(zhuǎn)型。這種“轉(zhuǎn)型”,最初是以“改革”的名義,比如戈爾巴喬夫的“新思維”,李澤厚的“告別革命”等等,到后來,則成為了對革命的否定、控訴、抹黑,乃至清算和報復。“革命之后的歲月回到了革命之前。”凡是讀過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白俄作家S.A.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紀實文學作品《二手時間》的人,大概都不會忘記那些打著民主旗號對共產(chǎn)黨員進行瘋狂報復的血腥場面,當然,也不會忘記俄羅斯人在經(jīng)歷戈爾巴喬夫時代和葉利欽時代之后的沉痛反思:
【“一切都在改革中結(jié)束了,資本主義猛烈襲來……也不知道從哪兒鉆出來一幫完全另類的人,一幫年輕家伙,穿著深紅色夾克,戴著金戒指,還有新的游戲規(guī)則:有錢,你就是個人;沒有錢,你就啥都不是。……如果這就是所謂的自由,那我不需要這種自由。呸,他們把人民踩在了腳下,我們成了奴隸,奴隸!正如列寧所說,在共產(chǎn)主義下,廚師是國家的管理者,還有工人,擠奶女工、紡織工人??涩F(xiàn)在呢?坐在議會中的都是土匪強盜,揣著美元的億萬富豪。他們應該坐在監(jiān)獄里,而不是在議會上。他們用改革欺騙了我們!” (《二手時間》第6、第9頁,中信出版集團)】
與通過“改革”使蘇維埃俄國一夜之間重新回到沙皇俄國不同,同樣致力于“改革開放”的中國沒有重蹈前蘇聯(lián)的覆轍,而是在“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的發(fā)展理念指導下,賡續(xù)了共和國的法統(tǒng)即治理框架和憲制基礎,從而避免了中共這艘巨輪在由革命黨向執(zhí)政黨的角色轉(zhuǎn)換中至于傾覆。

接照官方的權(quán)威論述,中共九十多年和新中國六十多年的發(fā)展歷程,被分為“三個三十年”和“前后兩個三十年”。它們作為“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人民進行革命、建設和改革的進程”,整合進了“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顯而易見,新一代領導者意識到了其中隱藏的危機,開始不遺余力地彌合“三個三十年”以及“兩個三十年”之間存在的巨大縫隙。但中國的精英敘事已經(jīng)成功實現(xiàn)了“去革命化”和“反革命化”,在這樣的敘述中,二十世紀的中國革命不僅變成了一個面目可疑、可憎,不可理喻的怪物,甚至快成了“非理性”“反現(xiàn)代性”的代名詞,早已被放逐于主流話語之外。因此,面對被流行觀念“格式化”的新一代受眾,清洗被涂抹得面目全非的二十世紀中國革命的歷史地基,盡可能恢復她端正莊嚴的樣貌,就不僅需要足夠的思想洞見,更需要具備一種被精英集團和流行知識大眾攻擊誹謗的擔當勇氣。
曹征路先生的《重訪革命史》,就是這樣一部既充滿思想洞見,又具有擔當勇氣的著作。

02
曹征路是將“理解現(xiàn)代性”作為這部著作的切入口,開始他對滿目瘡痍的中國革命歷史地基的清洗工作的。
何謂現(xiàn)代性?按照百度的釋義,
【“‘現(xiàn)代性’是指啟蒙時代以來的‘新的’世界體系生成的時代。一種持續(xù)進步的、合目的性的、不可逆轉(zhuǎn)的發(fā)展的時間觀念?,F(xiàn)代性推進了民族國家的歷史實踐,并且形成了民族國家的政治觀念與法的觀念,建立了高效率的社會組織機制,創(chuàng)建了一整套以自由民主平等政治為核心的價值理念。”】
按照這種解釋,中國的主流精英認為,
【“只有西方的現(xiàn)代化道路,才是唯一正確的現(xiàn)代性。而對于西方的現(xiàn)代性,他們又過于膚淺地將其理解為‘私有制+自由市場+選舉式民主’等一整套可以被稱為‘普適價值’的東西”,從這套邏輯出發(fā),他們把二十世紀的中國革命,稱為“傳統(tǒng)性的現(xiàn)代變種”和“扭曲的現(xiàn)代性”,“用‘殘酷’、‘沒有人性’、‘空想’、‘瘋狂’等來詆毀謾罵”。(郭松民:《毛澤東的深邃理性——讀曹征路教授的《重訪革命史》)】
三十多年來,主流精英們持之以恒、苦心孤詣所做的一切,就是以這種“現(xiàn)代性”邏輯,對二十世紀中國的歷史進行改寫。經(jīng)過他們的改寫,二十世紀中國的歷史從晚清一步跨入“改革開放”,匯入了西方現(xiàn)代性的“主流文明秩序”。被他們刻意省略的,不只是中共革命,就連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以及五四運動,也因其隱含的“激進主義”成分,被當成了“延誤”中國沒有在晚清一步踏入“憲政”的兩只替罪羊。于是,我們在各種主流敘述和許多全國和國際性的大型晚會中(例如張藝謀導演的2008北京奧運會開幕式晚會),中國五千年的文明史綿延到二十世紀,卻被一只無形的手開了“天窗”——那場深刻改變和影響了廣大勞動階級命運、中國的命運以及二十世紀地緣政治格局的革命,仿佛壓根兒就不曾存在過,就像一個人天天把自己的祖宗掛在嘴邊,天天焚香磕頭,卻對自己的祖父和父親刻意淡忘、只字不提一樣,這樣的敘述和表演不僅虛假,而且給人一種荒誕之感。
正是痛感于此,曹征路為中國革命進行了莊嚴的辯護。鑒于“現(xiàn)代性”一詞長期被主流知識精英們壟斷,并用來污蔑中國革命的事實,他認為最緊要的是為現(xiàn)代性“正名”:
【起初我的想法不過是想通過革命史中的閃光點來證明,即使用西方學術框架來衡量,中國革命也具有合理性正當性。可是隨著史料的梳理,和聯(lián)系當時相關著作比較閱讀時,我發(fā)現(xiàn)其實現(xiàn)代性概念本身也具有多重涵義。它不但定義了時間空間,而且具有延伸發(fā)展的屬性,因此現(xiàn)代性本身也是學習的實踐的可塑的。
特別是對毛澤東思想的形成、發(fā)展、豐富和升華的脈絡仔細體會,還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性具有人民性的屬性,它始終是人民最質(zhì)樸最前沿的歷史要求,因而也最能反映歷史的動向和規(guī)律。
在整個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過程中,共產(chǎn)黨能夠把一盤散沙般的人民群眾團結(jié)起來,自覺自愿地參與到共產(chǎn)黨的奮斗目標中來,凝聚成創(chuàng)造歷史的巨大能量,與毛澤東思想的現(xiàn)代性密不可分。
——《人民性才是最重要的現(xiàn)代性——重訪革命史之后記》】
曹征路對“現(xiàn)代性”的這番定義,切中了中國革命的實質(zhì),也契合了列寧關于“人民”在革命中主體地位的論述。這是一種與“普世派”截然不同的現(xiàn)代性定義,它既來自革命導師的啟迪,也來自中國革命長期實踐的經(jīng)驗和教訓。
在《中國革命具有充分的現(xiàn)代性價值》一文中,曹征路做了進一步的闡發(fā):
【“在資本主義話語體系中的現(xiàn)代性,核心理念就是‘工具理性’,它的邏輯起點和制度設計,都是把人作為工具來對待的。導致整個世界的理性化和工具化,特別是人的工具化進程。在宏觀層面,是以官僚制度為載體的權(quán)力監(jiān)控體系,在這個體系中間私有制和金錢運作是主要的媒介物。在微觀層面更是這樣,直接把人作為權(quán)力和金錢驅(qū)使的工具來看待,它的管理才會有績效。這些理念恰恰與兩千年來中國的儒家統(tǒng)治術不謀而合,是標準的古代性。‘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唯上智與下愚不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一套就是‘工具理性’。英國議會曾經(jīng)把中國古代的文官制度奉為典范,道理也在于此。國民黨走的也是這樣一條精英統(tǒng)治路線,所以它的敗亡無可避免。而革命要革掉的,恰恰正是這些以人為工具的各種微觀的管理規(guī)則和宏觀的政治法律文化。馬克思之所以認為‘等量勞動交換’是一種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哥達綱領批判》),并不是反對等量交換的市場規(guī)則,首先是不接受人作為按照勞動量來衡量的工具,人是能動的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個體,勞動是人的勞動而非工具的勞動。所以,可以把中國革命的進程看作人的覺醒過程,具有充分的現(xiàn)代性價值。”】
所謂的西方現(xiàn)代性,究其本質(zhì)就是“把人作為工具來對待的”,淪為了馬克思所說的“物化”的工具。正如盧卡奇指出的那樣
【“在資本主義社會內(nèi),隨著勞動分工和商品交換的發(fā)展,人們的職業(yè)愈專門化,他們的生活也被局限在一個越來越小的圈子中,其結(jié)果是使人們的目光流連于周圍發(fā)生的局部的事情上,失去了對整個社會的理解力和判斷力。其次,它使現(xiàn)實(活生生的歷史過程)物化、將硬化和機械化了。在資本主義社會里,人們對物(商品)的追求使他們的目光變得愈來愈近視,他們面對的現(xiàn)實似乎不是歷史運動的過程,而是物和一個個孤立的事實的堆積。”(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
曹征路認為,“革命要革掉的,恰恰正是這些以人為工具的各種微觀的管理規(guī)則和宏觀的政治法律文化”,因此,“把中國革命的進程看做人的覺醒過程,具有充分的現(xiàn)代性價值”。他以湖南農(nóng)民運動和三灣改編為例,一針見血地指出
【“湖南農(nóng)民運動讓毛澤東看到舊世界不受民眾擁護,民眾中間蘊藏著巨大的顛覆能量,可以轉(zhuǎn)化為改造舊世界的基本動力。三灣改編則讓毛澤東找到了如何依靠民眾的自覺和認同,來提升組織化程度和管理績效水平。因此可以說湖南農(nóng)民運動和三灣改編,是中國革命走入底層依靠底層的轉(zhuǎn)折性認識。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地眼睛向下,身段放低,與傳統(tǒng)的精英管理模式?jīng)Q裂,真心實意地從工農(nóng)大眾中吸取力量,提升底層群眾的自愿自覺意識,這就是革命的階級路線。”】
基于這種分析,曹征路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
【中國革命不僅是高度理性的,同時也是人民的歷史主動性和主體性得到得到極大動員和實現(xiàn)的過程——人民是中國革命的主體,也是革命的主要受益者,中國革命的勝利為中國的現(xiàn)代化開辟了廣闊的道路。相對于中國革命,西方的現(xiàn)代化道路已經(jīng)顯得落后、陳舊了,對中國革命的非理性否定,才是一種“扭曲的傳統(tǒng)性”。】
長期以來,主流學界及其知識精英不僅壟斷了對現(xiàn)代性一詞的解釋權(quán),也壟斷了對中國革命的解釋權(quán)。因此,曹征路的這段話不僅具有正本清源的意義,而且不啻是對肆意涂改歪曲和污蔑中國革命普世精英們的一擊響亮耳光。

除了通過壟斷對現(xiàn)代性一詞的解釋來閹割和涂改中國革命史敘述,普世精英們不遺余力地毀謗中國革命的另一套手段和策略,就是對革命領袖不擇手段地進行貶損、污蔑和妖魔化。擒賊先擒王,要想毀掉革命的名聲,必先毀掉其領袖的名聲。列寧曾指出:
【“馬克思的學說在今天的遭遇,正如歷史上被壓迫階級在解放斗爭中的革命思想家和領袖的學說常有的遭遇一樣。當偉大的革命家在世時,壓迫階級總是不斷迫害他們,以最惡毒的敵意、最瘋狂的仇恨、最放肆的造謠和誹謗對待他們的學說。在他們逝世以后,便試圖把他們變?yōu)闊o害的神像,可以說是把他們偶像化,賦予他們的名字某種榮譽,以便‘安慰’和愚弄被壓迫階級,同時卻閹割革命學說的內(nèi)容,磨去它的革命鋒芒,把它庸俗化。現(xiàn)在資產(chǎn)階級和工人運動中的機會主義者在對馬克思主義作這種‘加工’的事情上正一致起來。他們忘記、抹殺和歪曲這個學說的革命方面,革命靈魂。他們把資產(chǎn)階級可以接受或者覺得資產(chǎn)階級可以接受的東西放在第一位來加以頌揚?,F(xiàn)在,一切社會沙文主義者都成了‘馬克思主義者’,這可不是說著玩的!那些德國的資產(chǎn)階級學者,昨天還是剿滅馬克思主義的專家,現(xiàn)在卻愈來愈頻繁地談論起‘德意志民族的’馬克思來了,似乎馬克思培育出了為進行掠奪戰(zhàn)爭而組織得非常出色的工人聯(lián)合會!”(《國家與革命》)】
列寧大概未曾料到,在他去世后,也遭受了幾乎跟馬克思同樣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命運。毛澤東也是如此。三十多年來,作為二十世紀中國革命化身和中國共產(chǎn)黨領袖的毛澤東所受到的毀謗和侮辱,恐怕遠遠超過了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中所有領袖人物受到的毀謗的總和。當然,中國的“歷史虛無主義者”以及普世精英們使用的,也不外乎其先輩當年對馬克思、列寧曾經(jīng)使用過的那套伎倆,他們一邊通過各種無恥下流的謠言謊言對毛澤東進行誹謗和攻擊,一邊又試圖把他“變?yōu)闊o害的神像,可以說是把他們偶像化,賦予他們的名字某種榮譽,以便‘安慰’和愚弄被壓迫階級,同時卻閹割革命學說的內(nèi)容,磨去它的革命鋒芒,把它庸俗化”。后一種伎倆更具有欺騙性、蠱惑性,對中國革命的“殺傷力”也就更大。
毛澤東和中國共產(chǎn)黨、中華人民共和國以及中國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歷史證明,是毛澤東締造和重塑了中共,而不是相反。因而,要為中國革命辯護,同時也必須為毛澤東辯護。這是一切肯定、擁護中國革命者和左翼知識分子無法回避的課題;無論出于良知,還是責任,都不能回避。
曹征路在《重訪革命史》中用大量篇幅回應了這一歷史性的課題。
在《重訪革命史》中,直接以“毛澤東”入題的文章就有如《毛主席改變中國軍隊的現(xiàn)代性方案——三灣改編》、《1928年的毛澤東》、《毛澤東的現(xiàn)代性代表了歷史進步最本質(zhì)最前瞻的要求》、《共產(chǎn)黨集體選擇了毛澤東》、《革命為了誰》——毛澤東的現(xiàn)代性回答》、《沒有誰比毛澤東更懂經(jīng)濟工作》、《“只要有毛澤東,我們總會有希望”》、《為什么是毛澤東領導了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毛潤之是最痛恨官家文化的”》、《毛澤東、蔣介石對《甲申三百年祭》的不同態(tài)度》等不下十篇,比直接討論“現(xiàn)代性”的篇章還多,可見他對這一“課題”的重視。

對二十世紀的中國而言,毛澤東既是革命的化身,也是人民的化身。如果說蘇共否定了斯大林,因為列寧的存在,并不影響蘇共的“合法性”,但作為中國的馬克思、列寧和斯大林的毛澤東如果被否定,中共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合法性則蕩然無存了。那些試圖將中共與毛澤東實行切割的人,不是愚蠢之極,就是別有用心。而這些人恐怕沒有意識到,他們即使達到了這個目的,斷送和毀掉的也只是中共,而毛澤東卻非但不會被“毀掉”,反而會像日月經(jīng)天、江河行地那樣永存于世。因為毛及毛思想自從他作為一種政治思想和哲學誕生之日起,就始終植根于中國的大地和億萬勞動人民之中。毛澤東在世時,將他創(chuàng)建的國家和軍隊乃至每一個行業(yè)和部門都賦予了人民的名義,毛逝世后,這些有形和無形的影響也許會被“祛鬽”和“無害化”處理,但“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只要毛澤東終其一生反抗的那種少數(shù)人剝削和壓迫多數(shù)人的現(xiàn)象死灰復燃,繼續(xù)存在,人民就不可能忘記他,將會高舉著他的旗幟,“將革命進行到底”!因此,人民不死,則毛澤東不死;毛澤東永恒,則革命永恒。
這個道理,精英們是不懂的。他們多年來挖空心思圍繞毛澤東編造的無數(shù)謊言,如同一只紙糊的燈籠,既經(jīng)不住時間風雨的沖刷,也經(jīng)不住歷史和人心的“質(zhì)證”。

曹征路就是這樣一位“質(zhì)證者”。
這位質(zhì)證者把筆觸和目光投向1924、1927、1928、1935、1945投向了秋收起義、三灣改編、富田事變、古田會議、延安整風、國共和談等一個個與中國革命生死攸關的歷史節(jié)點,投向中共艱難多舛的幼年時期,通過大量具有說服力的歷史細節(jié)告訴人們,毛澤東是怎樣一次又一次地將走途無路的中共和紅軍從困境和危難中解救出來的,并用他的思想,將一支以農(nóng)民為主體、充滿流寇習氣的弱小隊伍,打造成具有先進的無產(chǎn)階級覺悟和共產(chǎn)主義信念的人民軍隊,直到打出一個新中國,這其中的過程真可謂千回百轉(zhuǎn)、備嘗艱辛。
歷史已經(jīng)證明,毛澤東是在遭受黨內(nèi)無數(shù)教條主義者、投機主義者的殘酷迫害和打擊下成長起來的革命領袖,毛與自己的“同志”如博古、王明、張國燾等進行思想斗爭、政治斗爭付出的心血,有時候甚至超過了與外部敵人作戰(zhàn)付出的心血。毛之所以能夠最后勝出,并非他具有什么超群的黨內(nèi)斗爭經(jīng)驗,更不是高華之類的“陰謀史學派”編造的所謂“黨爭”“權(quán)斗”,而是因為從一開始,毛就把自己的政治生命扎根在廣大無產(chǎn)階級和勞動人民之中。正如曹征路所說
【“在共產(chǎn)黨的眾多領袖人物中,胸懷遠大、思想先進、抱負宏偉、具有獻身精神的優(yōu)秀分子比比皆是,毛澤東之所以脫穎而出,絕非偶然。在他身上,凝聚了幾千年中國農(nóng)民被壓迫被愚弄的痛苦和反抗智慧,一旦與馬列主義相結(jié)合,便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現(xiàn)代性,代表了歷史進步最本質(zhì)最前瞻的要求。”(《毛澤東的現(xiàn)代性代表了歷史進步最本質(zhì)最前瞻的要求》)】
在《毛澤東與蔣介石,誰站在時代前列不是一目了然了嗎》這篇文章中,曹征路記載了一段歷史史實——
【1937年10月艾思奇到延安親眼目睹了人們談論哲學的盛況,十分驚奇。他從毛澤東論證表達問題的方式和用語上,看到了中華民族所特有的哲學理論思維方式和風格,這種觀點鮮明、言簡意賅、信息豐富,寫法上深入淺出、通俗易懂,又善于運用中國的民間俚語、風俗、典故以及中國人日常生活的經(jīng)驗,生動地形象地闡明馬克思主義認識論和辯證法的深刻哲思,看到了鮮明特色的中國風格和中國氣派。
1943年艾思奇撰文說:“鐵的事實已經(jīng)證明,只有毛澤東同志根據(jù)中國的實際情況發(fā)展了和具體化了的辯證法唯物論,才是能夠把中國之命運引到光明前途去的科學的哲學,才是人民的革命哲學。”】
相對于官方的概括,“人民的革命哲學”,才是艾思奇對我們今天熟知的“毛澤東思想”最精準的把握。

艾思奇
著名法學家馮象曾經(jīng)說,工人的罷工權(quán)雖然早已在法律上被取消,但工人罷工的權(quán)利并不取決于法律,而是由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歌賦予的。與此相同,只要毛澤東像仍然高懸在天安門廣場上,一切反抗社會不公平、不正義的行動就是天然正當?shù)?,無須法律認可,無須各種精英同意,因為這是毛澤東與人民的約定,也是1949年革命的精神,是新中國之所以為新中國的理由——這是新中國最高的憲法原則。
如果要問什么是新中國的“道統(tǒng)”,毛澤東與人民的這一約定,就是最大的“道統(tǒng)”,也是中共和中國革命真正的“初心”。
十多年前,我在武漢接受一位德國漢學家采訪時,曾經(jīng)這樣回答他關于“毛”的提問:“對一部分精英而言,毛澤東永遠是一個揮之不去的噩夢,而對廣大中下層民眾來說,毛則是一個偉大的解放者。”在《重訪革命史》中,曹征路有更加深入精彩的闡釋:
【“人民,在毛澤東的心目中不僅僅是一個詞匯一個概念,而是一種觀念一種理想,是他看世界想問題的立足點??v觀毛澤東的全部革命生涯,人民觀念是貫穿始終的,無論是重大歷史關頭,還是點點滴滴的日常生活,構(gòu)成了他一貫的世界觀方法論。在毛澤東思想的體系中,人民觀念具有核心地位,是他改造中國造福人類的動力源,也是他個人生活里最動人最富魅力的喜怒哀樂。在毛澤東的精神世界里,人民已經(jīng)升華了,成為他魂牽夢繞的勞動花園。”又如:“人民,在毛澤東的心目中,也有一個提出和演進深化的歷史過程,由‘國民’、‘民眾’、‘群眾’、到‘人民’,成為一個有特定政治和階級內(nèi)涵的觀念。”所以,“在毛澤東的心目中,是把中國革命的進程看作人的覺醒過程和政治民主化的過程,具有充分的現(xiàn)代性價值。”】
這些敘說與告白,既具有清晰的辯證邏輯,又充滿了豐沛的哲思與詩情,也是這部著作中最令人怦然心動的華彩段落。
03
《重訪革命史》不是一部通常意義上的“學術著作”,曹征路也不是一個通常意義上的“學者”(盡管他擁有教授職稱)。作為一名作家,他當然不屑于同早已變得臭哄哄的所謂學術界扯上任何關系——多年來,那些主流知識精英們給中國革命潑灑的無數(shù)罪名和污水,哪一條不是以學術的名義呢?在“學術”和“學者”被體制內(nèi)外各種政經(jīng)利益贖買、裹挾,整個知識群體深陷于犬儒主義難以自拔的世代,這反而為他的言說贏得了真正的自由——揭示歷史真相、守護真理和良知的自由。因此,曹征路才得以在這部著作擺脫“學術體制”乃至文體的羈絆,以一種??率降?ldquo;知識考古學”和地質(zhì)勘探工作者的堅韌和耐心、細致,一次一次返回到二十世紀中國革命撲朔迷離的現(xiàn)場,通過對一塊塊被遮蔽、隱匿的歷史的碎磚片瓦、備受爭議和曲解的懸案公案重新翻檢和矯正,將革命進程中的污泥濁水和崇高壯美一并呈現(xiàn)出來,讓一個個當代謊言在理性和理想的陽光照射下不攻自破。比如對高華《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關于延安整風的蓄意歪讀的駁斥和揭露,對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全過程中對文藝工作者將小資產(chǎn)階級的立場轉(zhuǎn)變?yōu)楣まr(nóng)和人民立場的良苦用心和真摯期待,都在在體現(xiàn)出曹征路深刻而敏銳的洞察力和歷史真知。更重要的是,它不只是通過抽象的思辨和理論推演來實現(xiàn)這一目標的,而是通過對許許多多被掩埋在歷史塵埃中的細節(jié)的擦拭、撫摸和凝視,從情感和理性上給人以觸動、啟迪。比如,他在《因為,人民萬歲》一文中這樣描寫毛澤東:
【“生活上,他喜歡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反感裝腔作勢,居高臨下。他愛吃辣椒、紅燒肉,愛穿便裝、粗布鞋,衣褲破了補了再穿,被子破了補了再用,茶喝完了吃掉茶葉渣子,走路累了撿一根樹枝權(quán)當拐杖。工作上,他反對官僚文化,反對講排場、搞形式,更反感戒備森嚴、隔絕群眾。看到戲臺上的苦難他會動情,嘗一口農(nóng)民無法下咽的窩窩頭他會難過,聽到有人餓死的事情他會落淚。他尊重周圍普通人的生活習俗,體會他們的冷暖溫飽。他的每一次握手、每一次交談、每一個玩笑,甚至每一個喜怒哀樂的表情,都在傳遞著這種情感。這種從內(nèi)心里散發(fā)出來的平民氣息,曾經(jīng)被許多人解讀為‘老土’,其實這正是他擺脫了傳統(tǒng)知識分子自以為高人一等的惡習,把自己徹底改造成馬克思主義者的真實寫照。”】
而在《毛澤東與蔣介石,誰站在時代前列不是一目了然嗎》中,他捕捉到了這樣一個細節(jié):
【“蔣介石重形式,喜歡擺譜,蹬馬靴披大氅,端著肩憋著氣,時而威嚴時而親和,舉手投足都透著領袖派頭。毛澤東重內(nèi)容,相比之下就土得多,老棉襖肥棉褲,膝蓋上還打著補丁,喜歡無拘無束,唯一與現(xiàn)代人物匹配的物件就是胸前還插著一支鋼筆。這兩種形象代表著1937年的南京與延安兩地的不同審美趣味,一邊是精英的一邊是平民的。”】
類似的生動鮮活的細節(jié),在《重訪革命史》中俯拾即是。這是令許多讀者所熟悉的作家曹征路的風格。在當代中國的文學語境中,曹征路無疑是一個“異數(shù)”,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是可以忽略的,恰恰相反,正因為他無法忽略,才顯得極其重要。正如自愿將自己“放逐”于體制外的張承志那樣。當代中國的主流文學及其體制也許能夠通過其掌控的媒體、評獎等一系列話語生產(chǎn)線和利益分配部落裝作“忽略”他們,但愈是這樣做,愈是以另一種形式凸顯了他們的存在和價值。因為,無論是政治還是文學,面臨的絕不僅僅是掌握各種話語和現(xiàn)實權(quán)力者的垂青或收編,還將接受時間和歷史的裁決。
多年前,我在撰寫《走近陳映真》一文時,曾引用過陳映真先生評論曹征路小說《那兒》的一段話:
【《那兒》后的激動中,也有“這樣得作品終究出現(xiàn)了”的感覺,覺得事有必至,理所當然。一九九○年代初,中國的改革深刻地改變了四九年以后推動的生產(chǎn)方式,自然也改變了社會的下層建筑,而社會上層建筑也不可避免地發(fā)生相應的巨大變化。隔著遙遠的海峽,我雖然關心這些變化,卻無力掌握具體的資料,僅僅朦朧地知道有影響深遠的新自由主義和“新左派”的爭論,“告別革命”論和承認革命的合理性的爭論;反對重返五、六○年代極“左”文學和對于中國左翼文學和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進行再認識,重新評論文學與社會、與政治的關連的爭論。《那兒》的出現(xiàn)和相關的討論,在少數(shù)的文脈中,《那兒》激動人心地、藝術地表現(xiàn)了當下中國生活中最搶眼的矛盾,促使人們沈思問題的解答。究其原因,曹征路恐怕是最后一代懷抱過模糊的理想主義下廠下鄉(xiāng)勞動過的一代。這一代人要打倒資本主義,卻在資本主義太少而不是太多的社會中從來未真正見識過資本的貪婪和殘酷。而九○年代初以后的巨大社會變化,既催促一批作家隨商品化、市場化的大潮寫作,也促使像曹征路這樣的作家開始反思資本邏輯……】

陳映真
同曹征路、張承志等人一樣,陳映真也屬于“左翼知識分子”行列,右翼精英及其擁囤們則干脆誣為“極左”或“文革余孽”,多年來對他們進行了各種各樣的謾罵和“圍剿”。在大陸文化語境中,“左派”幾乎已經(jīng)成為一個最容易引火燒身甚至遭來橫禍的“頭銜”。連許多被稱為“新左派”代表人物的學者和作家都避之唯恐不及。因此,在右派們幾乎一統(tǒng)天下的所謂知識界,作為一個群體的“左派”是否存在似乎也成了疑問,抑或即便存在,也只能在右派們的權(quán)勢下畏畏縮縮、仰人鼻息,對某些人而言,別說與右派們展開針鋒相對、短兵相接的“斗爭”,就連公開宣示左翼的基本立場,也成了一種稀缺的勇氣。設若自己的“同志”遭到右派圍攻面臨困境時,他們非但不會施以援手(哪怕是幾句精神上的安慰),反而會迫不及待地與之劃清界線,有的甚至落井下石,暴露出一副徹頭徹尾的“偽士”嘴臉。
這種虛與委蛇和投機式的所謂“左派”,在革命年代也曾屢見不鮮,其中自有“不得已而為之的”的利益考量,也與當下中國乃至全球左翼陣營彌漫著的嚴重失敗主義情緒有關,正如一位民間左翼人士調(diào)侃的那樣,“某些棲身體制的學院左派,之所以在一些場合愿意以‘左翼’示人,并非他們認同左翼這個詞代表的立場和理想,而是因為右派陣營已經(jīng)人滿為患,容不下他們立足了。”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愿意以此文向曹征路先生表達一份敬意,并以作為他的同道和同志為榮。
我認為,《重訪革命史》的意義遠遠超出了這部著作本身。如同曹征路的《那兒》、《問蒼?!泛汀睹裰髡n》等小說那樣,她的寫作和發(fā)表(目前還只是在網(wǎng)絡上),都是歷史征候與時代征候雙重擠壓的產(chǎn)物,毫無疑問也會遭致某些人的貶損和攻擊(有時是以漠視的方式)。她或許將作為一份由良知和勇氣混搭的“證詞”,被雪藏在時間的深處,但如同曹征路為之辯護的二十世紀中國革命,她不可能長久被遺忘,遲早有一天會被人們發(fā)掘,被追認,被褒揚。
那時候,我們或許才可以像青年馬克思那樣說——
【“如果我們選擇了最能為人類福利而勞動的職業(yè),那么,重擔就不能把我們壓倒,因為這是為大家而獻身;那時我們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憐的、有限的、自私的樂趣,我們的幸福將屬于千百萬人,我們的事業(yè)將默默地,但是永恒發(fā)揮作用地存在下去,而面對我們的骨灰,高尚的人們將灑下熱淚。”】
2018年4月21-23日,武昌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