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成立之初和以后一個時期，毛澤東曾在全國思想各個領(lǐng)域里大力提倡樹立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方法分析問題、研究問題，確立馬克思主義在思想文化領(lǐng)域里的主導地位。其中自然也包括在歷史領(lǐng)域。寫于1964年春的《賀新郎·讀史》就是一篇運用詩詞形式提倡用唯物辯證法觀點讀史、宣揚歷史唯物主義、批評歷史唯心主義的戰(zhàn)斗檄文。從這個意義上講，此詞乃屬于一首政治哲理詩。
（一）
毛澤東十分注重讀史，研究歷史，從歷史中吸取教訓。他曾向全黨發(fā)出學習歷史的號召。他說：“我們這個民族有數(shù)千年的歷史，有它的特點，有它的許多珍貴品。……我們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主義者，我們不應當割斷歷史。從孔夫子到孫中山，我們應當給以總結(jié)，繼承這一份珍貴的遺產(chǎn)。”（《毛澤東選集》 第二卷，第533-534頁）毛澤東自己率先垂范。他從1952年開始至逝世前，系統(tǒng)地通讀卷帙浩繁的《二十四史》和《四部備要》等史書（以前也讀過某些篇章），有的還不止讀過一遍。
當然，光注重讀史還遠遠不夠。毛澤東一向反對死讀書。讀史書更是如此。必須用正確的思想方法和觀點讀史書、研究歷史。這才是最主要的?！顿R新郎·讀史》就是這個時期讀史時，用詩歌這種特殊的表現(xiàn)形式，寫的“讀書有感”。此詞的主旨在于，強調(diào)應該正確地研究歷史現(xiàn)象、歷史人物、歷史事件，正確地對待、辨析史料、運用唯物辯證法思想辨析史料。這個思想，現(xiàn)在讀來仍不失其現(xiàn)實指導意義。
據(jù)毛澤東身邊的工作人員、負責保管詩詞手稿的吳旭君回憶，此詞寫于1964年春，這以后，毛澤東曾多次整理修改尚未發(fā)表的詩詞手稿，直到1973年，還對此詞進行了個別字句的修改。此詞經(jīng)過十年推敲，可見毛澤東對此詞重視的程度。請看原詞：
人猿相揖別。只幾個石頭磨過，小兒時節(jié)。銅鐵爐中翻火焰，為問何時猜得?不過幾千寒熱。人世難逢開口笑，上疆場彼此彎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一篇讀罷頭飛雪，但記得斑斑點點，幾行陳跡。五帝三皇神圣事，騙了無涯過客。有多少風流人物?盜跖莊蹻流譽后，更陳王奮起揮黃鉞。歌未竟，東方白。
在中國古典詩詞中有 “詠史詩詞”一族。許多著名詩人都寫有詠史詩詞。毛澤東很喜歡一些詠史詩詞。在他的談話、文章中時而引用一些詠史詩詞的名句。據(jù)此有人把《賀新郎·讀史》也看作是一首“詠史詩”或者是“史論”（公木著 《毛澤東詩詞鑒賞》 長春出版社 2016年1月 第297頁）。這樣說，自然也可以。但是此詞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論史”，而是站在更高一個層次，在論史的基礎上，提出如何“讀史”，如何研究歷史。其視角 、立意均不同于古今的“詠史詩”，超出了“史論”的范圍。自然，也是古今的“詠史詩”無可企及的。詩人運用唯物辯證法的觀點，縱論人類社會古今之后，筆鋒輝然一轉(zhuǎn)，善意地批評了只抓住幾個“斑斑點點”的“陳跡”史料而累得“頭飛雪”者，揭穿了史書的騙局。然后，順理成章地提出：人民才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是“風流人物”這個重要的歷史唯物主義命題。全詩高屋建瓴，氣勢恢宏，境界闊大，意蘊深廣，結(jié)構(gòu)嚴謹，輝然一體。哲理寓于形象之中，形象建立在哲理的基礎之上。頗具理論辨析色彩而又不失風趣和生動的形象。
（二）
《賀新郎·讀史》詞正式發(fā)表于《紅旗》1978年第9期。發(fā)表后，引來諸家紛紛解讀，多有分歧。大多數(shù)人認為，“這首詞的中心思想，他的一以貫之的主線就是階級斗爭觀點”（臧克家主編 《毛澤東詩詞鑒賞》河南文藝出版社 2013年 第284頁）。“它通過對人類社會幾個歷史發(fā)展階段的精煉概括和特征描述，告訴人們，人類社會的歷史實際上是階級斗爭史。”從而表達了詩人辯證唯物主義的、科學的歷史觀和社會觀。”“這首詞是毛澤東思想中關(guān)于階級斗爭理論的形象化表述”“是毛澤東在1965年前后強調(diào)階級斗爭的又一體現(xiàn)”（胡國強主編《毛澤東詩詞疏證》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 2009年8月版 第267、 268、266頁）。這是把全詞的思想重點放在了上闕，是值得商榷的。竊以為，上闕寫得固然很精彩。詞一開始就出語不凡。詩人選擇有代表性的幾件事物，從遠古時人類的起源寫到當代社會，高度地概括了人類社會史。但是，我們不能為這些精彩的描述和概括所“陶醉”，錯認是全詞的中心和重點。其實，上闕這些描述和議論，是為下闕更精彩的陳述和議論作鋪墊和基礎，為下闕深刻揭露批判舊史書的不實虛假和歷史唯心主義服務的。
◆《賀新郎·讀史》原詞手跡。
下闕不長，但含量很大。“ 一篇讀罷頭飛雪，但記得斑斑點點，幾行陳跡。”正確解讀這幾句話，是正確解讀此詞全部思想的關(guān)鍵。當前流行的解讀為：這是詩人講自己讀史的感受，認為“作者在讀史的過程中，注目勞動者的生活和命運，去偽存真，揭示人民斗爭的意義”“但記得斑斑點點，幾行陳跡。這是說對浩瀚的歷史的閱讀要過濾、要沉淀，記住那些有價值的。”（胡國強主編《毛澤東詩詞疏證》 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 第268頁）“斑斑點點，幾行陳跡。”是“一部人民血淚史”，“頭飛雪”是因為“一位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一位熱愛祖國的偉大詩人，讀著“一部人民血淚史”，“忠憤氣填膺”而形成的。“斑斑點點”……是文字，也是血淚。讀到這兩句，使我們不由地想起魯迅先生在《狂人日記》里借狂人之口所說的那幾句話：“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臧克家主編 《毛澤東詩詞鑒賞》 河南文藝出版社 2013年 第288頁）
現(xiàn)在許多流行的毛澤東詩詞解釋之類的專著，一般都取上述諸家之說。筆者在寫作此文時，反復比對研究，認為此論不妥。現(xiàn)將自己的理解表述如下，以備一說，供專家和讀者研究。
這三句詞，不是詩人講自己讀史“頭飛雪”，而是講當時一些研究歷史的人。這是很形象地說有些人研究歷史研究了一生（“頭飛雪”，所謂“皓首窮經(jīng)”），也不得要領(lǐng)，只記住了用文字記載的一些零散的舊事。——“斑斑點點，幾行陳跡”而已。（這樣解讀符合毛澤東一貫的思想，見后文）
現(xiàn)在還是接著上闕往下分析：下闕這樣起句似乎同上闕沒有關(guān)系。其實，這正是緊接著上闕沒有明確說出而隱含的一問：進入階級社會的人類史，就是一部階級斗爭史這個論斷本是馬克思主義的一個常識性的問題，為什么有些人至今缺乏理解和認同呢？詩人夾敘夾議，以澎湃的激情，回答了這個問題：原來，一些人不能用正確的觀點和方法認識歷史和研究歷史。接著，詩人運用唯物辯證法的思想，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揭穿了“五帝三皇神圣事”的虛假，指出“騙了無涯過客”的歷史真相。――那些為封建帝王，為統(tǒng)治者歌功頌德的舊史書，曲解和隱瞞歷史的真相，不知讓多少人蒙受欺騙。這同前句聯(lián)系起來看，受騙的自然也包括了這些一輩子死讀史籍而不得要領(lǐng)的人。正確的觀點是什么呢？詩人接著正面提出歷史上“風流人物”是誰的問題。詩人指出：“盜跖莊蹻流譽后，更陳王奮起揮黃鉞”，那就是流傳下來的盜跖、莊蹻及以后反抗秦王朝的陳勝。這些人是封建社會的批判者，然而，他們在封建統(tǒng)治者御用文人的筆下，卻是“盜”“賊”。詩人要肯定和贊揚的正是這些歷來被歷朝的統(tǒng)治者和史書否定的農(nóng)民起義的領(lǐng)袖，他們是不能被人們忘記的“風流人物”。這是把被顛倒的歷史再顛倒過來！至此，環(huán)環(huán)相扣，緊密相接，一氣呵成，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觀點縱論古今。“歌未竟，東方白。”這種顛倒歷史的時代終于過去，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標志著開始了人類新紀元。
（三）
《賀新郎·讀史 》有別于其他詠史詩之處在于，不僅旗幟鮮明地提出要樹立群眾英雄史觀問題，而且還提出了如何才能樹立群眾英雄史觀問題，這就是必須正確研究歷史，運用唯物辯證法去辨析史實和人物。這就使此詞立意不凡、意蘊深厚，并有極強的現(xiàn)實針對性。這，就是《賀新郎·讀史》的思想精華所在。而要體會這首詞的這個思想主旨，必須把這首詞放到毛澤東當時寫作此詞的具體歷史環(huán)境中分析認識才行。
如前文已提到的，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前后，中國史學界進行多次史學問題的大討論。有些史學家包括像郭沫若這樣著名的史學家，缺乏運用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立場、觀點綜合分析史料，因此，在一些史學論著中，仍難免出現(xiàn)片面性等違背歷史唯物辯證法的觀點，重復舊史書的一些理論觀點。如何用正確的方法研究歷史？不僅關(guān)系到正確地認識繁復的歷史現(xiàn)象，正確認識歷史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的大問題。也關(guān)系到正確地以史為鑒，做好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工作的大問題。對此，毛澤東極為重視。據(jù)蘆荻回憶，毛澤東不止一次對她講過這個問題：毛澤東說，“一部二十四史大半都是假的，所謂實錄之類也大半是假的。”為什么呢?因為“每一部史書，都是由封建的新王朝臣子奉命修撰的，凡關(guān)系到本朝統(tǒng)治者不光彩的地方，自然不能寫，也不敢寫”；“同時，封建社會有一條‘為尊者諱’的倫理道德標準，皇帝或父親的罪行，或是隱而不書，或是把責任推給臣下或他人”；“洋洋4000萬言的二十四史，寫的差不多都是帝王將相，人民群眾的生產(chǎn)情形、生活情形，大多是只字不提，有的寫了些，也是籠統(tǒng)地一筆帶過，目的是談如何加強統(tǒng)治的問題，有的更被歪曲地寫了進去。如農(nóng)民反壓迫、剝削的斗爭，一律被罵成十惡不赦的‘匪’、‘賊’、‘逆’……這是最不符合歷史的”；“一部二十四史，寫符瑞、迷信的文字，就占了不少，各朝各代的史書里都有。像《史記·高帝紀》里，都寫了劉邦斬白蛇的故事，又寫了劉邦藏身的地方上面常有云氣，這一切都是騙人的鬼話”。毛澤東十分強調(diào)讀史要用唯物主義辯證法思想分析史料，辨別真?zhèn)巍Ｋ槍κ窌嫌涊d的“陳橋兵變”，分析說：“宋太祖趙匡胤本是后周的臣子，奉命北征，走到陳橋驛，竟發(fā)動兵變，篡奪了周的政權(quán)?！杜f五代史》卻說他黃袍加身，是受將士們‘擐甲將刃’、‘擁迫南行’被迫的結(jié)果，并把這次政變解釋成是‘知其數(shù)而順乎人’的正義行為。”讀《宋史·秦檜傳》，毛澤東指出：“宋高宗和秦檜主和投降，實際上主和的責任不全在秦檜，起決定作用的是幕后的宋高宗趙構(gòu)。”1957年6月，毛澤東在接見冒廣生、冒舒湮父子時，曾接著冒廣生談到秦檜的話題，說：“主和的責任不全在秦檜，幕后是宋高宗。秦檜不過執(zhí)行皇帝的旨意。高宗不想打，要先‘安內(nèi)’，不能不投降金人。文征明有首詞：‘笑區(qū)區(qū)一檜何所能。逢其欲!’大可一讀。”
這首《賀新郎·讀史》，正是凝縮了毛澤東這些談話的基本思想。
（四）
毛澤東的詩詞，表面看，明白如話，好讀好懂。其實，他的許多詩詞蘊意深廣，蘊含豐富的思想哲理。只有反復吟詠，才有可能走進其詩的特有的意境，理解其深刻的要旨和理趣?！顿R新郎·讀史》一詞，就是這樣一首詞。
《賀新郎·讀史》在藝術(shù)上，也有自己獨到的特點。于平易中見精深是毛澤東詩詞的一大特點。本詞是其代表。將重大的理論問題高度概括成通俗化、大眾化、形象化的語言，這是毛澤東的許多著作的特點。這首詞的一個重要特色是詞中的哲理寓于通俗的形象之中；而形象又是建立在哲理的基礎之上。全詩用簡明風趣的語言，縱論古今社會。形象生動，鮮明新穎同時又言淺而意深。例如，“人猿相揖別，小兒時節(jié)”“人世難逢開口笑，上疆場彼此彎弓月。流遍了，郊原血。”兩句極為形象的表現(xiàn)了兩個不同的人類歷史階段的特點和本質(zhì)不同，“小兒時節(jié)”很形象地說明人類的原始社會，人們能夠和諧相處。進入階級社會后，則是疆場上相互廝殺，“流遍了，郊原血。”二者相互對比映照，是何等的鮮明生動有趣，而細品又富含深刻的哲理！還有，“一篇讀罷頭飛雪，但記得斑斑點點，幾行陳跡。”十分形象地概括了一些死讀史書的現(xiàn)象，其哲理的深意盡在不言之中――讀史應該運用唯物辯證法的思想觀點，站在社會發(fā)展史的立場和視角，辨析史料，總結(jié)其中規(guī)律性的東西。同樣，詞中選的一些富有表現(xiàn)力的形象，看似隨手拈來，如果細品，則會發(fā)現(xiàn)是詩人的精心選擇，每個詞語都是建立在科學的理論之上。例如，分別用石頭、冶銅、煉鐵這些不同活動，代表生產(chǎn)力發(fā)展的不同階段和水平，形象地來指代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不僅構(gòu)思奇巧，也很恰當準確，完全符合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常識。
《賀新郎·讀史》 用詞準確精當。文中提出的觀點也很注意準確和恰到好處。例如，“ 人世難逢開口笑”句，形象地講生活在階級社會里的人們，激烈的階級斗爭，連綿不斷的戰(zhàn)爭，不可能和諧相處。但是，“難逢”不是從來沒有，作為一個漫長的社會歷史時期，在某一個短時間里，因種種原因，還是有短暫的相對穩(wěn)定時期，不全是戰(zhàn)爭。下闕，提出了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是“風流人物”，但是，對帝王是否就不是“風流人物”呢？詞中并沒有明確否定（“五帝三皇神圣事，騙了無涯過客”也不是對“五帝三皇”的完全否定）。相反，此前發(fā)表的《浪淘沙·北戴河》一詞中對曹操的文治武功還是贊頌的。他對唐太宗李世民的軍事才能有很高的評價，認為“自古能軍無出李世民之右者”，詞中這些都體現(xiàn)了毛澤東堅持運用辯證法思想分析問題、觀察社會歷史、評價歷史人物的立場。