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要作《世界春秋》
——超越西方中心論的全球史
翟玉忠

歷史學是仁愛的藝術。
歷史學不是生產(chǎn)傲慢、偏見與仇恨的溫床。
一、重建人類文明的基礎標準,人類文明的根本價值,人類文明的演化規(guī)律
千百年來,東西方史家過度重視有文字族群的歷史,忽視,甚至貶低無文字族群。盡管很少有文字的草原民族和海洋民族是世界史的主要動力之一。正是他們,在工業(yè)革命以前統(tǒng)治了文化間交流的高速路。如果沒有歐亞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青銅時代東西方之間不可能存在廣泛交流,并形成大帝國;現(xiàn)代西歐航海民族之所以能很快征服太平洋,得益于南島語族數(shù)千年積累的航海經(jīng)驗。
文明的標準不是文字和城市,南美洲的印加帝國沒有文字,卻創(chuàng)造了高效的政府;一萬多年前的哥貝克力(Göbekli Tepe)石陣建造者沒有城市,卻有復雜的文明。
文明的標準是因人情,節(jié)人欲的禮義大道——具體表現(xiàn)為對內節(jié)制欲望,對外節(jié)制資本(物資),這一生生大道是人類生存及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基礎;在此意義上,西方消解道德及一切社會規(guī)范,以自由主義為基礎的現(xiàn)代化——對內放縱欲望,對外放縱資本,并非“文明的進步”,而是文明的倒退。
受基督教《舊約》和近代進化論的影響,一種線性演化史觀在東西史學界牢固樹立起來。西方工業(yè)文明高居歷史之巔,充滿種族偏見地將其他族群斥為原始、落后、保守,其他文化在不同階段走向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這是一種“文化滅絕”!他們忘記了,因革損益才是宇宙人生演化的基本規(guī)律,不同文化在地球具有多線發(fā)展,并存繼起的特點——許多古老文化因子會長期存在,而新文化現(xiàn)象不斷涌現(xiàn)。越來越多證據(jù)表明,狩獵采集族群的生活并不比現(xiàn)代人更壞,充滿靈性的世界觀也不比現(xiàn)代科學世界觀落后——相對于近代科學提供的物質宇宙觀,萬物有靈對薩滿醫(yī)學及其社會實踐更具解釋力。
在世界廣大地區(qū),人類早已擺脫狩獵采集時代,進入農(nóng)業(yè)或工業(yè)時代。但狩獵采集時代的薩滿文化現(xiàn)象廣泛存在于現(xiàn)代社會,無論是伊朗、伊拉克邊境上信仰伊斯蘭教的庫爾德苦修士(Dervishes of Kurdistan),還是中國儒家傳統(tǒng)深厚的鄉(xiāng)村。
“上帝死了”,壟斷資本披上學術和慈善外衣取代了上帝。當代西方世界遵從個人自由主義的世界觀,泛濫的自由意志、自由民主、自由市場……野蠻地摧毀了包括西方文明在內的人類文明基石。這種世界觀認為,只有個人自由主義能夠創(chuàng)造足夠的自由空間,讓個人從道德規(guī)范、社會習俗和貧困專制的枷鎖中解放出來。事實證明,自由主義是一種病毒。今天,欲望取代了愛情,冷漠競爭取代了社會互助,資本專制取代了政治專制。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西方學者更是認識到其反文明(anticulture)的本質。(Patrick J. Deneen:Why Liberalism Failed,Yale University Pres,2018)“道始于情”,剝離了公私道德情感,社會行為不再優(yōu)先考慮對錯,而是優(yōu)先考慮利害——自由主義將人類帶入消費主義、物欲主義的水泥叢林。
不能將西方發(fā)達的物質文明及其意識形態(tài)作為歷史發(fā)展的目的,應將人的智慧覺醒和幸福安樂作為文明社會的根本價值。也必須走出西方自由主義世界觀,歷史學才能真正擺脫西方中心論。這就是為什么,過去幾十年來,諸多學人反對西方中心論,仍原地打轉,走不出西方中心論陰影的原因。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歷史學教授菲利普·D·柯?。≒hilip D. Curtin )20世紀80年代就指出:“我嘗試從‘非歐洲中心論’的角度來研究人類歷史但也遇到了一個重要的難題。任何一位社會學家都困在了自己所處文化與時代所編織的網(wǎng)絡中。即使他們試圖把研究建立在本族中心論的基礎上但歷史不得不使用我們這個時代西方文化共同的社會科學概念解釋并用西語進行闡述。”(菲利普·D·柯?。骸妒澜鐨v史上的跨文化貿易》前言,鮑晨譯,山東畫報出版社,2009年。)
為人類立法,為文明正名。
我們必須重建人類文明的基礎標準,人類文明的根本價值,人類文明的演化規(guī)律。
二、西方現(xiàn)代史學太關注“客觀”史實,忽略了史義
“因人情、節(jié)人欲”的禮義大道是人類文明更為普世的標準——它不僅讓我們超越西方中心論,也使我們不落入東方中心論!
因此,我們試圖用中國《春秋》史觀去看世界,將以自由主義現(xiàn)代性為基礎的世界史,轉化為以禮義,超越血緣裙帶、天下為公的王道為基礎的世界史。讓歷史從壟斷資本掠奪的野蠻工具,轉化為全球化時代不同族群和合共存的基石。
同世界上其他古老民族一樣,中國的早期歷史也以押韻的詩歌形式流傳,后來才發(fā)展出散文記述。戰(zhàn)國時孟子論中國史學傳統(tǒng),言及《春秋》。他指出,圣王的事跡已成絕響,《詩》就消亡了;《詩》消亡,孔子的《春秋》便應運而生。各國史書,晉國的叫《乘》,楚國的叫《梼杌》(音táo wù——筆者注),魯國的叫《春秋》。其所載之事包括齊桓公、晉文公之類,其文風是一般史書的筆法??鬃幼鳌洞呵铩穭t不同,以王道義理選擇史實,褒貶人物,要人識禮義,明王道,棄惡從善。孔子說過:“《詩》三百篇所蘊含的褒貶善惡大義,我私下在《春秋》里借用了。”《孟子·離婁下》:“孟子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

著史過程中,孔子如何彰顯禮義王道呢?司馬遷總結道,《春秋》以魯國為中心記述,尊奉周王室為正統(tǒng),以殷商為借鑒,上推三代道統(tǒng),文辭簡約意圖廣博。所以吳、楚自稱為王,在《春秋》中被貶稱為子爵;晉文公在踐土與諸侯會盟,實際是召周襄王參會,《春秋》避諱說“周天子巡狩來到河陽”。依此類推,《春秋》這樣來褒貶時事,若后起的君王能夠踐行《春秋》大義,天下那些亂臣賊子自然就害怕,不敢胡作非為了。(《史記·孔子世家》原文:“據(jù)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約其文辭而指博。故吳、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于河陽’。推此類以繩當世。貶損之義,后有王者而開之,《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
史學不是發(fā)現(xiàn)并堆積過去的事實。歷史具有深刻的教化功能,史家總是根據(jù)某一價值觀念對歷史事實取舍、拼接、褒貶。
從司馬遷、希羅多德開始,東西方史家皆重史實。但歷史女神頭戴面紗,讓人難睹其風采。
由于資訊交通等條件的限制,某些歷史事實當事人(包括史家)可能意識不到。研究大范圍、長時段的歷史,史學家能夠發(fā)現(xiàn)被人們忽略的史實。此類史實,并不一定都是隱秘的,有些是因為時空過于宏大。比如智人走出非洲以來,人類文明所具有的整體性。這種全球不同文化間的有機聯(lián)系在公元1500年以前就存在,并非發(fā)生在當今全球化時代——全球化時代只是加強了不同文化間的有機聯(lián)系。
歷史學家稟承的“價值觀念”在中國文化中稱為史義。如果說史實是史學的肉體,史義則是史學的靈魂。受自然科學影響,西方現(xiàn)代史學太關注“客觀”史實,忽略了史義。
不是說西方的世界史沒有史義,如同我們不能說某某沒有靈魂。西方世界史也有史義,只不過,他們將史義狹隘地理解為以個人自由主義為基礎的現(xiàn)代性,并將之稱為先進、文明、進步。仿佛,只有以西方現(xiàn)代性為基礎的世界史才是真正的、唯一的、客觀的世界史或全球史。
我們深陷這種史義之中,不能自拔!
三、將世界史建立于更為普世的、以禮義為基礎的王道——春秋大義之上
我們寫作《世界春秋》,就是要擺脫以自由主義為基礎的現(xiàn)代性,將世界史建立于更為普世的、以禮義為基礎的王道——春秋大義之上!
禮義,是維系社會秩序的基本原則,可以概括為“因人情,節(jié)人欲”,具體表現(xiàn)為對內節(jié)制欲望,對外節(jié)制資本。
不同文化中,禮義表現(xiàn)形態(tài)迥異。比如狩獵采集社會,禮義蘊含在當時的憲法——神話,以及與神話相關的祭祀、禁忌等社會習俗之中;在基督教、伊斯蘭教等一神教社會,禮義普遍存在于宗教教義和信仰實踐之中。
先圣制禮義的目的,是實現(xiàn)人的無限欲望與有限自然資源之間的平衡,“因人情,節(jié)人欲”的禮義之道是人類生生不息,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基石。鑒于資源稀缺與欲壑難填間的永恒張力,禮義因此具有超越時代的普世特點。 違背禮義之道,只能是社會失序,乃至滅亡。
戰(zhàn)國末年的荀子談到禮的起源,曾精辟地論述道:人生而有欲望;如果想要什么卻不能得到,就不能不去追求;如果一味追求而沒有標準限度,就會發(fā)生爭奪;一發(fā)生爭奪就會產(chǎn)生禍亂。古圣王厭惡那禍亂,所以制定禮義來確定人們的名分權責,用以調養(yǎng)人們的欲望、滿足人們的需求,使人的欲望不會由于物資稀缺得不到滿足,物資不會因為人們的欲望而枯竭,使物資和欲望兩者在互相制約中平衡發(fā)展——這就是禮的起源?!盾髯?middot;禮論》開篇說:“禮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yǎng)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乎物,物必不屈于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
禮義,其社會秩序的最高形態(tài)是整個世界體系的秩序。在中國文化中,這一體系稱為天下。
天下的原則即王道。其基本特征包括:超越血緣族群、黨派或其他特殊利益集團,吸納社會各個階層參政,代表社會整體利益的強大政治中樞。中國古典政治學元典《尚書·洪范》稱之為大中之道“皇極”,上面說:“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這里“蕩蕩”有寬闊、廣大之義。
對于禮義與王道的關系,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第七十》談到《禮書》的寫作目的:“維三代之禮,所損益各殊務,然要以近性情,通王道,故禮因人質為之節(jié)文,略協(xié)古今之變。作《禮書》第一。”意思是說,夏、商、周三代之禮,各有所增減而不同,但總體來看,都下切近人的情性,上通于王道。禮根據(jù)人的質樸本性并加以節(jié)制,大體順應了古今之變。所以作《禮書》第一。
“近人情,通王道”。司馬遷曾到禮官那里考察禮義制度,深感禮對于天下(世界)秩序的意義,他說,我曾到大行禮官那里,研究夏、商、周三代禮制的演變,才知道按照人情制定禮義,依據(jù)人性制定禮儀,由來已久。做人的道理,千條萬條,無不貫穿一條基本準則,就是誘導人們,使知仁義,并以刑罰相約束。所以,德厚之人,地位尊顯貴重;俸祿多的享受榮耀,以此來統(tǒng)一天下民眾,整齊人心。(《史記·禮書第一》原文:“余至大行禮官,觀三代損益,乃知緣人情而制禮,依人性而作儀,其所由來尚矣。人道經(jīng)緯萬端,規(guī)矩無所不貫,誘進以仁義,束縛以刑罰,故德厚者位尊,祿重者寵榮,所以總一海內而整齊萬民也。”)
晚年失意的孔子,擔心自己天下大一統(tǒng)的王道政治理想中絕,于是根據(jù)魯國的歷史作了《春秋》——春秋大義是以禮義為基礎的王道。
很少人如司馬遷那樣理解孔子及孔子作六藝之《春秋》的目的。談到孔子一生,他說:孔子時代周王室已經(jīng)衰落,諸侯恣意而行。孔子傷感禮樂崩廢,因而深入探討經(jīng)術,以重建王道,匡正亂世,使之返于正道,觀其著述,為天下制定禮儀法度。留下《六藝》綱紀傳于后世。”《史記·孔子世家》上說:“周室既衰,諸侯恣行。仲尼悼禮廢樂崩,追修經(jīng)術,以達王道,匡亂世反之于正,見其文辭,為天下制儀法,垂《六藝》之統(tǒng)紀于后世。)
司馬遷又依春秋大義作《史記》,鎖定了以后兩千多年中國史學發(fā)展的路徑。
在這樣一個各類危機頻發(fā),世界失序,全球大爭的新戰(zhàn)國時代,人類需要超越西方文明的新愿景,構建全球化、信息化、智能化時代的天下秩序。持續(xù)發(fā)展至今的中國文化,以節(jié)制資本對治資本的膨脹、以節(jié)制欲望對治欲望的膨脹,讓人類從“因人情,縱人欲”的自由主義回歸“因人情,節(jié)人欲”的禮義大道,給世人指出了一條嶄新的發(fā)展道路。
在此意義上,我們書寫《世界春秋》正當其時!
為此,筆者準備了八年。作為中間成果,出版了兩本書:《人類文明的基因:人類二元觀念與世界文化的分野(圖文版)》(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出版);《智慧簡史:從舊石器到工人智能》,(華齡出版社2020年出版)。
《世界春秋》應由世界上不同族群的學者共建,是一個開放、有機、動態(tài)的過程——我們目前的嘗試只是萬里長征第一步。
希望不同文化、國家的學者,能夠參與到《世界春秋》的寫作之中。
——世界史由人類共同創(chuàng)造,理應由人類共同完成。
(翟玉忠,北京大學中國與世界研究中心研究員,中信改革發(fā)展研究院研究員,新法家網(wǎng)站中英文版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