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次面訪葉帥
1982年初的一天，丁家琪在北京軍事科學(xué)院2號院第一次見到了葉劍英。這天晚上，葉劍英邀請《葉劍英傳》編寫組來他家里看電影，順便見一見傳記組新來的同志。上年，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主持中央書記處會議，討論決定，為除林彪外的九大元帥作傳?！度~劍英傳》由軍事科學(xué)院負責(zé)。傳記組由時任軍科院院長宋時輪和第一政委粟裕掛帥。
葉劍英坐在電影放映廳前排的沙發(fā)上，傳記組坐在后面靠過道的一排椅子上。葉帥穿著一件樸素的毛衣，背有點駝，顯得老態(tài)，面容慈祥。丁家琪沒想到，這么大的領(lǐng)導(dǎo)是這樣的。當(dāng)晚放映的電影是《西安事變》，其中有葉劍英的鏡頭。當(dāng)時他隨周恩來作為中共代表來到西安，直接參與了事變的解決。他很喜歡這部片子，看得興致盎然。放了幾本膠片后，大廳里亮了燈，醫(yī)生請他回去休息了。他問：“還有幾本？”“還有兩三本。”“還能不能看?。?rdquo;“不能看了，首長您要休息了，太累了。”他才戀戀不舍地走了。
對葉劍英的訪談一開始并不順利。對傳記組提出的采訪請求，葉劍英態(tài)度消極。他希望低調(diào)，不要宣傳自己。傳記組通過他的秘書做工作，說明這是中央的決定，需要他的配合，這不是宣傳個人，而是宣傳黨和軍隊的歷史，是為了教育下一代。半年多后，葉劍英終于勉強答應(yīng)了，但他同時引用了一句古詩以表明心跡：“學(xué)道深山空自老，留名千載不干身。”
從1982年開始，對葉帥的采訪一共進行了56次。每次采訪結(jié)束，他都會坐著輪椅親自把傳記組送到門口。
“葉帥很少疾言厲色，也很少爭什么事情。有什么事他一般都不吭聲，關(guān)鍵時刻就吭聲了，無論大事小事都是。”丁家琪說，談及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時，他總是只闡述事實，不作評價。對有的敏感問題，他會保持沉默。
1933年12月，葉劍英同楊尚昆、彭德懷、劉伯堅、張純清、李克農(nóng)、周恩來、滕代遠、袁國平在福建建寧合影（左起）
“草地電報”之爭
“草地電報”是《葉劍英傳》的焦點所在。
1935年6月中旬，紅一方面軍（中央紅軍）與紅四方面軍在四川懋功地區(qū)會師，毛澤東主張北上抗日，建立川陜甘根據(jù)地，人多槍多的紅四方面軍負責(zé)人張國燾則提出南下川、康地區(qū)。經(jīng)過不斷做工作，張國燾勉強同意北上。
8月，中央決定一、四方面軍混編為左、右兩路軍。朱德、張國燾、劉伯承率左路軍，徐向前、陳昌浩、葉劍英率右路軍，中共中央和中央軍委隨右路軍行動。途中，張國燾又發(fā)生動搖，建議改北上為南下。據(jù)悉，9月9日，他給陳昌浩發(fā)了一封意義重大的電報。這封后來找不到了的電報，就成了一段世紀歷史公案。
爭端初起于1979年。1979年5月1日，時任沈陽空軍副司令員呂黎平應(yīng)《解放軍報》之約，發(fā)表回憶文章《嚴峻的時刻》，宣傳葉劍英的功績，其中提到張國燾“密電”一事。呂黎平長征時在前敵指揮部任作戰(zhàn)科副科長。關(guān)于張國燾密電的內(nèi)容，文中是這樣記述的：
×日電悉。余經(jīng)長期考慮，目前北進時機不成熟，在川康邊境建立根據(jù)地最為適宜，俟革命來潮時再向東北方向發(fā)展，望勸毛（澤東）周（恩來）張（聞天）放棄毛爾蓋方案，同右路軍回頭南下。如他們不聽勸告，應(yīng)立即監(jiān)視其行動；若執(zhí)迷不悟，堅持北進，則以武力解決之。執(zhí)行情況，望及時電告。
呂黎平后來還回憶說，值班的陳茂生（時任紅軍前敵總指揮部作戰(zhàn)科副科長和機要譯電組長，和呂黎平都是葉劍英從一方面軍帶過來的機要和參謀人員）譯出密電后，給他看了電報，兩人商量后，決定立即送給葉劍英。
1981年11月，在解放軍政治學(xué)院任教的王年一在當(dāng)時中國革命博物館內(nèi)部刊物《黨史研究資料》發(fā)表了一篇文章，首次提出質(zhì)疑，理由是：一、至今沒有找到“武力解決”的密電原文。二、中央批評張國燾的一系列相關(guān)文獻中，均無此電文。三、如果有這樣的電文，了解情況的人當(dāng)會述及，但是斯諾的《西行漫記》、劉伯承的《回顧長征》等都沒有提到此事。
此后，呂黎平和王年一繼續(xù)發(fā)表文章，互相辯論。王年一又提出了更多的質(zhì)疑理由，其中包括：原紅軍總部三局局長兼左路軍電臺臺長宋侃夫、原右路軍電臺臺長王子綱均回憶，張國燾收或發(fā)的電報，無論指定人譯電或親譯的，都要經(jīng)過他們，但他們從沒見過所謂“武力解決”的電報。
此時，這一事件的重要當(dāng)事人，發(fā)電者張國燾，已于1979年在加拿大去世，他生前所著的《我的回憶》中，對這份密電只字未提；受電者陳昌浩，解放后一直不得志，“文革”中在遭到反復(fù)揪斗后，于1967年7月吞安眠藥自殺。
任鄂豫皖中央分局書記時的張國燾
傳記組還訪問了三四十年代在軍委參謀部當(dāng)過機要參謀的丁甘如。他回憶，解放戰(zhàn)爭時期，裝著文件檔案資料的船只從陜北過黃河時曾遭敵機轟炸，沉了兩條，成千上萬的資料沉入了河底。這份電報是否也在其中，不得而知。
葉帥的回憶
1982年3月12日，傳記組把呂黎平文章中所述的密電內(nèi)容用大字謄抄了一份，帶到軍科院2號院請葉劍英確認。他看后表示，意思是這樣的。此后兩個月里，葉劍英就“草地電報”一事與傳記組成員進行了五次談話。他回憶，密電到時，前敵總指揮部正在開會，新任總政治部主任陳昌浩正在講話。機要員推門進來，把電報遞給了他，他感到事態(tài)嚴重，假裝出去上廁所，馬上離開會場，急速趕到中共中央駐地，把電報交給了毛澤東。
毛澤東當(dāng)即隨手掏出一張卷煙紙，用一支很短的鉛筆抄下了電報內(nèi)容。他叫葉劍英趕緊先回去，不要讓人發(fā)現(xiàn)了。葉劍英很快返回會場，陳昌浩仍在講話，他把電報交給了陳。
毛澤東和張聞天、博古緊急磋商后，決定率紅一、三軍團（混編入右路軍的紅一方面軍部隊）迅速離開駐地。毛澤東還特地通知葉劍英也迅速離開。
毛澤東與葉劍英
葉劍英以“南下需要先打糧”為名，當(dāng)夜緊急帶領(lǐng)直屬隊離開了駐地。在一個十字路口遇到張聞天、彭德懷和博古，博古催他先走，要不“人家會干你的”。后來博古告訴他，幸好他先走了，因為他走后不到20分鐘，追上來四個提著駁殼槍的人，到處找葉劍英。博古問，找葉劍英干什么，來人說，把他打死了再說。
毛澤東后來曾在不同場合多次談到過“草地電報”。傳記組在中央檔案館看到一份毛澤東1937年講話的原始記錄稿。是年3月30日，毛澤東在延安召開的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講道：“張國燾一到毛爾蓋就反了，他就在這里大開其督軍會議，用槍桿子來審查黨中央路線。”“左路軍右路軍的時候，葉劍英便將秘密的命令偷來給我看，我們便不得不單獨北上了，因為這電報上說：‘南下，徹底開展黨內(nèi)斗爭。’當(dāng)時如果稍微不慎重，那么會打起來的。”電報內(nèi)容加了引號，以示原話引用。毛澤東講話時，在場的張國燾一聲未吭。
1967年夏，毛澤東摸著自己的頭，對陪同他南巡的楊成武感嘆：“葉劍英同志在關(guān)鍵時刻是立了大功的。如果沒有他，就沒有這個了。他救了黨，救了紅軍，救了我們這些人。”
傳記組為此還采訪了楊尚昆、陸定一、張聞天夫人劉英等當(dāng)事人，搜集了李維漢、凱豐、鄧穎超等知情人的著述，都肯定有這封密電。1983年2月，傳記組將這段內(nèi)容整理成專門的一章“與張國燾的斗爭”，并讀給葉帥聽，獲葉帥首肯。
1937年8月，周恩來、朱德、葉劍英等在南京
稿件上報軍科院后，宋時輪和粟裕都認為電報屬實，但考慮到社會上爭議較多，軍科院決定先出傳略，省去細節(jié)部分。1984年5月，歷經(jīng)四年、十幾萬字的《葉劍英傳略》完稿。1987年1月，經(jīng)軍委審定批準的《葉劍英傳略》由軍事科學(xué)出版社正式出版（葉劍英已于此前的1986年10月22日病逝）。1995年，重新撰寫的《葉劍英傳》出版。4月20日，“紀念葉劍英誕辰98周年暨《葉劍英傳》出版發(fā)行座談會”在人民大會堂召開。在京的政治局常委江澤民、朱镕基、李瑞環(huán)和劉華清以及宋任窮、榮毅仁出席會議，中共中央總書記江澤民發(fā)表講話。
江澤民的講話稿是丁家琪起草的。稿件送江辦審時，江澤民給時任中央軍委副主席張震寫信，請他斟酌“草地密電”一段，以防引起新的矛盾。81歲的張震把丁家琪叫到辦公室，從頭到尾逐字推敲。
最后，這段話表述為：在長征途中，葉劍英同志同張國燾企圖危害中央和中央紅軍的陰謀進行了勇敢機智的斗爭，為黨立了大功。毛澤東同志在后來曾多次稱贊葉劍英同志在關(guān)鍵時刻“救了黨，救了紅軍”，周恩來同志也曾用“疾風(fēng)知勁草，板蕩識誠臣”這兩句古語贊揚葉劍英同志這一重大歷史功績。
4月21日，一百多人在葉劍英故居聚會。葉劍英長子、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葉選平專門把傳記組招呼過去，告訴他們，中央政治局常委、全國政協(xié)主席李瑞環(huán)來了電話，說連夜看《葉劍英傳》看到凌晨兩三點。“瑞環(huán)同志說，這個傳記寫得好啊，既實事求是，又寫得非常大膽。”
作者：丁家琪 （本文為原軍事科學(xué)院研究員、《葉劍英傳》編寫組組長丁家琪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